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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藏主

白藏主之事迹

狂言屡有叙述

当为众人熟知

在此暂略不陈

甲斐国有座山,名曰梦山。

此山枫叶嫣红,松叶深绿,云影光霞交映,五彩缤纷,浑然一体。看是山,人却疑在梦中。眼前只见朦胧模糊,观者无不以为自己已到虚无飘渺的西方极乐世界。入山者只觉视线昏暗,心境宛如行走黄泉路。白天虽没有如此阴暗,山中仍处处呈现现世与幽世交界的感觉,故得名“梦山”。

此山山麓有座树木苍郁繁茂的森林,面积虽不大,但密林丛生。这片树林名为“狐森”。林中有座矮丘小冢,似乎祭祀着什么,一看,果然有一座小祠堂。

弥作在此冢旁坐下身子,略事休息。他正在赶路。已两日未曾好好休息,他疲累的双腿已僵硬如铁棒,如今终能稍事歇息。目的地已近在咫尺,他原想一鼓作气抵达,但体力已不支。

树林内十分潮湿,但弥作一路疾行,口干舌燥。他取出竹筒欲饮水润喉,但一将竹筒放到嘴边,便发现手掌肮脏,因此弥作先以手巾擦拭双手,但污垢屡拭不落。

好不容易坐下来,要再度起身着实痛苦。弥作已是疲累不堪,臀下这种似草似土、硬中带软同时又湿漉漉的感觉,若放在平常应该是令人不快的触感,但此时却让他觉得舒服极了。弥作对任何事都已经不在乎了,真想一直坐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一直到五年前为止,弥作一直住在这座森林里。

(是谁?是谁,在哪里?是谁在哪里犯错了?用这只手……把那个女人……)

他抬起头往上瞧,看到一丛蕨叶,细细的叶尖上蓄着草露的蕨叶。其中一颗露珠愈积愈大,叶尖因此弯曲下垂。弥作干渴的眼,见此终于稍感润泽。

有只狐狸。树丛阴影处,不知何时出现一尾狐狸,静静站着。

(是在恨我吗?)

狐狸静止不动。两颗黑如墨漆的眼珠深邃如地狱入口,上头亦无任何倒影。此乃理所当然,畜生怎会对人怀恨,它看起来那么愤怒,无非是因为弥作自己心里有鬼。

弥作是个猎狐高手。他擅长利用熊脂烹煮老鼠充当诱饵,设置猎狐陷阱。如此便可以想捕多少就捕多少。然后,捕到就杀,杀完再捕。有时也会吃狐肉。不过,食肉并非他猎捕狐狸的目的。他主要是为了卖钱。狐狸这东西,只要杀了就能换钱。剥下狐皮拿去市场卖,可以卖得好价钱。所以,这座森林里的狐狸,全被弥作抓光了。不论公的母的,老狐幼狐,整座森林里的狐狸都被弥作杀光了。

眼前这只狐狸动也不动地看着弥作。它几乎可说是正面面对弥作。于是,弥作也静止不动,屏住呼吸,全身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难道是在弥作离开森林的五年间,从别处迁来的狐狸?还是漏网狐狸的后代?

(也有可能是被捕杀的狐狸的亡魂。)

弥作认为畜生应该没有灵魂。总之,他对狐狸只有忌讳与厌恶,完全没有一丝爱怜。

狐狸仍旧凝视着弥作。弥作也紧盯着狐狸。

(这是报应吗?这就是自己杀害狐狸的报应吗?也没必要如此胆小吧?)

弥作责怪自己,然而……

(难道就是在这里?)

这下弥作想起来了。当时自己就是这样背对着祠堂弯身坐着,那个和尚刚好倒卧在这只狐狸伫立的地点。他仰面倒在地上,额头着地,还流着血。

“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贫僧也知道你穷困潦倒,三餐不继。贫僧就以一贯钱买下你的捕狐陷阱吧。只要贫僧做得到的,我都会帮忙。虽是畜生,也有亲情。杀生之罪,将成为你投胎转世的业障。拜托你,别再杀生了,别再滥杀狐狸了。”

(别再杀生?)

狐狸还是以黑漆漆的眼珠子望着弥作。不,是弥作自己认为狐狸正在看他,因为狐狸的瞳孔中,映着弥作无药可救的罪孽。

杀生。

亲情。

此时,蕨叶上的露水滴落下来。这应该是不会发出声音的,弥作却觉得自己听到了水声。就在这一刹那,那只狐狸不见了。

“这位老板,您是从江户来的吧?”

突然传来人声。

“妈呀!”弥作大喊一声,向后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祠堂树荫下似乎有个白色的东西。两手撑地的弥作只觉得心跳加速,浑身紧绷了起来。

是只狐狸。

祠堂后面露出一对尖尖的耳朵,接着一张狐狸脸便冒了出来。这下弥作吓得瘫坐在地上。

此时突然传来一阵令人魂飞魄散的笑声。

(是狐狸。难道是神派来的狐狸?这座祠堂会不会是……)

“还真是滑稽呀。想不到您竟然如此胆小。”

弥作已经喊不出声来。

“看来你真的是吓坏了。哈哈,我一向就爱恶作剧。”

说完,这张狐狸脸竟然掉到了地上。

是面具。原来那只是一个狐狸面具。

接着,一张女人的脸从祠堂旁冒了出来。她长一张瓜子脸,白皙的皮肤晶莹剔透,双眼细长如下弦月,眼眶有点泛红,张着鲜红的朱唇露齿而笑。

虽然弥作一直没注意到,看来这位女子老早就舒服地偎坐在荒废的祠堂后方了。

“吓了您一跳吧?”

那女人说着,动作轻盈地起身从祠堂旁走了出来,出现在弥作眼前。

她身穿色彩鲜艳的江户紫和服,披着草色披肩。太突兀了,树林中出现如此亮丽的女子,与周遭景色完全不相衬。看来她应该不是附近居民,但也不像个旅行者。

果然是……

弥作全身打了一个冷颤。不可能,这女子绝不可能是狐狸的化身。弥作从来就不相信禽兽会变成人这类传言。然而……刚刚为何会产生这种联想?冷静想想,应该是由于在这片荒野中突然听到人声而引起的恐惧所致。

虽然已经知道是个女子,他依然喊不出声来。

“这是怎么啦?大爷您看来像是被狐狸精给吓到了似的。难道我长得那么可怕?”

女人说完,半滑半走地下了土丘,接着轻轻一跳跨过岩石,来到弥作面前,动作简直就像只狐狸。

“真伤脑筋。难道大爷您真的以为我是只狐狸?”

她那一张脸生得还真是白皙。

“大爷您表情为何如此严肃?即便此处名为狐森,您也用不着这么紧张。没想到大爷您胆量竟然这么小。”

说完,女子又笑了起来。接着她微笑着伸出右手说道:

“别只知道站着发呆嘛!”

弥作不觉将两手藏进怀里。他不想被这个女人看到自己这双手,因为它们实在太脏了。

被嘲弄的弥作觉得没必要随她笑,便无言地站起身来。

“到了这儿才和您打招呼,难免让您吃惊。如果吓到您了,请容小女子道歉。事实上,从江户出发时,我就跟在您后头,也不是刻意要和您同行,不过,看到您健步如飞地走在前头,跟着跟着倒也习惯了。后来在上山路前的某个地方,却突然不见了您的人影。我当时以为可能是目的地不同,便继续往前走,到了这座小祠堂便稍事休息。没想到此时您反而出现了。”

从江户一路跟来……是真的吗?弥作非常惊讶。弥作走路速度一向很快,这女人真能赶过自己?

“看您这表情,好像不相信我说的?”女人皱着长长的眉说道,“我又不会把您掳来吃了。看我这身打扮,也看得出我不过是个巡回表演的傀儡师兼艺伎,可不是什么牛鬼蛇神呀。”

说得也是,可是……此人到底居心何在?说不定……

弥作这下更诧异了。没错,此人并非官员或捕吏,但听说捕吏会利用从小训练的部下秘密调查民众。所以虽然是个弱女子,也不可大意。

可是,他认为应该没有人追捕他了。那个女人的尸体,应该已经被当作自杀殉情而处理掉了,理应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弥作。

那个女人……登和。追踪了她三个月,在三天前——

“大爷真的……真的要杀我吗?我没有跟任何人泄露消息,都没有讲啊。至少饶了这条命。孩子他……孩子他……”

血花飞溅。

血流满地。

是人血。

手,弥作整双手都被玷污了。

(不要。不要。)

“怎么啦,大爷?”女人大声喊道,“您脸色好像不太对劲。是不是一路从江户走过来太累了?只是,天气这么冷,您这一身汗是……”

“没有,我没有……”

弥作感到一阵晕眩。

这时那女人伸出手来说道:

“这可不行,在这种地方倒下去可注定要没命了。万一您死了,我可积不了阴德。要是让您就这么曝尸荒野,日后可要招您的灵魂怨恨。我可不想这样。来,过来吧。”

女人牵着弥作走向小冢。

弥作就这么让她牵过去坐了下来。然后女人捡起扔在一旁的竹筒递给弥作,对他说:

“喝点水吧。”

那女人告诉他,自己名叫阿银。但弥作并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他不觉得有义务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姓名。

水筒里的水都快漏光了,剩下的只够他舔上一小口,可能是盖子在落到地上的时候松掉了,但他还是感到很舒服。

不过,这也正是自己原本坐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丛蕨叶。蕨叶对面则是刚才那只狐狸所在之处。

弥作这下开始纳闷自己为何要那么慌张了。

这女人顶多是个流浪艺人,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一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至于会对自己不利。即便她是捕吏的走狗,或者是强盗集团的一员,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只要把她杀了不就得了。

“哎呀,真讨厌。”阿银故作撒娇语气,又说,“大爷这样坐着,想对我不利也会不方便吧?”

自己内心的杀意似乎被这女人给看透了,弥作整个人马上变得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看样子是什么都做不成了,因为自己的步调早已被这女人打乱。或许必须稍微假装一下才行。而且……也许她真的是只狐狸。

“我不是告诉过大爷了吗,我不是狐狸。”

弥作惊讶地咽下一口口水,没想到自己心里想的全被这女人猜透了。

难道这就是大家所说的通灵能力?既然如此……

阿银再度笑了起来。

“真是抱歉,看样子还真被我说中了。您应该还在怀疑我吧?看您的表情那么呆滞。”

“你、你……”

“不会吧,大爷难道认为,我可以看透您的心思吗?讨厌,我又不是妖魔鬼怪,要我讲几遍您才愿意相信呢?”

“可是,你……”

(她应该只是个旅行者。别理她,别理她。)

弥作越来越慌张,渐渐头晕目眩起来。

大概是看透了弥作内心的慌乱,阿银优哉地一脚跨上土冢。

“大爷像是受到非常大的惊吓。其实,如果您心里没有鬼,即便鬼神也无法看穿您的心思。更何况您应该也看得出来,我不过是个小人物,我也是看到您这副坐立难安的模样,随便猜猜罢了。如果真的让我给猜中了,也不过是侥幸而已。”

说着,阿银往土冢上方爬了两三步。

弥作的视线紧追着她的背影。

“这么对您说或许有点自大,其实一个人心里有鬼,妖魔鬼怪就一定会找上他。反之,光明磊落的人就算想碰见鬼怪都碰不到。一个人若心生恐惧,即便看到破旧的雨伞,都会担心里头会不会伸出一只手来,看到挂在枯木上的旧草鞋,会担心里面会不会露出两只眼睛。可见世间一切奇怪的事物,全都是疑心生暗鬼、无中生有的。”

这女人讲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他内心明白,十分明白,自己之所以惊惧、恐慌,全都是有原因的。

弥作的疑心暗鬼无非是为了这件事。

“对吧?”如此笑问的阿银看起来非常亲切,眼神也纯洁无瑕,但这眼神却让弥作觉得和刚才看到的狐狸几乎一模一样。当然,照这女人的说法,我们之所以觉得别人眼神有异,完全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

这下弥作也看开了。

“的确,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容我为自己的多疑向你道个歉。诚如你所说,我刚刚一直害怕你是不是狐狸化身,其实全都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

“您心里有什么鬼?”

“我看也不必再隐瞒了。我原本是个猎人,这一带的狐狸全都被我杀光了。如今路过此地,才会怀疑你是不是幻化成人形欲报亲仇的狐狸。”

这的确是事实,不过……

“这样说来是有点缺德。”那女人说道,“唉,杀生总不是善事,不过,如果那是您的生计,就另当别论了。猎人原本就是靠捕猎野兽为生,被您捕杀的狐狸也该明白,应该不至于幻化成人形出来报复吧?”

“也许吧。唉,也可能是我自己太胆小了。我还真没用呀。”弥作自嘲道。

自己曾经毫不留情地杀了好几个人。不,不是这样。

(那,我到底在怕什么?)

弥作心里再度嘲笑了自己一番,然后说道:

“我以前在剥狐狸皮时,从没觉得狐狸可怜。我心里想到的就只有这张毛皮值多少钱,能让我赚多少银两,不管成狐仔狐我都是见了就抓,抓了就杀。所以,与其说我胆小,不如说是因为我积了太多恶。”

积了太多恶,而且做得太过分了。

“可是您不是已经洗手不干了吗?”阿银抬头望着祠堂问道,“难道您不是因为同情狐狸而洗手不干了吗?是吧,您是觉得它们很可怜才不再打猎的吧,对不对?”

“没有啦。其实是有一位和尚看不下去,警告我杀生将成为来世的业障。听他这么一说,唉,我才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他在胡说八道,这番话不是真的。弥作根本不是个有慧根的家伙,这点弥作自己最清楚不过。他之所以不再打猎,原因是……

那个和尚,普贤和尚。

(“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贫僧也知道你穷困潦倒,三餐不继……虽是畜生,也有亲情……别再滥杀狐狸了。”)

“那和尚滔滔不绝地劝我,到头来我也觉得自己确实做得很过分。没办法,我天生迟钝,要不是被和尚点醒,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

“只要有人指点就能参透,也不坏呀。”

“或许吧。”

(参透了吗?根本没参透!)

“所以我从此就不再猎狐狸了。”

“这位大爷,”此时阿银一张白皙的脸转向弥作,说道,“野兽这种东西是会乘虚而入的。若是为人光明磊落,它们也没办法让人中邪;反之,若被它们发现人心虚,说不定就真的会变成妖怪出来作弄哟。”

“也许吧。”

“所以您自己也得多小心。”说完,阿银从挂在腰际的小药盒里取出几颗药丸,放在弥作的掌心。“这是些提神药。奉劝您吃下去歇一会儿再出发。我不知道您要上哪儿去,但还是稍微补补元气吧。”

“太、太感谢你了。我、我正打算前往这座梦山后头的寺院,造访当初开导我的和尚。没多少路了。”

“后山的寺院?那不就是宝塔寺吗?这可不行哪,大爷。”

阿银突然大声说道。

“宝、宝塔寺那儿出了什么事吗?”

“这您有所不知,宝塔寺那一带正乱哄哄的。官府好像派了许多人到那儿,恐怕很难进去。”

(官府。)

“这是怎么回事?官府?”

“说是在追捕嫌犯。”

“追捕嫌犯?什么样的嫌犯?”

“那还用说,当然就是坏人。不是盗匪就是山贼。据说一逮到路过这一带的旅人,便把他们剥个精光,然后把他们杀掉。一些比路匪更坏的家伙。”

(杀人。)

“你、你是指宝塔寺的普……”

(普贤和尚?不会吧?难道登和她……在被杀之前漏了口风吗?)

“怎么啦?大爷,您还好吧?”

阿银皱着眉头问道。感觉她的声音变得愈来愈远。

(普贤和尚?那个男人?那、那个男人,已经被捕了吗?)

“为什么?”

“您问我为什么?您这问题可真奇怪。我只听说,五年前有个在江户大阪为非作歹的盗匪头目,名叫荼枳尼伊藏,现在正躲在宝塔寺里头。噢,天哪天哪。据说捕快还没抓到人,所以,您最好别上那儿去。”

(荼枳尼伊藏。看样子我的运气还算不赖呢。这下子可走运了。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请她帮个忙吗?像只狐狸一样。)

“您怎么啦?大爷,来,把药吞下去吧。”

弥作把药含进嘴里。味道有点苦。此时他感觉意识变得一片模糊,渐渐为梦山的梦吞噬。他就这么在狐森的祠堂前湿漉漉的苔藓植物包围下,安静地失去意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

睁开眼睛,他看到正上方是一根又粗又黑的梁柱,慵懒地挂在沾满煤灰的昏暗的天花板上。整个房间到处是煤灰,给人朦胧的感觉。看着看着,就连眼睛都朦胧起来。转头往旁边瞧,只看到一大片黑得发亮的地板。看样子应该是栋农民的房子。

不远处坐着一名男子。

“你醒啦?”

那男子说道。

弥作坐起身来,甩了几下脑袋。一阵刺痛顿时从脖子冲向脑门。

“你还不能起来。”

男子伸手按住弥作的肩膀说道。他看起来很年轻,不像是个乡下人,虽然也不是个武士,但穿着打扮相当整齐。

弥作把身子转了回来,低头望着地面。

“治平,治平,拿些水过来。”

男子大声喊道。

他的声音从耳朵侵入,在弥作脑壳里四处乱窜,让他头痛得不得了。过了一会儿,一位个子矮小的老人端着茶碗走了进来。“喏,喝下这碗水吧。”说着,老人把茶碗递给了弥作。这是一个有点破损的粗碗。

(那个女人呢?阿银?阿银呢?)

弥作伸手接过茶碗。

“觉得好些了吗?”

老人问道。

“我……”

弥作张开了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因为下巴一动,耳根一带就痛得使人痉挛。他勉强含了一口水,皱着眉头吞下去,整个人便往前俯卧在地板上。

他就这样趴了半个时辰。

年轻男子与老人似乎一直坐在俯卧着的弥作身旁。

“这是哪里?”

弥作缓缓抬起头来问道。

老人回答是他家。年轻男子接着说:

“我正好打狐森经过,看到你倒在白藏主祠堂前头,就……”

“正好?”

不太可能吧,那不像是有人会经过的地方。

弥作什么话都没说,但想必脸上已经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年轻男子见状便开始解释:

“我不是坏人。我叫山冈百介,是江户京桥人。说了你应该也没听过。就当我是个初出茅庐的黄表纸[9]作家吧。最近我专门写些让小孩解闷的读物和谜题,因此大家都叫我谜题作家百介。希望日后有机会能……”

“写些百物语吗?”一旁的老人以揶揄的口吻说道,“这种东西很快就不时兴啦。恐怕还没等到你出名,就已经过时了呢。”

百介面露嫌恶的表情回道:

“这不过是治平个人的看法,可是在任何时代里,妖魔鬼怪的怪谈都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我认为,怪谈乃书籍故事之尊,所以……噢,我讲到哪儿了?喔,对,所以我才要这么累,游历诸藩到处收集掺杂咒术、迷信与古怪传说的乡野奇谈。结果,当我打狐森的古老祠堂前经过时,就……”

“干吗讲那么多以前的事?之后你就怎么了?”

个子矮小的老人倒着茶问道。

“怎么了?就是碰巧看到了这个人呀。”

“你认为这又是狐仙帮你带的路吗?别再胡说八道了好不好?那座森林的传说,其实是在治平我出生之前的事了。”

(狐森的传说?)

弥作没听过这则传说。

弥作原本是上州人。他搬到甲州是十年前的事,所以许多以前的传说他都没听说过。他在狐森落脚时,那座祠堂已是腐朽不堪,无人参拜,只有许多狐狸在里头蹿动。

“是个什么样的传说?”

“噢,抱歉。这个嘛……”

“是这样的,我是个……”

“你是个猎人吧?”名叫治平的老人冷淡地说道,“直到四五年前为止,你都住在那座森林中自己盖的小屋里,是吧?后来你好像搬走了。现在森林里狐狸与日俱增,真教人伤脑筋。”

“你知道我是谁?”

弥作惊讶地问道。老人则撅起嘴唇,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

“或许你不知道吧。”他边说边从弥作手中取回茶碗,“我已经在这一带住了五十年啦。”

老人虽然这么说,弥作却不记得自己曾见过他。

这也难怪,弥作住在狐森中时,几乎没和其他人往来。

“那座森林里的祠堂到底是……”

弥作还没问完,治平便有点不耐烦地回道:

“祭祀的当然就是狐仙啊。”

“祭祀狐仙?”

这弥作就不知道了。

(那么,那女人是……)

“我以为那是祭祀稻荷[10]的祠堂。”

“不对,不对。”治平连忙挥手说道,“那座土冢是一只名叫白藏主的老狐狸的坟。它是那座森林的土地神。就是因为有它的庇佑,当地才有那么多狐狸。所以,原本是禁止在那座森林里抓狐狸的。”

“真的吗?”

弥作在那座森林里抓了好几年狐狸。而且,还在祠堂前杀了不知多少只。

(这难道是报应?)

老人以无精打采的眼神凝视着弥作,问道:

“你会怕吗?”

“嗯。”

“也难怪你害怕。不过,我想你大概不知道这件事,才会在那里抓狐狸。至于白藏主作祟或怨灵之类的事……”

(这种事……这种事我哪会怕。只是……)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躺在那里?”

“喔,那是因为……”

“被妖魔附身了吗?”

(被妖魔附身?这么说来,那个女人——阿银是……果然是……不,可是……应该不可能吧。)

“是有、有个女人。”

“女人?白藏主就是母的呀,是只雌狐呢。”

(雌狐?那么,那女人就是……)

“可、可是,我……”

治平突然神经兮兮地大笑着说道:

“你这个猎人怎么这么胆小?不用担心啦。畜生就是畜生,怎么可能作弄人?会被这种东西吓到的无非是胆小妇孺之辈,或愚蠢至极之流。反之,了解五常之道的智者,狐狸对他根本构不成威胁。”

五常之道,也就是仁、义、礼、智、信。

“我刚刚跟你讲过,白藏主的故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了。百介是个一听到这种事就全盘皆收的呆子,但我可不一样。在这梦山山麓住了五十年,从来没被什么妖魔鬼怪吓过。更何况,那些可恶的狐狸老是蹂躏附近的田地,幸好有老兄你搬来把这些恶棍全杀光。”

全杀光?听到这句话,弥作不禁浑身痉挛,伸出双手看了起来。这双手好脏呀。上头沾满泥土、枯草、汗水以及鲜血。

“难道我真的碰上狐狸精了?”

弥作说道。

治平闻言,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直到不久前,弥作都不相信狐狸会幻化成人这种蠢事。若今天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想必现在他脸上也会有着同样困惑的表情。

弥作继续说道:

“的确,我到现在还是不相信狐狸会成精这种事,不过,正如治平老先生所说,我直到五年前都住在那座森林里,捕到狐狸就剥皮去卖。正如你所说,在五常之道方面我是有所欠缺,因此,今天才会在那座森林做了那场白日梦,这一切都是我的……”

“喔,你等等。”治平打断了弥作的话,说道,“我不清楚你遇到了什么事,但可不能马上就断定是白日梦。你遇到的女人,说不定真是个人,甚至可能是个女强盗。”

(强盗?会不会是官府正在追缉的强盗头头?)

“对了,那宝塔寺……”

“宝塔寺?宝塔寺怎么啦?”

“没有啦,就是……”

“你和宝塔寺有什么因缘吗?”

百介惊讶地瞪大眼睛问道。但弥作不敢说出真相,只好含糊其词地反过头来问治平,宝塔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噢,就是和白藏主有关呀。”

“就是那只狐狸还是什么?”

“是的。就是那只老狐狸,它化身成和尚,在宝塔寺做了五十年的住持。这古怪的故事够傻了吧?不过是昔日的民间故事罢了。”

“狐狸变成宝塔寺的住持?”

如果它变的是和尚,那倒还好。

“那……那是……”

“所以我说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呀。”

治平扭曲着一张脸说道。

“你也有兴趣吗?”

百介问治平。

“噢,这个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件事会牵扯到宝塔寺?)

“算了,这种古老传说是查不出真相的。”

治平似乎放弃了,说道。

百介则苦笑着说:

“治平认为这不过是个捏造的无聊故事,事实上,我周游列藩,到处听说类似的故事呢。”

“所以,更能证明这些故事都是唬人的。”

“别打断我的话,就让我扼要地说明一下。在很久以前,也不知道有多久,反正应该是治平出生之前,大概五十几年还是一百年前,那座森林里住着一个和你一样的猎人,而且也专门抓狐狸。”

“既然他靠打猎为生,抓狐狸也是理所当然的。”

“也许吧。那个猎人和你一样爱滥捕,他把森林的土地神,也就是一只老狐狸所生的许许多多幼狐悉数猎捕殆尽。老狐狸悲恸异常,就化身为宝塔寺的住持,前去造访这个猎人。”

“他为什么选择宝塔寺?”

“因为宝塔寺的住持刚好就是猎人的叔父,原本就叫白藏主。”

“噢……”

“幻化成白藏主的老狐狸和猎人见面之后,便拿出不知从哪里偷来的一小笔钱交给猎人,要求他别再杀生,也教诲这个猎人,杀生的罪孽将让他下辈子遭报应等等。”

(“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贫僧就以一贯钱买下你的捕狐陷阱吧……虽是畜生,也有亲情。杀生之罪,将成为你投胎转世的业障……别再滥杀狐狸了。”)

那个和尚就是……普贤和尚。没想到,就是那位和尚。怎么可能?怎么有这种事?怎么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事?

弥作不由得脊背发凉。

“可是,一个猎人如果不再抓狐狸,就没办法维持生计。他从和尚手上拿到的那点钱没多久就花光了。于是他便前往宝塔寺找他叔父,请求白藏主允许他抓狐狸,要不然就再给他一笔钱。这下老狐狸伤脑筋了。”

说到这里,百介从怀中掏出笔记簿,看了一下,继续说道:

“老狐狸决定早猎人一步赶往宝塔寺,设计诱出本尊白藏主,并杀了他来果腹。”

“真是恶劣。”

“它毕竟是只畜生嘛。”治平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但要说恶劣,最应该被指责的应该是那个猎人,因为他杀害了更多生命,不,猎人之中最可恶的其实就是……”

(就是我。)

百介翻了翻笔记簿,继续说:

“狐狸再度变身为白藏主之后,击退猎人,后来连续担任宝塔寺住持五十年之久。五十年后,他前往倍见的牧场参观狩鹿,结果真面目被名叫佐原藤九郎的乡士[11]饲养的两条狗——鬼武与鬼次看穿,当场就被咬死了。据说那是只刚毛银白如针、浑身雪白的老狐狸。”

“雪白的?”

(那个女人,那个巡回艺伎……)

“据说那只老狐狸就被埋葬在我发现你的那座小冢。后来居民开始祭祀白藏主,尊它为森林守护神,之后就没有人敢在那里抓狐狸了。”

“至少在你搬来之前为止。”

治平以沙哑的声音做了个总结。

一座没有人敢在里头抓狐狸的森林。这就是这座森林里狐狸为数众多的原因,弥作也是因此才在那里定居下来的。

百介再度打开笔记簿,说道:

“之后,凡是狐狸精幻化成法师,都被称为白藏主,甚至连如狐狸般愚蠢的法师都被称为白藏主——这是我听别人说的。另外,也有人认为能剧《钓狐》就是根据这个故事改编而成的。”

弥作愈听脑子愈混乱,不,应该说是愈错乱。他喝点水润泽喉咙,才渐渐讲得出话来。

未免太巧合了。这故事里的猎人,所作所为几乎和弥作一模一样。如果这真的是自古以来的传说,不就等于弥作的前半辈子都白活了?自己过的竟然是和古老传说完全一样的生活,这不是件很可笑的事吗?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弥作忍不住问道。百介再度翻阅起笔记簿。

“当然,这故事有几成属实,我也无法确认。不过,宝塔寺里好像也有类似的传说。事实上直到十年前为止,那座小冢与祠堂都是由宝塔寺负责管理的。我曾经和已经过世的住持见过面,听他提过这个故事……”

“什么!”

(这家伙见过伊藏?)

“你、你见过那、那位住持?”

百介讶异地望着一脸狼狈的弥作。

“见过呀。如果再晚一点,可能就没能赶上了。”

“没能赶上?你的意思是……”

(是指捕吏的封道搜索吗?)

“你说你赶上了,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而已。当时我初到此地,才开始寄住在治平家不久。”

(十天前?)

“那,你来这里主要是……”

“主要是为了打听一件事。听说这里好多年前真有一位叫作白藏的和尚,寺传中也有记载,说这和尚很疼爱一只独脚狐狸。所以,我好奇这会不会就是那个传说的源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问的是……”

百介这下更是一头雾水了。

“提到独脚狐狸,其实唐朝就有类似的传说,讲的是一只独脚但博学多闻的老狸猫,但不是狐狸。”

弥作紧张得一颗心乱跳。

“对、对不起,我、我要问的不是这件事,是……”

这下百介打断了弥作的话:

“你要问宝塔寺的事情吗?那座寺院昔日一度香火鼎盛,但不知你知不知道,现在只剩下住持一人独自留守。唉,看来挺寂寞的。记得这位住持叫作白玄上人,又称普贤和尚,被誉为普贤菩萨转世。哎,你会不会也认识他?”

弥作低着头,轻轻回答了一句:

“是的。”

百介闻言,露出了奇妙的表情。

“奇怪,我去找他时,他看来还老当益壮的呢,真没想到现在会碰上这种事。治平,你说对不对?”

治平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同时拿起身旁的铁壶,在刚才那只碗中倒了些水。

“你指的是官府的搜索吗?”

“什么?”

百介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的意思是那个和尚被逮捕了?”

“他死了呀。”

“是被判死罪,还是当场被打死的?”

“噢,看来咱们的话没对上。”百介困惑地搔搔头说道,“其实是这样的,之前我之所以去拜访他,是因为那个传说和唐土[12]的故事很类似,想了解详细情况。我问他有没有相关文书可供参考,那和尚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表示会到经藏或库里[13]找找。”

“真的是那位和尚?”

(这怎么可能!)

“和尚要我等候三日,所以,过了三天,也就是六天前,我再度前往宝塔寺。但走进寺院大门后,任我怎么喊都没人回应,走进去一瞧,才发现他在本堂,已经死了。”

“六天前?”

“是的。我真的吓了一跳,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回这里,拜托治平通报附近百姓。”

“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本山在哪里,属于什么宗派,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举行葬礼,后来我们只好从邻村寺院请来一位和尚,草草安葬了他。”

(伊藏死了?!不,不可能。不是才说过官府派人到宝塔寺抓人吗?那么我……)

“我到底……我到底昏睡了几天?”弥作以嘶哑的嗓音问道。

“怎么啦?看你脸都发绿了。”

治平拍了拍弥作的背,递给他一碗茶。弥作接过来一口气喝干,告诉两人那巡回艺伎阿银说了些什么:

“那、那座寺院里,有个盗匪头头。”

寺院是最好的掩护嘛。

“还说这个盗匪专门劫掠路过梦山一带的旅人。”

比拦路抢匪还恶劣。

“一逮到人就杀。”

治平满脸惊讶地问道:

“这么说来,你真的是碰上狐狸精了。哪可能有这种女人呀,那一定是狐狸变的啦。”

治平这番话朦胧地在弥作耳边响着。

(你们在说什么?我看你们俩才是狐狸精。)

接着,在不知不觉间,弥作又昏了过去。

丁零——

他似乎听到了铃声。稍稍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白,视野一片模糊。没有梁柱,没有天花板,只看到一片天空。天空?

怎么回事?只觉得地上湿湿软软的。他转头望望。那老人呢?那年轻人呢?他闻到潮湿的泥土有点潮湿的臭味。

绿色。白色。阳光。蕨叶丛与水滴。

“弥作。弥作……”

有人在喊弥作的名字。啊,是法师。蕨叶丛后方似乎有一位和尚。这和尚是狐狸变的吗?

(可是,我已经把这和尚杀掉了呀。把他用铁锤捶死了,像捶死一只狐狸。)

“弥作。弥作……”

(不,不对。)

弥作醒了过来。喔,这里是土冢,是狐森的土冢。那和尚并不是普贤和尚。

“老大……”

弥作一下子跳了起来。蕨叶丛对面的草丛阴影里,站着一个身缠法衣、手持锡杖的大块头老人。他就是荼枳尼伊藏。

“我还以为你已经逃走了呢。”

“老大,老大,你……”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登和呢?你把她给杀了吗?”

(登和。我把登和给……)

“杀……杀了。”

“真的吗?”只听到一个低沉粗哑的声音在森林中回响着。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嗯,是真的。我……”

“我是不是瞎了眼睛看错人了?喂,弥作,号称杀人不眨眼的弥作,不过是杀个女人,竟然得花上三个月?”

伊藏挥舞着丁零作响的锡杖走向弥作。从树梢泄下的阳光形成点点亮斑,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加模糊。不过,来者应该就是伊藏,一定错不了。

“因为我不知道她住哪里。”

“我没告诉过你吗?你打算和她一起远走高飞吗?”

“胡说八道。我已经……”

“我说得没错吧,登和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你怎么可能杀她?”

(“大爷真的……真的要杀我吗?我没有跟任何人泄露消息,都没有讲啊。至少饶了这条性命。孩子他……孩子他……”)

血花四溅。

“我把她杀了。”

(我,我就是用这双手,杀了登和。)

“杀她,就像杀狐狸那样吗?”

“是的,像杀狐狸那样。”

“为什么?”

“就是照你的吩咐啊。”

伊藏大笑起来。那是从丹田发出的轻蔑的笑声,坐在地上的弥作手里抓着泥土,愣愣地看着伊藏大笑。

“嗯。刚刚飞毛腿政吉已经传来消息说,品川的旅馆里发现有人殉情自杀。女的,确实是登和。”

“你果然在监视我。”

“我能相信你吗?”

伊藏大吼一声,抡起锡杖,使劲朝弥作打下去。

弥作从土冢上滚落下来。

“我完全按照老大的吩咐……”

“废话少说!”

伊藏开始踢弥作。

“我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给杀了,就用这双手……”

弥作看着自己肮脏的双手,上面沾满了泥土、枯草,还有——血。

(这些血,是我亲生骨肉的血。)

“哈哈哈,所以,我才要问你为什么要杀害他们?”

“那不是老大您吩咐的吗?”

“是你自己搞错啦!”

弥作腹部被踢,整个人蜷作一团。

“即使没有我吩咐,你也应该把登和处理掉。喂,弥作,你这家伙真大胆,竟敢搞上老大的女人,是不是不要命了?我本来打算取你性命的。你不只搞了我的女人,还把我关的女人放走,交代你的事也做得一塌糊涂。你居然还敢跑来找我,骗我说要改邪归正,却搞出了一个孩子,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弥作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来:

“这……老……老大……”

“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我问你,登和原本不就是你的女人吗?当时你还没来道上混。你忘了自己五年前在这里做的决定吗?你早就把灵魂卖给我了。”

伊藏再度挥起了锡杖。

“我、我可不记得曾把女人卖给你啊。”

混账!锡杖又朝弥作背部打了下来。

呃!弥作发出痛苦的呻吟,口中含满血水。

“干杀人放火这一行的强盗,怎么可能和良家妇女成家?我曾警告过你,干我们这行绝不能为感情所累,所以,千万别沾染上女人。我说过吧?我警告过你吧?”

伊藏不断用锡杖捶打着弥作。

“所、所以,我才和登和分手。后来,老大你就将登和据为己有。这件事情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

“难道我所有的事情都得一一向你报告?你以为你是谁啊?是她自己跑来找我,主动献身的,还说要她做任何事都可以,所以我才把她留下。可是看看你们是什么德行,未免也太可笑了吧,竟然旧情重燃,还敢说自己想金盆洗手?你这个窝囊废!”

弥作下巴挨了一记上踢,他整个人仰天翻了过来。

蕨叶丛上的露水闪闪发亮。

他感到呼吸困难。

难道这……真的不是梦?为什么觉得四周都在摇晃?是不是由于树叶缝隙间泄下来的阳光?他觉得所有的树木都在摇晃,夕阳也在摇晃。

不,百介不是曾说过,宝塔寺的住持在六天前死了。不。那是一场梦。可是,阿银也说了。官府派人到宝塔寺抓人。

那也是一场梦吗?不。难道,就连五年前的那件事也是一场梦?根本就没有普贤和尚这个人?难道当时那是狐狸化身?若真是如此,一切都是梦,都是梦。全都是狐狸搞出来的幻觉。

弥作把手伸进怀里。

这不是很奇怪吗?伊藏为什么会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伊藏如此谨慎多疑,怎么可能没带半个手下护卫,就独自跑进狐森来?

弥作把脸转过去。

伊藏背对天空,在阴影中的五官完全看不清楚。唉,这光景。

这光景,不就和五年前完全一样吗?当时弥作就是在这里,像这样。不,这不就和……

(伊藏已经死了。现在对我又是骂又是踢的,一定是只狐狸。一切都是骗人的,是狐狸幻化来作弄我的。)

弥作在怀里摸到自己的武器。这是他非常熟悉的武器。

弥作抓到的狐狸之所以能高价卖出,理由是:狐狸皮上没半点伤。

皮上既没有枪伤,也没有刀伤。因为他以熊脂烹煮的老鼠做诱饵,活捉到的狐狸,全都被这把铁锤……

弥作弓着身子一跃而起,将对方扑倒在地,趁其惊恐不已时,朝对方眉间施以一击。

(啊。和那天完全一样。)

血。

只见作僧侣打扮的男子身子往后一仰,缓缓倒下去。法衣在风吹动下膨胀起来,锡杖咔嚓一声被抛了出去。接着传来一阵沙沙声,如同墨染的布摊了开来。

弥作往后倒退几步,来到土冢上方,沿着斜坡一屁股坐下。

(完全一样!)

和尚额头流着血,四脚朝天仰躺在地上。前方是闪闪发光的蕨叶丛。

一切都是从这光景开始的。

五年前,一个和尚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卑躬屈膝地拜托弥作别再杀害狐狸。和尚告诫他,生命有多可贵,杀生罪孽又有多深重,但弥作完全没有听进去,一心只想赚更多的钱。因为他打算和登和成家。

待他向和尚说明原委后,和尚就给了他一点钱。和尚还承诺会答应弥作的任何要求。但弥作没有接受,他表示那点钱解决不了问题。不料那和尚非常坚持,任弥作再怎么闪躲,他还是紧追不放。

最后那和尚举起手中的锡杖,大喝一声。弥作便反射性地拿出铁锤把和尚给杀了。

今天也是同样的情况。

当时,从祠堂后头走出一个人,就是伊藏。

“好啊,这下子被我看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来帮我些忙吧。像只狐狸似的。喂,猎人。猎人。”

丁零。

一阵铃声响起。弥作回头一看。只见祠堂后方露出一双尖尖的长耳。是狐狸。这怎么可能?

“谁?是谁?”

只见一个白色的东西,倏然从荒废的祠堂正后方冒出来。

“什么人?”

尖尖的耳朵,长长的尾巴,白色的脸。

“狐……是狐狸?”

当然,这是错觉。他不过是把修行者扎头发的木棉头巾错看成畜生的耳朵,后头往下垂的带子误认为是狐狸尾巴,并把这男子光滑白皙的脸庞看成是狐狸的脸,就是这么回事。

结果,站在他眼前的是个身穿白衣的男子,胸前还挂着一只很大的偈箱。

“你以为变成人形就有用吗?我不会再受骗了。”弥作抡起手中的铁锤,说道,“你是狐狸!你是只狐狸吧?”

男子以悲伤的眼神凝视着弥作,或者说是凝视着弥作后方的尸体。

“你把他杀了?”

“是的,我把他杀了。我把他杀了又怎样?我是个猎人。猎人杀狐狸是不会犹豫的。你放马过来吧。你这只死狐狸。”

弥作又往前跨出一步。

“喂,且慢。你看我这身打扮,我不过是个专门除妖驱邪、游历诸藩的苦行僧。如果我是个妖怪,身上会带这些东西吗?”

男子从胸前的偈箱中掏出几张护身符往空中撒去,纸片缓缓飘落地面,有的还掉落到弥作脚下。

弥作将它们踩烂。

“少啰唆!我不会再上当了。”弥作大吼,“你一定就是狐狸。不只是你,那个女人、那个老头和那个年轻人,不,连伊藏和那个和尚,全都是狐狸!你们都是狐狸变的。没错,我一直被你们耍得团团转。根本没有经过五年。全都是骗局。你们这些畜生还真厉害,还能变得这么像!”

弥作再度举起手中的铁锤。

男子依然一动不动。

“果不其然,看来杀人不眨眼的弥作真不是浪得虚名,身手如此矫健。可是,你杀得了我吗?”

“哼!你还真大胆。我懂了,我已经懂了,你们的心情我都懂了。我不该杀小孩的。因为即使连畜生也有亲情。”

弥作泪水夺眶而出。

“我确实杀了小孩,你们的小孩。请原谅我,我确实杀了好多只。可是,我已经不再杀生了。所以,请你立刻停止作法,我这就离开,去和登和一起生活。”

啊,已经受不了了。不管是做梦还是幻觉,弥作对杀人已是彻底厌烦,厌烦透了,非常疲倦。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归正常生活。然而,白衣男子用非常沉稳的语气清楚地说道:

“登和她已经不在了呀。”

这只狐狸竟然还在演戏?

“住口!我不是告诉过你,不会再被你骗了吗?”

“我没有骗你,登和她已经……”

“好,我知道了。不必再演戏了!”

“是你亲手杀害她的。”

“不是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吗?!”

弥作终于把铁锤放了下来。

“你看,我已经不再杀狐狸了。这一切都是梦吧,告诉我这是一场梦!”

“不,这不是梦。”

“你说什么?”

“这五年来——你替强盗干活的这五年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事实。”

“骗人,我不会被你骗了!”

“别再逃避了。你虽然没再杀狐狸,却改为杀人,这五年里你杀了这么多人。最后甚至连你自己的骨肉都……”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禽兽是不可能幻化成万物之灵的。你还真是可笑,竟然还以为我是狐狸的化身,其实是你自己心虚。”

“这一定是一场噩梦。这一切……”

“这不是梦,看看你自己的手吧!”

弥作注视着自己的手掌。

孩子的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弥作崩溃了,如今已是虚实不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那男子把手中的铃铛凑向弥作的鼻尖,摇了一下铃。

“御行——奉为——”

弥作猛地跪下了。

“弥作你听到的、看到的,一切属实。你确实杀了慈悲的普贤和尚,也杀害了无辜的旅人,而且在当强盗时杀害了许多人,最后甚至连钟情你的女人,还有你的骨肉,都被你杀害。你罪大恶极,一辈子都无法解脱。不,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来世,即使有,你下辈子还是要背负这些罪孽。只不过……”

“只不过……只不过什么?”

“只有那个伊藏是狐狸。”

白衣男子说着,缓缓转过头去。

刚刚那穿着法衣的盗贼还躺在地上。

白衣男子走到尸体旁,摇了一下铃。

“你还真是罪大恶极呀,老狐狸。”

蕨叶丛摇晃起来,露水滴落。

“这一切……这一切如果不是事实,也是因为狐狸的缘故。就是因为狐狸,我,我这双手,刚刚才……”

动手杀人。

“普贤和尚也就是荼枳尼伊藏,五天前已经死了。那年轻人不是这么说的吗?那不是很好吗?”

白衣男子说完便蹲下来,利落地脱下了伊藏身上的法衣。

“这畜生不配穿这身衣服。这是普贤和尚的法衣。不,是白藏主的法衣。来,弥作。”

男子把法衣交给弥作。

“从今天起,你就是白藏主了。快穿上衣服,剃度干净,立刻去宝塔寺。后半辈子就在那里为遭你杀害的人祈祷冥福吧。”

“宝、宝塔寺?”

“那里现在没有人,全被抓走了。”

“全被抓走了?”

“快去吧。”

弥作慌忙抓起法衣,飞也似的沿着分不清是梦还是山的梦山小路跑去。

猎人离开后,谜题作家百介才从祠堂后面现身。

从土冢上往下看,身穿白衣的又市背后,有个只穿着内衣、个头非常大的秃头男子,呈大字躺在地上。

“又市。”百介呼喊着跑下土冢。

接着又有两个人从森林树荫下窜出来。一看,正是巡回艺伎阿银和已经换下农人装扮的大嘴巴治平。

“又市,那家伙不会出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又市双手抱胸说道,“除了弥作和这个伊藏之外,官府从昨晚到今早,已将荼枳尼那帮歹徒悉数绳之以法了。”

听又市说完,治平还是很担心地看着猎人离开的方向。

“不过,那猎人毕竟和那些家伙是一伙的,而且罪状也不轻。他们这群无情无义、目无法纪的歹徒,一被逮捕就会出卖同伙。即使不会立刻出卖,官府严厉的审问大概也会逼他们松口。总之,即使他安全逃回去,回到他们的根据地宝塔寺,也总有一天会被发现吧?”

“不必担心,大家都认为他已经死了。”

“真的吗?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又市还没回答治平的问题,百介便插嘴问道:

“又市,这次,这次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介完全蒙在鼓里。

“噢,其实也挺仓促的。”又市说完,取下头布擦了擦脸,“真对不起你,我们突然找你来帮忙,想必把你吓了一跳吧?”

“这我不介意。”

百介挥挥手说道。这时又市突然露出难得一见的悲伤表情,淡淡地说:“唉,我也是受登和所托。”

“登和?就是和刚刚那个猎人有婚约、后来又被伊藏据为己有的女人吗?”

“没错。”这次轮到治平回答,“那姑娘真可怜。为防万一,原本我们已经安排她躲到江户品川去了。”

“躲起来?”

“是的。但弥作这家伙要比想象中厉害,一下子就找到她了。我赶到品川时,登和已经不见了。”

“我还是不懂。”百介摇头说道。他完全搞不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于是,又市一脸神秘地回答:

“好吧,容我把原委从头说来。五年前,弥作在这座森林里以捕狐为生。”

这个百介已经知道了。

“后来,他在市场上认识登和。据说弥作打算和她成亲,因此更努力猎捕狐狸。但就在这时,宝塔寺住持白玄这位怪和尚前来劝他别再杀生。想必你也知道,宝塔寺是个快要废弃的山中寺庙,据说白玄和尚慈悲心肠。只是不论他如何劝诫,弥作就是不听,逼得这位仁慈如普贤菩萨的和尚露出了怒容,朝他大喝一声,不料……”

“就这么死在弥作手上。”阿银把话接了下去,“那猎人大概也不是存心要杀害他,总之这不过是个偶然,算是个不幸的偶然吧。在他杀完和尚时,这家伙……”阿银看了看躺在地下的伊藏的尸体,“正好就躲在这座祠堂后面你原本藏身的地方。”

百介也朝尸体看了一眼。据说荼枳尼伊藏宛如恶鬼罗刹,是个恶名昭彰、无恶不作的恶徒,也是个盗匪头目。然而,眼前躺在地上的他,既非鬼也非蛇,死了也没露出尾巴,不过是个秃头的老人罢了。

又市凝视着伊藏的脸说道:

“这家伙呀,可以说是强盗中最恶劣的。他奸淫掳掠样样都来,就连同行的盗匪都怕他。他在京都大阪一带干了太多坏事,令自己无处容身,只好流浪到江户。到了江户,他仍旧不改大开杀戒的习惯,最后连江户也待不下去,只好转移到甲府这一带。这时,他碰巧看到弥作杀人,就恐吓弥作。也算是狗急跳墙吧,结果——”

“这恶棍还真是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治平说道。但百介还是听不太懂。

“伊藏逼弥作当他的手下,否则就要向官府报告他杀了人,是吗?”

“事情才没这么简单呢。”治平愤愤不平地说,“不过说简单点就是这么一回事。伊藏这家伙做起坏事来脑袋特别灵光。想必这混账并不认为弥作能当个好手下,而是一眼就看出弥作在杀人上的天赋。”

(杀人也得看天赋?如果有的话,那应该算不上是技术吧。)

百介不愿再想下去了。

治平接着说道:

“伊藏这家伙还看上了被弥作杀害的人——也就是气绝身亡的和尚。”

“看上了什么?”

“他决定借用这和尚的身份。”

“噢,原来如此。可是这应该不容易吧?即使不是盗贼,不论是谁,只要不具备僧籍,要变成僧侣并不是那么容易。”

百介说道。又市闻言,露出一脸苦笑。“这要看情况吧。”他回答,“如果他打算伪装的身份必须和许多人接触,即使不是和尚也很困难。反之,无论是乔装和尚还是大夫,只要不和人接触,就很容易成功。据说当时宝塔寺里只剩下几名小和尚,后来都失踪了。我们猜测,他应该把他们都给杀了。不,可能是他逼弥作下的手。再加上这座寺院如此荒凉,信徒大概也没几个,伊藏认为自己应该可以骗过这些信徒。总之,伊藏这家伙打算把地处荒郊野外的宝塔寺当贼窝,再慢慢将四散的手下找回来,准备在此地东山再起。”

阿银接下话说道:

“这个计划也需要一些资金,所以这个恶徒先派弥作出去抢劫,以这种方式筹集资金,企图进一步招兵买马,好开始干坏事。对吧?”

“可是,即使被伊藏抓到把柄,弥作为何甘于干这种差事?”

再怎么说,杀人毕竟是件很残酷的事。一般人应该下不了手,百介心想。难道说,弥作果真有杀人的天赋?但是,这真的算得上天赋吗?

治平说:

“弥作也不知道背负了什么罪孽。伊藏这个恶棍说服他的理由很简单,反正已经杀了人,杀一个和杀两个,甚至杀十个或一百个没什么两样。结果,可能是自暴自弃,过了两年左右,弥作就完全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恶名远播,连江户人都知道。”

“杀手?他不是变成抢匪吗?”

“要重新聚集四散的盗贼,一定要有钱、有力量。荼枳尼伊藏需要这样来警告大家,谁敢背叛他就会没命。因此弥作就这么沦为伊藏肃清背叛者的工具。”

“那么……”

阿银朝伊藏瞪了一眼,之后叹口气,说道:“最可怜的就是登和了。她急着想帮助性情暴变的弥作,找上了宝塔寺,没想到她的努力却适得其反。”

“可是阿银,刚刚伊藏不是说过,登和是自己跑去找他的吗?”

阿银闻言,不屑地说道:

“还不是掉进了这家伙设下的圈套。对伊藏这种恶棍来说,自己找上门来的女人,哪有不纳为禁脔的道理?”

“结果登和就沦为伊藏的女人。可她还是无法忘掉弥作。后来,她偷偷地和弥作旧情复燃。伊藏当然不会默不吭声。”

百介若有所悟,自言自语:

“所以,事情才会变成……”

“没错,”又市点头说道,“她怀了他的骨肉。登和担心弥作以及自己肚里的孩子,她知道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所以就躲了起来。但一想到弥作还留在伊藏那里,她又坐立难安。登和认为自己只身逃出虎口,日子也不会幸福,她非常担心伊藏对弥作下毒手,愈想愈焦虑,就……”

“就来找你帮忙。是吧?”

“可是,事情已经太迟了。”又市懊悔地说道,“我没料到伊藏派来的刺客会是弥作。想必弥作也知道他要杀的人就是登和。弥作的城府显然比我们想象中还深。”

“一开始原本打算将除了弥作之外的歹徒一网打尽,所以我写了一封信到荼枳尼的根据地。喔,那些家伙的栖身处是登和从弥作那边探听来的。”

“信?”

“是的,我在信中谎称伊藏三天前暴毙了。他抢来的金银财宝就藏在宝塔寺里,谁先找到就是谁的,那些利欲熏心的家伙必会争先恐后地冲向宝塔寺。这正中我下怀。到时我先诱出伊藏,让他离开寺庙,再通报官府前往围剿,便大功告成了。”

就是这样的,又市望着治平说。

“可是后来如意算盘被打乱了。正如刚才所说,登和被掳走了。隔天,尸体就出现在沙滩上,还和一个男人绑在一起。”

“这是被布置成殉情的模样?”

“这些家伙做事还真周密呀。”又市说道,“看到登和的尸体时,就连又市我也有点乱了手脚。但是我是个举世无双的诈术师,怎么能闷不吭声?于是我便决定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骗了一个负责监视弥作、名叫政吉的小混混。”

“怎么骗的?你这个耍诈术的,少给我故弄玄虚。”

治平质问又市。

“那还不简单,就是让他们相信海边殉情自杀的,就是弥作与登和。”

“原来如此。你捏造了弥作已经死亡的消息?”

“没错。政吉立刻赶去回报,但他还没来得及离开品川,就被官府逮住了,如今可能正在接受审问,想必他会供出所有同伙,应该也会坚称杀人魔弥作已经死了。”

“那么,伊藏收到的快报也是假的?”

“没错。我们捏造了一段讯息:昨夜小弟亲眼看到登和被弥作所杀,今早已被人发现。但登和似乎已经通报官府,得小心官兵,因此弥作请小弟转告头目,请速前往狐森。”

“噢。”

“我们也赶紧改变策略,毕竟情势如履薄冰,出一点差错,就会全盘皆输。只要歹徒中有一个与伊藏或弥作相遇,我们的计划就会泡汤。同样,在这些歹徒落网之前,如果弥作与伊藏见面,计划也会化为泡影。”

阿银蹭了蹭脚,说道:“因此,又市盯住伊藏不放,我则紧跟着弥作。弥作这家伙脚程很快,阿银我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幸好他走进这座森林稍事歇息。如果他直接走到寺院,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真是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呢。”

一如往常,这次百介对这班人的高超手腕仍是敬佩有加。这次百介虽然被治平叫来,但一直不了解事情原委,最后不明不白地帮他们布下了这个骗局。

虽然百介曾见过宝塔寺住持的故事是虚构的,但白藏主的传说倒是真的,这一带自古就有相关的记载。百介的行动,都在这群人的掌握之中。

百介带着复杂的心情俯视着盗贼的尸体。这个恶棍浑身被草露沾湿,已经气绝。

百介也试着体会弥作的心境,但实在无法体会,实在无法体会他的心境。

“又市,”百介注视着尸体的脸,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原本就看准弥作会在这里杀掉伊藏吗?”

(这就是设下这个局的最终目的?)

百介抬起头来,仰望着又市。

“你是希望借弥作之手,解决掉伊藏吗?”

“那家伙……”又市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百介先生,情况并非如此。”

“那是怎样?”

百介不由得悲伤起来。于是他又问道:

“你这些计谋还能解决什么其他问题?比方说,弥作将因此得到救赎?”

今后弥作将会如何?他将有什么感受?

又市一句话都没回答,只是默默地戳着蕨叶丛。

反倒是治平替又市回答道:

“百介先生,伊藏与弥作为非作歹,已罪无可赦。如果伊藏继续如此教唆弥作杀人,如果弥作真的厌烦了,只要把伊藏杀了就成。以弥作的力气,杀伊藏应该不成问题,但他直到情势恶化至此都还没有杀了伊藏,原因何在?”

百介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治平看了一眼死去的伊藏,懊悔地说道:

“我们还能怪伊藏这家伙吗?弥作虽是奉命行事,但他却亲手杀了登和,连尚未出生的小孩都惨遭他杀害,他还能有任何理由辩解吗?所以伊藏这个死在这里的歹徒,其实就等于弥作自己。连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都要杀死,就算是被迫也不能谅解。这让我们一筹莫展。所以,正如你所说,不是这家伙死,就是弥作死,问题才能完满解决。我们并不嗜血,但这也是无可奈何。当弥作对登和下手时,我们其实就已经失败了。今天这样做,难道仅仅是为了报复吗?不,让当事人彼此砍杀,应该不是个完善的处置方法。没错,伊藏和弥作都是恶贯满盈的家伙,若是被逮到,绝对要被处磔刑,即使今天没有横尸于此,也总有一天会受到官府的制裁。所以……”

“这我并不赞同。”又市说道,“我们既不是官府的走狗,也不是义贼,因此并没有权力制裁或讨伐恶徒,甚至连指称对方罪该万死的权利都没有。”

话至此,又市静了下来。

“制裁?这个字眼未免太狂妄,也太可笑了。不是吗,作家先生?”

又市缓缓地抬头仰望梦山。接着说道:“真悲哀呀。”

然后他望向百介,叮嘱般地说道:“难道不悲哀吗?”

百介也朝梦山望去。也不知这是山是梦,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百介觉得自己仿佛到了来世。

“看来人不管是生是死,对这座山而言都没有什么差别。那家伙在这座山里变成了狐狸,变成了白藏主。”

又市说道。

此时,蕨叶丛一阵摇动,水滴飞溅。只见一只狐狸消失在森林中。

“有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阿银说道,“就是那只狐狸。想必它觉得咱们吵死了。也许也认为我们愚蠢至极。”阿银自言自语,接着身子转了一圈,问道:“现在该怎么办?该把这家伙埋在这座土冢里吗?”

“他毕竟也是白藏主嘛,虽然只当了五年。”

治平费力地站起身来。

百介则问道:

“弥作也会变成白藏主吗?”

“盗贼能当五年,狐狸能当五十年,弥作应该也行。”

说完,又市又摇了摇手中的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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