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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舞首

三人因赌生龃龉

闹事而为官府捕

处死尸首尽投海

三人首级聚一处

口吐火焰

依然争执不休

昼夜不舍

伊豆国有一处名为巴之渊的深水池。此处虽近山深水冷的清流源头,但水面并不平静,处处出现旋涡,波涛汹涌,不仅是兽类,甚至连飞鸟仿佛都会被波浪吞噬。

据说这水池正中央有个通往地狱的洞。

掺杂着山坡赤土的红色流水,加上污浊雨水以及透明清澈的涌泉,三股水源交杂地往水池中央流去,形成的旋涡状似三巴图案[14],故名“巴之渊”。当然,这是人迹未踏之地。

巴之渊岸旁,有一间粗陋的木板小屋。没有人知道这是谁、在何时、为了什么目的而盖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一个名叫鬼虎恶五郎的暴徒住进这间小屋里,对乡里的居民构成威胁。

恶五郎能用火绳枪打穿正在跳跃的兔子的红眼,可用弓箭射下空中翱翔的老鹰,武艺堪称天下无双,而且是个力气过人的大力士。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移动和人一样高的岩石,只用一把山刀就能伐倒巨木。神奇的能耐让他远近驰名。

他的容貌正如其名,一副既像恶鬼又像老虎的凶恶面相。身材虽不高,但一身刚毛下的肌肉结实如石块,据说即便有人想趁其不备砍杀他,若用钝刀,也伤不了他分毫。

他的打扮既不像猎人,也不像樵夫,有人说他是山贼,也有人说他是野盗头目,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大家都很好奇他到底以什么谋生。好酒的他天天喝个不停,每个月还会数次下山,来村落里赌博、找女人。

虽然恶五郎看起来凶暴,但他进赌场却不多话,比大部分赌徒都沉默。他赢了不会开心嚷嚷,输了也不会垂头丧气;既不会喝醉酒闹事,也不会不讲道理坏了赌场规矩,是个很上道的赌徒。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他有钱,也不会刻意招摇。虽然钱花得很干脆,但花光了就打道回府。据说他有一句口头禅:做人时不时赌一回才痛快。

赚了钱,他会买一斗酒扛回山上。他在酒店里也不会乱来,钱不够时有多少钱就买多少酒,不曾赖账不还。

但女人就是个问题了。恶五郎对女色相当执迷。

一开始他只向客栈里的流莺买春。但后来不能满足,只要遇到过路女子便掳来强暴,最后连村里的良家妇女都不放过。只要他看上哪个姑娘,即便当街也要狠狠抓走,带回山上小屋再三凌辱。

被掳走的姑娘多半三天左右才可以下山,也有的一去不回。回到村落的姑娘大多满身疮痍,个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有的甚至发疯或失明。这些姑娘回家之后几乎都没活多久,不是上吊自杀,就是投水自尽。

据说即使村民聚众前去要人,每次来到巴之渊小屋前,就会看到手持山刀的恶五郎眼露凶光、龇牙咧嘴地站在小屋前阻挡众人。

此时的鬼虎变得异常凶暴,和在赌场时判若两人。除非他已经发泄完所有淫气,否则绝不允许任何人碰被他掳去的姑娘一根手指头。他如此凶狠,连阎王爷都要敬畏三分,一般人根本不敢靠近,更别说和他谈判。即使来个十人、二十人也不是他的对手,真有人胆敢开打,也会落得断手折脚的下场。

虽然行径如恶鬼罗刹,但恶五郎实在是无人能敌,根本没有人敢反抗。因此有女初长成的家庭只要一听到鬼虎下山,无论昼夜都关紧大门,躲在屋里打哆嗦。

惨遭恶五郎毒手的女子一年不下十人。那些女儿被抓走的父母全都悔恨交加,气得咬牙切齿,虽一再到官府控诉鬼虎罪行,却一直无法得到解决。不知是官府捕吏太软弱,还是鬼虎太顽强,总之巡捕人员无法将鬼虎杀死或活擒。不过,任谁都认为他毕竟只有一个人,哪怕再强悍,如果官府一口气出动二十人,应该还是能让他束手就擒的。可惜在如此穷乡僻壤,官府人力原本就不足,加上能力有限,即使百姓申诉,也只能找借口推托。无计可施的百姓只好仰赖神佛,希望天理昭昭能严惩鬼虎。可惜无论怎么拼命祈祷,老天爷丝毫没有处罚鬼虎的意思。

因此鬼虎继续肆无忌惮地掳走无辜女子,将其凌辱致死后,依然能大摇大摆地在村里走动。

话说恶五郎大约已经一个月没下山了,两天前,他却突然出现在村民面前。

此时的恶五郎一脸凶相。只要看到他那张脸,任何人都能看出他正在气头上。

他那覆盖着铁丝般的胡须的脸颊不断震动,两眼布满血丝,鼓起的鼻子喷着酒气,猛如一匹脱缰的野马。

村民纷纷躲进家里,从木板窗的缝隙往外偷看,紧张得直吞口水。看到这异形山人从自己家门前走过去,屋里的人才敢松一口气。

这天,恶五郎直接走向赌场。很罕见地,他竟然在赌场里和人起了纠纷。

刚开始他只是默默下注,但一直赢不了钱。他一次又一次下注,还是输个不停。过了一阵,鬼虎脸色愈来愈难看,每赌必输的他终于把带来的钱输个精光。平常遇到这种情况,他会立刻起身离开,但这天不知何故,鬼虎突然开始怒斥庄家使诈,抓住一个赌客,拼命数落对方。

被数落的是个名叫为八的小混混。虽然只是个小流氓,但这个为八胆子很大,竟敢挑战正气得发狂的鬼虎。可能是因为恶五郎平日在赌场里很温驯,为八才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完全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闭嘴!你这只山猴!管你是鬼还是虎,想跟我赌输赢,你还嫩得很哩。”

为八这么数落鬼虎,但他抡高的手臂永远没机会放下来了。

只见整只手臂滚落到地上。恶五郎擎起山刀,一刀便连根砍下为八的右臂。

赌单赌双已不再重要,整个赌场都被血染红了。

负责维持赌场治安的是个名叫黑达摩小三太的乡下侠客。事实上他也是个违法乱纪的地痞流氓。

黑达摩原本优哉地躺在女人膝盖上喝酒,突然接到鬼虎大闹的消息。

按理说,所谓侠客应该是个锄强扶弱的人,但黑达摩顶着这个招牌,不过是浪得虚名。

黑达摩有许多跟班小弟。不仅如此,他曾一次击杀十五个敌人,是个以惊人体力名闻遐迩的怪物。他虽然豪放,却非常吝啬,完全不了解别人的痛苦,是个一旦据有任何财物,就不会吐出分毫的守财奴。平常不管是怎样的牛鬼蛇神,只要在赌场里都是大爷,所以不论善良的百姓如何痛诉鬼虎的罪大恶极,黑达摩都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未曾出面为民除害。可见他根本算不上是个侠客,不过是邪魔歪道而已。

今天情况不一样,恶五郎平常胡作非为便罢,如今竟敢捣毁赌场?!一听到这个消息,黑达摩瞬间大脑充血,立刻召集所有弟兄,带刀冲向赌场。

结果,暴徒与外道侠客狭路相逢,一场混战随之爆发。

面对个个持刀的对手,鬼虎立刻砍下赌场的柱子甩打迎敌,双方杀声震天。

鬼虎实在强悍。只是,不管他多强悍,毕竟敌众我寡,形势对他不利,再如此闹下去,捕吏再软弱恐怕也不能继续视若无睹。于是,大战好几回合之后,恶五郎鸣金息鼓,被迫退去。

“哼!什么鬼虎,再强悍也不过是一只山猴,还是得畏惧我黑达摩老大三分。”

恶五郎离开后,小三太得意地说道。

能将这个官府不敢抓、抓也抓不到的大暴徒赶跑,小三太确实值得褒奖,但他带来的五十个兄弟,却有一半被打得几乎站不起来。可见鬼虎发起威来确实恐怖。

接获赌场有人闹事的消息后,地方官府捕吏带着两三个小巡捕慢吞吞地来到赌场,已经是恶斗结束后的事了,恶五郎早已不知去向。赌场一片狼藉,虽然没有人死亡,但到处可见被砍掉的手指、肉片,惨不忍睹。

黑达摩虽然很高兴能把恶五郎赶跑,但问题并没有解决,赌场被捣毁,手下被杀伤,即便是脾气暴躁的流氓,也知道自己其实损失惨重。

所以,因胜利而陶醉了一会儿之后,小三太又开始气得面红耳赤,不住地跺脚叫骂。

这样下去,黑达摩和其喽啰的面子往哪里搁?小三太决定不让官府介入,而是立刻召集剩余的部下四处搜寻恶五郎。但不知恶五郎是飞天还是钻地了,任众人的搜索再严密,也不见他的踪影。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吗?”

一个黑影朦胧的男子唐突地问道。

黎明时刻。有二人正躲在巴之渊旁边的树丛中。

“之后,那个叫鬼虎的恶棍趁昏暗的夜色闯进你的店里,是这样吗?”

听到问话,另一个黑影恭敬回答着“是,是”,点头如捣蒜。

发问的看来是个着便装的浪人,回答者则是扎着围裙、看起来像商人的矮个子老人。两人一直躲在树丛中窥探小屋的状况。

“那么,他昨天一整天都没出门吗?”

浪人问道,在夜色中隔着赤松枝条看了老人一眼。

老人一再点头回答:

“真、真是生不如死啊。”

只见老人一直打哆嗦,牙齿不住上下打颤。

“你认为老虎会把咬在嘴里的肉吐出来吗?”

“大爷,您、您别开玩笑了。”

“我知道了。总之那只老虎在你家大吃大喝,把所有的钱抢走之后,又掳走了你的孙女,然后天还没黑就回到这栋小屋。”

“是、是的。”

“哼。”浪人用鼻子吐了一口气,又说,“如果真是这样,老头子,你的命也真大。听说那家伙曾孤身和五十个赌徒对峙,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自己却毫发未伤。不是吗?”

“是、是的。他从不把杀生当罪孽。”

“哼!杀人的哪会把杀生当罪孽?你这家伙真是胡说八道。”

浪人一脸不悦地蹙起眉头。

这个骏州浪人名叫石川又重郎,绰号斩首又重。

一如其名,他是个以杀人为业的流氓刀客。又重郎不管对方是谁都砍得下手,因此与其称呼他刀客,毋宁说是个杀手。只要受委托,即使是妇孺他也下得了手。反正只要有人供他杀就成了。又重郎就是这样的家伙。他杀人时没有半点踌躇。

上个月在骏河杀了两人之后,他逃来伊豆藏身,至今已经是第十天了。

又重郎对比划刀法毫无兴趣,他只懂得挥刀杀人,杀气腾腾的刀法和任何流派都不一样,可说是自成一派。杀人就是他的天性。他出手非常快,总是尚未摸清对方功夫高下便拔刀出鞘,一瞬间便让对方气绝倒地。相传他挥刀的速度可谓迅雷不及掩耳,总是一刀封喉,令对方人头当场落地。

这就是“斩首又重”这个绰号的由来。

天生擅长挥刀砍人的又重郎,当然不会特别学习剑道,要他矫正刀法也是不可能的。他曾数度拜师学艺,却都被赶出道场。像他这种疯狂血腥的刀法,只能用来杀人,根本算不上任何刀术,不过是一种“杀人术”。尽管他以武士自居,但显然从一开始他就走上了旁门左道。

又重郎在江户期间曾担任道场保镖,却一再到他人的道场踢馆,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他渐渐了解到,自己个性冲动,一旦拔刀就会杀人,一旦杀人就会上瘾,因此他曾痛下决心不再拔刀。

但五年前,又重郎还是忍不住砍杀了三个和他发生争执的听差。而且不但杀死对方,三个人里有两个人头落地,剩下那个则被他砍成肉酱。事情做到这种地步当然不是误杀,只能说是“惨杀”。

至于那场争执的原因,如今他已经记不得了,很可能只是对方不小心碰到他的肩膀或手臂之类芝麻蒜皮的小事。

但只要刀一出鞘,他就无法控制自己。这完全不关乎一般武士竞技的胜负,他就是想杀人而已,想杀得一片腥风血雨。而且最好是把对方人头砍下来。他就是要这样的快感。

从那天起,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失控。

又重郎只得赶紧找地方躲藏,但不久之后钱花光了,只好重出江湖,干起强盗这一行。

然而,他没办法只吓吓对方或只让对方受点轻伤。只要一出手,又重郎就非要让对方人头落地。

他已经不只是个强盗,而是个杀人狂。一开始害命是为了谋财,但从第二次开始就不同了,杀人不再是为了取财,已经变成目的——这也许就是业障。他难以压抑冲动,满脑子只想挥刀、杀人,又重郎已经完全无法自已。

越杀越兴奋的他就这么永无止境地杀下去,于是不知不觉间——这也是理所当然——杀人就变成了又重郎的职业。

不出多久,“斩首又重”的名气便在黑道上传开了。

所以,对又重郎而言,把无谓的杀生当罪孽根本就是莫名其妙。杀生哪需分有罪无罪?当杀手的该杀时就杀,不论是为了保家卫国、伸张正义,还是为了义理人情,哪管理由是否光明正大,杀了人的就是杀手。若主张杀人通通不对,他或许还能理解,但同样是杀人却说这种可以、那种不行,又重郎可没办法接受。

妓女何必装高尚,说自己是良家闺秀?反正要杀人,就杀个痛快。

此时又重郎正注视着卷着滔滔旋涡的巴之渊。

(杀个痛快吧。)

三年前,又重郎曾为盗贼所雇,闯入一油商家中,把伙计悉数杀光,对妇孺同样毫不留情,一概斩杀殆尽。

那之后又重郎离开了江户。尽管江户如此之大,却已无处容他栖身。但他原本就习惯流浪,江户也不是他的家乡,所以倒也没有一丝眷恋。

他可不是落荒而逃。离开江户,是因为他想杀更多的人。因为“斩首又重”的恶名在江湖上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市民到匪徒个个都认得他的长相。即使不存在这个问题,上至被他杀害的听差的雇主,下至被他踢馆的道场徒弟,想追杀他的人在江户城内可以说是不计其数,他继续留在江户很难立足。离开江户之后,又重郎游走于诸藩之间,每投宿一地就当场砍人,不管有否受到委托,他想杀就杀,完全停不下手。

后来,他在骏河杀了一位捕吏,只为了抢夺对方的刀。

人血会让刀子生锈,砍到人骨也会令刀锋缺口、刀身扭曲。杀了人之后若不立刻修补,刀子很快就报废。但修刀并不容易,因为只要磨刀师看一眼刀,马上就能看出又重郎用这把刀砍了些什么。这么一来,他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接下来的旅程就更为不便。

因此又重郎在斩杀那位捕吏后,便将对方腰间佩戴的刀据为己有,再没有比这更方便的手段了。

又重郎认为,如此好刀竟佩戴在一个下级捕吏的腰际,未免太糟蹋了,所以,他就杀了那捕吏。到手之后,他发现那把刀比想象中还要好。

(鬼虎,可恶的家伙!真想早一刻吸干你的血。)

又重郎的手握向刀柄。他已经十天没杀人了,手实在痒。如果背后这老头子没有拜托他,或许他早已按捺不住,把这老家伙给杀了。

“喂。”

又重郎朝老人喊了一声。

老人回答了一声“是”。

“那混蛋,真的在那间小屋里吗?”

小屋对面就是波涛汹涌的巴之渊。

又重郎注视着小屋,竖耳倾听。但嘈杂的波浪声令他无法专心。

“就在里头。”老人回答。

“可是,把事情闹得那么大,他还敢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就算捕吏胆小不敢动手逮捕他,被他惹毛的乡下流氓也不会放过他吧?我一路上见过不少满脸杀气、准备报仇的家伙。”

“可、可是,他的确在里头。”

“真的吗?你是说就凭你这身手,也能跟踪他?”

“喔,我、我是叫我孙子跟、跟踪他的。”

“好啦,算了算了。也难怪你们吓一跳,任谁都想不到他竟然能在那场混战后把女人带回来。所以,现在你漂亮的孙女也在前头那栋临时搭建的小屋里?”

(有吗?有人在里头吗?好像真的有人在里头。)

也许一般人无法察觉,但又重郎感觉得到。但即使如此,还是觉得怪怪的。确实是有人在里头,但感觉不出里头躲着的暴徒的邪气。

“阿吉,阿吉……”老人两手往前伸直喊着。

又重郎伸手制止了他。

“老头。”

“怎样?”

“你不是说那只山猴抓了女人之后,都会挡在那栋小屋门前,怒目注视着来要人的人吗?怎么现在看不到?”

“是啊,他现在可能和阿吉在里头……”

老人还是想冲出去,又重郎只好用刀鞘尖端顶住他的喉咙,阻止他轻举妄动。

“喔,搞不好他正在……没办法出来把风。如果是这样,表明你的孙女正被那只喜好美色的山猴压倒在地……嗯,这样的话,也只好等他们办完事了。”

又重郎说完,在松树树根上坐了下来。

老人慌张地瞪着又重郎说道:

“这位武士大爷,求、求求您,赶、赶快动手吧!”

“你敢命令我?如果我们在他们俩交媾时冲进去,恐怕连你孙女都会被我砍头。这样你能接受吗?”

“这个嘛,这个嘛……”

“老头,我问你,不管那家伙是鬼还是老虎,你孙女被这么邪恶的人凌虐,你还想让她活着回来吗?即便回到家里,也已非完璧,以后也别想嫁人了吧?”

老人一听,整张脸痛苦地扭曲了起来。

“你叫作孙平,是吧?”

“是的。”

“那我问你,你不怕我吗?”

“这个嘛……”

老人低头看着地面。

“昨天那个女人知道我的身份,马上就溜之大吉了,这你也看到了吧。好不容易到手的漂亮姑娘,晚上还想跟她温存一下呢,真是可惜。你真的不怕我吗?”

不用说,老人心里一定非常害怕。

又重郎和老人是昨晚认识的。

大概十天前,又重郎在附近关卡勾搭上一个歌女,在对方要求之下,又重郎带她到客栈外面的饭馆用餐。带个女人同行是很好的障眼法,所以又重郎常骗旅行中的女人和他一起走。如果嫌这些女人麻烦,把她们杀掉就没事了。抱定这样的想法,要勾搭女人还是挺简单的。不过,他们走进那家馆子时,却发现店里一片狼藉,还看到一个老头子呆然伫立在里头。

老板——就是那个在店里不住打颤的老头一看到又重郎走进来,立刻冲上前抱住他,向他下跪,流着泪恳求:

“武士大爷,武士大爷,无论如何请您帮个忙。一定要帮我们解决鬼虎,把我孙女救回来,杀掉那恶棍。”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又重郎当然吓了一跳。于是他问道:

“你知道我是石川又重郎,才来拜托我的吗?”

不料那歌女听到这句话后,当场惊叫:“你、你就是斩首又重……”话没说完,便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

“那个女人会逃跑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要犯,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从某种角度来看,我甚至比鬼虎还恶劣哩。”

“可是,武士大爷,您武功应该很高强吧?”

“喔,这我就不知道了。”

“但、但是,如果您能把我孙女救回来,您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老人以嘶哑的嗓音说道。

“好吧。老头子,但是你干吗不通报官府,或者找黑道出面?那样问题不就解决了?而且你也不必浪费太多银两。”

“捕吏根本不可靠,”老人断然说,“已经拜托过他们好几次了。”

“那黑道呢?”

“那些人都是人渣,饱受他们欺负的村民多得数不清。他们欺善怕恶,请他们帮忙反而是自投罗网,说不定会被欺负得更惨。更何况,他们早就在觊觎我的孙女阿吉了。”

“那些家伙对你孙女也有兴趣?”

“嗯,特别是一个叫作黑达摩的家伙,老早就在暗恋阿吉了,还放话说想娶她为妾,威胁我要是敢拒绝他的提亲,就要把我的店给拆了。”

“那你拒绝了吗?”

“拒绝了。结果那些恶棍三天两头来找碴,要把我们赶出去,好让他们经营妓院。”

“这我没兴趣。”又重郎补充道,“你真的付得起二十两黄金?不过是个卖吃的,二十两恐怕超出你的能力范围吧。”

“您、您瞧瞧……”

老人在怀里掏了掏,取出一块有点脏的裹腹布,打开给又重郎看。

“您瞧瞧我这些钱。这是我五十年来不吃不喝存下来的。这就是我的……”

“我懒得听你这老头子唠叨。你有钱就好,的确,感觉还真是沉甸甸的。”

又重郎伸出手准备接过裹腹布,老人赶紧收回来,以两手紧抱在胸前大喊:

“还不行!如果您真能帮我救出孙女,到时候钱一定给您。”

“你还挺谨慎的嘛。”

“您……”

“这不过是市井小民的小聪明,在我看来真是愚蠢至极。”

“您是什么意思?”

“道理很简单,老头子,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我也是个大恶棍,可是你竟然还敢拜托我,而且还敢让我看到你的钱,这是什么意思?”

“那、那是因为……”

此时又重郎伸手握住刀把。

老人一脸苍白地直往后退,不小心一屁股跌倒在地,整个人从斜坡上滑下三尺,但他还苦苦哀求:

“饶了我,大爷饶了我!”

“所以我说你真笨。与其和那个叫鬼虎的暴徒厮杀,砍下你的头不是更容易?反正那二十两是我的了。”

瞬间刀光一闪,赤松枝叶唰地落地。

老人吓得嘴巴大张,直打哆嗦。

又重郎见状笑了起来。

“吓唬你的啦。我要的不是钱,只想找个值得我下手的对象开开杀戒。你嘛,我还嫌斤两不够呢。”

没错。只是想开开杀戒。

老人松了一大口气,但牙齿还是直打颤。又重郎不屑地嗤笑了几声,朝下坡走了两步,来到老人面前。

空气中依然充满了嘈杂的水声,但丝毫听不到男女交媾的声音。

“老头子,你没骗我吧?”

“骗、骗您?”

“鬼虎他真的那么强悍吗?”

“他真、真的很强悍。”

“好,我知道了。”

话毕,又重郎走下斜坡。

(一定要把这家伙干掉。把他干掉,把他干掉,把他干掉。)

杀意在他脑海里膨胀,心头在一瞬间被杀戮的愉悦填满。肌肉反复地紧绷、松弛,气氛愈来愈紧张。当愈来愈高昂的杀意在刹那间达到顶点时,一切就会画上句点。只要走下斜坡,踏出一步,自己的生死便会立见分晓,因此他必须谨慎前行。他来到小屋前,只见板窗紧闭。

(里头有人。)

妄念隔着一扇门板,宛如旋涡般直打转。

(原来如此。)

难道是因为保持警戒,所以感觉更加沉静?

他把手伸向门板。

(啊。拔刀吧。)

又重郎亮出了凶刃。

呔!

砍下东西的触感深及手心,一颗人头应声落地。

接下来的瞬间……

黑达摩小三太一出手就挥大刀斜砍。

武士的肩膀被一刀斩下,他张大嘴巴,双臂在空中挥舞,反射性地欲拔出腰间大刀,但小三太没有给他反击的机会,立刻朝他右肩补上第二刀,最后再朝他的胸口刺进致命的一刀。只见武士双膝跪地,头往前倾,倒地断气了。

连悲鸣都没发一声。真是不堪一击。

想不到这个号称斩首某某的武士,功夫也不过尔尔。

小三太蹲下身来,揪起这个倒地不起的武士头顶的发髻,观察起他的长相来。只见这家伙一脸呆相,恐怕连自己为何要赔上性命都不知道。

(这颗脑袋值五十两吗?)

小三太粗暴地放开发髻,走到门口往外窥探。终于可以听到巴之渊的水声了。

(吵死了。)

接着他又把门关上。

小三太再度蹲下身来,用武士的衣服擦干短刀上的血糊,接着以刀锋抵住尸体颈部,往横处一拉。切不断。

说不定让他坐起来挥刀斩首比较容易吧。他心想。

只听见血花“嘶——嘶——”地不断喷出。

(解决了这个家伙,接下来就是鬼虎!)

“一点都不麻烦嘛。”

小三太嘀咕道,继续割着武士的脖子。

持续涌出的血液早已染红白木制的刀柄。虽然恶心,但小三太已经麻木了。

他想起另一件事。

昨晚那个歌女半夜三更来敲小三太的门。

“我有个秘密要通报。”

据说这眼神充满恨意的女人胆子很大,完全不怕小喽啰们的粗鲁骚扰,进了门还能娇滴滴地对小三太说话。

此时的小三太正火冒三丈。他怒声训斥部下无能,找了一整天都找不到鬼虎,喽啰们个个被骂得狗血淋头。

不管站着、坐着,他都无法抑制满腔怒火;不论喝酒还是狎弄女人,他都无法平息怒气,完全无法静下心来。丢了面子或损失惨重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满脑子想砍下可恨的恶五郎首级的念头,让小三太狂暴到了极点。

小三太这个人从前就是这副德行。不管多微不足道,只要是无法马上得到想要的东西,他晚上就会睡不着觉。他个性急躁,半夜想要什么,即便是第二天早晨就能轻易取得,眼看天马上就要亮了,熏心的物欲还是会令他情绪失控。

小时候,有一天半夜,他突然想得到附近一个姑娘头发上插的便宜梳子,急得把睡梦中的母亲踢得身上淤血,而且一直踢到天亮,一起床便立刻赶往那姑娘家里,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对方头上的梳子抢了过来。那把梳子现在还在小三太手中。

只要得到了东西,小三太绝不会轻易放手,这就是他的个性。他对占有欲就是有着异常强烈的执着。可见小三太是个固执得超乎想象的家伙。

成人后的小三太之所以在道上混,也是为了夺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般人想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得遵守社会上的某些规矩,但小三太懒得理会这些规矩。从工作、挣钱、存钱到购物这种缓不济急的漫长过程,要脾气暴躁的小三太遵守根本是难过登天。

不择手段、看到就抢,这是最符合小三太个性的做法。

不过他并不喜欢当小偷。躲躲藏藏,还得想一大堆方法,设一大堆圈套,会让他觉得比做安分守己的工作还麻烦。反之,不必动任何脑筋便能在欲望中随波逐流,唯一的方法就是进入黑道,而且还得玩大的。如果只能当个小喽啰,黑道生涯就完全没有吸引力了。所以,他加入黑帮之后立刻尽力往上爬。

三年前,小三太谋杀了对他有恩的帮主安宅十藏,获得了今天的地位。

论力气,他要比别人强上数十倍,个性又凶暴,加上贴身喽啰也个个剽悍过人,因此帮里没人敢挑战他的地位。即便是黑道,谁也不会笨得去招惹小三太这种随时会咬人的疯狗。

因此,黑达摩小三太绝不会放过鬼虎恶五郎这种狂妄之徒。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取恶五郎的性命。因为恶五郎捣毁了他的赌场,杀伤他好几个手下,抢走了他的东西,甚至与一向自负力大如牛的他对打,最后还能全身而退。

这一切让他愈想愈气,让他无法按捺住内心不断膨胀的憎恨。他在责骂手下喽啰时,已是怒不可遏。

就在这时候,这女人找上门来了。

这女人告诉他:

“我有个秘密要通报。”

老大正在里头骂人,兄弟们对这个女子当然不可能客气。于是,小喽啰们刻意刁难这个访客,认为她一定是昏了头,不晓得他们黑达摩帮派的厉害,竟然有胆子上门。

“我有件事要通报你们老大黑达摩。不要以为我是个弱女子就打马虎眼,否则等会儿可要让你们吃不完兜着走!你们这些小喽啰,给我滚一边去。”

这女人既吓人又妩媚的声音传到了房子里头。就这样,这女人——巡回艺伎阿银——走进了里头的房间。

她的皮肤非常白皙,细长的凤眼周围画着淡淡的红色眼影。气得火冒三丈的小三太此刻意外地看到这个女人出现,顿时愣住了。女人看到小三太,就轻启如花蕾般的红唇,微笑着说道:

“您就是黑达摩老大吧?”

她的嗓音如风铃般清脆悦耳。

“你是谁?”

黑达摩的手下悉数单膝起身,摆出准备攻击的姿势。

这女人一点也不害怕,大大咧咧地继续说道:

“这个欢迎的阵势未免也太盛大了吧。不过,我只想和你们老大私下谈点事,可否麻烦各位先退下?”

“什么!”小三太的喽啰们怒吼道,其中一个甚至拔出了匕首。

女人用三味线琴挡住身子说道:

“哎哟,难道各位大爷觉得我不可靠?这也难怪。不过,各位不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黑达摩帮吗?坐在那头的凶神恶煞,就是当初赤脚仓皇逃脱的小三太老大吧?就算我是个贼,毕竟不过是个孤身的弱女子,你们难道担心打不赢我?要不然就是……”

这女人话讲得稳如泰山。

“要是老大您担心我这个弱女子图谋不轨,不妨剥光我的衣服,检查看看身上有什么武器。我可以对天发誓,要是让各位搜出了什么,要头要手、要煮要炸都悉听尊便。”

“你这女人,讲话未免太嚣张。”

一个喽啰抓住女人骂道。

但小三太把这喽啰打退下去。他想得到她,想占有这个肌肤白里透红的女人。于是,小三太命令所有喽啰退下,接着和女人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请原谅小女子的无礼。”

女人一坐下,就彬彬有礼地向小三太鞠躬致歉。接着便开始做一番自我介绍:“我叫阿银,是个歌女。”接着又说:“请原谅我的无礼,但若不这么要求,我这个弱女子就没办法和老大单独共处。至少我要通报的这件事情,还是不要让您的手下听到比较好。”

“到底是什么事?”

小三太问道。他最讨厌别人讲话拐弯抹角。于是,阿银从榻榻米上蹭到小三太面前,凑在他耳边说:

“是有关鬼虎恶五郎的事。”

“什么!”

小三太听了,眼睛瞪得斗大。

“我知道他人在哪里。”

阿银说着,身体更贴近小三太。

“在哪里?他人在哪里?”

小三太大声问道,但阿银立刻用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按住小三太的嘴唇。

“好,接下来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情。就因为您是黑达摩帮的大哥,我才来拜托您的。”

阿银身体稍稍后退,继续说道:

“不过,容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不等小三太回答,阿银便继续说下去。

原来阿银一直到三年前,都在江户一家名叫井坂屋的油商家工作。她十岁左右就进入这家商店,在那里待了八年。

三年前的春天,阿银被老板的儿子看中。老板的儿子决定秋天提亲,之后举行婚礼。见她气质好、有才华、干活儿又认真,老板也非常喜欢她。这当然是一门好亲事。

“有这么好的事情吗?”

小三太心想。黑达摩的信条是,别人的幸福就是自己的不幸。虽然他十分中意眼前这个女人,听到这些往事还是令他忌妒。

但事情没那么顺利。

“离婚礼只剩下三个月的某日,井坂屋突然有强盗闯入。”阿银说道,“那强盗非常凶狠,从伙计、掌柜到女佣、小厮等,悉数诛杀。”

阿银前一天刚好奉命到住在八王子的老板的弟弟家办事,因此逃过一劫。隔天早上回到井坂屋时,阿银着实吓昏了。

屋檐下掉落了一只耳朵,账房里有断腿,走廊上则有几条断臂,原本将在三个月后成为自己丈夫的小老板,一颗首级则落在大厅地板上。

店里店外一片血海。

堆积在一起的小厮与女佣的尸体,脑袋悉数被砍掉。老板娘在卧房里,老板则在仓库前,两人都被乱刀砍死,倒卧血泊之中。今年秋天就要成为自己弟弟的几个小孩,也都变成一具具尸体。

虽然没查出强盗是哪一号人物,但官府很快就查到动手杀害伙计的男子叫什么名字。

斩首又重。

官府说他是个职业杀手,专受雇于流窜各地的盗匪。

不料,唯一幸存的阿银,当天就遭到逮捕。因为官府认为她有通外鬼的嫌疑。

小三太闻言,心里一阵窃笑。社会不就是这副德行?所谓弱肉强食,如果不想成为他人的俎上肉,横行霸道绝对是不二法门。换言之,要是不想吃亏,最好先占别人便宜。

直到雪冤获释的整整一年间,阿银吃了非常多的苦头。当然,她原有的梦想与希望,在那一年里也全都化为泡影。

现在阿银心中只剩下强烈的复仇愿望。于是,她化身为歌女,游走诸藩,到处寻找斩首又重。

斩首又重这个名字小三太也听过,据说他是个神出鬼没、流浪各藩的杀手。他武艺高强,是个只要有人头可砍,没酬劳也无妨的杀人魔。听说官府悬赏五十两,要取斩首又重的首级。小三太听说钱是某大名出的,因为斩首又重上个月在伊豆与骏河国境的韭山斩杀了一名地方捕吏。

“那又怎样?你这些故事和那可恶的鬼虎有何关联?”

小三太不耐烦地质问。他最讨厌别人讲话拐弯抹角。

女人一脸敬畏地回答:

“又重那家伙已经在十天前来到伊豆。凑巧的是,他刚好被委托去杀蹂躏良民百姓的鬼虎恶五郎。”

原来如此。这两件事还真的有关联。黑达摩这下明白了。可是,是谁托斩首又重办事的?

小三太曾听说斩首又重的酬劳贵得离谱。

“好像是山腰的三个村落与宿场町的居民一起出的钱。”

阿银说道。她强调,之前听说斩首又重在骏河一带出现时,她就猜想下一站可能是伊豆,于是先行到当地布线,果然让她逮到了行踪。

这女人的说法可信度很高。那些村民以前也好几次要求小三太帮忙赶走恶五郎那只山猴。但当时小三太对此事完全没兴趣,听过后也就忘了。

“终于要和仇敌对决了,我就想办法混入村民之中,探听可以找到斩首又重的方法。然后我又听说恶五郎的行径和斩首又重一样恶劣。昨天,村民正式委托斩首又重,并把钱交给了他。”

(真的吗?)

“看样子会是一场很好看的龙争虎斗。”

小三太轻松地说道,阿银闻言则皱起漂亮的眉毛抗议道:

“这么说您听清楚了吗?还有……”

阿银声音娇滴滴的。小三太把脸转向阿银。

“听说鬼虎昨晚砸了大爷您照管的赌场,也有许多兄弟被他砍伤。真有这回事吗?照大爷的个性,应该不会容许那个混蛋继续逍遥吧。如果鬼虎让又重给杀了,大爷会不会感到遗憾?”

这么说也对。小三太的憎恨绝不是恶五郎死在别人手里就可以消除的。

于是,小三太转头望向阿银白皙的脸庞。这只来历不明的母狐狸正在对他微笑。

阿银又说:

“恶五郎刚刚已经回到巴之渊的小屋去了。”

“什么?”小三太大吼一声,抓住阿银的肩膀,“真的吗?没想到这么危险的时刻,那只山猴还敢回到自己的住处,真是令人意想不到。难怪我的手下到处找不到人。”

小三太焦躁起来,坐立难安。

(恶五郎是在耍我吗?根本不把我们当一回事。他真的这么大胆?难道他完全没把黑达摩帮看在眼里吗?)

小三太气得浑身打颤,几乎就要大吼出来。

阿银继续说道:

“因为我还不清楚详细状况,昨晚就前往恶五郎的小屋附近埋伏窥探。当然,我的目标是斩首又重,他既然受人委托,一定会去袭击鬼虎。但我到了现场才发现,那栋小屋里空无一人。”

当时鬼虎大概正在赌场里混战。

“我一直等到天亮,等了整整一天,正要打道回府时,那家伙就踱着步回来了。”

“你真的看到他了?”

小三太严肃地逼问阿银。

“真的,是我亲眼看到的。”阿银答道,“而且,鬼虎的步伐看来很沉重,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他的蛮力有多惊人我不知道,但看那样子应该是很疲惫了。”

(鬼虎,很疲惫?不会吧。)

昨晚他挥舞着赌场梁柱,整栋房子几乎都要被他给拆了。力气大如鬼神,无人能挡,一场混战下来,梁柱折断,房子半毁;兄弟们有半数断手断脚,个个倒地不起,到今天还有三个人断气。

“鬼虎应该也受了伤吧。”小三太自言自语道。

“应该有吧。”阿银又补充道,“否则他也不必逃走啊。他一定是判断自己没有胜算,反正也没地方可逃,干脆逃回自己住处。看他满脸是血,又一副浑身无力的模样,我甚至觉得连我都可以当场宰了他。”

(真的吗?他果真伤得那么严重?若果真如此……)

“真的,我没骗你,大爷。”阿银有点烦恼地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大爷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此时鬼虎正容易对付,以大爷的身手,只要动动小指头就可以解决他了。”

说到这里,阿银突然用手遮住了嘴巴。

“且慢,大爷该不会带兄弟们去找鬼虎吧?大爷,我告诉您,鬼虎这时正虚弱,也最好对付,而且除了我,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她伸手钩住小三太,继续说:

“我可是为了大爷您着想,才特地前来通报这个秘密的。”

阿银说完便笑了起来。

(要我只身前去解决鬼虎?)

这的确是个好点子。一想到能痛宰那只可恨的山猴,小三太就不禁亢奋起来。更何况如今还能独享这份愉悦——这对小三太而言,当然是再爽快不过的事。

(这个地方官府不敢碰的暴徒、五十个流氓都无法打败的强敌、地方居民得筹措巨款雇用杀人狂来处理的恶魔,我却能把他给……我自己去。就我自己去。)

“大爷。”阿银搔首弄姿,身体紧贴到小三太身上。小三太已经感觉到这个女人在他耳边的呼吸,又听阿银说道:

“最重要的是……大爷不妨把鬼虎和又重一起解决如何?”

“这就是你的目的?”

小三太不由自主地拍打了一下膝盖。

原来阿银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他替她报仇。

小三太凝视着眼前这个皮肤白皙的女人。

“你觉得有胜算吗?”

他问道。

阿银眯着一对凤眼,坚定地回答:

“您就试试看嘛,一定成的。而且,官府还悬赏五十两要讨那家伙的首级呢。杀了他就能拿到村民筹措的二十两,加上官府的赏金就是七十两。相信老大一定可以顺利完事的。又重看似厉害,但他的刀法其实只有杂耍水平,只要能避开第一击,就能轻轻松松打败他。您觉得怎么样呀,大爷?”

(总共有七十两?)

小三太自信能取胜。

所谓剑道,不过是雕虫小技。小三太心想。在这种太平盛世,有机会拔刀的大多不是武士,而是侠客。就算平日以竹刀练习得再勤奋,绝大多数的武士应该也没有杀人的经验。反之,小三太却深谙此道,他相信实践胜过理论。虽不知斩首又重的武艺有多高强,但他认为武士的长刀很容易闪躲,而且不按牌理出牌的攻击,会使武士无法招架。

小三太一张脸涨得宛如达摩雕像般通红。

女人见状也高兴起来。

“对了大爷,要不然,咱们就先让鬼虎与斩首又重厮杀,等他们分出胜负,再由大爷亲自手刃活口。不知这点子如何?”

好办法。这提议正好投小三太所好,还真是个周密且卑鄙无耻的计划。黑达摩小三太立刻整理好行头,在阿银的陪伴下出发前往巴之渊。他知道今晚横竖睡不着,以他的个性,根本等不到天亮。

小三太的举动让手下好奇,但他下令,除非收到通报,否则绝不可轻举妄动。

让手下等一阵子,自己再提着两颗首级回来,小三太的威信就更不可动摇了。小三太打的就是这个如意算盘。

丑时三刻一过,他们俩便抵达巴之渊。

黎明前的巴之渊,景色宛如地狱。

吹过水潭的风不断煽动着黑达摩的情绪,轰轰作响的水声更激发着他的战意。

“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立刻赶回去通报我的手下。”

如此交代完后,黑达摩小三太便提着白刃走向小屋。

有格调的侠客不会躲在门外偷窥,因此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踹开房门。

首先,他看到躺在小屋一角的鬼虎。接着他发现门口站着一个武士,正惊讶地回过头来。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出刀,凌空劈砍。二话不说,他脑中什么也不想。

(号称斩首某某的武士,功夫只有这样?不会吧?)

等对方一断气,他便要把头砍下来。

(这颗首级值五十两?)

巴之渊的澎湃水声轰隆作响。

小三太用武士身上的衣服擦掉短刀上的血糊,然后以短刀抵住尸体脖子,慢慢把首级锯下。这项工作比杀人还麻烦。

“终于大功告成了。”

他以武士的衣服擦掉沾满双臂的鲜血,接着拿起好不容易才从尸体上锯下的头颅,缓缓站起身来。前后共花了半个时辰。看来取人头用短刀,还不如用锯子或菜刀来得方便。

接下来就是鬼虎那家伙了。

他望向小屋的一角。

只见鬼虎已经像条死鱼般躺在地上。

真可惜。虽然自己没办法亲手干掉这家伙,但既然他已经丧命,剩下的就只是痛快地羞辱他的尸体了。总之先把情况告诉阿银吧。小三太走向门口。这时候,门突然开了。

门外的人走进小屋,确认恶五郎确实倒卧在屋内一角,他不由得呆住。

田所十内完全没想到,恶五郎这个恶霸竟然真的死了。

然而,十内又想到另一件事。

没错,正如那白衣男子所说,恶五郎真的死了。即使如此,如此囫囵吞枣地接受那乞丐的话是否真的妥当?

那个家伙,还是应该挥刀杀掉他的。可是,在客栈里无法动手。不然,就该追上去想办法扑杀他。但如今已经来不及了,十内为此后悔不已。

应该用不着担心吧。反正他只是个四处流浪的乞丐,不管走到哪里、对谁讲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

男子是在亥时之后来找十内的。

十内已经一个月没回伊豆了。这么晚了,泡过热水澡、喝过睡前酒的十内已经快进入梦乡。虽然还不到夏天,但已经感觉有点闷热,十内稍微打开纸门,正打着盹。

丁零——此时铃声响起。

还没到挂风铃的季节吧,十内心想。

又传来一声铃响。

附近有人。十内立刻警觉地坐起身来。

此时有人轻轻打开纸门。

“谁?”

十内把手伸向枕边的刀子。

“且慢,不必紧张。”来者在黑暗中开口说道,“此时冒昧造访,请多多包涵。在下并不是夜盗。”

从窗子侵入的,是个头戴修行者头巾的白衣男子。他脖子上挂着一只偈箱,手持一个摇铃。此人身上没有武器之类的东西,只穿着一身纯白的轻装。

的确,没有盗贼会作这种打扮。但这令十内更加困惑。

“你是妖怪吗?”

他对着黑暗中的人影问道。男子目中无人地笑着回答:

“看在下这身打扮就知道,我是个御行。”

从这身打扮看来,他并没有说谎。

“一个御行来找我做什么?”十内瞪着侵入者问道。“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这么贸然闯入未免太无礼了。立刻给我出去!不然结果会怎样,你自己应该知道。”

说完十内便准备出手,但男子制止了他。

“阁下不要紧张。万一被官府发现,对您反而不好。不是吗?”

“你这混账!到底是谁?”

十内一度收回来的手再次伸出握向刀柄。

男子见状,悄声躲到衣架屏风后头。

“喔,大爷请别这么冲动。我是寅五郎的……噢,他现在叫恶五郎,也就是鬼虎恶五郎的使者。”

男子说完站起身来。

手上拿着刀的十内闻言,单膝跪到了地上。

“请不要这样。”御行见状,说道,“我其实是他的赌友,鬼虎只是要我替他传个话。另外,他要求切勿让任何人发现我来找过您。所以哪怕再不习惯,我也不得不在如此深夜攀檐走壁,偷偷摸摸地来找您。”

男子再度目中无人地笑了起来,并说道:

“他要求我转达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从明天起,他就无法再遵守两位的约定。”

“约定?无法遵守?到底是什么意思?”

十内问道。这并不是个可以不遵守的约定吧?两年来,那家伙一直傻里傻气地信守约定,现在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其实,鬼虎他已经死了。”

男子说道。

丁零——他摇了一下手中的摇铃。

“他死了?”

十内大喊道。

真令人难以置信。十内曾砍过那巨汉,但并没有要了他的性命。当时他不仅没死,而且还不痛不痒的模样。

“他死了。”御行又说了一次。

“昨天他在赌场里闹事,结果惨遭黑达摩的手下围剿。”

印象中他的确好赌。

这时御行从屏风后悄然走出,弯腰站在十内面前,说道:

“在最危险的时候我救了他。再强悍的豪杰,也无法独力面对五十个凶狠的刀客,当时的情况绝非面对五十个手持锄头菜刀的农民可以比拟。”

这是理所当然的。

十内放下了刀子。

御行窥视着十内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您和鬼虎有什么约定,当时他在一个众人不知道的地方,马上就要死了,故无法再信守承诺,这就是他要我传达的第一个讯息。另外一个就是,今天这样和您告别让他很没面子,但请您务必看在他长久以来为您尽心尽力的分上,饶了妹妹阿吉。鬼虎他临终时就说了这些。”

丁零。

御行又摇了一下手中的铃铛。

“他还说,如果还是得不到您的原谅,他也只能死心了。恶五郎是这么说的。但如果真的无法得到您的原谅,至少也要剪下他这个不成材的哥哥的遗发,转交给阿吉做纪念。他说完这句话就死了。”

“唉,他死了?”

说着,十内把视线从男子身上移开。

御行敏锐地注意到十内的心情似乎突然变得起伏不定。

“我是不知道他和大爷之间有些什么过节,但我看您就原谅他吧,否则那个笨蛋恐怕会变成妖怪跑回来闹事。”御行继续说道,“唉,真有什么复杂的理由我也不多问了。相信武士大爷您一定也有许多麻烦的事情要处理。可是……”

话还没说完,白衣男子便轻盈地跃起,跳上了纸门的门槛。

“还是请您去剪剪他的遗发吧。要去最好在天亮之前。若是等到明天早上,官府就会接到通报,虽然那些没胆量的捕吏在鬼虎活着的时候不敢来招惹,但一听到他死了,想必一定会赶过去。到时候大爷不就没办法去了?”

十内站起身来。

眼前这位御行一直强调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既然如此,可以留他活口吗?是不是该趁现在把他……

丁零。

男子又摇了摇手中的摇铃。

“虽然您穿着如此平凡,但还是看得出大爷的身份并不卑微。若是过度胡作非为,再重要的人物都得受惩罚。世间虽然没有神也没有佛,但仇恨一旦累积,还是会化为妖孽;眼泪一旦凝结,则会化为鬼怪。奉劝大爷还是要小心哪。”

丢下这句话,男子便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十内花了一个时辰努力思索,却狼狈得理不出半点头绪。想不到鬼虎竟然会丧命。不过,换个角度想,这反而能省下不少麻烦——这样讲也是有道理的。再怎么笨,鬼虎也不可能永远被骗吧。如果知道自己受骗,到时候事情反而更难收拾。十内其实早就有这种想法了。

这问题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他心想。只是,御行这番奇怪的话当然不能全盘相信。但若要确认他讲的话是虚是实,恐怕真得在天亮前赶去探探情况。如果他说谎呢?他到底有什么企图?总而言之,他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于是十内悄悄离开住处,直接前往巴之渊。

他来到小屋前使劲敲门,但屋内无人回应。感觉里头没人,窗也都开着。一丝月光从木板屋顶的缝隙射入屋内,能隐隐约约看到小屋内部的情况。由于相当阴暗,得花一点时间才能让眼睛适应。

他真的死了吗?十内双臂抱胸,困惑不已。恶五郎的确躺在里头。

即使想把他的遗发转交给阿吉,可她早已躺在某座万人冢里,死了已经有两年了。

难道他真的会变成妖怪跑回来闹事?

至少把他们埋在同一处吧。十内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大发慈悲终究解决不了问题,而且还很愚蠢。该如何向官府说明情况才是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所以,这具愚蠢的尸体,还是暂时扔在这里方为上策。

只不过,那家伙……真的只是来传话的吗?就在十内脑海里闪过这丝狐疑的一瞬间,有人粗暴地推开了门板。

黑达摩的手下收到通报,没弄清情况便赶赴现场,抵达巴之渊时已经是早上了。

他们都傻了眼。这个平常不见人影的偏僻山区,如今却是人满为患。其中大多是旅行者、百姓,也有几个捕吏。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好不容易挤过人群,眼前的景象再度令这些喽啰大吃一惊。

只见小屋前方正对水潭的一块岩石上,躺着些奇怪的东西,原来是三个男人的尸体。那三具尸体脚朝外、头凑在中间排得整整齐齐。只是,三人的肩膀棱线彼此接触,呈现出一个歪曲的三角形,而原本该在这三角形中央的三颗人头却不见了。三具尸体都惨遭斩首。

“这到底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连这些凶狠的流氓都看得目瞪口呆。

一个戴斗笠状头盔的捕吏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的一个部下指着尸体向众流氓问:“这是你们的老大黑达摩小三太吧?”

流氓们全望向那几具尸体。

第一具尸体穿着类似猎人常穿的无袖皮衣,手上握着一把沾血的刀;第二具尸体身穿气派的黑色便装,手上也提着一把沾血的大刀;最后一具尸体条纹和服的下摆被撩起,露出穿在里头的细筒裤,手上也提着一把染血的长刀。

最后一具尸体身上的条纹和服实在很眼熟。不用说,那是昨晚小三太与巡回艺伎见面时所穿的和服。

顿时,所有流氓都吓得目瞪口呆,个个惶恐不已,纷纷大喊“老大、老大”,朝尸体走去。此时手持棍棒的下级捕吏站了出来,阻止他们靠近。

“验尸完成前严禁任何人触摸。”

捕吏大吼道。流氓们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验尸?!还验什么尸?你们这些蠢货,少胡说八道。这绝对是那个大混蛋鬼虎干的。你们难道忘了他前天上我们那儿闹场吗,现在他竟然还……”

“胡说八道?我看你们才胡说八道呢。仔细看看吧。这个跟你们小三太貌似亲密地躺在一起的家伙,不就是恶五郎吗?不给我看仔细点,还敢大声嚷嚷?”

流氓们再度大吃一惊。没错,看来那真的是鬼虎恶五郎。从他的穿着打扮就能看出,手上还提着捣毁赌场时用的刀呢。

“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是这样的吧……”戴头盔的捕吏双臂抱胸,说道,“另一具尸体应该就是我们一直在围捕的斩首又重,也就是石川又重郎。这具尸体手里握的,就是上个月遇害的我们的同僚田中慎兵卫的刀。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杀害了捕吏,因此我们到处追捕他。十天前听说他来到了伊豆,没想到看到他时,已经变成这副模样。”

捕吏们个个百思不得其解。

“小三太与恶五郎之前有过严重冲突,是吧?如果是这样,应该不是小三太雇用又重郎来杀害恶五郎的吧?”

“没错。也不可能是恶五郎杀害又重郎之后,又在盛怒之下杀了小三太。若情况果真如此,那么恶五郎到底是谁杀的?”

“也不太可能是恶五郎与又重联手杀害小三太吧?”

“没错。看来看去所有的可能性都不成立。那么,会不会是小三太的手下所为?应该也不可能,他们不可能连自己的老大都杀了吧。再者,他们怎么看都不像会干出这种事的人。”

话毕,捕吏们轻蔑地朝小三太的喽啰们望去。

即便是为非作歹、不可一世的流氓,遇到这种出乎意料的事似乎还是会一筹莫展。喽啰们全都像稻草人似的呆然伫立。

“脑袋呢?”其中一个流氓问道,“我们老、老大的脑袋在哪里?”

“噢。”捕吏回答道,“我们获报赶来查看,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尸体被布置成这副德行。他们三个人的武艺旗鼓相当,在自相残杀后全都丧了命——这个推论也不无可能。不过最奇怪的是,三个人竟然都没了脑袋。这还真古怪,丢了脑袋的不止一个,也不止两个,而是三个人的脑袋都没了。那么第三个人的脑袋是谁砍的?是谁砍下头颅把它们扔了?难道是这些脑袋全都飞上天去了?难道它们还在缠斗不休?”

这时围观的群众开始骚动起来。

“有人说,那三颗头颅正在水面上争斗着。”

捕吏们纷纷朝水面望去。只见水流轰隆隆地卷着旋涡。

“这就是所谓的舞首。”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有个年轻的旅客站出来说道。

“请问这位是……”

“在下山冈百介,家住江户京桥,以写作为业。我是个周游诸藩到处收集古今怪闻奇谈的闲人。我有几句话想告诉各位捕吏,不知各位是否愿意听听?”

年轻人往前一步,近距离观察三具尸体,皱着眉头又说:

“刚刚听你们说,这三具尸体分别是恶五郎、小三太与又重,是吧?”

“没错。”

“喔,又是因果循环。”这位年轻人自言自语道。接着,他朝戴头盔的捕吏问道:“各位是否知道这附近有个名叫真鹤崎的海角?”

“当然知道,就在伊豆国内。”

“当地有这样的传说,据说宽元时,也就是家康神君创立幕府之前,当时负责治安的镰仓检非违使[15]手下有些叫作‘方便’的差人。这些人是被判轻刑的罪犯,官府为了让他们戴罪立功,便派他们当密探。这些方便里头有三个在真鹤崎的祭典宴会相遇,酒后发生了口角。”

百介说到这里,伸手指向看起来像是鬼虎的那具尸体。

“其中有个力大无穷的魁梧男子。三人激烈争吵之后,另外两人欲共谋杀害这魁梧男子,但壮汉发现情况不对,便先下手为强,砍掉其中一个人的头颅。”

百介接下来指着黑达摩说道:

“另一个人吓得逃入山中,那名壮汉便提着砍下的头颅追了上去,经过一番锲而不舍的追逐,壮汉终于追到那个人。两人又厮杀起来。此时壮汉却不慎被石头绊倒,跌了个四脚朝天。这时……”

百介指着又重郎继续说道:

“被追逐的男子立刻举刀从壮汉的肩头往胸部一劈,挨了一刀的壮汉也展开反击。厮杀成一团时,两人因不小心踩空而双双坠海。落海之际,两人刚好相互持刀抵住对方的喉咙。只听到啊的一声,两颗头颅便一同落海。据说他们的头颅落海后仍在争吵。壮汉的头咬着对方的头,第一个人被砍掉的头颅也跑出来,一口咬住壮汉的头颅,三颗头颅就这么彼此争咬。那景象之凄惨,简直有如阿修罗地狱。只见三颗头颅个个口吐火焰,高声怒骂,据说至今仍争吵不休。这就是妖怪‘舞首’的传说。”

“这是一种所谓的面妖吧?”

“没错。而那三个方便的名字就叫作恶五郎、小三太以及又重。”

“什么?你说的可是真话?”

捕吏们个个惊骇不已。

不只是捕吏,围观群众也都露出惊讶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巴之渊。

“当然是真的。”百介接下来又说,“也许是那三个古代恶棍怨念不散,经过漫长的年月,又转世成为这三个恶徒,想要了结前世的恩怨。这究竟是命运偶然的恶作剧,还是可怕的因果报应?虽说恶人注定不得善终,但如此结局也未免太残酷了。”

就在此时。一阵不祥的风飕飕地从水面吹向众人。水面波涛更加汹涌,三股旋涡产生大量泡沫轰隆作响。这时突然有人大喊:“大家看,那三颗头颅就在那旋涡里。”不论捕吏、混混、农夫,还是旅人,都一同朝旋涡中窥探。

没错,浑浊的水里真有三颗看似头颅一样的东西在浮沉。看起来真像在相互缠斗。

丁零——

一阵铃声响起。

“御行——奉为——”

只见几张纸符随着摇铃声飘向水中。纸符在风中翻滚飞舞,一落水便被卷入旋涡,不多久便没入水中。

丁零——

铃声再度响起。

眼前站着两个白衣男子。其中一个战战兢兢地说道:

“官府大爷,照这情况看来,在下建议该把这三位死者埋葬建冢,加以祭祀,否则难以保证众人不会被鬼魅所扰。”

为首的捕吏闻言,调整了一下头盔的帽带,连连点头同意道:

“没、没错。总不能放任这些天下的大恶人继续争斗不休。喂,达摩帮的,你们老大还在扰乱世间,还、还不赶快负起责任?我下令你们马上处理善后。就照这、这个人说的去办。”

捕吏抛下这句话,便带领下属撤离现场,围观的群众也随之一一散去,人们没多久便如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巴之渊很快恢复了宁静。

从远处望着那群混混依然围着三具无头尸体发愣,谜题作家百介苦笑了起来。方才那两名白衣男子依然站在他身旁。

“话说回来,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说老实话,我真的看不太懂。”

闻言,白衣男子——也就是御行又市,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小径说道:

“去问问他们俩吧。”

百介朝御行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脱下围裙的餐馆老板孙平,也就是大嘴巴治平,以及卸下巡回艺伎装扮的阿银。

又市继续说道:

“我必须赶快带这个人前往西国某寺院,所以,方向和他们相反。”

御行说完,身穿白衣的不知名男子向百介深深地行了个礼。

目送他们两人离去后,百介朝治平与阿银跑去。

“辛苦了。”

治平开口说道。

百介马上问他:

“治平,这三具没了脑袋的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你还不了解吗?事情很简单啊。就是又市先连哄带骗把其中一人带进小屋,接着,被阿银以美人计诱来的黑达摩便入内将他击杀。贪图赏金的黑达摩二话不说,立刻砍下对方人头。接着被我骗来的斩首又重上场,一刀便斩断了黑达摩的脖子。而就在他人头落地的那瞬间,恶五郎站了起来。”

“什么?”

“有什么好惊讶的?”

“恶五郎他,不是一开始就死了吗?”

“没有、没有。”

治平拼命挥舞着手说道。

“没有?难道他不是被黑达摩给杀了吗?不然,方才那具尸体到底是……”

“那是我布置的,真正的鬼虎其实还……”

“真正的鬼虎?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阿银侧眼看了一下百介,含笑补充道:

“百介先生,你认为方才又市身旁那个御行会是谁呢?”

“什么?”

百介赶紧回头望去。但方才那两位白衣人早已不见踪影。

“他就是鬼虎恶五郎,也就是寅五郎。他确实很会喝酒,也很好赌,而且一身蛮力无人能敌,所以才会得到这又是鬼又是虎的称号。但其实他是面恶心善,贴上胡须看起来还挺可爱的。不是吗?”

“可是,阿银,鬼虎不是个专门强暴姑娘的恶徒吗?”

“没这种事,是有人命令他这么做的。”

治平愤愤不平地回答。

“有人命令他?”

“没错,他是被迫的。”

“被迫?被真正的鬼虎吗?”

“对,被一个名叫田所十内的恶棍目付[16]所迫。”

“就是方才那三具无头尸体之一?”

“没错。这家伙十分恶劣。和这种人在一起,不管是鬼还是老虎,都会受不了。”

治平语带不屑地说道。

“不过,一个目付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其实是这样的。十内这家伙去年奉派为微服办案的目付,监视韭山的地方官府。他的任务是在伊豆一带暗中察访,但这家伙四处为恶。他与由他监督的官府勾结,对官府的丑恶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让捕吏们也放任他干坏事。而且他还非常好女色,对不对,阿银?”

“他很变态,只要一天不碰女人就会流鼻血,三天不近女色便要发狂,是个疯狂的色魔。而且,他喜欢凌虐女人,用针刺,用火烧,把对方眼睛弄瞎,甚至常在交媾的过程中将对方杀掉,还真是病入膏肓。自然,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服侍这种家伙。”

“所以,他就派恶五郎帮他找女人?恶五郎没有对掳来的女子怎样吧?”

“没错,他真的是被迫去掳人的。而且,人一抓回来,他就奉命在屋外负责警卫,不许任何人接近小屋。”

“原来如此。人说鬼虎掳来姑娘后都会守在小屋前。这么说来,人既然在外头,当然没办法对姑娘做些什么。”

“而且,他可以连续三天三夜守在屋外,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接受这种命令?难道是为了钱?”

“好像是拿点报酬,但更重要的是……”

“因为他妹妹的缘故,”阿银继续说道,“因为对方让恶五郎相信,他妹妹被掳去当人质了。”

“人质?那个目付掳去的吗?”

“没错,不过,其实恶五郎的妹妹早在两年前就被他染指,而且被他杀了。”

说到这里,阿银露出了懊恼的表情。

“寅五郎的妹妹名叫阿吉,在江户一家油坊干活儿,即将成为老板夫人,不料官府却怀疑阿吉涉嫌通外鬼,将她逮捕。”

“通外鬼?”

“没错,官府怀疑她是歹徒的内应。当然,她背了黑锅。”

这时候治平插嘴,说道:

“不知道是怎样刻意安排,后来这个案子由田所十内负责。于是,田所威胁寅五郎,若要阿吉平安出狱,就必须照他的命令行事,寅五郎只好答应。不过,他个性温厚,田所十内交代的事情未必都做得来。而且,他也曾经怀疑,妹妹会不会已经死了。于是……”

“接下来就是诈术师又市出场的时候了,是吧?”

“没错。”阿银叹口气,说道,“阿吉之所以如此不幸,元凶根本就是斩首又重。他受强盗雇用,闯入阿吉未婚夫的店,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所有人杀光。然后官府竟然认定阿吉是歹徒的内应,而将她投狱。”

“又重这家伙根本就是个杀人狂。只要一天不杀人,就会浑身发痒。”治平补充道,“所以,和他在一起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随时得提防命丧他的刀下。是吧,阿银?”

“这还好吧。你不过和他相处一天而已,我却和他厮混了十天呢。把他引诱到伊豆来,整整花了我十天哪。”

“是阿银你把斩首又重引来的?”

“是啊。而且令村民苦不堪言的大恶棍黑达摩,也是我引来小屋开杀戒的。”

“这么说来,那家赌场的乱斗也是……”

“我们故意设计的。”治平点头,又说,“黑达摩经营的赌场很会诈赌,寅五郎也知道,所以,他是耐着性子赌下去的。”

“且、且慢。你们刚才说,黑达摩误认为田所十内是又重郎,将之诛杀。接着,又重郎误以为黑达摩是鬼虎,而将之斩杀。那么杀掉又重郎的是谁?”

“就是寅五郎,也就是恶五郎。恶五郎一开始假装自己死了,又重郎杀了黑达摩之后,他便趁机杀死又重郎。恶五郎其实不好杀生,但又重郎杀掉未来妹婿家里所有的人,导致妹妹被监禁,此仇非报不可。刚好恶五郎力气很大,只有他能打倒又重郎。又重郎的头颅被他砍下来,就这么掉进了旋涡里。”

(结果就变成了“舞首”?)

百介闻言,不由自主地朝几乎完全被树影遮掩的巴之渊的方向眺望。

此时的他不禁感叹:真相这东西,有时不知道反而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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