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世贤手中的剑已经砍出了好些个缺口,座下的骏马也换了一匹,身后的掌旗兵紧紧的跟着他寸步不离。
零零散散的火光冒出青蓝色的烟,所有人的脸上都被熏成了黑白脸,贺世贤的旁边夏国卿的亲兵正哭着替他把身上的箭矢一支支的拔出来。
“军门,已经清理完了,一共三十七支箭,脸上就有五支。刚才突围的时候夏参将看迟迟打不开局面后军有被冲破的危险便带着家丁冲了回去,结果建奴看到夏参将穿的山文甲后面还跟着参将大旗,于是几乎所有的箭矢都朝他射了过去,身边的家丁为了护主几乎死绝,夏参将一直撑到建奴暂时退去,可是谁知建奴又暗地里偷袭,专找面门射,结果...结果夏参将当场战死,如果不是贺兄弟带着军门的亲卫赶过来后卫可能就溃了。”
马士兵是夏国卿手下的一个把总,也是夏国卿此刻仅存的部下里官职最高的,一个辽东大汉此刻哭的稀里哗啦的。
突围战已经打了一个时辰,再加上之前的突击,明军现在真的可以说是人困马乏而且箭矢基本耗尽。反观对面的建奴依然在步步压缩,后面模模糊糊的还能看见正蓝和正白两个旗的大旗,放眼四周大大小小的建奴甲喇旗帜围在明军周围,一个个牛录又分散在甲喇周围,形成一道道封锁线。
贺世贤看着四周依旧在激战的同袍,冷静的脸下藏着焦急的心情,慢慢化为恐惧。镶蓝旗的大旗下他看到的都是穿着正白旗和正蓝旗甲胄的建奴士兵。到现在不用再去猜也知道什么情况,他们从狩猎者变成了猎物,本来挖好的陷阱现在却变成了自己的死生之地,贺世贤脑子里蹦出一个词:细作。
在沈阳城上的众人已经不再淡定,林文龙已经又悄悄的走上城墙,尤世功看见他也没有说任何话。不远处明军右翼的溃兵已经开始出现在城墙下正哭求着打开城门让他们好进去寻找安全,林文龙看到了其中有不少的蒙古人。
城墙上的气氛开始变的压抑,可以感觉的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紧张,士兵们的呼吸已经开始变得沉重,本来大好的局面一下有可能变成大败,这些战场上的稚子对于所有的判断都来自于眼睛所看到的,勇气与信心来的实实在在去的却很缥缈。
城下是不断哀求的已方溃卒,城上是已经开始胡思乱想的新兵,尤世功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压力像泰山大河一样像已经狠狠的扑了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随着尤世功的踱步而来回转动,林文龙的担忧开始成为现实。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是那是对于胜利者,对于其他人来说她除了倔强就剩下不甘了。
城外的溃兵越来越多,林文龙感觉每过一秒钟尤世功就越显得焦灼,救和不救在他心里不断的冲击着他最后的心理防线。尤世功纠结,林文龙更纠结,一旦尤世功下令救援林文龙甚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城破的那一幕是什么样子,虽然他读的史书不多也很杂,他有很多东西无法回忆,除了知道有限的几个人并且大概的看了下他们的简介之外其他的都不清楚,但是他知道现在的后金以后的满清是个什么样的德性。那一场场的大屠杀让他畏惧翻开明末的历史。他不知道该去恨谁,不知道该怎么去弥补那段残缺,不知道怎么让中华民族缺失了三百多年的骨气与灵魂重归肉体。
说白了前世的林文龙除了名字霸气一点其他的都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小屌丝。
作为沈阳城级别最高的两个总兵之一的尤世功比任何一个士兵都清楚贺世贤野战的两场胜利给明军带来多大的振奋。萨尔浒一战十万精锐几乎全军覆没,在这里的每个人腰间跨刀的没一个敢说自己比杜松比刘綎强,哪怕他们已经埋骨沙场一样保持着深深的敬意。可是萨尔浒一战好像一记蒙棍敲了过来。大明王师横行辽东二百余年何时经历过如此彻底的惨败,不少将领或为了保存实力或许是真的害怕了,萨尔浒的这张虎皮实在是太大了,明军的大部分将领都开始畏惧,甚至尤世功本人私下里和老兄弟谈起来的时候说的也是如何防守而不是进攻,一支没有了进攻欲望的军队永远不可能真正打赢任何一场战斗。
可以说贺世贤的胜利让明军认识到后金是可以战胜的,只需要像总兵大人那样勇猛就可以割下对方的首级然后等着赏银和升迁下来。
可是,现在这个希望正在远去并且破碎。情况已经不需要猜测,镶蓝旗的一个突袭直接让以为胜券在握的右翼溃散,然后驱使败兵冲阵中军,张纲的传令兵是他的侄子张有贤,他说张纲已经固守待援派出了所有的亲卫去稳住各处阵线以求坚守最长时间,把希望寄托于左翼的局部胜利,让他侄子回来是因为如果大军出援总需要一个熟悉情况的人回来汇报情况。尤世功心里很清楚,恐怕这个年轻人还不知道他的叔父已经不准备生还了,他想用自己所有的功劳包括性命来换取他的生路,稍微抹平一点自己私心的愧疚。
闭上眼睛仿佛亲临一线,中军右翼的失败让本来可期的局势变的岌岌可危,知州段展匆匆的跑了上来,平时最注重的养气功夫现在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后面的老仆也匆匆忙忙的跟上来,边跑便把官帽上的灰土拍掉然后给段知州戴上,然后又急急的提他整理凌乱的官袍。
压抑着的沉默,城墙上唯一发出的声音就是段知州尽量平复呼吸的喘气声。
“段大人,末将准备率五千人马出去救援贺总兵,沈阳城的防御还请知州大人统一运筹。”
“大人不可。”段展正准备应下却不妨旁边突然跃出一人。
“林文龙,这里你还没有资格说话。还不退下?”尤世功现在越看林文龙越是内心复杂,这个半年前还是乞丐的人很可能真的是块将军的好材料,要不然他为什么刚才坚决的请求出城助阵,就是对于人情世故一点都不懂,这种情况下一个试百户跳出来是想找死么?
“大人,军门出发之前以沈阳相托,大人此刻率军轻出至沈阳数十万父老于何地?况且城内有新溃之兵又有新附之民,二者想加甚至多于守城之卒,一旦有变若无大将何以应对?”被两个壮汉拖着的林文龙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大叫,只是不知道这一举动让本来已经低落的士气更加不振,尤世功此刻恨不得杀了这个既精明又愚蠢的杀才。
“给本将把他的嘴堵上,看押起来,待大军得胜归来再行处置。”
“且慢。”段展及时的阻止了军士的动作,“本官觉得他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你继续说下去。”
林文龙自觉受到了鼓励,磕了个头谢过段展便又开始:“大人明鉴,建奴大军以五个旗拒我左翼,战况如何尚且未知,卑职窃以为此乃围点打援之计。中军右路已经不保,沈阳城已直面锋芒。城内溃兵已有两千多人,这些人军心已溃绝不可用,又有新附蒙古诸部数千人,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亦不可不防。现城内只有守军两万且多为新兵老弱,守城尚观天意又岂能出城野战。此刻大人更应整肃军伍以恢复士气,准备守城器具,贺军门勇冠三军又有骁勇之士以为助力突围自不是问题。请总兵大人三思。”
“你叫什么名字?”
“回知州大人,卑职林文龙。”
“噢,本官听说可是贺总兵提拔的你。”
“回知州大人,私情怎可抵国家大义。卑职知晓贺军门恩情,愿率本部儿郎出城杀敌,但沈阳乃辽阳门户,沈阳若失则辽阳不保,辽沈皆失则辽东不存,五百万父老在侧,卑职不敢忘情,请知州大人总兵大人成全。”
“你...”尤世功说了个你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林文龙说的他也都知道,但是军心一散则难聚,自己的威望远不如贺世贤,有他在沈阳城必然无忧,所以他才想的拼一把。可是林文龙一番话说出来他明显看到段展已经在动摇,不由得心里大急。
“知州大人,贺总兵乃沈阳全军主将,实在不容有失,末将率军三千定救回贺总兵,如此末将敢保沈阳不失。”
难题又丢给了段展,他是个文官,唯一读过的《孙子兵法》还是努尔哈赤兵临城下才开始抱的佛脚,根本不懂,一方面觉得林文龙说的有道理一方面又觉得尤世功是沙场老将说的肯定没错,但是不管怎么样他身为沈阳知州首先要确保的就是沈阳城,只要沈阳城还在他就没有失地之责,至于大头兵死多少文官老爷是不会操心的,自动忽略,总兵副将之类的不过是级别高点的丘八,大明朝是以文御武的。
“大人,城下有信使急报!”一个军校跑过来禀告。
“快放吊篮。”此刻的沈阳城早已经各门警戒所以现在入城都需要被吊上来。
信使刚刚露出头来看着他头盔上的血尤世功便感觉不妙。
果然,来人一上城墙便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尤军门,张参将他~他~”
“快说,张纲怎么了?”尤世功急得两眼瞪了起来,双手紧紧的握着剑柄。
“他战死了,中路军很快就撑不住了,求军门速速发兵救救兄弟们吧!军~”还未说完便两眼一闭倒在地上。
林文龙冲过去一看,这军士的背后插着一只断杆箭矢,已经是气绝身亡了。
“啊~叔父大人~侄儿一定要为你报仇雪恨~叔父”反应过来的张有贤一时气血攻心,双目竟然流出血来,随即晕了过去,被人抬下城去。
“尤总兵,现在应当如何。”段展已经乱了分寸,两路溃散剩下一路,简单的加减乘除一对比段展立马决定还是听老将的话,毕竟尤世功打了几十年的仗了,肯定不是一个毛头小伙子能够比的,如果照这样下去城外的大军全军溃败只是个时间问题,三打一怎么看也是一输,到时候沈阳城能保住就见鬼了,段知州不信鬼神,所以决定相信尤世功。
“末将将率亲兵家丁立即出城救回贺总兵,贺总兵那里是沈阳全军最敢战的部队,有他们在沈阳定然稳如磐石。”尤世功说的斩钉截铁,或许是眉宇间的坚定给了段展一丝安慰吧,知州摸着山羊胡子沉默了一下便同意了。
“沈阳城拜托知州大人了,若末将不回来万万不可打开城门。”
“本官知晓,尤总兵保重了。”
尤世功也不搭话,一抱拳一撩披风便下了城楼。段展看着一众军将的背影叹了口气,谁也不知道他在叹什么。
“知州大人,卑职请一同前往。”林文龙面无表情的向段展请战。
“噢,刚刚你不是说私情不必国家大义么?怎么现在又要出城救援贺总兵?”段展好奇的问道。
“回知州大人,若尤总兵未曾出击卑职定然建议守城为上,出城救援为下下,力分则散。但是现在尤总兵成兵已成定局,贺军门于我沈阳全军之军心确实至关重要,卑职所部加上卑职一共才十九人,留下与否无足轻重,所以卑职现在定然要去报贺军门提携之恩。请大人成全。”
“文龙识字么?读过什么书么?”
“卑职读过《论语》和《孟子》。”林文龙实在想不起其他的,难不成告诉段展我大学学的机电一体化么?突然想到了初中学的《论语十则》和《孟子.寡人之于国也》于是便信口而出。
“也是读书人啊。人间自有大义,圣人之学里也没有教我们不报恩的。你去吧。若事不可为当留有用之身。”
“卑职遵命。”林文龙也想学尤世功那样一撩披风然后带着一种潇潇悲壮留下背影,但是他没有披风,只能是一抱拳,段展背对着他看着城下,对于他来说今天见到了太多的无奈和惨烈了,史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用无数人的鲜血写成的吧,就像今天,史书会怎么写,王师与后金战于沈阳城外是役明军大捷或明军大败,一共十七个字罢了。
不理会段展的沉思,尤世功率领的千余家丁亲兵已经开始出城,马蹄带起的灰尘让人看不清城外,所有人都目送着这支带着希望的军队,城外的情况已经开始传散的有些邪乎,林文龙知道建奴的细作已经开始活动了,但是只要城外打赢了这些都不算什么,哪怕贺世贤带着一部分精锐被救回来情况也可以挽救,但是现在...
不,林文龙狠狠的甩了甩头,没有但是,虽然历史依旧在朝原来的方向走去,但是我依然要做些什么,哪怕我一个人的力量连浪花也没有我也一定要做些什么,这样将来我死的时候才不会后悔今天,林文龙想到这里系紧自己的头盔,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束,他要做大明最好的士兵,此时的他就是中华民族的护卫者,怀着无比的自豪:哪怕历史不容改变,哪怕我只是螳臂当车我也一定要挥舞手中的武器,这是我不屈的象征,我要做的不是为了谁的荣耀和江山,我要让像很多和我一样的四百年后甚至四千年后的炎黄子孙记住他们的祖先曾经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就像今天一样,我们的总兵贺世贤,他并没有喝酒一样。
林文龙缓缓的催动战马,后面是他所有的部下,包括杨振勇,包括向小三也包括范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