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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眼中,威尼斯仍有一幢坚不可摧的建筑,即使时光和水汽也无法将它磨蚀。它就是安康圣母教堂,它始终静谧地散发着石质建筑特有的洁白幽光。尽管在数次变革之后,城市不断向大海延伸,“舞台”的中心由它转向了圣马可广场,但这座教堂仍是我此行的重要目的地,正是它,让我的威尼斯之旅有了意义。感谢拉扎·科斯蒂奇和莲卡·顿德斯卡,感谢我的祖国,感谢我的母语,令我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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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市的精髓、秘密是什么?短暂逗留的旅客和暂居的客人们是否能够体会其中的奥秘?或许可以。对我而言,仅仅通过初见之时的仓促一瞥,在灵光乍现的一瞬间,就可以窥见一座城市的本质。但这样超凡脱俗的洞见时刻,只有一次。随后,理智降临。接着是令人目不暇接的风景,你开始身心俱疲,不得不应对种种意外。
一上岸,你就会看见狭窄的运河之上的叹息桥,相传死刑犯在处决之前会通过这座桥,透过桥上的小石窗看世界最后一眼。而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它——贡多拉船[10]。从高处俯视,是观察贡多拉的最佳视角,这无疑是威尼斯最惊艳的一瞥——我解锁了这座城市。
贡多拉让我为之晕眩、惊叹、痴迷,让我为之深陷……一瞬间,我的全部感官都被它震慑,顿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威尼斯。因为它,贡多拉。
贡多拉是威尼斯独特的基因,是它的精髓所在。它,是爱神厄洛斯和死神桑那托斯的造物,是为爱人准备的精致而古老的黑色灵柩。它足以让人爱上死亡,那是一种满怀激情、义无反顾的爱。
我也爱上了贡多拉。
贡多拉上的船夫是乔装成阿波罗的冥河摆渡者。威尼斯在生之愉悦与死之静美之间来回摆荡,正是贡多拉连接了此岸与彼岸。
贡多拉和威尼斯——尽管我们从不认为自己会爱上死亡抑或渴望死亡,但威尼斯将生死落实成建筑和实物,物质成为一剂对抗死亡轮回的灵丹妙药,进而超越死亡,获得永生。
威尼斯狂欢节、张牙舞爪的面具、大运河、华服、宫殿上的装饰、地底的潮气、室内挥之不去的恶臭与腐败气息、绅士的衣冠、蕾丝、家具、罗曼史、玻璃制品、织物的花边、蛛网般蔓延的纤雅气质、威尼斯产的枝形吊灯、吹制的镜子……这座被水围困的城市在过去的数百年里不断累积着堕落与奢靡——这些气质也体现在贡多拉上——它怪诞的造型,华丽装饰细节,还有船夫划桨的姿态。
这一切背后是对死亡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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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我来到埃及,置身巨大的吉萨金字塔群中,在那里,看见了远古时代的贡多拉。这是法老的太阳船,联结着生命和时间的此岸与彼岸。古埃及人是否和威尼斯人一样渴望着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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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我还在另一个地方感受到威尼斯精神——所谓的“lo spirito di Venezia”[11]——佛罗莱恩餐馆。这家餐馆位于圣马可广场,正午会有专门的乐队穿着黑色晚礼服表演阿根廷探戈。在那病态的、充满自毁气息的气氛中,醉人的探戈成了真正的威尼斯歌舞。乐队会在广场拱廊边米白色的亚麻质厚雨阳棚下暂时休息,换上了白色礼服后,重新开始演奏。和匆匆赶路的游客们不同,威尼斯的绅士们悠闲地穿过广场。他们三两成群,象牙色的亚麻套装在风中飞扬。他们头戴柔软的浅色草帽,胳膊下别着手杖般的金属把长柄伞。这身装扮感觉让人感觉从2001年回到1901年。
现在想要旅行社帮忙安排一场合适的城市观光、名胜游览谈何容易。到处能看到粗制滥造的名胜古迹,还有人满为患的迪士尼乐园,举止粗俗、抽着烟的游客们也在糟蹋着那些理应被瞻仰的美景。然而,这正是20世纪游客热衷的旅行方式。
不过,威尼斯尚且保持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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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让我着迷。
你可以在雨天,置身空无一人的圣马可露天广场,静静地欣赏它不露锋芒的壮美。在我来看,威尼斯,乃至整个威尼斯共和国无上荣光的皇家威严,与其他帝国建筑呈现出的盛状是不同的,它并不那么引人注目。
你也可以在雨后,眺望威尼斯海湾,置身卡纳莱托画中的场景,感受丰富的光影,欣赏半透明的闪烁着微光的碧绿海水和每时每刻都在变幻着的建筑倒影。
你还可以在窄街上漫步,在马尔基尼糖果店里挑选浮雕巧克力。
你可以试着寻找弗朗西斯科·莫罗西尼[12]的画像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广场;莫罗西尼是我的小说《三张桌子》的主角之一。他的画像收藏在科雷尔博物馆[13],但因为正在修复,未对外展出(意外的阻碍)。至于莫罗西尼广场(即弗朗西斯科·莫罗西尼广场),虽然在威尼斯地图上有所标注,但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又是个意外)。这可不是一个说消失就会消失的小广场;按地图显示,这个广场在通往威尼斯艺术学院美术馆的路上,附近是威尼斯大运河上的三座大桥之一。然而在理应是广场的地方竖立着石碑,石碑上刻着另外一个名字:圣·斯蒂法诺广场。身为游客,我只好向附近咖啡馆里英俊的服务生打听消息:
“您好,请问我们所在的广场叫什么名字?”
“这儿嘛?”他说,“是叫圣·史蒂夫广场。”
“请问弗朗西斯科·莫罗西尼广场在哪儿?”
“也是这儿吧。”服务生顿时有些困惑了,补充道,“这里一半是莫罗西尼广场,一半是圣·史蒂夫广场。”
“可广场上没有任何信息提示,这儿有标牌吗?”
“我也不清楚……”
好在我并不觉得寻路是件麻烦事。总督莫罗西尼的大名似乎只能在威尼斯地图上找到。我不得不重新标记每一处地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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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亚尔托桥[14]上,兜售小东西的女子也是我迷醉于威尼斯的原因之一。那是一位有着橄榄色肌肤和纯正意大利血统的美丽女子,她身穿黑色长裙和黑色上衣,肩膀上搭着一条艳红色的带穗丝巾,显得肃穆无比。她看起来就像是意大利、威尼斯、里亚尔托桥的化身。她让人想起伫立船头的女像柱,是引路人,是守护者,更是行走的图腾。
除了意大利人,一位美国女子一度是我眼中威尼斯的标志、意大利精神的象征。佩吉·古根海姆[15]生前收藏的画作和雕塑如今陈列在博物馆,这座博物馆在我看来无疑是欧洲最美丽的袖珍博物馆。那座收藏着达利、毕加索、胡安·米罗、雷尼·马格利特、夏加尔、马克思·恩斯特、乔治·德·基里科、摩尔等人作品的宫殿坐落在大运河边上,河对面还有一处幽暗、潮湿的花园,确切地说,是一处过分潮湿的花园。园中点缀着雕塑,埋葬着古根海姆女士的遗骸。她和九只宠物狗躺在一起。她希望自己葬在“孩子们”身边——葬在她热爱的城市、她的爱犬、她的艺术品旁边。我被佩吉·古根海姆的收藏,被她身为女性的卓越天赋与个性深深打动;她的所作所为仅仅出于她对艺术家的认同、对这座城市不渝的热爱,她的骨灰埋在了这里,她的精神也在这里长存。那些20世纪的艺术作品更是与威尼斯的氛围相得益彰,它们成就了这座城市的魅力,似乎原本就是这里精神遗产的一部分。
距离佩吉·古根海姆博物馆不过数百米的地方是威尼斯艺术学院美术馆。馆内陈列着乔尔乔内、提香、丁托列托、乔凡尼·贝里尼等人的作品,这些作品涵盖了文艺复兴、巴洛克、洛可可等时期。包括威尼斯在内,整个意大利都见证了不同时代、不同王朝、不同风格的变迁。置身这赫赫有名的城市,流连知名的博物馆,时常会生出这样的疑惑:我们究竟是旁观者,还是亲历者?现实、历史和画作的边界在哪里?当然,你也可以放下疑问,在边界处体会时空交错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