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条裤脚开得很大的喇叭裤,深蓝色的高领毛衣,站在爷爷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向姐姐和我挥手,仿佛要穿越无趣、无聊和忧愁的那片玉米地,即将带领我们去探索遥远的不可知的什么好地方。
那是我唯一叫过“哥”的人。
在四川,有一种植物,以及和这种植物有关的游戏奇迹般地和过年这个词联结在了一起,那就是“划甘蔗”。
划甘蔗的刀一般是向卖甘蔗的农民借的弯刀。两人赌输赢,会选挑一根(或几根、一捆)一人多高的甘蔗,找高处站立,削平甘蔗的头,根在下尖在上,右手执刀,一手将甘蔗轻立于地,当感觉平衡点尽在掌握时,手疾眼快地用弯刀在空中画一个圈,从已经微微倾斜的甘蔗头上气贯长虹地划下去——看上去简单的动作,考的绝对是爆发力、眼力和臂力,唯其如此,才可以将甘蔗一剖到底、一分为二,且左右均衡。大多时候只能削下其中的一部分,甚至只是甘蔗皮。削下来的部分就是你可以选择吃下去的部分,当然,谁削的部分越长谁就会获胜。
姐姐和我是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啦啦队员的。因为堂哥——爸爸的表兄的孩子,他点住甘蔗头,屏住呼吸,动作敏捷,仿佛手头摸的不是一根甘蔗,而是凉、滑、硬而发颤的一根断魂枪。
堂哥所在的地方,划甘蔗自有秩序。
当那些半大小子呼朋唤友地向堂哥挑战,各种干扰声四起,时而又为难得一见的好刀法鼓掌叫好时,我们从嘴里到心里都充满了甘蔗甜蜜的滋味。那个春节,就像是堂哥的擂台赛,无数英雄闻其名,赶至甘蔗摊。堂哥有时候甚至一言不发,只有乌云压顶,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嗖的一下,没人瞧得见弯光的闪烁,甘蔗就被削成两半。姐姐和我都懒得鼓掌,我俩只需要矜持地绕场一周,将地上那被肢解后的甘蔗放进嘴里大快朵颐就好了。
没有两根甘蔗、两种刀法是相同的,也没有两根甘蔗的滋味是完全一样的,此后来到北方我才明白,甘蔗并不是四处可见,并不都是和鞭炮、香肠、腊肉一起被奉为“春节四大护法”,也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有这种妙趣横生的划甘蔗游戏。
“着!”堂哥往往大喊一声,嗓音洪亮。他气不喘脸不红胸脯也不鼓,他只是将手中的烟头轻轻一弹,他砍、砍、砍。
那一年回去,有的夜晚,农村的生活实在无聊,爸爸最喜欢酒至酣处之时,给我们讲一段《杜心武》的故事,那位自然门的大侠如何除暴安良,如何劫富济贫,如何化险为夷,等等。那个时候,家族所有的孩子,包括堂哥都会搬个木板凳围将过来,眼睛里反射着柴火的光亮。
堂哥也好,我也罢,我们这个家族似乎都有一种热爱武侠小说、向往“江湖”的遗传,比如我们的长辈,和堂哥关系更亲近的我小叔,后来练到腿上能够绑着沙袋跳高——而这些就是为何堂哥划甘蔗的那一幕在我的记忆之中留下的全是小李飞刀动作的缘故吧!
据说,一般拿来比赛的甘蔗有些讲究,是用来熬蔗糖的那种果蔗,皮色青绿,枝节稀疏,糖分充足,甜得封喉,但最突出的特点是比较脆。这种甘蔗非常便宜,冬天时只卖一毛钱一斤,过年的时候,四川人家家户户都会一捆捆地背回家,和鞭炮放在一起,仿佛就是春节的吉祥物一样。
现在想起来,飞在空中的不仅仅是甜蜜蜜的甘蔗,还有那个年代无处安放的荷尔蒙。我还记得堂哥的表情,像是刺完枪,望着天上群星的武林盟主,也像是野店荒岭不世出的高手,心中寂寥、手里空空。
后来爷爷告诉我们,堂哥那个时候已经是当地一帮孩子的头了,他们崇拜他追随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身手,还因为他耿直、豪爽、仗义疏财的性格。
我问爸爸,为什么堂哥当年对我们那么好,在那个只去过一次的农村,大水牛,七大姑八大姨,就连家里的小黑狗都保持着一种乡里的冷漠。
爸爸回答说,那是堂哥的家教。从前爸爸只要去他家,无论如何都会被热情款待。这个热情有多重要!饥荒年代的时候,爸爸在县里读中学,难得回一次家里,去一位至亲家吃饭,被各种脸色对待,爸爸一气之下拔腿就回。走了若干公里,至亲追上了爸爸,“还我”,他指指爸爸身上的毛衣——那是他借给爸爸却被遗忘了的。
“那是他家的家教好,”爸爸说,“只是……”
只是,堂哥的爸爸很快就去世了,大概就是在我们去农村的那个时候,然后堂哥的妈妈改嫁,家里再也没有人管他了。
好吧,我很想把后面的故事抹掉,因为它们会真实得灼伤人。我希望记忆里留下的永远都是堂哥威风凛凛的样子。我们回去了半个月,有一个多星期,他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带姐姐和我去划甘蔗,接受那些摊贩的进贡。在餐馆的桌上看我俩吃得像猪一样,他叼着根牙签,笑。
所以可以想象后来我看到《美国往事》《教父》的时候有多激动,如果论耍酷耍帅,多少年前,已经有个人做过了。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还不到十六岁的堂哥坐在餐馆的那张桌子前,一个一脸愁容的中年人来到他的面前,不停地哭诉着什么。堂哥听着听着,猛地一拍桌子,“你等着”他说,“我帮你解决”。
解决什么?我不明白,也不需要知道,甘蔗太甜了,吃多了会让嘴角起泡。当那些看上去弱小的人来找到堂哥的时候,我人生当中第一次泛起了一种叫作虚荣心的东西。
然后作别了那个春节,回了家,出门读书、工作。来到北京,发现这里的甘蔗大多是被压榨以后放到杯子里喝的。人们只喝甘蔗汁,省去了啃它的时候容易伤到自己的麻烦。
自然也没有了那种甜到喉咙的味道,也没有了耍帅的小镇青年,斜倚着一捆甘蔗,手起刀落,见汁封喉。
后来的堂哥,从甘蔗地一路杀起,真的成为整个县城的“武林盟主”,直至最后因为拦路抢劫而判刑,应该是遇上了“严打”,至今还没有出来。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刚刚参加工作。我很想冲到法庭,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他是个好人,但是从那冰冷荒凉的甘蔗地开始,这句话就没人搭理。他父亲扔下了他,他母亲也扔下了他,只有那滑、凉、硬得像断魂枪的甘蔗,徒劳无益却又满怀希望的一刀,才能给他的人生带来片刻甜蜜——但纵使如此,那种时刻也如此奢侈,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他离我那么远,他的少年时光离我的童年时光那么远,那片玉米地离我的家也那么远。我一直都觉得他就像《美国往事》中的小孩多米尼克一样,只是滑了一跤而已。但是从听到他进去的消息以后,我味蕾当中最甜的那一部分却好像是被带走了,那以后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吃过甘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