“听说你回过北京,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单刀直入,笑盈盈咄咄逼人。
“我很少回北京,好像只回过一次,时间匆忙……”他说。
“下次不管你多忙,你不来找我那是说不过去的……还写诗吗?你的诗相当有灵气……”我抱怨,且不忘赞美。
他的十四行诗曾经写得像模像样。
“早就不写了……”他熟练驾车,语气平和,眉宇间流露出历尽沧桑的淡然。很明显,对于我真诚的赞扬他多少有点儿受用。
毕业那天,只有我一个人去北京站送他回长春。他刚上车,暴雨滂沱。火车就要开动之际,他突然跳下车,抱着我失声痛哭。我还记得我强行推他上车的粗暴,他也说起我追着火车奔跑的情形。青春年少,同窗之情纯粹、自然。我因为留在北京继续求学,送别一波又一波同学,感受到少年没遮没拦的泪水里淋漓的纯情。
我们十五年的疏离在回望中烟消云散。
“你的个性你的张扬呢?我以为你应该是最能折腾的一个?最不容易被驯服的一个呢!”我纳闷儿。
“那还能咋折腾?我一毕业就在《长春日报》工作,直到现在都没挪过窝。听说你曾经在电信公司工作?”他迷惑。
“是啊。我换了四次工作!”我说。
如果我们的情形调换,才不应违背常情常理。只能慨叹造化弄人,人和人的际遇、命运各个不同。我还是难以置信,当年才气毕露的狂狷少年,而今竟然能按部就班恪尽职守娶妻生子过着四平八稳的生活。生活中的悖论的确无处不在。
会议主办方不可谓不热情,然而,接待工作顾此失彼,自然令众多与会者难觅宾至如归之感。在火车上就见识过东北女子的粗犷,加上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频频安慰身边的抱怨者,“宾馆服务员说话粗声大气乃本性使然,并无恶意,不要在意,不要因此破坏了好心情……”
我能感受到窦军心安理得的陪伴,还能感受到他无言的惦念。索性客随主便,听他安排。对于长春这座城市,我的感觉并不怎么舒服。像所有的大都市一样,它亦鲜有美感。出奇的闷热,令我始料不及。在这以冰雪气候为主之地,空调自然不够现代。提醒自己,入乡随俗,不抱怨才能不拒斥,方能自在逍遥。
晚宴时遇见了学弟窦可阳和张继辉。可阳在吉林大学任教,他英语一流,即将赴美访学。帅哥继辉帅气有增无减,是东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的骨干教师。还有窦军的高中同学崔博士……十五年过后,大家似都没有改变,再一次庆幸身为男性。没想到他们喝酒相当随意、温和,不见丝毫传说中的匪气,颇对我的脾性。畅谈甚欢,只怨我嗓子不争气,难以尽兴。因为曾是球友,自然绕不开运动话题。玩不动篮球了,打排球凑不够人数,只好相约打羽毛球。喝没喝酒不要紧,感冒好没好也不要紧,到球场上重温大学时光最吸引人。明知身体状况不宜大量运动,还是突发少年轻狂,哄骗自己“出出汗感冒就好了”。脱离了参会代表团,放弃了游览伪皇宫。羽毛球场上的刀光剑影,便是最好的交流。能玩到一起,既是缘分,亦属知音。最尴尬的,莫过于无话可说,无事可做。
球罢合影,下一次相遇知是何年?已经再逢,犹能在能跑能跳的年龄邂逅球场,已属三生有幸。彼此会心的笑容,流泻出的不仅仅是举重若轻的超然。
4
我必须坦白,学术会议的最大收获不在会议本身,而在于可以结识新朋友、与故交叙旧、畅游当地名胜山川。三天会议结束,代表团一行近百人奔赴长白山天池。
一路好风景,我自然没有睡意和倦意。一些人抱怨大半天车程相当辛苦,我倒安之若素。事实上,旅途的目的地并非终极所望,“在路上”才是旅行的本真。不能奢望能在每一处停留,我们只能是匆匆过客,白驹过隙,“天地一沙鸥”而已,惊鸿一瞥至少属半生缘。车窗外的东北大地,竟与我无数次的想象大致相似,似曾相识之感油然而生。辽阔、沉雄、俊朗,是百分百的雄性,却剔除了蛮荒,葆有一缕南国后生的清秀。
来自湖南岳阳的方先义兄同样没有倦意,找我聊天。一边流连呼啸而过的原野,一边与萍水相逢的他交谈,很快便找到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旅途中能遇见合适的玩伴,实乃大幸。身边若有心不在焉、心急火燎的同伴,倒不如踽踽独行。他居岳阳小城,还能保持浓郁的人文气息,殊为不易。见过太多随波逐流的同学、朋友,一旦远离大都市,很快就彻底融入市井生活。书不读了,文章不写了,理想和抱负丢弃于荒郊野岭,于声色犬马中自娱自耗。看见先义兄,我自然想起了二十年前踌蹰满志不甘沉沦的自己。
夜宿白桦林小屋,似找寻到了蒋大为演唱的《北国之春》的原型。我刚上初中那阵儿,蒋大为的歌声飞跃大江南北,《北国之春》是我的至爱。而后,我由南方至北方,成为北国的一只留鸟。思乡时,便会情不自禁哼唱《北国之春》。旋律虽说不上荡气回肠,却有“欲说还休”之意。歌词倒是绝佳,自然、质朴,意味深长。把自己置换成歌词里的那个男主角,低吟浅唱之时,神思早已穿越千山万水,流连于日渐生疏的故乡……我们住在宾馆的最高层,伫立窗前,亭亭白桦林上方碧空悠悠。白桦林前,小木屋和水车在倏然而至的山雨里静默……所有的物象皆与歌曲《北国之春》契合,可见旅游开发者的匠心。
头一次在客栈的床铺里倒头便入睡,真可谓“直把他乡作故乡”。凌晨五时醒来,窗外晨曦粲然。白桦林在微凉的晨露中兀立,唯有这种树才配得上“玉树临风”的雅号。小木屋和水车,虽说是虚拟的符号,仍能散点透视出林区生活的原生态。我们已然置身长白山腹地,却不能一睹其传说中的全景全貌,还有山顶的旖旎的火山湖—天池。一路上,导游多次强调,看见天池真容需要缘分,某某重量级人物三次访天池而不遇。
应该是一个艳阳天,我们应该和天池有一面之缘,我笃信。
游览车在山林间盘旋,密密匝匝的针叶林宛如仙风道骨的隐士,飘逸、优雅。海拔升高,植被景观各异。半山腰往上,便是高寒草甸。奔驰越野车在狭窄、迂回的石块路基上做惊险的大回环,这些导游司机如果有机会参加赛车比赛,应该能取得相当不错的名次。来自重庆开县的儿童文学作家王玳轩先生六旬开外,仍葆有孩童般的欣悦和激越,情不自禁惊呼“太美了”。长白山随山势的陡升渐渐露出了真面目,我不得不用老掉牙的“巍峨”、“雄浑”凑合着加以形容。山顶,是火山喷发过后遗留的万古洪荒,壁立千仞赤红的火山岩无声诉说着那个亘古的创世传说。沧海尚可以变桑田,浩瀚原始森林瞬间可以被沉埋,变成化石、石油或其他能源,在撼天动地的地质灾难面前,人类甚至不如草芥。从汶川地震到玉树地震,人到中年的我流过太多太多的泪,尽管我知道我的悲悯无足轻重。
云开雾散之后,火山湖—天池素面朝天。很遗憾,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的澄静、俏丽和冷艳。不能下到湖边,只能远观。游客如蚁,我只能在缝隙里捕捉她的倩影。我不知道有几人会追问,如此遗世独立的美丽,竟然诞生于一场乾坤颠倒的灾难?美丽和痛苦似乎如影随形,如同断臂的维纳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古地质学研究成果表明,年轻的地球曾经历过无数次灾难,而更为年轻的我们与微不足道的蜉蝣并无质的区别。面对天池无与伦比的美丽,我恐惧,我惊悚,我绝望。我不想,一直就不想,只是匆匆过客。我想不朽,我想永恒,我想超越所有生灵在劫难逃的悲剧宿命,但我知道我不过是痴心妄想。
站在天池之巅,我刻意没有频频拍照,刻意甩开同伴,我需要片刻的独处与沉思,我想告慰那些在温州动车事故中的遇难者,人为的悲剧已无法更改,魂归天国已成定局。难以含笑九泉的你们,尚有一丝慰藉:我们终会殊途同归,连同我们缔造的浸透了斑斑血泪的辉煌的地球文明……
乌云滚滚,雾岚横淫,天池快速隐匿。团友们惊惶分散,只见我年逾花甲的师伯—吴其南先生孩童般的笑颜绽放在近旁。
“师伯,要下雨了,我们赶紧下山!”
我在前面开路,师伯矫健跟上,似少年般轻灵……
我还会去东北,一定是在冬季。
“千湖之省”,一夜月华
因恐高,迫不得已我才会选择乘飞机出行。每当独自坐飞机,自然惶惶,戚戚。当飞机升空,从机舱鸟瞰,山川田野房屋等交织成一幅原生态手绘地图,“假如从高空坠落”之类的“妄想”便莫名而生。《圣经》说人是从泥土中来的,因此,只有脚踏实地,才有安全感。是否有特别享受高空飞行的人?他们如何能将“失重感”、“颠簸感”和“悬浮感”转化为HIGH的感觉?
据悉,从地理位置上说武汉乃中国的正中,传言一度有作为首都的运势。当飞机缓缓降落于武汉天河机场,我终于找到了高空飞行的愉悦。机舱外碧蓝的湖泊星星点点似乡村少女清澈的眸子,连缀无数颗眸子的是一块块整齐的翠锦—华丽天成。还有大大小小的河流,蜿蜒于锦翠之间,状若飞天飘逸的白练。只能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只能慨叹江汉平原、“千湖之省”钟灵毓秀的地脉。坠落的危机感竟然荡然无存,这应该是我此次飞行的意外收获。
我的家乡与湖北接壤,但我还是第一次亲临楚云大地。楚地将才云集,有名声显赫的将军之乡—红安—两百个将军同一个故乡;东坡“文赤壁”和三国“武赤壁”令无数游客竞折腰;还有四海名扬的黄鹤楼……当然,道听途说中的湖北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好印象。“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似已将湖北人的刁钻、强悍概括得淋漓尽致。从武汉作家池莉、方方的小说中,我了解到有关武汉诸多摄人心魄的“传说”—冬天奇冷,夏天酷热;各个水码头讲勇斗狠之风盛行;武汉男人兼具北方人的彪悍和南方人的精明;泼辣的武汉姑娘骂起粗口来会令外地男人脸红……
越野车驶离机场,直奔讲座地咸宁嘉鱼某温泉度假村。接到我的瞬间,我察觉到司机小龙师傅稍纵即逝的失望。领导派他来接一个所谓的“教授”—我是副教授,按中国人的礼仪,往往习惯于将“副”字去掉,以示尊敬、恭维。殊不知在这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这样的礼仪往往会给当事人造成某些不必要的麻烦。在他的经验里,“教授”自然应是华发老者,十足的老学究模样。为缓解两个小时车程的尴尬,我主动与他寒暄,我们很快畅谈甚欢。
这位生长于武汉的八零后伢子,竟然是如此健谈。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坦承刚见到我时的愕然。不过,他夸赞我“很有气质”。也许他忽略了,在这视觉经济时代说一个人“有气质”和“长得善良”都属贬义。好在我心理素质超强,而且,这样的尴尬经历已经遭遇过N次了。比如,某晚在香港讲课,我刚走上讲台,一位学生居然直愣愣地问:“你就是来为我们上课的教授?”(圈外人习惯于谦称所有的大学教师为“教授”)某日在羽毛球馆被一陌生的秃顶男子邀约,“小伙子陪我打一局如何?”我断定他和我年龄不相上下,便微微一笑说:“我可以陪你打一局,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小伙子。”局间休息时闲聊,他竟然比我小两岁。某些人天生气场很足,不管置身何处,都能鹤立鸡群。可叹我气场衰弱,年近不惑仍没能积聚出中年男人应有的成熟风度。中国人“崇老”,对于我等“面嫩”且“气场不足”的人来说,堪比阿喀琉斯之踵。“债多不发愁”、“虱子多了不觉得痒痒”,我自然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因为聊得对脾气,小龙师傅并不急于赶路,始终将车速保持在七十公里左右,还临时为我客串导游。这自然让我能更为从容地欣赏窗外的风景。以前总觉得北京大得令人抓狂,这才发现武汉似乎并不比北京小。“大上海,大武汉嘛!”小龙师傅不无自豪。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如果还喜欢,难免就会夜郎自大。事实上,“大上海”可谓妇孺皆知,而如我这样不知“大武汉”的人恐怕并不少。一座城市和一个人的命运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同小异。
湖泊、沙洲、荷塘、稻香……逶迤复逶迤,似村姑欲挽留情哥哥的流连眼波。可能是初次邂逅的缘故,我完全被窗外画廊般的风景所迷醉。湖北之于我的好印象,只能用一个“爽”字来赞叹了。
正值武汉高温高热天气。因出了机场就钻进汽车,下了汽车便步入空调会议室,我并没感受到武汉之别称“捂汗”的本真。因为时间匆忙,稍事休息,我便作了一个小时的讲座,此行的功课就算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