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的金秋时节,我回故乡。祭奠了母亲,又去村子里寻找住过三十年的老屋。
那天阳光特暖、特亮。中午的大地一派金黄。我兴奋地挨家打听当年的伙伴、同学,一位年长的人告诉我:有的随儿女去城里定居了,有的不在人世了。再问金家的那些老房子还在吗?他们说这些年整个屯子变了样,那些房子都变成红砖瓦房或楼房了。唯一剩下的是西南边稻田里那三间草房,因为它的位置没人去住,所以剩下了,不知你说的老房子是它不?
我拔腿就往稻田去,老乡忙喊我:“那里没路,只能走稻埂,给你水鞋。”他喊住我,并帮我把水鞋穿上,又把我的皮鞋拿去放好。
我走在稻埂上,觉得很熟练,心想小时候的基本功还在。于是边走边寻觅儿时的记忆:稻田北面的大水塘哪去了?房东面的槐树林也不见了,门前的小河哪去了?那是我捞鱼捉蟹的乐园,河上那木棍搭的小桥是我上下学唯一的通道,怎么统统不见了?这里是我的老房子吗?带着这些问号走进三间草房的院子。
我仔细地端详这三间草房,旧时耳房还在,那年它漏雨了,我放暑假时帮父亲修好的,上面那块泥巴好像还在,显然后人又修过。窗外的石路茬依稀还在,窗户换了新的,但窗台的水泥斑斑驳驳仍可见。进到屋子结构没变,只是使用物件更新了。后门原是半截的,现在换上铝合金通底门。
“有人吗?”我轻声问。
“谁呀?”东屋一个女人问,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先跑过来仰着脸瞅我。那女人下炕迎过来问:“你找谁?哪里来?姓什么?有什么事?”面对她的问号,我笑着道:“六十年前我住在这里……”我接着观察老屋。
“噢,噢,六十年前我还没出世呢……”她随着我的观察观察着我,试探地:“那你回来看这房子——做什么?”我看着她问:“村里这么多好房子、新房子,你怎么住这一百多年的老房子,孤零零的,连条正经路也没有?”她即刻反问:“那你住时是不是也这样?”“不!那条件比这好多了。”我描绘门前小河,河边有路,有好多树和花。这房西边也有邻居……她张着嘴,看着我的脸。“你后来进城念书去了?做官了?我听说了,这老房子出息过两个女学生,原来你是……”我没回答,她继续说:“我的女儿也考进市里最好的高中,将来指定考大学。”她盯着我:“这是宝地。”
“我等女儿考上大学,再考虑搬家。”她拉我到里屋炕上坐,又忙着找东西招待我……
这时,我心头涌上一股物是人非的悲凉。1946年深秋,我家在另个村子的住房租期已到,房主催搬出,爷爷奔跑多日,找到这处房子。
当我们搬进院时,原租者姜老头光着膀子,刀按脖子冲到爷爷面前:“今天你进屋,我就死在你面前!”爷爷没有准备,吓呆了。这时母亲上前拉住姜老头的刀和气地说:“大爷,咱们都是富人房檐下的穷人,哪能互相伤害?”说着把两个老人拉进屋里。原来姜家租期已过没搬走,房主把这情况隐瞒了,想让我家搬进撵走姜家。妈妈知道此情,决定让姜家住一间,我家住一间。直到姜家租到房子再搬。姜老头高兴地向妈妈深深鞠一躬,挽着爷爷胳膊到院子里帮我家往屋里搬东西。一个月后姜家搬进新租的房子。搬家那天妈妈像姜家人,里里外外忙着,又送姜家到新家住地。从此两家像亲戚一样走动。这件事很快在屯子里传开了……
1947年春天,解放军第二次解放了我的故乡。土地改革中,我家分得了土地,成了三间老屋的主人,还有一头骡子和几件旧衣服。这时爷爷提出让我上学。妈妈高兴得脸带笑,眼流泪。她日夜忙着,把那旧衣服改成我上学的服装。
记得那天太阳格外亮,爷爷拉着我的手,一路唱着他刚学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来到小学校。一身旧军装的女校长高声喊着:“大爷,谢谢您第一个把孙女送来,现在就是缺女学生,您带了头!”她把我搂到怀里,亲切地说:“女孩有文化,长大才能干大事。”
一晃,小学毕业了,我是全乡几百毕业生中唯一考上初中的女生,爷爷、妈妈当然高兴得合不拢嘴,但是家里没有钱让我住宿。我只能走读,每天披星戴月奔走在庄稼地里的羊肠小道上。唱着歌,背着诗,愉快无限。三年很快过去了,到了初中毕业的时候了。
这时家人意见是让我考中专,不用家里花钱。可是我坚持考高中,心想高中毕业考大学,这时唯一支持我的是母亲,先暗地支持,后来公开支持。这样家里乱了套。但我还是按时念高中去了。放寒假回家时,见母亲蹲在耳房地上编席子。她见到我忙起身,没站稳一下子倒在地上,我发现她的腿已经弯了。我马上哭着扶起她,问为什么,她笑着说:“没事儿,过一会儿就好了。”其实是在又潮又冷的泥土地上患了严重的风湿病。
高二下学期,我接到家里急电:“母重病速归。”是父亲求人发的。
我到家时天色已晚,天下着细雪。一进院就听到屋内慌乱的人语声。我一头撞进屋喊妈,众人齐道:“梅回来了!快睁眼看看吧!”原来妈已经几次昏厥,邻居婶娘们泪流满面地围着她。这时妈妈的嘴轻轻地动了一下,我俯在她脸上,她在说:“我——死——了,你——念不成——了。”我流着泪说:“妈妈你挺住,我明天去找大夫。”当晚,妈妈眼睛艰难地睁开一道缝,接着又昏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我去镇上办了两件事,一是给学校打电话,说妈妈病危,我申请退学。只听学校接电话的人说你等一下,找校长说去。这时电话断了。二是找初中教过我的老师带我去北山找精通中医、远近闻名的周先生。见到周先生我泣不成声地说:“求求您了,我妈妈病得奄奄一息了……”带我去的老师见状,替我把我家情况及我念书加重家庭负担,母亲支持,长期苦劳以致得重病的事向周先生尽叙。周先生爱抚地扶起跪在他面前的我:“好孩子,我明白了,我先去看看你妈的病情,再做决定,如果能治,我一定努力。”这时我发现周先生腿脚不太方便,便和老师商量怎么办。老师马上出去雇来人力车,拉周先生到我家。下车时先生嘱我让车等候一下。他看完妈妈病情服上急救中药,转身出来又上车道:“小梅,你在家观察你妈服药情况,我回去取药和用具,争取三个钟头内返回。”人力车走出几十米,周先生喊我准备一间房,他必须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当晚,周先生住在我家。他几乎一夜没睡,仔细观察妈妈服药后的反应,得出的结论是这病虽然太重,但可以治,主要是患者的意志很坚强,十分配合。
第二天清晨,我妈妈突然睁开眼睛把屋上下看了一遍后说:“周先生,我好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小梅念书的恩人!”妈妈二十多天不吃饭、不说话,突然说话十分清楚,使我既高兴又惊慌,以为是“回光返照”,便冲着周先生哭喊。周先生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不是返照,是淤在体内的浊气开始疏通了。是好事,别怕。”我俩进屋看妈,见她又昏过去了。我急忙拉住她的胳膊喊,周先生阻止我:“让她休息一会儿。”
周先生在我家住了足足十五天,之后每三天过来复诊一次。这期间妈妈病情虽有反复,但总的情况越来越好。到一个月时,就能下地走动了,吃饭也正常了,言语基本没有障碍,周先生高兴得像年轻人跳起来说:“这是我从医以来第三个危重复生的病例!”
妈妈的病正在康复中,父亲的心情开朗了,有空就与周先生讲经历,讲着讲着,两人都说参加过解放辽阳的战役,互称战友。周先生详细叙述了解放后部队选他去学医,转业后回到家乡在山区跟些中医学如何用验方和中草药救人的经验。从此他俩成为战友,父亲称他为老哥,他称父亲为小弟。
妈妈的病好了,这对我是极大的鼓舞。回到学校在老师的辅导和同学的帮助下,落下的功课很快补上了。期末考试各科都是满分。学校在全体师生大会上表扬了我。寒假时我回家看望二老,只告诉他们我到同学家复习功课,其实是去镇上找活做工,晚上灯下复习,直到春节无工可做才回家。
高三时学校给了我一等助学金,我把这事写信告诉家里,加上我打工赚的钱,可以不用家里凑钱给我了。一晃到毕业前,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进入高考复习阶段,同学们面对一份份高校的招生简章思考着报志愿的事,也建议我报更高的学校。授课的几位老师也是这意见。语文老师主张第一志愿报北大。在报志愿的事情上,我只有一个想法:报离家最近的本科院校。因为妈那场大病教育我凡事要量力,过于勉强必有后患。她虽病好了,但比以前瘦弱了好多,这让我常常内疚在心,暗自垂泪……
高考结束后,我回家陪妈妈住了几天,就到镇上找活做了。
一个月后,录取通知书来了,妈妈双手捧着那张纸呜呜地哭了好些时间,不断念叨:我女儿争气,到底要念大学了!她拉我到她跟前,郑重地嘱咐:你为我们祖祖辈辈穷得叮当响的家争了气,为女人争了气,这都要感谢共产党、毛主席,没有他们,哪能有今天!还要感谢学校、领导和老师。将来不管做什么,千万不可忘了有救命之恩的周先生……妈妈擦着不断流淌的泪水。
我紧紧抱着妈妈道:“这些我全会记住。我知道我这个大学念得多不容易。是妈妈用生命为我铺路……”我放声大哭……
这时,妈妈平静地说:“你爹也想明白了,我俩商量,农闲时他到外面找活干,我在家里养鸡鸭,这里水多、草多,秋天再揽点地。怎么也不能让你太困难了。”
“妈妈,你千万别再为我受苦了。大学在城市,活多,放假我去找活做,挣钱养自己,再说大学的助学金也能多点。”妈妈听到这里急得忙道:“找活做?那可不行,家里再困难也不能让你念书遭罪。不行,不行,记住,放假给我回家呆着,累坏了,大学白念了,能对起谁?”她又难过地哭了。我忙安慰她:“行,我回家呆着,你看着我就是了。”
我进到大学就被安排做学生干部,每到寒暑假时我就先回家住十多天,然后就说学校培训,就回城里打工了。因为妈妈只要听我说为公事,她从来不拦着。这样我打工的钱成为大学生活的重要补充。但是大学期间正值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好多同学因为饥饿生了病,有的休学,有的退学了。我当时患了肺结核,每天下午发烧,消瘦得明显,好歹不是开放期,不传染,所以我硬挺着往前学。因为我知道只要一说有病,我的大学就念不成了,妈妈又得病倒……
遥遥五年大学生活结束了。同学们拿着分配通知书走上各自的工作岗位。我没有马上离开学校,在等待另校同乡同学一同回故乡。那日的太阳格外灼热,我独自漫步校园,往昔的一切一切在脑海中浮现。突然眼前闪过妈妈那枯叶般瘦弱的身影,我心激动,该回家了!
穿过漫漫青纱帐里的小道,见山冈上一个身影在晃动,定睛之后猜到那是我的妈妈。我跑到她面前,紧紧抱住她道:“妈妈,我大学毕业了,过一个月就在离学校不远的机关上班了!”
妈妈拉着我的手急速地往家里奔。刚到大门口,就见从老屋里走出十来个亲朋,他们也在等待……
妈妈从昨天准备今天的午饭,一大锅小豆大米干饭,又有十个炒菜和绿豆汤。亲朋吃得很畅快。酒后,开始争先恐后地讲话,多是说母亲有眼光供我念大学。也有当年反对母亲的做自我批评,总之大家都很高兴,这是老屋从未有过的欢乐气氛。
此后的岁月,父母坚持在老屋过。他们说农村的情况比前些年好多了,老两口自己的日子会自给有余,不用女儿操心。但我还是坚持每月发工资即给家里寄钱。五十六元的工资自己留下十二元生活费,剩下的全寄给家里。父母多次来信不让再寄钱,我还是照常。
70年代中期父亲去世,母亲不得不离开老屋,在妹妹家和我家两处住。生命的最后五年完全与我住在一起。
从1947年到1977年,老屋作为我家住处,整整三十年时间,经历许许多多事情,更是我和妹妹求学到工作的见证,是妈妈千辛万苦为女儿“出息”的见证,她用生命之光为我们照亮人生之路。妈妈是伟大的。她永远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