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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洗豆妖

某山寺内小孩童

山涧小溪洗红豆

同寺和尚与其素有积怨

推之跌落山涧中

撞岩而死

自此,彼孩童之魂

不时现身洗红豆

时而哭亦时而笑

越后国有一处名为枝折岭的关口,道路难行。

那一带生长着巨大的榉树,据闻是个人迹未踏的秘境,连白天也非常阴暗。昔日被平清盛逐出都城的中纳言藤原三郎房利在前往尾濑途中,曾在这片榉树林迷了路,进退失据之际,突然出现一个怪异的童子,沿途折断树枝引领一行人上山顶。此处因此得名“枝折岭”。

该关口更深之处——

阵雨过后,山岚弥漫的深山小径上,一个头戴竹笠的僧人心无旁骛地疾步而行。

此僧法名圆海。圆海踏草弹枝,直往前走。

(快,快,得尽快赶路。然而……)

圆海突然惊骇地停下脚步。

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倾泻而下,一转眼山间河谷已为大水满溢。原本清澈的小溪,此时已混杂上游泥沙,化为一条浊流。

(这下子哪过得了河。)

山道险峻。若要折返,便得在山中过夜。

事到如今已无法掉头,只有渡河一途。渡过此河,距离寺院的路程便所剩无几,想必不需半日即可抵达。不走山路,沿国道过关口也需两天,若要迂回绕过关口则得花上四天;反之,取此捷径只消一日便可抵达。原本圆海计划若能在日落前渡河,应可在深夜到达寺院,为此他一路疾行。

这下他浑身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疲劳。

(真是失策。)

这趟旅程原本并不赶时间,按理说应选择平顺好走的道路,至少应沿着国道走,否则如今也不至于陷入这令人进退两难的窘境。

这点圆海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今天清晨起天气就有点怪,但他未加理会,仍启程往山中出发。沿途虽然是崎岖难行的荒野小径,但或许因为从小常走,对圆海来说,这一带仍熟悉得宛如自家庭院。不料如今深谙路况已无任何帮助,只因他误判了天气。

(那么——现在法子只剩一个。记得上游应该有一座古旧的独木桥,在黄昏前便可抵达。取道该处远比折返划算,若能顺利过桥,接下来就不成问题了。)

圆海如此盘算着。

尽管举步维艰,他仍拼命拖着沉重的步伐,沿河岸往上游前进。湿透的法衣紧贴着整个身子,雨粒啪哒啪哒地打在他头顶的竹笠上,不一会儿竹笠上的隙缝便开始渗水,让圆海无法抬起头来。虽然身穿轻便的旅装,还是步步难行。

哗啦——哗啦——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雨滴粒粒豆大。

所幸大风已止。道路虽熟,但如果风势过于强劲,性命可能堪虞。

哗啦——哗啦——轰隆!

(什么声音?!)

他突然听到奇怪的声响,勉强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站着一名男子。

定睛一瞧,此名浑身湿透的男子一如圆海,身上也穿着僧服。不过他穿的是未经墨染的纯白色衣服。此人脖子上挂着偈箱[1],头缠修炼者的白色绵布。看来此君可能是求道修炼者或朝拜者,但也可能是乞丐小贩之徒。

只听那名男子大喝:

“前头已经没路了!”

上游唯一一座小木桥已经腐朽,被水冲走了。男子又说道:

“不赶快找个地方躲雨,咱们恐怕得双双在此丧命。不过,下游河岸有一栋简陋的小屋,或许能让咱们撑到天亮……不,看这雨势,恐怕连天亮都撑不过。总而言之,咱们只能向老天爷或佛陀祈祷了。”

“一栋……小屋?”

这附近有山中小屋?圆海完全不记得。

“一栋不知有谁住过的空屋。我正要上那儿去。”

“小屋……”

经他这么一提,印象中好像真有那么一栋小屋。

“算了,就带你这和尚去吧。”

那男子不待圆海回答,从泥泞中跃身而起,跳下斜坡,从圆海身边走过,脚步稳健地朝下游走去。圆海转头看看那名男子的背影,抬起竹笠,往不知是否还存在的那座桥的方向望去。他定睛凝视,但在蒙蒙雾气中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急雨的黄昏,天色一片昏暗朦胧。夜色正步步逼近。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哗啦——哗啦——轰隆!

(不行。若果真如那名男子所述,桥已经被冲走,继续往前走注定会丧命。或许真应该听他的建议,那么动作就得快些。只是……下游真有一栋小屋?真有一栋小屋吗?)

圆海转身往下游走去。那名男子已不见踪影。

他的脚程还真快。不,大概是因为雨势太大,不得不加快脚步吧。

路已难以辨识,视线完全模糊,脚步也愈走愈艰难。照这么下去,真能顺利抵达那栋小屋吗?

他只得在浊流的怒吼声中继续前进。眼前只剩这条路可走,然而……已分不出哪是猛烈的雨声,哪是湍急的流水声了。

哗啦——哗啦——

就在这一刹那,他踩到了苔藓,顿时脚底打滑。

圆海身体往前倾,为了避免往前扑倒,他尽量往后仰,不料却用力过度,猛然跌坐地上。

(这是哪里?这地方是……)

竟然是一大片岩石。

(难道这就是大家口中的……鬼的洗衣板?)

圆海浑身虚脱,无力地坐在地上。

这下……反正怎么做都没差别了。

在大雨中,圆海感觉自己已经和山陵、大气合为了一体。此时全世界仿佛都被吸入圆海的体内。哗啦哗啦的大雨声,和圆海体内流动的血以一致的节拍合奏,如脉搏般间歇跳动。

唰——唰——唰——唰——唰——唰——唰——唰——

(这、这到底是哪里?)

南无妙法莲华经。南无妙法莲华经。

一切的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唰——唰——唰——唰——

唰——唰——唰——

唰——唰——

唰——

圆海突然回过神来。也不知道失神了多久。越下越猛烈的雨水如瀑布般沿着竹笠直往下灌,将圆海与外界完全隔离。

(这可不行!)

圆海在突然涌现心头的恐惧的驱策下站起身来,宛如在寻找朦胧的往日回忆,开始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尽管视野一片模糊,但脚步自会凭着直觉找出方向。他或走或滑,仿佛已经下定决心似的,朝那儿走去。

真有那栋小屋吗?圆海早已抛开这个怀疑。在他的印象中的确有那么一栋小屋。对置身于从天而降的无数水滴之中、已经和山景融为一体的圆海而言,外界与内部已经没有差异,他因此得以心无旁骛直往前走。

就在前头,就是那栋小屋。

前方果真有一栋小屋。那栋摇摇欲坠的简陋小屋就畏畏缩缩地矗立在河流与山脉之间。果然是栋临时搭建的小屋,看来只能勉强遮风挡雨。

圆海毫不犹豫地冲到门口,伸手开门,转身钻入屋内,接着用力把门关上。

(这是怎么回事?)

他缓缓转过头来。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有众多视线集中在他身上,让他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屋里有十名左右的男女围着火炉席地而坐。坐在上座的是方才那位白衣男子。他望着圆海,露出微笑。

“还是来啦。”

男子说完,再度笑了起来。

他已取下头巾,露出湿透了的头发,发梢还淌着水珠。他的头发还没长到可以绑发髻的长度,大概是剃发后才长出来的。

“即便和尚你修行多年,浑身湿淋淋的还是不免要受风寒。快把法衣下摆拧一拧,来这儿坐下吧。”

男子满脸笑容地向圆海招手,然后环视在座众人。

其中数名似乎是附近农民,也有几个小贩。墙边则有个仪态高雅、肤白脸小的女人倚墙侧坐。她身穿鲜艳的江户紫和服与草色披肩,与这栋简陋的小屋毫不匹配。看她这身打扮,应该不是旅行者。

女人眯着一对凤眼,微微一笑。

在她身旁蜷着身子的应该是个商人,五六十岁,从其光鲜的打扮来看,应该是某知名商号的老板,或许来自江户。

商人身旁端正地跪坐着一位身份不详的年轻男子。虽是一身旅行者打扮,但从其优雅的举止看来,应非农夫或工匠之流。当然,他也不是个武士。看到圆海,他也丝毫没改变姿势,依然悠闲地开开关关把玩着箭筒的盖子。

坐在最角落的则是一位衣衫褴褛的驼背老人。

他大概就是这栋小屋的主人。也不知何故,圆海如此确信。

这老人年事颇高,身材既干瘪又瘦小。

圆海别过脸。他不想多看这位老人一眼。因为他觉得这位老人的表情完全无法猜透,想必言语也不通。若然,老人应该是个外地人。

“你就不用客气了。”

白衣男子用足以看透人的锐利眼光盯着圆海,但语气仍十分柔和。

圆海想回句话,但男子又说道:

“我告诉你,这间小屋为这位伍兵卫的亲戚所有,因此请不必客气。是吧,伍兵卫?”

男子朝老人问道。

老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以异常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的。”

(他不是这屋子的主人?)

圆海并不相信这名男子的说法。他直觉这位名叫伍兵卫的老人与这间小屋十分匹配,仿佛这栋小屋缺了他就不完整。老人仿佛就是这里的装饰,和屋子浑然一体。

此时从额头滴下的水珠渗入眼眶,圆海眨了眨眼睛。

白衣男子继续说道:

“怎么了,和尚?即使你浑身湿透,也不必见外吧。不必在乎这些家伙。反正现在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都是些下等贱民。”

“喂,御行[2]大爷……”

那名年轻男子伸手说道:“这位出家人可能不希望和我们这些贱民同席。或许他正在认真修行呢。我看就不必勉强他了。对不对,和尚?”

“没,没这回事——”

轰隆!

(真伤脑筋。)

“叨扰了。”圆海轻轻抛出这句话后,取下了竹笠,便在泥地上跪坐下来。

花了半个时辰,他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大雨直到半夜仍无止息的迹象。小屋内昏暗异常,只有地炉中的炭火偶尔发出爆裂声,震动着圆海的耳膜。就那一点点炭火,根本不可能把湿透的衣服烤干,因此湿漉漉的衣服至今仍紧紧贴在他身上。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

又坐了半个时辰,他才开始觉得习惯些。不知不觉间,圆海已经加入围坐的一群人之中。

在这种漫漫长夜,何不聊聊江户非常流行的百物语打发时间?这建议是那名自称御行的男子提出的。现场众人没有异议。

的确,在这种气氛里,不来点闲聊杂谈真的很沉闷。

小女子阿银我嘛,做的是随波逐流、四处漂泊的生意。到处走动,就会听到形形色色恐怖或奇怪的故事。

什么?你问我做什么生意?

看我这身打扮就知道,除了表演傀儡戏、当个巡回艺伎,还能做些什么?

有人管我们巡回艺伎叫“山猫”。为什么叫作山猫,因为它们会变成人形。这你应该知道吧?其实鼬、貉以及狐狸等野兽,都能幻化形体作弄人,山猫也是一样。

你说我在胡扯?我干吗要胡扯?别说山猫,就连家猫也会作怪。要养猫打一开始就得先说清楚要养几年,不然日后它准会出来作怪报仇。猫老了可是真的会作怪的。不是有种怪物叫“猫又”[3]吗?

小女子昔日曾住江户。当时教我傀儡戏的新内师父养了一只花猫。当时那只猫才刚出生不久,吱吱的叫声听来像老鼠。我当时也觉得,这种动物哪可能变成妖怪?

大家也知道吧,有时人就是会一直在意这种事,所以,我便把猫放在手掌上,要它给我活个三年。不过这种事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有一天,它突然不见了。我从走廊找到天花板,上天入地翻遍了每个角落,也不知道它真的是上天了还是入地了,就是找不到它的身影。

那天,我养那只猫刚好满三年。

你说妖怪鬼魅很可恶?嗯嗯,这我同意。当时我心里有点发凉。所以,猫是真会变成妖怪的。

其实不用我多说,各位也知道。人死的时候,不是说得把衣服反过来穿,要在棉被上放扫帚或柄勺,枕头旁边还得摆一把菜刀嘛。这些就是用来赶猫妖的。把屏风倒过来放也是同样道理,避免猫接近死人。你真的没听过?老兄。至少那边那位师父应该知道吧?嗯嗯。什么?这位师父讨厌猫?

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猫接近尸体?老兄你大概会这样问吧。那是因为猫会骚扰尸体。师父,您说是不是?猫这种东西,我告诉你,它的魂魄会出窍,钻进死人的身子里。俗话不是说,如果被猫魂附身,一只懒虫也会认真工作嘛。这可不是胡说的,它们甚至会爬起来走,还能跳舞呢。不过我当然是没见过啦。嗯?什么?不会吧?那边那位御行老爷见过?真的吗?

所以你看,老兄。御行老爷,尸体果真会爬起来,对吧?脚伸出来了?从棺材里?还软绵绵的?哎呀,听得我背脊都发凉了,还真是吓人哪。

哎呀,真伤脑筋,怎么一开始就讲这种妖魔鬼怪的恶心事。好吧。接下来要讲的是我亲眼看到的事情。这件事可是千真万确,绝不是我编来唬人的。

算算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当时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大概十三岁。我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姐姐。她名叫阿陆,是个美人胚子。我这个当妹妹的说这些,大家可能会不相信。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她的皮肤就白得彻底,就连她吃下去的东西都能从喉咙看到——我这样讲是有点夸张啦。什么?你说我也是?哎呀,哪有这回事。我和姐姐哪有的比呀。她生得楚楚动人,左邻右舍都公认她是那一带无人能比的美女。连我这个当妹妹的都以她为荣,相信只要再过一些时日,我也能变得像姐姐那么标致。唉,只是最后变成了这种跑江湖的下三滥就是啦。

什么?是啊,我的确很希望能变得像她一样。

我这个姐姐呢,有一天嫁人了。

嗯,记得当时正值盛夏。

男方是隔壁村子的大财主,好像是本阵[4]管理人的嗣子还是村长的长子,嗯,我记得名字好像叫与左卫门。

论家世与社会地位都无懈可击,我家的长辈都很高兴能促成这门亲事,只有我有点难过,也有点寂寞。哎呀,我可不是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难过。姑娘长大都得嫁人嘛——虽然我没把自己嫁出去——当时我虽然只是个小姑娘,也已经十三岁了,哪还会因为自己最喜欢的姐姐被人抢走而闹别扭。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与左卫门。

没错。他是个令人讨厌的男人。他个子矮、脖子粗,眼神也难看。

该怎么说呢?该说他相貌猥琐还是不雅?总之,他这个人一点也不优雅。当然,像我这样的乡下姑娘,也不知道什么才叫优雅,但我想我讨厌与左卫门,就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俗气了。

唉,如今仔细回想起来,那男人也许原本也没这么差劲。至少他还算个性淳朴、循规蹈矩,咱们女人家与其嫁个油腔滑调的美男子,还不如选择这种单纯的人。但当时我就是很讨厌他。当我得知日后得管他叫姐夫,我就气得一声都不吭。想来我当时还真是没礼貌。

婚期愈近,我也愈讨厌他。

爹娘没多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姐姐。不出几天,这么标致的姐姐就要离开我们,想到这儿心就一阵痛。什么?噢,她也没嫁到多远,夫家离我们家还不到一里,也算不上什么生离死别,不过毕竟一个女儿嫁作人妇就不一样啦。嫁出去的女儿不就等于泼出去的水?

嫁给一个富农当老婆,想必会很累人。原本美丽的肌肤会失去光彩,原本纤细的手指关节也会变粗。这也是理所当然嘛,任谁年纪大了都会变成这副德行。

只是……怎么说呢,原本光彩耀人、在年轻姑娘身上才看得到的晶莹剔透,当她们一嫁人就会越来越暗淡了。

婚礼日期确定之后,我就成天黏着姐姐,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其实从小我就像个跟屁虫,老是跟着姐姐不放。我这样可能让姐姐很困扰。但我姐姐从没露出过一丝嫌恶,她是个温柔的姑娘。

那是婚礼前一天的事。

我们俩一同上山。

我姐姐一向爱花,从小就常到山上摘花。那天她说,上山采花吧,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哎,这句话是姐姐讲的,还是我讲的,好像记不得了。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夏天的花朵争奇斗艳。和春天的花相比,我更喜欢夏天的花。草木青青,每棵树上的叶子都在迎风摇曳。真是个舒服的好日子。

那地方虽说是一座山,但地势并不如这座山险恶。

那座小山从村外十字路口转个弯就能走到,就连小孩子都能不费吹灰之力爬上去。一爬上山顶,一望无际的风景顿时出现在眼前,连远方的高山都清晰可见。沿途风景赏心悦目,不过我并没有看风景,因为紧跟在姐姐身后,我只看到她洁白的后颈上隐隐浮现的汗珠,以及沾着汗水的鬓发。我一直看着,直到姐姐说她累了想休息一下。

到山顶的途中有块平坦的地方,我们就在那儿休息。姐姐坐在一块巨石上,眺望山上的树林。我在她下方随便找个地方坐了下来,透过树梢,望着飘浮在宛如蓝玉般的天上的雪白云朵。

我连当时云朵的形状都还记得。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不要说形状,就连那云朵移动的速度都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起来,虽然我已经活到这个年纪,还不曾见过那么蓝的天空。

缓缓地,那些云朵朝西方飘去。

我突然抬起头来,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只见姐姐整个人变得硬邦邦的。她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就像一座地藏菩萨的石像。

我顺着一动也不动的姐姐恍惚的视线瞄去。结果——

各位猜怎么着?

我看到了一只猫。那是一只山猫,一只体型很大、有点像老虎的山猫。它站在山茶树荫下盯着姐姐,眼珠子像钻石般闪闪发光。

我当即明白了,就是它让姐姐动弹不得的。

她像只被蛇盯上了的青蛙。

这下子连我也害怕了起来——不,也不完全是害怕,只是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我想,就是猫的魔力让我们动弹不得的吧。

山猫背后草丛上方的天空,出现了晚霞。

我们俩僵在那里似乎很久了。这时,传来一阵鸢的啼声——也许是其他鸟类。我猛然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猫已经不见了。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看到什么猫。只是时间真的过了好久。

接着姐姐便倒地不起了。后来怎样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毕竟都已经过了好久。不过呀,当时我总觉得,姐姐的魂魄好像有一半被那只猫吸走了。

那天婚礼办得非常热闹。附近一带的张三李四,甚至过路人,都被请进来喝喜酒。

众人演唱歌谣,大跳舞蹈,简直就是一场欢乐的庆典。

原本肌肤就很白皙的姐姐,抹上白粉后更是迷人,还穿着一身白无垢[5]。当时我真觉得打从我出娘胎后,还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人,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特别是她颔首欠身的娇羞模样,看来更是楚楚动人。

但是……

嗯?我才一下子没看她,突然间,姐姐竟然像一阵烟雾般烟消云散了。

没有人注意到她是怎么消失的。然而,失踪者不是别人,正是坐在宴席正中央金屏风前的新娘。婚礼的女主角竟然凭空消失,真是不可思议呀。

就连坐在新娘身边的新郎也没有注意到。也许这不能怪他,因为当时新郎与左卫门仿佛后背塞了一块砧板似的正襟危坐着,两眼直视前方,紧张得连新娘的脸都不敢看一眼。但即使如此,现场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注意到这件事,未免太奇怪了。

婚宴顿时一片大乱。

把酒言欢的众人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醉意顿消。

大家开始找人,翻遍每个角落,连榻榻米都掀起来,天棚上也不放过,全村的人都开始找。

竟然找不到!可是,没人看到她走出这栋屋子啊。

于是,众人开始搜山。事情像雪球越滚越大,原本喜气洋洋的婚宴,不料竟演变成一场大骚动。哎,竟然到半夜都还找不着。

次日过午之后,姐姐才被人找到。

姐姐跑到哪里去了?嗯,原来就是那里呀。我前面提到的,就是那座小山,山腰平坦处的那块石头上。

据说姐姐当时静静地坐在之前和山猫相视的地方。一接到消息,我爹和与左卫门立刻带着一群人冲上山,但姐姐已经是血气尽失,脸色惨白,神情呆滞。当然,当时她身上还穿着新娘的衣裳。

你跑到哪里去了?在这儿做什么?什么时候溜出来的?不管大家问什么,她都不回答。众人要她回去,继续把婚事办完,她却直摇头大喊:“不要!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留在这里!”

见她不听劝,村里的壮丁只得强行将她扛下山。当时我们一家人在与左卫门家里等候,姐姐就像被山贼绑架般一路拼命挣扎,回来时,已经吓得不成人形了。

什么?接下来怎样了?喔,那天傍晚姐姐又消失了。结果,又是在那座山上的巨石上被找着了。

什么?你问为什么会这样?

老兄,如果我知道答案,还会被搞得那么辛苦吗?

我爸爸和新郎都问了姐姐很多问题。你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你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任大家百般质问,姐姐仍旧紧闭嘴巴发呆,一副什么话都没听进去的表情。

一般而言,碰到如此失礼的情况,男方一定会要求解除婚约,然而,或许是与左卫门宅心仁厚,他认为像阿陆这么好的姑娘是不可能做出这种傻事的,一定是生了什么怪病,他甚至从邻村请来个医生替姐姐诊脉。

什么?医生哪诊断得出她有什么毛病?你说得一点也没错。管他是宫廷御医还是再世华佗,都不可能诊断得出来。哪有人听说过这种偷偷溜出婚礼现场跑到山上的病?

事情就这么僵着,与左卫门只得放弃求医,转而请灵修者来为姐姐加持祈祷。但不管怎么念南无阿弥陀佛,情况仍没丝毫起色。我想大家肯定以为姐姐被狐狸精附体了,才请出神佛帮忙,但还是没用。

哎呀,竟然当着这位师父这么说,真是太失礼了。和尚和灵修者应该不太一样吧?

反正忙了半晌,姐姐还是动也不动。

与左卫门就这样继续忙了三四天,到了第十天,他终于受不了了。

什么?你问我的反应?嗯,毕竟碰到这种怪事的是我最喜欢的姐姐,所以我当然想飞也似的赶往山上去,不过家人不准我出门,只好死心了。什么?你看不出我有这么听话?

啊哈哈,没错,被你说中啦。

事实上,我半夜里还是偷偷溜去看姐姐了。结果我看到,月光之下,姐姐还是像婚礼那天一样,呆呆地坐在岩石上头,依然穿着一身白无垢。一直没吃没喝,她的身体已经瘦了一大圈,仿佛连肌肤都变透明了。看到她那副可怜相,我不禁悲从中来,顿时潸然泪下。

我问她:

“姐姐,姐姐,至少告诉阿银你出了什么事。”

姐姐笑了笑,说道:

“我有了意中人,已经和他私订终身了。”

这番话吓了我一大跳。怎么会有这种事?想不到姐姐已经有了心上人!但是人家来提亲时,她连吭都没吭一声呀。当时就只有我反对这门亲事,只是我表面上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当时我没吭一声,也是因为姐姐看起来是那么的高兴。

这就让我很困惑了,犹豫一阵子后,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爹。我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让姐姐恢复正常。

这下连我爹娘都被搞得狼狈不堪,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向与左卫门道歉,并送上银两赔罪,拼命告诉他,如今看来家里的长女已经疯了,自己颜面尽失,还请与左卫门多多包涵等等。姐姐另有男人一事,当然无法启口。

与左卫门坚持不肯收钱,他相信姐姐的病总有一天会痊愈,表示要继续等下去。寻常百姓碰到这种事或许无话可说,但与左卫门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家中父母可不容许他这样耗下去。有一次,我偷偷躲在墙角看到,他的父母气呼呼地责骂姐姐让他们家颜面尽失。

我爹娘只能一再道歉,但对姐姐这个原本很惹人怜爱的女儿还是十分不舍。

纷纷扰扰好一阵子,这门亲事终究还是告吹。

然后呢,哎,一般来说,故事应该就此结束。也许姐姐经过千辛万苦,最后能和中意的郎君长相厮守。这种爱情故事说来也不罕见,不是吗?只是,姐姐终究无法与那个男人共结连理。因为,根本就没这个人。

你们听不懂吗?啊,也难怪你们不懂。

简单讲,我们在村里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姐姐的这个对象。甚至连附近几个村庄也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可是……可是,姐姐依然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块巨石上。

她是不是疯了?我想应该是吧。

即使我们连哄带骗,好话说尽,她仍然无动于衷。硬是把她带回家,她也一再偷偷跑回去。最后连我爹娘都死心了,只好上山为她盖了一栋茅屋,至少让她有地方挡风遮雨。除此之外,每天早晚还为她送饭。

为人父母的就是这么傻。

你问我姐姐后来怎么了?她啊,从此就把自己关在那栋小屋里,寸步不离。但是过了有一个月吧,一个奇怪的消息传了开来。大家说有个来路不明的男子去找我姐姐,甚至还有人每晚都听到吟唱诗歌的美妙声音。这个唱歌的男子,应该就是姐姐的男人吧。

不,也有人说那是姐姐自己以男人的声音唱的。也有人说曾见过姐姐赤身裸体地在月光下歌唱。甚至有人宣称,姐姐的男人是一只山猫。

听到这个传言,我才突然想起那件事。怪不得当时姐姐一下子被那只山猫给迷住。只是,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即使如此,谣言还是满天飞。大家都说山上有只山猫在作怪。结果,害怕鬼魅的村民从此没一个敢再走近那里。

就连我爹娘也死了心。我听他们说过,送上去的饭菜,姐姐都没吃,她这样被妖魔鬼怪附身,二老只能当作这个女儿已经死了。

但我不死心,所以,我跑上山偷偷瞧瞧。

可是,根本没看到任何男人的身影。没错,一如谣言所述,这全都是姐姐一个人在做戏。

她轮流以男声与女声对话问答,而且说的已经不是人话了,说着说着,还会激烈地扭动身体唱起歌来。唉,她果然疯了。

过了几天,姐姐死了。活活饿死的。这也是理所当然。她死时只剩一身皮包骨了。可是……她的遗体四周散落着许多山猫毛。唉,真的很多,多到吓人。

艺伎阿银的故事讲完了。

生性喜爱解谜的百介听得十分入神。百介是个以收集诸藩神怪故事为乐的怪人。世间充斥各种乡野奇谈,不可思议的传奇多不胜数。志愿成为作家的百介四处收集这类故事,期盼有朝一日能将这类百物语编纂成册。

所以,在这栋小屋里遇到这群人,百介感到颇为庆幸。特别是那个作修行僧打扮的男子提议大家讲鬼怪故事度过漫漫长夜时,百介就不由自主地暗自叫好。原本还因为受风雨羁绊而大叹倒霉,最后反而得感谢这恶劣的天气。

农民们讲述了有人过世的家里飞出闪闪发光的东西,或者某人因被昆虫告知从而来得及赶回家见爹娘最后一面等故事。虽然题材了无新意,但他们朴素的叙述口吻听来还是颇为精彩。至于几位商人所讲的故事,也都属于熟悉的类型。虽然话语流畅,但还没讲完就猜得出结局,并不算骇人。讲怪谈不能只靠技巧。

只有阿银的表现较值得称许。

这位女子身份不明,但从打扮与行头看来,她应该是个一面吟唱义太夫一面操弄傀儡的巡回艺伎。至于她准备前往何处,脑袋里在打些什么主意,百介完全猜不透。

虽然她的故事算不上骇人,却很有趣。

首先,百介没听过山猫会成精。就百介所知,猫的迷信或传说大多与天气有关。比如看到猫在洗脸,就代表天气的阴晴,这类谚语般的传说百介耳熟能详。还有一些猫和生孩子有关的迷信。各地也流传着猫怪或猫又的血腥怪谈,只是这类传说多半和复仇有关,内容大多与“锅岛猫骚动”[6]大同小异。

这类传说大都找得到源头。比如许多在江户大受欢迎的民间故事与戏剧剧本流传到乡野后演变成地方上的奇谈。喜好怪谈的百介尽览这类书籍,这类戏也大多观赏过,因此只须听个几分,就能大概猜出个中情节。

仅仅是随便改一些老故事里的地名与人名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故事,会让百介觉得很扫兴。但阿银讲的故事好像没这个嫌疑。

百介从头到尾记录下了阿银所讲的故事。

(等等!这故事发生在哪里?)

刚刚阿银并没有讲明这件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如果真要把这故事写进书里,没有地名是不行的。百介希望能排除掉捏造的故事,他就是这种性格。

(那么,我得先请教阿银生于何处。)

“阿银小姐,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百介正要进入正题,最晚进门、坐在门边的和尚突然以嘶哑的嗓音问道:

“请问女施主,你是哪里人?你的故乡是……”

那和尚也想问这故事发生在哪里。

没想到自己的问题被抢先问了,百介只好乖乖闭嘴。

一眼望去,百介觉得那和尚的表情相当诡异。当然,可能是因为淋雨而疲累,但他又明显感觉出和尚颇为焦虑。

“请问,这故事发生在……”

阿银微微歪着头回答:

“我的老家是摄津,这故事当然就发生在那里,并不是这一带,请各位不用担心。”

阿银的嗓音开朗中带点娇柔。

那和尚听了这番解释后依旧紧张,一脸惊讶地看着阿银,再度问道:“这故事是虚是实?”

“哎呀,不会吧。没想到这位和尚生得魁梧却如此胆小。各位,这座山里应该没有山猫吧?”

阿银说完,一群人同时发出一阵叹息般的低笑。

“野狗是有,山猫倒是没有。”一位农民道。

“没错。这附近要是有只山猫,那就是阿银我这只巡回山猫。”

阿银若无其事地说道。但和尚还是两眼圆睁,脸上一副钻牛角尖的表情。

(这和尚是被什么给吓着了?不会吧,难道听了这样的故事就怕起山猫来啦?)

这下百介也好奇起来了。他看起来应该是这座山另一头那座寺里的和尚,难道和尚会怕猫?

这时百介突然发现那名御行也紧盯着和尚。

(这小混混不可不防。)

虽然他客客气气、应对有方,而且极富吸引人的魅力,但百介实在摸不清这位叫又市的御行——记得他名叫又市——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百介认为这家伙并不可靠。此时圆海和尚再度向阿银问道:

“女施主的姐姐,真的叫阿陆吗?”

阿银笑着回答:

“当然是真的啊。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阿陆这名字为何让你这么紧张?”

“这个嘛……”

阿银单刀直入的问题让圆海有点困惑,他表情暧昧地支支吾吾起来,以手指擦拭额头。他额头上的不是雨水,而是汗珠。

这里并不热,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冒冷汗。

和尚焦躁的举动让百介心生好奇。

“怎么啦?和尚你干吗这么紧张?难道我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吗?还有,你一直盯着人家,难道我脸上沾着什么东西?”

原本直盯着阿银的圆海听了这话,慌张地低下头。

和尚相貌平凡,但给人感觉阴森森的。而阿银个性豪迈,谈吐举止像个男人,嗓音却十分娇柔妩媚。她长着一张瓜子脸、一双漂亮的眼睛,是个生得十分标致的美人胚子。如果能像一般姑娘那么温柔,她一定是个迷人的女人。只不过,她似乎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呀,雨势变小啦。”

一个商人走到窗边,说道。

御行闻言,抬起头来回道:

“啊,真的变小了。不过,现在才刚入夜。雨应该还不会停,大家还是在此过夜方为上策。如果冒险上路……嗯?”

叩、叩。

一阵细微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圆海畏怯地动了动。

御行推开商人,探头往外瞧。

“这位御行,怎么啦?”

一个看起来像商人的中年男子问道。

御行歪着脑袋仔细倾听,嘀嘀咕咕地表示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接着又把脑袋歪向另一侧,困惑地说道:

“好像有人在磨米。”

“磨米?不会吧,应该是在去壳吧。不对,好像有人在洗红豆。”

“红豆!”

圆海闻言,惶恐地喊道。

“嗯,听来的确像这种声音。”

商人也把手放在耳边倾听。

百介也听到了。

当然,这可能只是一种错觉。但百介很清楚地表示:

“没错,真的听到了。”

最后,就连农夫与挑夫都说:

“没错,听来像是在磨红豆。”

百介只觉得很可笑。他若是没有表示自己听到了这个声音,不知道会有几个人认为自己也听到了。尽管雨势已经变小,但这场雨还没停,而且周遭还有轰隆作响的溪流声,以及山上特有的回音,怎么可能听得到磨红豆的声音?

百介心想,即便大家认为自己真的听到了,恐怕也只是和他一样,产生了错觉。像这样附和人,实在是太可笑了。不知那御行清不清楚这个道理,他突然高兴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在如此深山,如此时刻,哪有人会傻到冒雨磨红豆?要说听错了嘛,大家也都听到了。这位和尚,你也听到了吧?”

圆海没有回答。

“哎呀,吓死人啦。那声音不就是那个磨红豆的老太婆……”

阿银说道。

御行闻言大骂:

“磨红豆的老太婆?如此深山,哪会有什么老太婆?况且又没过年,磨红豆做什么?倒是你这个女人,吹嘘自己是摄津人,其实是这座山里的臭鼬精吧?”

“你这臭瘪三!胡说八道什么!”

阿银反骂回去。

“她口中那个磨红豆的老太婆是个妖怪啦。这深山里怎么可能有人磨红豆?明儿个大家可得小心,千万别掉进河里。”百介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御行悻悻然问道。

百介回答:

“这位御行,磨豆妖和洗豆妖都是在河川或桥底发出磨谷物声的无形妖怪,据说听到这种声音的人都很容易落水。”

御行闻言嗤鼻笑道:

“呵呵。这位先生,你不是说自己曾写过或正在写什么书吗?这不过是迷信啊。如果你是像我们这种没有学问的乞丐也就算了,但你学识渊博,怎会讲出这么荒谬的话?这下大家都相信你的胡诌了。”

“谁说我荒谬?其实,洗豆妖这件事……”

“那不过是乡下人的迷信。”御行打断百介的话说,“我告诉你吧,所谓洗豆妖,根本就是茶柱虫。这种虫喜欢停在纸门窗上,沙啦沙啦作响,有人就说那很像洗红豆的声音。而且,什么洗豆爷爷、煮饭婆婆的,哪有人傻到跑进如此深山来做这些事情?哼,这种胡说八道,我在江户连听都没听过。还说什么无形妖怪,怎可能有什么东西是无形的。”

当初他看众人百无聊赖,便唆使大家讲故事,没想到现在自己倒认真起来了。御行如此表现,不禁让百介有点生气。

于是,百介悻悻然道:

“御行大爷,话不能这么说。事实上,妖魔鬼怪故事不分古今东西,到哪儿都听得到。单就我听过的,类似的情节就多不胜数。虽然您将这些故事悉数斥为荒唐无稽的迷信,但它们不像咒术,真的有人亲身体验过。不论是洗豆妖、磨豆妖,还是红豆婆婆、红豆小孩、红豆太郎、红豆次郎,虽然名称因地方而异,但指的大概都是同样的东西。总之就是不见其形、只发出洗豆声的妖怪。不管这类妖怪是否存在,这些传说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没错,这些传说一定是有根据的。

毕竟洗豆声乃出自人为,绝非自然现象。当我们在山中、水边等人烟稀少的地方听到这类声音,自然会觉得很怪异。茶柱虫又名磨豆虫,但也不能因此断言它就是这种现象的真正答案。这是百介的看法。

“这种说法我也听过。”一个农夫打破沉默说道,“听说磨豆声乃荒神所为。如果声音很近,代表今年会丰收;若是听来很远,就会歉收。我们村里人是这么认为的。”

“不对,不对。”一个挑夫说道,“那东西其实是水獭。成精的水獭有时会洗豆,有时会把人抓去吃。不是有首歌这么唱吗,所以,那东西应该不是神。”

“可是,卖药的,不是说红豆是很珍贵的食物吗?我们可是难得吃到红豆啊。我倒听说那是山神的声音。”

“照我们老家的说法,发出这种声音的应该是蛇。”

“不对不对,怎么可能。蛇没手没脚的,怎么可能洗东西?是狐狸啦。我们村里就有会洗衣服的狐狸。”

“嗯?!你们都听说过这个东西啊?”御行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请问这位和尚有何意见?”

这下大家都转头看向圆海。

圆海皱着脸,还是不开口,看起来似乎很不高兴。

果然有问题。百介心里这么想着。

这下轮到一直默默听大家讲话的中年商人说故事了。

在下名叫备中屋德右卫门,在江户经营杂粮批发。噢,不,我已经退休了,不该说还在经营什么业务。

想必家境不错?

还好啦。就容我来谈谈洗豆妖吧。

那东西其实是个幽灵。没错,那是个含冤而死的小僧,一直唰啦唰啦地洗着红豆。什么?是的,据我所知,洗豆妖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商店位于日本桥下。对了,这位御行,江户也有洗豆妖的。还有,入谷的稻田那一带也曾出现过他的踪影,也曾在元饭田町某大户人家宅邸里出没。所以,这种东西真的存在。认为我在说谎的人回去后不妨问问看。

什么?你问这些东西是否真的是幽灵?当然是呀。不过也说不定是哪只爱作怪的狐狸装的。嗯,我之所以如此断言,是有理由的,因为我就是那洗豆妖的雇主。

喔,当然,事情我会讲清楚,各位无须担心。嗯?这位作家先生的问题是……

事情发生在日本桥的备中屋。

我在五年前把财产让渡给养子后,开始过起隐居生活。不知该怪我身体不够好还是没积阴德,不只年过五十仍膝下无子,老婆更是很早就撒手归西。结果,我连个能继承家业的后代都没有。因此我才收店里的掌柜为养子。直到五年前我都非常忙碌,杂粮批发是个令人忙得不可开交的生意。为了进货得巡回诸藩,还得为杂粮批发商的纠纷斡旋,不在店里的时间非常多,因此无法兼顾每个细节,有时甚至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我店中有大掌柜、小掌柜,以及伙计、小厮等,人手其实不少。不过,我就是没办法信任其中任何一个。

什么?是呀,我就是所谓的守财奴。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贪心、那么吝啬?真是莫名其妙。人只要睡觉有张床,坐着有张席子就可以过日子,我干吗这么贪恋财产?反正,当时就是想不开,看到任何人都觉得是来分财产的。

对对,大家都猜想我没有子嗣继承家业,所以得从店员里头挑出一个继承人。其实我有此打算。只可惜,当时的我实在是……唉。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在我看来,店员里头会算钱的都让我觉得太贪心,太一本正经的又让我觉得笨手笨脚。总之,在我眼里,他们全都不是适合人选。人还真是难挑呀。如果有血缘关系也就算了。不不,应该说如果有这种人选,我就不会有任何意见了。因此,要是不赶快找个能把大小事都托付给他的人选,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

我当时有个掌柜,名叫辰五郎。他是上乘的人选。每天早上,他比任何人都早起,而且总是第一个清扫庭院。他干起活儿来甚至比小厮还认真,从擦桌椅到算账,做起来样样干净利落。不,应该说是无懈可击。他真的是很认真在工作,若是我当时能考虑清楚些……

尽管他为我如此尽心尽力,我还是无法完全相信他,因为我不断怀疑这家伙其实是在觊觎我的财产。当时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像我这样过日子,当然过得很寂寞。换成是你,也会如此吧。

总之,我就是这样。不久,店里来了一个新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工人,就是个孩子啦,一个年约十三的孩子,从乡下上江户来谋生,名字叫弥助。

嗯?怎么啦,这位和尚?你是身体不舒服吗?没有吗?刚刚好像听到你发出一声惊叹。没有吗?那就好。

话说回来,我很疼这个叫弥助的孩子。为什么疼他?这位姑娘,那是因为他一副傻里傻气的模样呀。坦白讲,弥助的脑袋有点……虽然别人讲的话他大都听得懂,但这孩子并不正常。是呀,他的智力只有五六岁孩童的程度。所以,他很天真,完全没有欲望、心机,一被称赞就手舞足蹈,一挨骂就痛哭流涕。这孩子就是这副德行。

怎么啦,这位和尚?你脸色真的不太对劲呢。真的吗?只是烛光的关系?是吗?那就好。可能是因为蜡烛快烧光了吧,不知道还能不能烧到明天早上呢。什么?要蜡烛还有?在那个偈箱里头?这位御行还真是未雨绸缪呀。

话说回来,弥助就是这副德行,这样在我店中是帮不了什么忙的。所以,我也只当他是个小童工,让他做最简单的工作。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倒也不可能觊觎我的财产,所以,我就常把他带在身旁。这让其他店员无法接受。他们拼命工作,依然得不到我的赞许,而这个呆头呆脑的弥助反而讨得了我的欢心。这种情况让许多人议论纷纷。

没错,你猜着了。凡是对此有意见的店员,我都认为不可靠,全部革职。当然,如此一来,店员士气注定低落,工作热情也只会愈来愈低。是是,现在我懂这个道理了。既然再怎么努力工作都得不到我的赞许,任谁都会死了心。如此一来,干活儿自然会出错。当然,出错的,我一定请他走人。就这样,转眼之间店员竟然只剩一半。哎呀,只能怪我自己瞎了眼。

不过,弥助这孩子虽然有点弱智,却有一项特技。嗯,这该怎么描述呢?什么?是啊。举个例子,如果我在一只升斗里装满红豆,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里面总共多少颗。

怎么啦?和尚,和尚,你还好吧?

这实在很不可思议。真的是一颗不差,而且连试几次数目都完全正确。真的,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呢。平常我们把红豆拿在手上,多少可以知道重量。这方法各位也知道吧?什么?你估不出?其实这不过是简单的伎俩啦。问题是他能告诉你多少颗,不管目测的是一盒还是一升,都奇准无比。

我这么一个吝啬的人,很爱动脑筋赚钱,当然就想利用弥助的超能力大赚一笔啦。有一次我宴请贵人,就把弥助叫来表演,以娱乐贵宾。贵人用升斗捞起一旁准备好的红豆,问弥助有多少颗,弥助就毕恭毕敬地说出有几百几十几颗。贵人的家臣数了数,结果一粒不差。大家这下可都乐了。我和弥助也受到很多赞美。不仅如此,我的生意也愈做愈兴旺了。但从这时候起,我的脑袋却越来越迷糊了。

有天我把弥助叫到大家面前,宣布将让他继承我的家业。不料这话一出口,众人立时哗然。尽管抗议声不断,弥助还是一如平常般痴笑着。既然继承人已经决定,还是得庆祝一下。要庆贺什么的时候,通常要吃红豆对吧?这是一种吉祥的食品,我决定把弥助当着贵人的面猜对数量的红豆煮来吃。弥助好像也了解我的用意,很高兴地要庆祝,他也很喜欢吃红豆。我就叫他把红豆洗好再拿过来。

“好的。”弥助点头。不过,我店里没办法洗红豆,通常这种时候都会拿到后面,请做菜的女佣帮忙。于是弥助捧着一堆红豆离开了,我想他是到厨房或者什么地方洗红豆去了吧,没想到他就这样失踪了,宴会当然也就办不成啦。

呆子终究是呆子,人人都这么说。

至于我呢,虽然觉得弥助很可怜,但想一想,大家的想法也很有道理。这下我也无话可说了,只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过了几天,村里巡查队的人来通报,说在河边发现一具尸体。遗体已被捞上了岸。对方表示,从长相与打扮来看,死者应该就是我们家的小厮。没错,那正是弥助。他的脑袋都裂了。

可能是被人推落或是自己滑倒落水的。但到底是在哪里,又是如何跌落水中的,大家都猜不透。大家要洗红豆大抵都是在江户市区内洗,不至于跑到河边。他跑去河边做什么?

结果,从那天晚上开始……

要不要洗红豆?要不要抓个人来吃?

唰唰……唰唰……

每到晚上,就听到妖魔鬼怪唱着这首骇人的歌,而且就在我们店里。大家都说听来是弥助的声音。没错,我也听到了。接着就会听到啪啦啪啦的声音。我赶紧跑出门察看,发现屋檐下有许多小豆子,是红豆。方才听到的大概是红豆打在窗户上发出的声响。啪啦啪啦。

这情况持续了好几天。后来又开始觉得,没铺地板的房间内似乎有谁躲在里头。我战战兢兢地往里一探,发现有个小孩把红豆撒在地上数着:“一粒、两粒、三粒。”

要不要磨红豆?要不要抓个人来吃?

唰唰……唰唰……

接着他马上站起身来,旋即消失在井里。

隔天早上,我到井里查看,在里头找到了弥助的遗物,以及许多红豆。除此之外,还找到一块染血的石头。

噢,原来弥助是在厨房遇袭的。当时手捧红豆的他被人用石头敲碎了脑袋,然后就被抛进了井里。后来凶手又把尸体捞起来丢到了河边。

嗯,就是辰五郎下的毒手。

其实我原来也不知道实情。奉行所的捕吏要求我前往说明案情,我就带着当时还是掌柜的辰五郎同行。他却自己招了犯下的罪行。

记得他当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后来我问他,他才告诉我捕吏背后站着一个背对着我们的小孩,而且好像正在磨着什么东西。他说还听到了唰唰唰唰的声音。但是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结果,辰五郎被判了死罪。

我也是因此才觉醒的。这位能干的掌柜实在可怜,他之所以杀害那个无辜的孩子,无非是因为我对财产的过度执着。这下我完全觉醒了,立刻把所有财产交给二掌柜,开始周游诸藩寺社,为弥助与辰五郎的在天之灵祈福。

什么?你问我后来的情况?

喔。弥助似乎还是无法投胎转世,我不管到哪里都还听得到他的声音。要不要洗红豆?要不要抓个人来吃?喏,你们听。

唰唰……唰唰……

听到了吧?那就是含冤而死的弥助正在洗红豆的声音呀。

此时圆海突然大吼一声站了起来,把现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他说着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拼命甩着湿漉漉的衣服,弄熄了原本就已经光线微弱的蜡烛。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

他的吼叫似乎是这个意思。但百介完全被搞迷糊了。一个浑身湿透的壮汉在黑暗中疯狂甩动着身子,着实令人害怕。再加上这黑暗本身就弥漫着一种凶暴的气氛。

百介可以感觉到农民与小贩都惶恐万分,个个无力地贴着墙壁。这时候御行大喊:“镇定,请你保持镇定。”不料圆海却大吼着要他住嘴,还说:“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

圆海吼完,突然又开始放声痛哭,一会儿手敲墙壁,一会儿脚踏地板,过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沙啦沙啦,传来河流的水声。

淅沥淅沥,雨还是下个不停。

唰沙唰沙,山也在嗡嗡作响。

唰唰。

唰唰。

唰唰。

还有洗豆妖!

“弥助!”

圆海大喊一声后,怒吼着踢开了小屋的门冲向外边。外头的声响原本就嘈杂,这下少了门户遮掩,屋外的风声、雨声、河流声全都变得更响亮了。

“百物语,明明还没讲完呀。”百介听到名叫又市的御行说了这句话。

在轰然作响的雨声、河水声中,可以隐约听到圆海的吼叫。分不出这是从峡谷还是从记忆中传来的回音,只是不断在百介耳中急促又反复地回荡着。

沙。

沙。

沙。

沙。

之后大家都没再开口,也没把熄灭的蜡烛重新点燃。为了躲避门外的雨,一群人乖乖地挤在小屋内等到天亮。

隔天,雨完全停了。昨夜的事件宛如一场噩梦,想必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同感。尤其是昨夜已过,如今回想起来更像是一场梦。百介心中这样想着,走出了小屋。

(那和尚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完全猜不透,正满心困惑,听到比他早一步出门的卖药郎中吃惊地大喊:

“喂!出事啦!那个和尚死啦!”

听到他如此大喊,百介立刻赶了过去。

出了小屋后,稍沿岩场往下走就能到达河川。水位已经比昨晚降低一些,但水流还是很湍急。只听到不知是山鸟还是什么在叽叽喳喳地啼叫着。那鸣声仿佛在说,不管是谁死了都和这座山没关系。

只见圆海躺在小屋外的河边,整个头埋在水中,已经气绝身亡。秃头上染满了血,可能他一离开小屋就滑了一跤,在滚落河岸时脑袋撞到了石头。他两眼圆睁,脸上依然是一副满面惊恐、正欲号啕大哭的怪异表情。这么看来,他冲出小屋后的那声尖叫,可能就是临终前的痛苦哀号了。

百介立刻双手合十祈祷起来。

“哎呀!亏我还好心警告过他小心点儿的。”

背后传来那位巡回艺伎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御行与备中屋也赶来了。仍站在远处的几个农夫和挑夫也朝这头张望。老人伍兵卫也从门内探出头来。

“这位老隐士,你不是说过洗豆妖出现后,就会有人落水吗?”

阿银皱着眉头问德右卫门。

商人点头回答:

“看样子,和尚的法力也比不上妖怪。真是可怜呀。”

“哦,这是洗豆妖干的好事吗?”

一个农民问道。

御行使劲点头说道:

“看来果真如此。不过,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看来这位先生所述属实,洗豆妖真的存在。”

百介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站着发呆。

要说他是滑倒跌死的也就算了,不过,当时确实听到磨红豆的声音。若真是如此……

御行这下似乎已经能接受这样的解释,他先看看百介,接着又大声朝众人问道:

“有谁知道这个和尚要去哪座寺庙吗?”

这时,有个挑夫站出来说道:

“这条河对面有座名叫圆业寺的古寺。我前年曾去过,那里的住持日显和尚我也认识。”

“喔,是吗?那不正好嘛。相逢自是有缘,你如果顺路,可不可以先上那寺院一趟,向住持叙述整件事的经过?不然,就这么把和尚留在这里,也未免太无德了。咱们这就把尸体捞上来吧。喂,这位作家,过来帮个忙吧?”

说完,御行走近尸体,抱起了和尚的脑袋。百介则抬起了脚,挑夫也点头表示愿意帮忙。

“他大概是被那磨红豆的妖怪给盯上了,是吧?”

“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御行以洪亮的嗓门回答,接着问百介,“这位作家,准备好了吗?”众人一同使力将尸体从水中拉起。百介移动着冷得直打颤的双脚,帮忙把湿漉漉的尸体抬到岩石上。

接着御行从怀中掏出摇铃,边摇边说道:

“御行——奉为——”[7]

接着,他从偈箱里取出一张纸符,放在死者皮开肉绽的额头上。这时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低下头来。

山鸟仍在鸣叫着。

接下来,众人合力把尸体搬进小屋里。

农夫与挑夫陆续离开了。只有阿银、德右卫门、御行、伍兵卫、百介还围着遗体站在小屋里。伍兵卫面无表情地盯着圆海的尸体。现场的气氛相当奇妙。

此时御行说道:

“看样子应该错不了,虽然如此结局有点出乎意料,但想想这样也好。”

伍兵卫低声响应了一声“是”,接着双手掩面发出奇怪的声音。他哭了起来。这位矮小的老人肩膀不住颤抖,哭得十分伤心。

阿银见状说道:

“伍兵卫先生,你很不情愿吧?好了,你痛恨的辰五郎已经死了。这也是弥助帮的忙。”

德右卫门接着说道:

“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果然没错。其实,又市曾说,这家伙之前好像也很认真地在修行,如果他能认罪,或许可以原谅他。”

“且、且慢。难道你们是……”

百介惊讶地高声发问。御行则严肃地回答:

“是这样,这个自称法名圆海的男子,出家之前是个名叫辰五郎的地痞流氓。他以这座山为据点,如云助山贼[8]般为非作歹。”

“辰五郎?那不就是这位备中屋的……”

百介赶紧翻起笔记簿。他把昨晚大家在这屋内讲述的怪谈全都详细记录了下来,他在里头找到了这个名字。

“没错,就是那个掌柜的名字。”

这下御行笑了起来。

“备中屋?根本没这家商店。这个老头其实名叫治平,真正的身份是个无赖。”

“喂,别管我叫无赖好吗?”昨晚自称德右卫门的中年男子抗议道,语气与昨夜判若两人。“其实你这家伙也好不到哪儿去。别看他现在一身僧服,一副潜心礼佛的模样,之前却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大骗子,人称诈术师又市。”

由此可见,他是个专以甜言蜜语招摇撞骗之徒。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介被搞糊涂了,完全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状,御行——诈术师又市——表情复杂地望着百介,茫然了一会儿后,说道:

“话说十年前,这个辰五郎爱上伍兵卫的爱女阿陆,算是单相思吧。后来阿陆决定嫁人,辰五郎便决定强行将阿陆据为己有。结果他竟然在婚礼当晚把阿陆拐走,并把她关进这栋小屋里,连续凌辱了七天七夜。”

“阿陆?那不就是阿银的姐姐吗?喔,难道你也……”

阿银娇媚地笑了起来,说道:

“我是个江户人,我想你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吧,乡下艺伎其实要比我这副模样来得土气。至于阿陆,其实是这位伍兵卫先生的女儿。一如我昨晚所说,阿陆据说长得很标致,不过,后来并不是被山猫,而是被山狗叼走了。”

见阿银开始含糊其词,又市便接着说:

“据说阿陆在这栋小屋里被发现时,已经快断气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懂,也没办法回答任何话,身上依旧穿着一袭白无垢。她就这样气绝身亡。”

“那么,昨晚那故事……”

看样子,那故事并非杜撰,但亦非完全属实。换言之,就是众人将事实加以巧妙改编了。

“原来如此,这下我懂了。”

原来,故事中那名叫阿陆的姑娘中了山猫的邪被关在一栋小屋里,事实上真有这么一栋小屋。但阿陆并不是中了山猫的邪,而是被歹徒抓来监禁了。

百介不由自主地环视起小屋内部。

那位婚礼当晚遭逢奇祸、饱受凌辱终至发狂的姑娘,就是被关在这栋小屋里挨饿至死的。又市凝视着圆海的尸体。原来这个死去的僧侣正是……

“虽然我们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这一带的人当时就怀疑是辰五郎干的。只可惜没有证据,这个狡猾的家伙犯案时完全没有留下破绽。只是……”

“只是什么?”

“他犯案时被阿陆的弟弟弥助看到了。是吧?”

又市一问,伍兵卫便低着头回应。

“被她的……弟弟看到?哎呀,这个弥助该不会是……”

弥助不就是备中屋的小厮吗?

“是的,但弥助这孩子有点……”

“唉。”

这下轮到又市开始含糊其词了。

看样子,他们口中的弥助一如昨晚德右卫门——也就是治平所说,智力有点问题。若情况真是如此,他这个目击证人恐怕也没太大用处。

“总之,伍兵卫想尽办法要帮阿陆报仇,可是他不想让弥助走上这条险路。在五年前,当时十八岁的弥助就在附近的古寺圆业寺出家了。”

“圆业寺?那不就是……”

“没错。就是这个圆海——不,辰五郎所在的寺院。”

“那不就是……”

治平低头看着圆海的尸体,继续说道:

“诚如我昨晚所述,淳朴天真的弥助出家后,师父为他取了个法号叫日增,对他疼爱有加。他能一眼看出红豆的数目也是真的,因此他在寺院里颇受器重。不过,最吃惊的当然还是圆海,不,辰五郎这个家伙。”

“什么?!他当时也在寺院里?”

又市回答:

“是这样的,阿陆过世之后,胡作非为、恶贯满盈的辰五郎受不了良心的苛责,因此就出家了。当然,他也可能只是拿寺院当避风港,打算等事件平息了再出去,只是没想到目击者弥助也来了。这下子,辰五郎开始担心案情暴露,终日为此惶惶不安。”

“然后……”阿银接着说道,“有一天,日增在这条河的上游一处名叫鬼的洗衣板的地方洗红豆,突然被人推落河中,脑袋撞到岩石,死了。真是可怜啊,对吧,又市?”

“没错。那块岩石,就是阿陆和弥助姐弟从小嬉戏的地方。辰五郎很可能就是在那儿第一次看到阿陆的,后来又在同一个地方杀害了弥助。”

伍兵卫说到这儿,不禁叹息起来。

又市以忧伤的眼神看着伍兵卫说:

“所以,这个圆海竟然杀害了伍兵卫老先生的一对儿女。老先生经过多方查证,认定圆海就是凶手,但又苦无证据,才会演出这场戏。他打听到前几天寺院派圆海去江户办事,便决定在圆海回程时设下陷阱逮住他。他一路尾随,结果昨日时逢大雨,正好成全他的计划。”

说完,又市站起身来。

“那场雨说不定是阿陆与弥助请老天爷下的呢。”

治平说完也站了起来,阿银也随他起身。

“如此说来,昨晚的一切全是你们精心筹划的?”

百介终于恍然大悟。还真是个精致的计谋呀。

一个姑娘在婚礼当晚失踪,被关在小屋里饿死;一个能正确猜出红豆数目的小孩,在洗红豆时被同寺僧侣杀害,虽然故事不同,但这些细节都是真有其事。换言之,即使情节不甚相同,但包括人名在内的许多细节是完全一致的。

难怪圆海一听到阿陆的名字立刻就有反应,弥助这名字也令他浑身发抖,辰五郎这个名字更让他颤栗不已。

不知内情的人,当然不会察觉这些故事其实是意有所指。因为这些事除了凶手之外,全都没有人会知道。而圆海洞悉一切细节,当然对每个故事都会有反应。这么说来……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

“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

犹记当时圆海情绪大乱,口吐狂言,几近疯狂。

这下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呀。圆海果真是凶手。若非如此,他不可能紧张成那副德行。

这时,阿银开口说道:

“其实我们不过是利用了一些偶然的机会,能否成事还要看圆海是否会到这间小屋避雨。包含百介先生您在内,还有那么多人也都来此避雨,我和伍兵卫一起到达时,小屋里面已经有四个人了。所以,若是又市没顺利把这家伙带来,这次恐怕又要错失良机了。”

阿银边说边望着圆海的尸首。

又市接着说道:

“好了,谜题先生,我们得上路了,你想做什么就请便吧。这件事圆业寺的日显和尚完全不知情,伍兵卫老先生也吩咐过最好别打扰到人家,所以……”

“我明白。”百介点头应道,“只要说一切都是洗豆妖所为,就行了吧?”

“没错。要不要洗红豆?要不要抓个人来吃?”

又市说到这里,和善地伸手扶起蹲在地上的伍兵卫。

“还有,如果你要渡河,上游有座独木桥,选择那里渡河会比较安全。”说完,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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