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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扎·科斯蒂奇[16]曾向他的挚爱莲卡·顿德斯卡承诺,会将威尼斯的安康圣母教堂献给她。尽管这是诗中虚构的情节,但每个塞尔维亚的孩子在开始读短篇故事的年纪就已经知道这段爱情和其中的三位主角——莲卡、拉扎和教堂。安康圣母教堂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建筑之一,因为这个故事,它将永远属于一位特别的塞尔维亚女子——莲卡·顿德斯卡,而她甚至无须为这笔财富缴纳遗产税和契税。我有些嫉妒她。
如果莲卡可以拥有一笔精神的财富,那么我也可以。
故事就此诞生……接下来,我要讲述的是另一个故事。[17]
20世纪的最后几年,电影和书籍的续集层出不穷。为什么游记不可以有续篇?特别是那些国际化的大都市,变化那么快,要知道,就连当地居民也会有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1997年的时候,我和M一起访问了莫斯科和雅斯纳亚·波良纳,我当时写了《文档里的俄罗斯》一文,现在我决定写一个续篇。故事的主角是莫斯科,时间是2001年9月,故事围绕新俄罗斯和新俄罗斯人展开。为什么要写续集?因为俄罗斯正以光速变化着,不断挑战、丰富我的认知,我一定要与读者们分享这段美妙的旅程。
既然旅行的目的地是一座大城市,我们很快就确定了长途旅行的行程,准备开启一次神奇的旅程——乘飞机旅行。
航空事业的发展使得长途旅行成为可能。飞机带你穿越洲界,离开地面,翱翔天空。从贝尔格莱德到蒂瓦特[18]的飞机票通常在五十到一百欧元之间,和长途旅行的高昂花销相比,这笔费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更重要的是,因为它,现代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开启一次独一无二的旅程。
乘客登机颇费周折:找不到方向,问东问西,把行李塞进头顶的行李架,把座位调整“舒服”,系好安全带,接着机组成员会用双语讲解安全须知……与此同时,载着乘客的飞机始终贴着地面滑行,直到琐碎、重复的前戏渐入尾声,神奇的时刻才最终降临:机舱内部的灯熄灭了,空姐也不见踪影,飞机不祥地停滞了片刻,随后是一阵骇人的寂静,接着飞机就像恶龙般咆哮起来,以一种反自然的速度冲向未知的混沌,飞机瞬间进入了另一种状态,我们仿佛坐上了另一辆机器进入了另外的时空。机舱内静极了。乘客们不发一言,神情紧张,每一块肌肉都是紧绷的,我们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只知道接下来的一切非同寻常,奇迹即将降临,我们将亲历只此一次的体验。我看不清其他乘客的脸,因为我总是先于别人感知到这一切,每次起飞都是如此。
降落的时候也是如此。和塞尔维亚人一同返程时,这种奇异的感觉格外强烈。确切地说,是因为他们在飞机落地的瞬间会为飞行员鼓掌。有时,夹杂着恐惧和期待的掌声未免来得有些早。我们都渴望着回到故国的怀抱。
神奇的是,放眼世界,每时每刻都会在上演这超凡的空中仪式。
接下来的一次奇妙飞行发生在2001年9月9日。彼时,我从俄罗斯归来,将被莫斯科的雨水淋湿的伞放在贝尔格莱德的公寓外。多么新鲜的雨水呀,这场雨属于未来。我抬起手,将手表的指针往回拨了两个小时。
全新的莫斯科
1997年,我在记录莫斯科之行时写道:“20世纪末的俄罗斯又回到了世纪初。曾经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却又未到尘埃落定之时。”但四年后,在21世纪的第一年,莫斯科重新恢复了秩序。
莫斯科一度灰暗,丑陋。美,对于那时的莫斯科,似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事业。如今的莫斯科却展现出令人窒息的美,它是如此奢华,一扫阴霾,焕然一新。莫斯科的方方面面,无不彰显着本土与国际、古典与现代的融合,令人欣羡:现代的建筑,重建和修缮过的历史建筑,城市特质,居民和城市氛围。主张多元的国际主义者可以在此大胆前行,信奉一元论的守旧者也无所畏惧——这是兼容并蓄、自成一格的莫斯科。世界上,能与莫斯科媲美的、同样令人惊异的城市也只有纽约了。纽约被视作美国乃至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城市,它在代表美国精神的同时,也成为大都市的模板。如今的莫斯科则是欧洲城市的缩影,却又不同于任何一座欧洲城市,它无法复制。莫斯科在模仿的同时,也彰显出原创力。帝制皇权与社会主义,古典与现代,正统与离经叛道,它们成就了莫斯科,成就了这座体现着俄罗斯高度包容的民族精神的城市。它会是未来都市的模板,在新世纪展现出新风貌。但在我看来,除了可见的风景之外,还有一项更重要的特质:这是一座始终奋进的城市。
1997年,莫斯科城内令人错愕的混搭风格、嘈杂混乱的街道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的莫斯科却展现出一种迷人的精纯,一种物尽其用的智慧。当地人懂得去粗取精,化腐朽为神奇,既有的一切为建造全新的莫斯科打下基础。我不禁期待21世纪的莫斯科,期待着这座城市找到精神与形态融为一体的美妙平衡。
这座城市的精神、当地居民以及整个俄罗斯的新风貌,让我兴奋的同时,也让我心生嫉妒。俄罗斯的财政危机持续了十年,但十年间从未有过流血和暴力,我的故国在打造国家形象时却只知道蛮干。想到这里,我不禁为我们错失的机会深感遗憾。
两次俄罗斯之行相隔不过四年。四年之后,令我感触最深的,是俄罗斯人不再畏惧国内外的新旧势力,他们练就了与境内及国际力量周旋的精妙手腕。
我从没有想到俄罗斯会迎来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和那场发源于地中海地区、暗自蓄势的革命一样,莫斯科依靠自己开拓了前路,最终成为一个兼容并包的国家。四年前,你绝不会预想到现在的局面[19]。
摆着露天餐桌的餐馆和咖啡馆随处可见,人们在公园和街上散步,建筑的外立面装饰精美。这里有喷泉,精心设计的商店橱窗,漂亮的街角,整洁的街道;远远望去,城景令人心旷神怡:小商铺、喧哗的市声、小摊、各种气味,其间还有出售奢侈品的高档店铺,一切看似疯狂,但不得不承认,正是缤纷多彩、参差多态让城市臻于完美。人行道沿路都是小摊,出售着来自俄罗斯乃至世界各地的蔬菜和水果;当然,还有鲜花……
M的俄语翻译拉里萨·沙瓦耶娃是一位极少出差错、干练果断的俄罗斯女子。她对我说:“莫斯科第一家面向公众的花店开张时,我意识到苏联政权彻底结束了。”[20]
在我看来,新莫斯科的建筑和城市规划没有陷入窠臼,它并非一个过度装饰、只为抓住人眼球的都城,也不是为了吸引游客抑或威慑敌人而建。与此同时,许多国家曾经,甚至至今都未能摆脱沉疴,例如古埃及人,他们的建筑是为了永垂不朽,为了彰显荣耀,为了傲视群雄……甚至是为了取悦自负的神明,而不是为了自己的人民[21]。
苏联政府执政时期,毫无品位、笨拙无比、带着制度特色的古怪建筑散布在国家(甚至可以说整个大陆)的角角落落,如今它们已被拆毁。莫斯科本地的建筑师、规划者、行政长官和富人们为了塑造首都崭新的(同时也是复古的)风貌,克服了重重困难——具体细节我不得而知,但我一眼就能将新的建筑与往日的建筑区别开来。超现代的理念和典型的俄罗斯风格浑然合一,多么威严,多么古典,多么具有纪念意义啊!它们有的散发着布尔乔亚气息,有的迎合普罗大众的品位,有的则富有神性。更重要的是,这一切十分柔和,展现出上佳的品位。它们塑造了这座城市的两张脸孔,白天的莫斯科与夜晚的莫斯科。夜幕降临时,灯火通明的夜景堪比巴黎。
当然,我们也没有蒙蔽双眼。这里当然还有许多不和谐的令人反感的地方,还是有许多丑陋之物,但它们大势已去,注定消亡,过去的一切再也不会出现。我所谓的“过去”,不仅仅指苏联政权,还意味着两千年来种种被确证为时代错误的沉疴痼疾,它们绝不会延续到第三个千年。俄罗斯完成了一次有惊无险、积极稳健的过渡,抵达了全新的彼岸。成就这一切的,正是他们宁折不屈的精神。
空气战争
2001年6月,在意大利海滨,我几乎被冻晕了,当时,我穿着夏装,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件毛背心。吸取了那次的教训,9月份出发去莫斯科时,我带上了皮毛外套和靴子。但在21世纪,你会发现上世纪的那套已经不管用了。我们离开凉爽的贝尔格莱德,来到了炎热的莫斯科,行程始终,我不得不始终穿着同一身衣服;还好我带了一件无袖上衣,我想其他女人也有这习惯,在临行前的最后一分钟,往行李箱里塞上一件无袖上衣。
我们一到俄罗斯的首都,就发现当地空调的数量颇为惊人。公寓楼、办公室、商店、小商铺的外墙都打了洞,悬挂着空调外机,其中大功率的空调系统,能达到16000 Btu[22]。显然,对空调的需求和地理位置无关,俄罗斯在北方,可不是非洲,也不是为了应对全球气候变暖的恶果[23],和季节温度变化本身也没有直接关系。不得不承认,莫斯科人在新世纪将迎来一场严酷的战争——为空气而战。如今,呼吸,必须首先通过空调来过滤空气[24]。
莫斯科有1200万人口和27万辆机动车,大部分汽车是国产车(例如拉达汽车和莫斯科人汽车,这两个品牌的车都会排放出大量的尾气),汽车工业区就在莫斯科附近,这座城市不得不捏住自己的气管。走进室内,你会有种凉爽的山风迎面而来的错觉,好像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冬天的俄罗斯。可一旦来到室外,你将置身雾霾之中,雾霾让22摄氏度的莫斯科远比22摄氏度的贝尔格莱德闷热。过去,俄罗斯人会安装一种名为“fortochkas”的特殊窗户,这是一种嵌在大窗框里的独立小窗,可以在冬季为室内通风。如今,无论寒暑,这种窗都不会派上用场了,它已被空调取代。
无论是宽敞的街道还是林荫小道,车流的密度都超过了我的想象。被寄予厚望的地铁线并没有多大用处。即使是在双向五车道的大路上,车辆也只能排着队一米一米地挪动。在俄罗斯的首都,想把车开到三档都是奢望。但别忘了,大概十年前,苏维埃政权执政时,连私家车都没有!
莫斯科人该如何出行,如何在“室外”活动?遭遇类似困境的,还有雅典人。[25]
尽管如此,当你坐在车里寸步难行时,透过尾气和雾霾,仍旧能看到莫斯科的巨幅广告牌登出的童话般的饮用水广告:“皇室之水——纯净、清新的泉水。”
现代世界至关重要的“三元素”不外乎清新的空气、干净的水源和健康的食品。
一日如三秋
我知道有些读者不希望看到我在文章中过多谈论我的丈夫,不希望我讲述我们的私人生活、他的文学轶事、我们的旅行。但是当我的生活远比文学作品中人物的生活更刺激时,我无法假装自己是局外人,也无法将我们的经历安插在其他人身上,以客观的第三人称视角叙述往事。写作难免有造作的成分,却也让生命不朽。我想,细心的读者读到这一章里关于“那位塞尔维亚作家”的叙述时,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我的丈夫。
回头看那段精神和肉体都异常兴奋的日子,时间的厚度可以由一年里所发生的事件的数量来测量,而对那些日子,我有一日三秋之感。生活里有极端的好,也有极端的坏,而我自认为我是那个不幸的国家、不幸的时代里的幸运儿。但我想,自己绝非个例;在别的时代,别的国家,一定会有人发出相同的喟叹。
当时,那位塞尔维亚作家收到了邀请,请他作为荣誉嘉宾出席莫斯科书展和戏剧《永恒之后又一天》在莫斯科剧院MHAT大厅的开幕式。于是,我们在莫斯科停留了四天。
那位塞尔维亚作家的作品和他本人在俄罗斯受到了近乎疯狂的追捧。看看四年前他第一次造访俄罗斯时的新闻就知道了,如今只有少数体育明星、电影明星或者歌手有这样的待遇。这无疑是文学界的殊荣[26]。
接下来的几年里,那位塞尔维亚作家不断地收到俄语读者的电子邮件和平信,这些信件来自莫斯科、圣彼得堡、车里雅宾斯克、新西伯利亚、伊尔库兹克、伏尔加格勒、罗斯托夫、克里米亚半岛,发件人中甚至还有以色列和美洲的俄罗斯籍犹太人。给他写信的,有男性读者,也有女性读者,有长者,也有年轻一代(目前看来年轻的读者更多)。读者们在信中表达他们诚挚的喜爱和敬意。他们说,阅读他的作品使他们的精神走向完满。他们寄来照片,鲜花;他们在信中阐述时政观点,附上受他作品启发而创作的小说、诗歌、谜语和画,他们邀请他参加家宴;甚至给孩子取名时,特地选择了他的名字(!)……总之,他们觉得,阅读他的文学作品是一种享受。
马克西姆·克鲁陈科是那位塞尔维亚作家在圣彼得堡的编辑,他当时还没有想到会有这些故事,但仅凭销量和印数,他就料到了邀请那位作家与读者面对面交流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他隐约猜到,即使没有媒体的大肆鼓吹,那位塞尔维亚作家一样可以成为明星。
当时,一共安排了四场读者见面会,其中三场在莫斯科当地的书店,一场在书展上。然而,到了临时会场,不仅安保人员,就连出版人和翻译拉里萨·沙瓦耶娃也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我俩则必须从后门抄小路进书店和书展展台。成百上千的读者排着长队等待了好几个钟头,只为拿到作者签名。在特瓦斯卡路(过去叫高尔基路)的莫斯卡瓦图书城,店员被迫多次关上书店大门,手持高音喇叭指挥街上和书店里的读者保持秩序,在广播里提醒人们注意人身安全。
等待签名的读者还带来了礼物。实在太感人了。他们用鲜花将我们淹没了,此外还有巧克力、俄罗斯产的“pryanik”甜百吉饼、带魔力的石头[27]、镇宅的小雕像、“情书”、俄罗斯风格的陶制爱心、装在军刀酒瓶里的格鲁吉亚白兰地,等等。一位年轻人甚至还送来一只超长保质期的蛋,向《哈扎尔辞典》里的情节致敬。
我和女售货员们一同躲在收银台后狭小的“安全区”,我问她们是不是每次作家来访都出现类似的情景。
“不是。”女店员们兴奋地说道,“只有康察洛夫斯基来签名时才会有人排队,但远比不上现在的阵势。不久前,米克·贾格尔[28]来莫斯科,现场大约和现在一样。不过,贾格尔不会出现在我们的书店里。”她们说完,笑了起来。
将那位塞尔维亚作家和贾格尔相提并论,让我莫名其妙,甚至有些不自在。后来,新闻发布会上俄罗斯媒体也不断地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我才若有所悟。
我们只停留了数天,却接受了几十场访谈——电视访谈、广播访谈和新闻发布会,所有的记者都绕不开同一个问题:“你能解释下作为一个非主流作家,为什么你会成为俄罗斯的超级巨星吗?”
记者们乐此不疲地问出这个只有他们自己能解答的问题。如果连他们都不知道答案,恐怕也就没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