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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捕捉声音的人

1

我至今都会记得阿里木拿着一根香烟的样子,若不是红红的烟头快烧着了他的手指,他还会一直保持那样的姿势。之所以会对他特别留心,是因为他实在太沉默了。大多数不爱说话的人,大不了就选择用单音字来表达自己的意见,而他索性连这个都省了。后来若干年,他的家庭,他这个名字的由来(他并不是少数民族),他来自何方,全都是一个谜,回想起来只能从他的长相去猜测他与众不同的原因。

他个子不高,身材健美,走路的时候懒洋洋的样子,让人不由自主联想起猫科动物行走时,那强有力的肌肉在皮肤下流动着的感觉。他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这双眼睛在那张扁平的脸庞上特别显著,但是还比不上耳朵的生动。那一对耳朵,就像是独立活着的一对翅膀,从根部往上逐渐变细,耳尖特别尖,并向上直立,一副随时跃跃欲飞的样子。

算起来,最后一次见到他,应该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2

那一年转到我们学校的人实在太多了,因此他转学过来的时候,谁都没有留意他。多少次,总有人对他的外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是不管任何时候,他都有一种超脱物外的怡然自得。

我们学校是重点学校,各方面的条例条规特别严。在大广播和课堂的各种絮叨之中,我们终于学会对那些操(混)社会的孩子嗤之以鼻。

他们大多数人的首要标志就是抽烟,下课之后鬼祟地躲在教室后面的小山坡,然后带着一身神秘的烟味而回。阿里木显然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他太普通了,普通到连叛逆的资格都不够似的,除了吸烟这个习惯。

我就坐在他的前排,在同学们喧闹的吵嚷中,我们多半就像两尊不合时宜的雕像。显然只有他注意到了。

我们偶尔微笑一下,传递一下作业本和课本。有一天他突兀地写了张纸条问我,你听过蛇走路的声音吗?

我记得自己打了个冷战。这个话题就像是废弃的毛线头,被扔到了一边。

其后我们居然阴差阳错有过无数次长聊,在那些课间操的时候,放学写黑板报之前,还有那些晚自习的无聊时光,他的声音在纸条上兀自响起,偶尔教室空无一人的时候我们也交谈。他不擅长表达,说话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寻找合适的词语,还有的时候,我需要耐心地等他在那里上好发条,然后才重新启动。

直到三岁的时候,他都不会讲话,父母亲绝望地认为他是天生的哑巴,直到后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的上颚部分倒是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但这并不是他哑口不语的原因。

他记得是一个冬天的下午,父母亲锁上门上班去了,他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他听见墙上的钟在嘀嘀嗒嗒走动,那个声音空灵而神秘,这个时候,他小声地说出“嘀嘀”两个字。

或许钟的声音是一道闪电,将他寄放在俗世的躯体劈醒。“嘀嘀”这两个字此后便像个启示录,他开始一连串一连串地说话,“嘀嘀”“嗒嗒”“叭叭”“咚咚”——父母亲高兴得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词语全是从各种声音转化而来的象声词。

此后他经常独自一人在家,空荡荡的房间,便是他童年的全部世界。于是他创造了倾听各种各样声音的游戏:父母亲离开时大门的“嘭嘭”声,自来水龙头“嗒嗒”的滴水声,隔壁小狗起身抖毛时的“簌簌”声,院子里自行车轮胎经过时的“嚓嚓”声……那是一种新鲜神秘的体验,开启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探索。

他是如此着迷于这一切,那些来自周遭世界的一切声音,成为他认识这个世界的启蒙。

后来的一天,早上匆忙上班的父亲忘记关掉收音机,回家的时候,他和妻子惊讶地发现儿子在跟着里面的音乐旋律哼唱——几乎所有的、各种各样的流行歌曲,他全都能够跟着和唱,一丝不差。

他们又欣喜了起来,次日就借了几样乐器摆在家里,甚至打算凑钱给他买架钢琴,以为有一天他可以朝着传说中的神童的方向而去——就是那种从旋律与和声中听到一个音后,就自己谱写了全新的旋律与和音的神童。后来把他送到少年宫的音乐班,那位音乐老师偏巧是个摇滚乐迷,便开始细心地指导他学习吉他的基本指法,推荐给他听Jimi Hendrix的唱片,告诉他摇滚乐和爵士乐的区别。

他进步很快,一年之后就能够把唱片上的音乐弹得惟妙惟肖。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欣喜若狂的老师发现,小男孩总是在学吉他的时候停下来聆听蝉叫,或是在上课的时候手指打起节奏来——那是和老师教的完全不同的节奏。他是一台复印机,可以交还大自然施加于他身上的一切东西。这时候老师才明白,他的才华是基于声音的本身,而不仅仅限于音乐这座殿堂。

就在那一年夏天,小学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理想》。那些未来的科学家、工程师、大明星的演讲完毕,他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说,他说,我长大了要做一个捕捉声音的人。

七岁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单靠声音辨别这个世界。他对这个世界的声音没有任何偏好,无论是铿锵有力的、激昂的、抑扬顿挫的、柔和的、沙哑的、无力的,在他面前通通一视同仁。他在现实世界之中学到的乐理,全都用到了这个广阔的声音世界之中。他是这个舞台的调音师,能够通过自己的想象调配,把不同的声音按照需求调高调低,调强调弱。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内心里的音乐创作绵延不绝、惊涛骇浪。

3

说起来我还阴差阳错地去过一次他家。那是一栋老式的楼,暗红色的砖墙,上世纪80年代苏联专家援中的产物。

他家的窗帘又厚又重,挡住了刺眼的光线,却完全阻隔不了滚滚而来的噪音。“菜市场。”他笑了笑,指指楼下。我极为不解,他却笑嘻嘻的。

“多么美好的人间喜剧。”他说。

看上去,他家地方不大,家具极少,就是那种普通双职工的房子。家具的样式简单,摆设也很少,客厅里、卧室里的物品都呈现出一种时刻会被打包带走的状态。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有一个一人高的大旅行箱,敞开怀抱靠在墙上,里面放置着几样怪怪的仪器,例如像捕捉蝴蝶的网兜那样的东西,还有像功放一样的小电器。

环绕着房间的墙壁,四处都摆放着书架,但是里面放的都不是书,密密麻麻摆的全是磁带,各种各样应有尽有。它们码得整整齐齐,地板上还胡乱地散放着许多小盘的磁带。门前的路边大概是有电车经过,那些书架里的磁带就跟着震动一下。

靠在沙发上聊了一会儿,很随意地闲谈。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话题与话题的间歇,我察觉到他的目光寂静而温暖,就好像多少次言语的大军排队在喉咙那里,最后却变成了无数次的低头。他脑袋两端的那对耳朵,倒像是破壳之前的蚕蛹,有着明显的微微颤动。

他屡次用手指拨弄着手上的几盘磁带。

我看到上面写着:布谷鸟、云雀、海浪、雨滴、收割机、汽车、口哨……

4

我们普通人如果听力正常的话,可以听到嘈杂的市井声。他的耳朵却能把它们自动分解成若干个层次,仿佛是这座城市的声音过滤器。

海滨城市最远处的海浪拍打声,暴雨将至气压的低啸声,公共汽车和小汽车不同的喇叭声,菜场小贩的吆喝声,一滴水穿过树叶的沙沙声,隔壁小狗舔水时的咕嘟声,坐在对面的人肠胃的蠕动声……每一个声音都不会独立存在,它们重重叠叠却又层次分明,就像是树桩上面明显的年轮,或者精装书脊的条纹肌理。

每一种声音、声音和声音之间,都有着极其不同的差异。而光是把同一种看上去相同的声音分类,就需要至少一天的时间。

他说自己在一年前的某一天,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种独特的声音归类法,那是一种类似数学公式的东西,世间万物无奇不有,那么浩瀚却又万宗归一,那些被人类忽略但其实是无能为力的声音分类在他脑海里逐渐清晰,像在一片荒芜的空地,一砖一瓦,一梁一柱,三维立体般地竖立起来,直到形成一个硕大的声音图书馆。

他对我讲了这些事情,或许都是独一无二的。我记得当时自己全都深信不疑,或许是因为他声音当中的坚定。他说过,谁都不敢告诉,爸爸妈妈说过,会被当作怪物送去实验室。

我试过听一首他在听的新歌,有一两次我出于好奇试着去搜索了一下那些歌名,不是搜索不到,就是怪得出奇——没有歌词,很平静,像河流一样没头没尾的歌。

为了打发时间,我在论坛里参加了一个叫作“悲惨新闻搜集小组”,却常常被里面的一些新闻逗得哈哈大笑,第二天我顺手抄在纸上发了给他。

我还记得是关于一个聋子被雷劈到以后,突然又能听到声音的新闻,讲聋子能听到声音之后却痛苦不堪,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太吵了,周围一点点的声音,哪怕是风摇动窗户的声音都会让他整晚失眠,健康的他反而成了极不快乐的人。

他一定是在那边哈哈大笑起来,极其迅速地扔回给我一个咧嘴的图案,我便又给他抄了条科学家的解释,说实际上蛇类可能不是敏锐的聆听者,但它们也并非我们一贯认为的聋子。

“事实上,蛇类有两套相互独立的系统来接受经由空气震动传播和地面震动传播的声音频率。一套系统是它们的身体,另外一套系统是他们的耳。通过这两套系统,绝大部分的蛇都可以在三米左右的距离外听到一个人在安静的房间中说话的声音。”

“!”他显然很快领悟到我对他属相的揶揄,并且以这个符号表达了他所有的情绪。

5

1986年那一年,全国突然兴起了一股子“耳朵识字”的热潮,四处张扬着他们的传说,他们被誉为超人神人,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无意中发现的。

那个时候班上的各种流言已经沸沸扬扬了。关于我和他,只要我们有难得的对话,全班的空气就会不怀好意地寂静下来。

有一天我被一个骑单车的男孩堵在校门口,那也是一个操社会的流氓。我压根没想理他,扭头便走,他气急败坏地扔下烟头。

“你他妈的不就是喜欢你班那个猪耳呆子吗!”

我在人群里的沉默更甚了。这次到了他递过来的纸条都不再打开的地步。我不再看他,不和他交谈,也不想知道他的反应。

于是,在我们破天荒地沉默了一个月后,有天下午去上学,突然就听到教室里各种喧嚣,好多男生女生包围着他,用神奇而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见我走进教室,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混乱,然后便迅速转向别处。在那么多的吵嚷声中,我勉强听出来,他们在做各种测试,写下无数的字,让他用耳朵一个个听出来。

他们大概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他靠的是倾听那些钢笔划过纸张的声音,他说过那是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空气从一个瓶口上方吹过。

而我,压根就没有抬起头来再看他一眼。

有个晚上,莫名其妙的,我夜半醒过来,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尖厉的声音,那种他描述过的空气吹过瓶口的声音,于是便坐了起来,房间里面漆黑一片。那天晚上连月亮都没有,四周也仿佛随着色彩的湮没而万籁俱寂。回忆起他那种惊人的听觉,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做了个动作,我非常轻地,用几无可闻的声音在黑夜里呼唤着他的名字。

阿——里——木,阿——里——木,我一遍遍地喊着,就好像这个轻微的声音能够穿透地球,传达到任何一处他所在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夜还是那么黑,四周还是那么鸦雀无声,就连闹钟都停摆了似的,我都不由得对自己的神经过敏而轻笑起来,打算接着再睡。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之中,我听到有个非常微弱的轻哼声。

许多分钟过去了,又是一片黑暗和虚无,虚无到好像我的肉身都不存在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看见自己飘了起来,而自己的身体分明还在下方,还在那里熟睡。没有人能看得见、感知我的存在,我于是飘啊飘,飘出窗口,沿着城市的上空,漫无目的。紧接着我非常清晰地看见,有一个人,像一只大鸟一样地也飘在这座城市的上空,他穿着一套黑色的运动服,勾勒出他健美的身材曲线,而他的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一个蝴蝶网兜,只那样用力一挥,就有像蝙蝠一样奇怪的生物被兜了进去。我好奇地凑过去看,才发现,整座城市四处都漫着电波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它们是有形的。当它们汇聚到一栋建筑那里,就变成一只老鼠状的生物;汇聚到公园上方,就变成一只老鹰般的生物……他只要挥兜子下去,那个地方就会呈现一片死寂——就好像声音这种活体全都被他一网打尽似的。

醒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临睡前忘记关窗户,这个世界的声音正迟缓地随着光线慢慢滑到我的面前。

6

周末,我无聊地走向公园,一只云雀唰的一下从我面前飞过去,停在离我不算远的一根枝头上,发出一长串的带着颤音的鸣叫,那个声音太奇怪了,有高有低,有长有缓,就像是要对我讲个什么样的经历似的。我头一次为自己不能和这只着急的鸟沟通而遗憾,于是我停了下来,蹲在草丛里,敛声屏气,闭上了眼睛。

此后我经常走到这个公园,学习倾听一些声音,我把自己当作一个失明的人,一而再地闭上眼睛,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听力变得越来越强,一开始只能听得见风穿过树林唰唰的声音,慢慢地我的耳朵就像一把被打开的锁,我开始听到松鼠吃东西和互相追逐玩耍的声音,鸟儿振翅高飞的声音……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常都会想起他说的口哨声,那个经常在夜里困扰他的声音……但是我的睡眠太好,往往还没来得及静下心来就沉沉睡去,而且再也没有做到过那个关于网兜的梦。

7

他成了同学眼中的英雄,女同学也突然发现他那么地与众不同。一待下课他们就火速地围着他,写上各种各样的字让他听出来,然后再发出欢欣雀跃的声音。

一开始是我们班,然后是隔壁班,之后整个学校都轰动了。直到班主任“坐山雕”把他揪去办公室。

好事的同学跟了过去,回来汇报说眼睁睁看着坐山雕的表情由鄙夷到震惊,后来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围了过来。他们讲述的时候,我后排的学习委员摇着头“方脑壳啊他,太不了解坐山雕了,这样扛下去只有被开除咯”。身为坐山雕的亲侄子,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那位阿姨。

折腾了大半天,他终于回到座位,表情却是怔怔的,漠视着所有和他打招呼的人。

这一次同学们没有再围着他,而我终于鼓起勇气乘人不备写给他:不要再听了。

我记得他回给我的那张纸条。

他说:你终于愿意理我了?

8

我总是梦见这个城市无边无际的黑暗,梦见在某个无人到达、无人知晓的不毛之地,某个荒芜的山谷里,一个拿着网兜不停前行的身影。有的时候我确信,那不是一个梦。

慢慢地,我也养成了习惯,经常去一个离他家很近的咖啡馆坐着,看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头,观察人群的表情,猜测他们的职业和背后的故事,一坐就是一天。

有一天我照常把头靠在窗玻璃上面,细看着街上的行人,突然,一个身影闪进我的视线,如果不是因为帽子兜住了头,我第一时间就能辨认出他来了,他走路的姿势,那种独有的沉稳节奏,那就是阿里木。

我急忙拿起包,一头冲进大街,朝着他刚才消失的方向跑过去。他个头太高了,才走了两个街口就轻易地把他从人群里面拣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忍住了第一时间去拍他肩膀的冲动,而是小心翼翼地向他靠拢,亦步亦趋地尾随着他。

街头的人那么多,恰逢下班和放学的高峰时间,各种晃动、嘈杂、推挤,可是无论周围的人怎么推搡到他,他依然保持稳定的步伐,没有任何停顿的意思,脸上也没有任何的表情。有一阵子乌云压顶,一阵狂风袭来,把他的帽衫刮到肩膀上紧紧贴住,他索性顶着风前行,露出来的两只耳朵却保持着那种惯有的样子,略带警惕地前后颤动。

他完全没有拐弯,只是沿着大马路猛地扎了下去,直到大马路在一个三岔路口终结,他才随之右拐。这条小马路很狭窄,不时传来自行车和行人摩擦的咒骂声,可是他仍然毫无所闻似的向前行。我毕竟没有什么跟踪的经验,有的时候已经近到心惊肉跳的地步,可是他一次也没有转过身来发现我。

就在这个时候我才猛然醒悟,为什么自己没有去跟他打招呼——那是因为他的表情,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平淡再也没有了,而另外一种模模糊糊的掺杂着喜悦、绝望、冷淡、怨恨、紧张的奇怪而矛盾的表情,不时地闪过他的脸,简直像个人体红绿灯一样地变幻着。他似乎若有所思,但是根据我的判断,无论是他怔怔的脚步,还是僵硬移动的躯体,说他是在梦游还更有可能。

就这样,他毫无目的却又执着地在街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了。他的步伐始终如一,不快也不慢,就好像这是一场事先安排好的旅程,一场计划好的没有目的和终点的旅程。

走得久了,我已经恍惚起来。这个时候他突然加快脚步,从悠然自得变成大步流星,就好像发现了什么目标似的。两个拐弯之后,人就消失在了一条横街。

我气喘吁吁,寻寻觅觅,走到自己都迷路了,不知不觉好像误入了一个特别僻静的街区。说僻静是有点奇怪,因为那个地方是这座城市有名的城中村,又脏又乱,从早到晚都充斥着各种卖货物的摊位,各种大喇叭日夜不休地叫唤着大减价。

可是,几乎一迈进这个街区,就像是电影定格,或者有人拿着遥控器进行了消声一样,所有曾经刺耳的喧嚣都被稀释了,我看见街上人来人往,无数的嘴在动,无数的大喇叭敞开着肚子,却听不见一点一滴的声音。

我的表情一定是惊讶无比,可偏偏街上的人照常说着笑着,在无声的世界中推搡和拥抱……我终于又找到了他的身影,他居然朝我迎面走来,我无法判断他看到了我没有,我的心脏像只怪兽在胸腔里一阵狂跳,我慌不择路地转过身去假装对着一个卖袜子的小货摊,他却压根就没有看到我,眼神继续游离在远方,又大踏步地原路返回。

就在他跟我几乎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正打算要逮住他问个明白,他侧身之间已经飘到了街口,我恍惚地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微笑,就像取消了静音,街上那种熟悉的喧嚣声又一下子回到了耳边。

9

他当着全校作检查的时候我恰好生病了,后来听同学们描述说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笑,人群中甚至还传来了女同学的啜泣之声。那是几个低年级视他为榜样的孩子。

他们转述给我,大意是说他是个骗子,每次听字都是事先以魔术手段偷看了纸条。“坐山雕”就站在旁边,带头为他的忏悔鼓了掌。

我得的是腮腺炎,会传染人,休养了半个学期才回到学校,回去的时候他的座位已经空了,他的父母是地质工作者,这种频繁的调动很正常。

我住在医院的时候百无聊赖,有一次爸爸说有同学来看望我,等了半天,始终没有人上楼。爸爸描述说那个同学长着一对翅膀一样的耳朵。

10

二十年后,有一次我翻到《南方周末》的一个报道:有一群人,喜欢特别的声音。这些人当中的四个,来到了北京,他们要捕捉“最能代表北京的声音”。他们录下了鸽哨、虫鸣鸟叫、钟声、街头艺人的弹唱、扩音器里的降价信息和流行歌曲,自行车铃铛的脆响,车轱辘碾过地面……

他们还组织了“我最喜爱的北京的声音”征集活动。有人喜欢公车售票员报站的声音,因为它结合了胡同名,还含着当时这个人的喜怒哀乐,让人想起老北京的温暖;有人喜欢晨练老人所发出的“磨剪子嘞,抢菜刀”的声音;还有人喜欢北京的风声;大枣落在地上的声音;“吃了吗?”的问候……

我突然想起了他,赶紧打了个电话去报社,想要询问记者有关这群人的具体情况。电话接通的一刹那,随着对方“喂”的一声,我却又迟疑地挂断了电话。

我也尝试过联系唯一一个知道他电话号码的同学,通过那个号码寻找他的声音,里面通常都是他录下的留言,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一遍又一遍,听上去他长大了,声音陌生得让人难以相认。还有一次,过年的时候特意绕到当年他住的那里,从下面看上去,阳台上晾晒着一床白色的绣花双人被单,昭示着新生活的开始。我索然无味地看了一会儿,才觉得自己无聊透顶。

年前的时候,替公司装修会议室,那个工程师告诉我,做他们这一行的人一般都擅长捕捉高频,但是因为听觉的范围不同,有的动物能听到很高频率的声音,却听不到低频率的声音;而有的动物可以听到很低频率的声音,高一点儿频率的声音却无法听到。

大概难得有人向他请教这样的问题,工程师滔滔不绝,聊到最后又举例说,听力好的动物像猫咪,能更清楚地听到声音的各项细节,就连老鼠在地板下走路的声响,猫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它们对高音、高频率的声音特别敏感,因此可以听到很多其他动物听不到的声音,甚至可以察觉到电器启动前的微弱电流。

那么人呢?有可能听到这些声音吗?我试着问工程师。

“我活了四十多岁,反正还没有听说……”他哈哈大笑起来。

当然,我没有提起那个在夜里竖起耳朵、整夜不眠的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阳光照射着一片宽广的雪地,有一只大鸟踏在低矮的枝头上面,提着沉重的躯壳,小心翼翼地在细碎贞静的雪上踏步。有时它举喙不前;有时猫在原地,停顿一秒腾空而起。它威严的羽翼在阳光里闪烁着光芒的样子,就像是在侧耳倾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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