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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如果爱:只愿君心似我心

恨之无已,正缘爱之深挚,若爱,请深爱;若爱,请惟一;若爱,请永恒。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元稹《遣悲怀》其三

二十四岁,元稹娶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小女韦丛。

二十七岁韦丛卒,元稹写下“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诗句。

人常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元稹亦在他的诗中流露出这种无奈。

但是她,作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女人,却始终守在他的身边,布衣荆钗,茅舍青田,为他搜箧缝衣、拔钗沽酒,引来他的嗟叹连连。

伊人既逝,留下的只有无限的悲哀与思念。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遣悲怀》其三

元和四年七月九日,元稹妻子韦丛去世,十月十三日,归葬咸阳。元稹本应前往,然而公事牵绊,遂遣家人营葬。

她,是太子少保最小的千金,自小便得到父母的细心呵护,而他只是一个俸禄低微的小吏,收入常常捉襟见肘。二十岁,花一般的年龄,她嫁给了他。他当时的现状决定了他不能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而她却丝毫不在意,她看中的是他的才气。婚后的一段时间,他们生活的很是甜蜜,虽然俸禄不高,但可以糊口,房中室外,处处留下他们欢乐的足迹。

执笔在手,他与她一起在纸上写下心怡的诗篇,她亦是满腹才华。

然而造化弄人,岳父辞世,母亲病故,他没有了俸禄的来源,也没有了韦丛娘家的接济,一个千金之躯,要和自己在这低矮的茅檐下生存,往日的雕栏楼阁、临窗观景,往日的风花雪月、吟诗诵对,如今被繁杂的生活琐事所替代,纤细的玉手上已经留下了累累老茧。但是,她从未抱怨过,只是守候着她一生的夫君,守候着她一生的爱恋。

两个人曾经笑言百年身后之事,如今却都来到了眼前。

十月十四日夜。

忙碌多日的元稹终于停了下来。多日,他不敢相信妻子去世的真相,借公事忙碌来麻痹自己。

现在,他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想着妻子的音容笑貌,终于敢于面对自己的内心,于是悲从中来,三首悼亡诗挥笔一蹴而就。

黑色的墨汁仿佛悲恸的精灵,在洁白的宣纸上飞舞着宣泄哀伤,书写他心中的那份试图深埋的哀伤,对妻子无限的怀念瞬间爆发了出来。

人伤、心伤、睹物情更伤。“闲坐悲君亦自悲”,他为她的死而悲,她的悲就是自己的悲。她就这样抛下他走了,生命居然是如此的有限和脆弱。原来时间如此短暂,人生百年,弹指一瞬而已。

晋国的邓攸可以在匈奴进攻逃亡的时候丢弃自己的亲身儿子,以保住自己的侄子来成全大义,潘岳可以做悼亡诗来怀念自己的亡妻。他原本以为自己以邓攸自喻能去想更多大义、以潘岳自嘲来阻止自己的思念,他原本以为可以抛弃人世无常,可以放下,可以释怀。

但这仅仅是以为。

原来故意做出无谓之状是没用的。绝望已经涌来,无法抑制地蔓延。

绝望到极点,就是希望。元稹寄希望于死后同葬。或许来生可以再作夫妻。但是,绝望的阴影并未就此消失,黑暗在折磨着他,并非寄希望于来世就可以求得解脱。这并不是真正的希望,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

死者已矣,过去的再也回不来了!

有一种鱼,叫做鳏鱼,从来不闭眼,元稹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就是一条鳏鱼,可能从此夜晚再也不可能闭眼入眠了。也只有这种再也无法闭眼入眠的思念,才能算是他对她的一种补偿吧——我将永远永远地想着你,要以终夜“开眼”来报答你的“平生未展眉”。

长夜如织,将笔弃于桌上,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边,烛火摇曳,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时间疏忽飘回了从前。她与他一同坐于灯下,只是,他在捧书研读,被书中精妙的句子感染,而她在细心缝补,细密的针线织进去的满是暖暖的爱。偶一抬头,四目相对,相顾无言,情意无限。七年的夫妻,他们之间早已有了默契。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为了给他找一件衣服,她搜尽了所有的箱子,而他为了能买酒,缠着她拔下了头上的金钗。生活的窘迫,在他们这里好像并不是什么牵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他们无声地承诺。

于她,他心中是有愧的,七年,他没有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让自小生活优越的她跟着自己“食野蔬、烧古槐”,多少时候,面对她忙碌的身影,他只能用叹息表达他对世事的无奈、对她的愧疚。他也想给她好的生活,只是现在却无能为力。但他心中的惆怅她自是明了的,每当他的叹息声响起,她总会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不发一语,只是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肩头,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充满的是坚定。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已然读懂了她的眼神。如今,这个为了自己甘愿受苦,并给了自己勇气的女人永远地走了,他却阻拦不住死神的脚步,只能发出“俸钱过十万,因梦送钱财”的悲叹。

韦丛,你听到了吗?那个你深爱的和深爱你的男子独自一人承受着这份悲伤与痛苦,他对你的思念你可能感受得到?

长夜漫漫,死者已逝,生者如斯,阴阳两隔,说这些又有何用?

重重地长叹一声,披衣起来,踱到窗前,月亮投下清冷的光亮,将他的影子拉的颀长。时值深秋,夜风微凉,他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长袍。

恍惚之中,她似乎来了,轻轻地推开半掩的房门,盈盈而入,步伐依旧轻悄悄的,就像平常一样,害怕打扰了他的静思。手中一壶一杯,是为他来送茶水的。他抬起头,目光与她相遇,她竟羞涩地一低头,快步走了过来。他惊喜,伸手去抓她因为操劳而不再纤细的手,手触之处,却空空如也。他呆住,无声的泪水再次滑落,一切不过幻象而已。

潘岳在《悼亡诗》中写道“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这何尝不是他的心情?无意间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他找到了她曾经写过自己的信,不忍卒读,泪水滴落,将纸浸湿。她曾经做过的针线他小心地收存起来,不敢打开。睹物思人,如今的他只能面对她以前用过的东西来怀念她,就连她曾经用过的婢仆也使得他感伤连连。

他清楚地记得,她生下的七个子女只有一个女孩儿成活,他悲痛欲绝,不能自已,而她却把一切悲伤全部埋在心底,反过来安慰他,让他不要伤心。一个母亲,面对夭折的孩儿,独自承受着这份巨大的痛苦,她对他又是怎样的一种情谊?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从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或许,这首《离思》比《遣悲怀》更加有名。有人说,这首《离思》,是他为薛涛而作,有人说,是为她而做。其实不管是为谁而做,九泉之下的韦丛一定不会在意。“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如果他真的像鳏鱼一样终身不再娶,韦丛必定会心疼,她希望丈夫能够幸福,能够忘记她重新找到一个懂他、爱他的女子。因为她知道,在他的心底始终都会留有她的位置。她知道无论在一起还是分开,他们都能感受到对方心灵的气息,都能从自己的生命中感受到对方的生命,这才是真正的感情。

他“恨”自己,在她活着的时候没有给她富足的生活;他亦“悔”自己,让她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三十多首写给她的悼亡诗,将他的“恨”和“悔”表露无疑。人人都说身边的幸福最可贵,但最易被忽视的,也是身边的幸福。他们彼此在一起的时间并不是太多,但是彼此的心灵却永远相互依存。她对于他,已经远远不仅限于伴侣,而是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已经融为一体,永远都不会分开。

她走了,身体永远地离开了他,但是她又没走,因为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已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只能对天长叹这首天下最悲哀的情歌,韦丛,你听到了吗?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陆游《钗头凤》

“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古稀之年的陆游,蹒跚着步履,来到这个他心脏深处最柔软最温热的地方,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和他当年初来时同样美不胜收,然而他无心观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沈园墙上那两首遥相呼应的词。

真的是他的这首词“杀”死了她吗?颤抖着的双手,轻轻抚摸着乌黑的墨迹,泪水潸然而下。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钗头凤》

在一个繁花竞妍的春日晌午,陆游随意漫步到禹迹寺的沈园。科举失败的他想通过初春的旖旎风光排遣心中的愁绪,而这里也曾留下他和唐婉欢乐的足迹。果然,这沈园中的景色依然是极美的:廊间低垂的紫藤如雪缤纷,缠缠绕绕,架下,一地落红;桥下荡漾的池水波光粼粼,涟漪一片,水中,鸳鸯相偎相依,尽情嬉戏。他静立桥头,略带些温热的风儿吹动他身上的长衫,一片雪白中的点点红梅随风飘动。

他是极爱梅花的,一生的诗作之中就有200多首是咏梅的,“梅花香自苦寒来”,他与她的爱情在受到阻挠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吗?这是不是他对梅花挚爱的原因?

相依相偎漫步于梅林,弥漫在眼前的是飘飞如蝶的花瓣,吸入肺腑的是清新恬淡的幽香,摘一朵红梅,插在她的发间,她因红梅而更加妩媚,红梅因她而更加妖娆。羞涩地一笑,她转身跑进了梅林深处,一袭白衣中的那抹嫣红是如此的夺目,夺目的让他心动与心痛。

而如今,爱恋却只能珍藏在记忆中,她过得好吗?是否也如自己一般在苦苦思念?三年之约,她为何不能坚守?小心地藏起心中的诸多疑问,轻叹一声,他缓步走上了一条幽深的小径。“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曾经的海誓山盟留下的只有满腹的忧伤与无尽的怀念。

低首信步,感伤无限,诱人的春光却驱不走心头的阴霾。猛一抬头,恍如隔世,眼前的女子竟是阔别数年的唐婉。他呆住,她亦呆住,张了张口,最终谁都没有发出声音。此时无声胜有声,彼此的心再次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四目相对,静默无语,只有彼此的眼神出卖了他们,心底的最深处依然留着他亦或是她的位置。他彷徨,彷徨她会对他说些什么;他期待,期待她依然挂自己于心间;他悲伤,悲伤痴情的劳燕两分离;他企盼,企盼那个曾经的她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曾经,他们是多么的快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才子佳人,情投意合……诸多美妙的词眼见证了他们爱情的甜蜜。唐婉是陆游的表妹,自小这个乖巧的妹妹总喜欢跟在他的身后,而他也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对她的保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看他的时候脸上总会多一抹红晕,而他嗅到她身上的气息,也会莫名地怦怦心跳。

情窦初开,两个年轻的心灵走的更近,于是陆家便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订下了唐家这门亲上加亲的姻事。婚后的日子甜蜜而幸福,吟诗作赋、观景赏鱼、对坐博弈,两个天作之人让天与地见证着他们的爱情。

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最终,一纸休书放在了唐婉的面前,原来是自己的姑妈认为自己耽误了表哥的前程,她不是她心中“三从四德”的好儿媳,所以逼他写下了休书。她心不甘,他心亦不甘,她被他藏匿于一座小小的红楼,虽然见面的次数寥寥,但他们依旧守护着他们的爱情。然而好景不长,陆游的母亲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一对痴情人被活活拆散。封建礼教,棒打鸳鸯,天妒红颜,阴阳两隔……又有多少词语见证了他们爱情的悲哀。

最终,他们还是被无情地分开了,陆游娶了王氏为妻,而唐婉则嫁给了赵士诚。

如今,在这个曾经充满欢歌笑语的地方,他们又见面了。闭上眼睛,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等待着。然而,她只是怔怔地忘了他许久,身子微微趔趄了几下,转身匆匆离开,只留下回眸深深地一瞥和那个纤弱的背影,花丛中留下了那个呆愣愣的他。那一刻,我相信他是怨她的,多年的思念只是相见后的匆匆别离吗?他心不甘,急急地追了上去。

他看见了,亭上的男子是他的丈夫,纤弱的身影像在解释什么,须臾,她再次走了过来,手中多了一壶酒,接酒在手,他一饮而尽。苦酒伤心,他的心碎了。然而,他能懂她吗?如今,他已经再为人夫,而她则嫁作了他人妇,以前的种种早已成了过眼云烟。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李清照《玉楼春》(红梅)词:“红酥肯放琼苞碎,探看南枝开遍末?”词中以“红酥”形容红梅蓓蕾之色,而陆游用“红酥”来形容肤色,其中便寓有爱怜之意,对唐婉的那份挚爱通过区区一词便表露无疑。她执壶给自己斟酒,捧酒相劝,让他的心中涟漪阵阵,只是满城春色依旧,而人事全非,他喝下去的却只能是苦酒,这杯酒让他的痛苦更深、思念更重。

果然,不多时,她的身后便站了赵士诚,礼貌地和他打了招呼,便带着唐婉离去,他眼中留下的只有唐婉那回眸不舍的一瞥。一时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唯有手中的笔方能化解心头的无限烦忧。执笔在手,一蹴而就,墙上留下的便是这首千古绝唱。

东风吹过,落红无数,谁能留住?自己的满腹愁绪,几年的思念,如何能向你来倾诉?三个错字,一字一泪,虽然悔恨,但是已然于事无补。

他悲叹时光的无情,依旧是这样的春日,然而分离了这么多年,他看到了,她更加羸弱,虽然有夫君相伴,但是通过她的眼神他看到了她心底的那份孤寂。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视线一时模糊,呜咽有声,泪水将衣裳打湿。

她想回头望他,那个她心底永远的他,但是她不能。好几年了,任它园林如画,风光旖旎,但她却无心观赏登临,只因这里曾经有过他们的欢爱。据陈鹄《耆旧读闻》说:赵士程“家有馆园之胜”,可见唐婉改嫁后不能忘情于陆游,赵家虽有园林池阁,却因抑郁寡欢而从未登临。结句“莫、莫、莫”三字为一叠句,幽咽低徊,肝肠欲断,与上阕的三字遥相呼应,这是绝望无奈的叹息。

第二年,唐婉再游沈园,莫名地徘徊在曲径回廊之间,忽然瞥见陆游的题词。反复吟诵,想起往日二人吟诗唱赋的情景,情不能自己,瘦削的面容上早已布满泪痕。他对她是思念的,他也是忘不了自己的。多年的委屈、抑郁、伤心一起涌上心头,眼前一黑,几欲昏倒,提笔在手,不知不觉间在陆游的词后提了一阕词,这便是唐婉的那首《钗头凤》,“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此后不到一年,唐婉便郁郁而终……

两首《钗头凤》,字字血泪,愁断肝肠。他悔、她恨,然而美好的一切却没有回头的可能,他们注定是一对伤心人。

当唐婉看到陆游的词,她其实已经死了,原本尘封的心灵再次敞开,赵士诚所做的一切努力已经不复存在。当陆游一年后看到唐婉的那首词,得知她的死讯,他这一生便注定要在痛苦地思念中度过了。

唐婉与陆游的这段感情千年来被人传作佳话,只是,我想,如果能够选择,他们宁愿会选择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快乐地厮守一生,仅此而已。

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徐灿《风流子·同素庵感旧》

一个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香”的才女,一个是“学富盖五车,才高如八斗”的才子。月下老人,一根红线将二人拴在了一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让他们成为婚姻的牺牲品,相反他们心心相印、志趣相投,演绎了一段简单而美丽的爱情故事,只是,这故事中却掺杂着许多无可奈何的悲情。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向洗墨池也,装成书屋;蛮箋象管,别样花流。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宿雨低花,轻风侧蝶;水晶帘卷,恰好梳头。

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槛,怕牵双眸。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

——《风流子·同素庵感旧》

徐灿是古代罕见的女词人,生活在明末清初,历经外族入侵,家国破碎倾覆。故词中多为亡国哀思、兴衰之叹。

徐灿虽为当时才子陈之遴的继妻,却与陈之遴感情深笃。两人均为知名文人,时常有唱和之作。陈之遴降清后,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徐灿,仍怀着对故国的忠贞之情,于是便在她的心中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这首词作于陈之遴出仕清廷的第二年,此时怀着既无奈又庆幸的情感写下这首词,其中饱含的纠结复杂的心绪,昭然若揭。

苏州城外支硎山下的一座山庄中,桃红柳绿,莺歌燕舞,幽咽低音的琴音徐徐飘来,抬头望去,园中的竹亭上,一位美丽的少女正在抚琴,琴声在她的手下流淌。

缓缓抬起头,她好像看到了远处的那个身影,是那个“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的女子,她的诗词亦受她的点染,有着“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样的沉郁黍离之悲。

仲春时节,花团锦簇,蜂蝶纷飞,在这春日盎然的日子里,静静地抚琴吟诗,或者手持书卷,凝思静读,她和她是多么的相似,曾几何时,她与她一样,同样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旧柳浓耶,新蒲放也,依然风景吴阊。去年今午,何处把霞觞。赢得残笺剩管,犹吟汎几曲回塘。伤心事,飞来双燕,絮语诉斜阳。石榴花下饮,吊花珠泪,还倩花藏。过一番令节,如度星霜。向晚竹窗萧瑟,凄凄雨先试秋凉。难回想,彩丝艾虎,少小事微茫。”一首《满庭芳·姑苏午日次素庵韵》记述了她童年的趣事,点点滴滴,幸福的让人窃喜。

终于,她生命中的男子出现了,她与他的结合还带着一抹传奇的色彩。

他的妻子去世,他伤心欲绝,来到苏台散心,突然遇到了急雨,便进入到徐家花园中躲避,坐在栏杆处观赏池中的锦鲤,看着看着竟然睡着了。湘蘋的父亲昨夜入梦,梦到有一条龙卧在栏杆上,来到花园见到男子,竟然与他梦中之境吻合。问了才知道是陈之遴,于是就将女儿嫁给了他。

她成了他的妻子,穿上了美丽的嫁衣,戴上了璀璨的凤冠,坐上了大红的花轿。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直奔徐家,她的脸上满是娇羞与幸福。

夜阑珊,洞房花烛,她的一生便交付到了这个男子的手中。

婚后的生活简单而甜蜜,他是风华正茂、才富八斗的江南才子,她与他兴趣相投,一起花前月下,一起吟诗作对。相对于其他女子而言,这个归宿亦很令她满意了。

然而世事难料,平静的生活最终还是被打破,清兵入关,陈之遴迎降清廷,自此她开始随着丈夫宦海沉浮。内心深处,她对于他的这一做法不能时不能苟同的,但对丈夫的挚爱却让她不忍与他据理力争,然而内心深处强烈的爱国情怀又让她对他深深地遗憾。

一时间,各种犯愁涌上心头。站立桌边,微凉的春风吹动她的衣裙,看着窗外繁花似锦的景色,却无心观赏,脑海中,满满的全是远在清廷的丈夫。泪水,一滴一滴悄然滑落,打湿了桌上雪白的宣纸。她抬起如雪的皓腕,笔尖在纸上舞动,书写着自己与他已经十年的感情,“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

她回忆起与夫君的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起整理自己的书屋,一起在花下吟诗,虽然春日将尽,但美妙的春景仍为“个人停留”,留住的还有这温馨的回忆。对于她而言,这是怎样的一种美好!

可是美好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心中的犯愁如这春日的柳絮,飘飘洒洒,绵延不绝。一怕,一愁,一休,一莫,一悔,一误,在她的心头刻上了一道忧伤的深痕。

与夫君分离两地,她只能将自己缕缕相思的情意,寄托在一阕阙词中,“西风几弄冰肌彻,玲珑晶枕愁双设。时节是重阳,菊花牵恨长。鱼书经岁绝,烛泪流残月。梦也不分明,远山云乱横。”虽然对丈夫的做法不赞同,但她对他的情感却是此生不变。

她心中有一个期待,希望能像隐居苏州天平山的才女徐淑及其丈夫范允一样去过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清幽生活,饮山泉,听鸟鸣,男耕女主,尽情享受山野田间的惬意与宁静。于是,她温婉地说与他听,但他却拒绝了,他说他的志向在朝廷,是断然不会隐居的。

看着态度决绝的夫君,她摇摇头,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只得跟随他去了她不愿意去的那个所在。“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亡国之痛,思乡之愁,还有她最不愿提及的丈夫的失节之恨以及对丈夫仕途的深深担忧,让她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悔煞双飞彩翼,误到瀛洲”是徐灿整首词的点睛之笔。虽仅十字,但却涵义深邃。无数的追悔,无尽的悲凉,全部凝结在这两句之中,其中“悔”、“误”二字将她的一片苦情幽幽地诉出,感人至深。她的这首《风流子·同素庵感旧》也因最后两句而闻名。

最终,湘蘋的担心还是出现了,宦海浮云,夫君终究从巅峰跌落到了低谷,“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妻子的话似乎还响在耳边,“悔煞双飞彩翼,误到瀛洲”,何不“共挽鹿车归旧隐,待浮渔艇散秋怀”。

定亲时温馨的支硎山下庄园,文思泉涌的杭州西湖“蕉园诗社”,还有苏州那令她魂牵梦萦的拙政园……一幕幕、一回回全部浮上心头。然而一切不过是回忆,如今悔之晚矣。

流放宁古塔,他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与日俱增,“长空横断雁,故园杳双鱼。谁道颠连久,方今患难初。名污轻性命,身废怨诗书。他日重携手,应怜万死余。”他此刻最想念的恐怕就是那个曾经对他婉转相劝、对他一片挚爱的妻子吧?然而,命运多舛,他没有等到“他日重携手”的日子,却客死他乡。

她欲哭无泪,伤心欲绝,跪倒路边,乞求皇帝的见怜,皇帝早闻她的才名,应允她将丈夫的灵柩归葬故乡。

望着丈夫新砌的坟堆,想着儿子的英年早逝,她万念俱灰,“人到清和辗转愁,此心恻恻似凉秋。阶前芳草依然绿,羞向玫瑰说旧游。丁香花发旧年枝,颗颗含情血泪垂。万种伤心君不见,强依弱女一栖迟。”

布衣青袍、古松孤灯,清脆的木鱼之声,虔诚的诵佛之音,这便是她最终的解脱吧?

一个不让须眉的巾帼女子,怀着满腔的爱国热忱,但却不能让挚爱一生的人所理解,她心中的苦怎一个“愁”字了得。

而对于已经离去的他,此生最珍贵的恐怕便是湘蘋对他的爱吧?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佛说,五百的次回眸,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五百次的擦肩而过,换得今生的一次相识。纵使倾尽一生所有,也要轰轰烈烈的爱一回,才不枉在世间走一遭。可是如今,所谓伊人,身在何方?他睁大了眼睛苦苦搜寻,募然回首之间,那眼波流转,浅笑吟吟,盈盈独立的,不正是情窦初开的人儿吗?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元夕》

辛弃疾一生甲胄戎马,为南宋豪放派词人的代表,却不止于豪放词的创作。他是词人中真正上阵杀敌的将领,心系家国山河。

辛弃疾作词好用典故,曾说自己无典不成文。他笔力雄壮慷慨,将壮志难酬与对当朝政治的谴责融合在一起,词作中时常洋溢着对祖国无限的热爱与激情。风格多样,既可悲壮,亦可柔媚。

本首词便是辛弃疾柔媚词作中的翘楚,柔媚中满含凄怆,是他在从北方投奔南宋都城临安时所作。词人满腹怨恨、凄凉、哀伤交织在一起,形成了这首名篇。

上元佳节,火树银花,人头攒动,好一派热闹的景象。天上,一轮皎洁的月亮在碧净的夜空凝视着地上的繁华,洁白的月光散落在静静站立的青衣男子身上,此刻,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身后,望着那个他寻了千遍万遍,终于寻到的人儿。

寻找、焦灼、失望,再到最后的狂喜,本应奔上去将心上的人儿紧紧搂住,但是这一刻,所有的动作好像都是多余的,他就这样痴痴地望着那个人儿。远处的伊人浅笑低眉,隐在灯火阑珊之处,脸上带了些许的娇羞与顽皮。

在那个年代,上元节对于女子来讲是一次难得的外出机会,在这一日,她们可以与男子一同观花灯,猜字谜,成为女子的一个盛大节日。

历来,文人墨客多有吟咏上元节的诗篇,如唐人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诗赞曰:“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香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描画出了元宵之夜,大街小巷灯火通明,灯光月光交相映辉,人们争相出游赏月、观灯的热闹景象。再如唐人崔知贤《上元夜》诗云:“今夜启城闺,结伴戏芳春。鼓声掩乱动,夙光触处新。月下多遨游,灯前饶看人。欢乐无穷也,歌舞达明晨。”字里行间,我们不难想象,元宵节举家欢乐、彻夜不眠的情景。

写上元节的词不计其数,而稼轩的这首却不可同日而语。“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在他的笔下,上元节热闹、繁华的景象跃然纸上。一句“东风夜放花千树”与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春天的风儿还未吹开百花,却先吹开了元宵的火树银花,那无穷无尽的烟花,从高空洒落,五彩缤纷,让人驻足观赏,赞叹连连。快看,达官显贵也携带家眷出门来观灯,“宝马雕车香满路”,香味将整条路都铺满了;“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一夜的欢歌笑语,热闹非常。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盛装的女子们带着漂亮的头饰,欢天喜地朝前奔去,所过之处,阵阵暗香随风飘来。

上元节,观灯赏灯自不必说,它更是女子与男子幽会的日子,让我们不得不想起欧阳修的那首《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这首诗缠绵悱恻、真实生动,读过之后,让人不由得泪湿前襟。

而就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他站立在人群中,四处寻找,找的就是这样一个与他情投意合的人。一切的热闹在他的眼中都已不复存在,眼前的瑰丽女子一个接一个,但是却都不是他心中的那个伊人。

他急切地寻找,并没有看到她,但她却看到了他。她就站在不远处灯火阑珊的地方,皮肤柔滑似缎,眉如墨画,面如桃花。手中擒一块丝帕,轻轻掩口,笑容在脸上荡漾,好一个清新脱俗的女子,俊美的笑容里还隐隐带着点点的顽皮。

轻抬玉足,她悄悄跟在了他的身后,无声无息,不时掩口偷笑,笑他的痴、笑他的笨,但是心中却又洋溢着幸福的喜悦,因为她知道,他的焦急与不安不正是因为心中有自己吗?一抹红晕爬上了脸颊,衬着灯火的光亮,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有好几次,她都想上前唤他,每当樱唇轻启之时,却又缄口,脸上的红晕更加灼热,还是让他来唤她吧!

那个痴情的男子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情况,他依然在环佩叮当、暗香浮动的丽人中穿梭,目光落在一张张艳美如花的粉脸上,眼看就要走到灯市的尽头,人还没有找到,他有些灰心了。沮丧、失望、难过……各种复杂的愁绪一起涌上心头。假若寻不到自己心爱的人,那么整个元宵佳节将黯然失色,所有的热闹只会让他倍感失落,倍感孤单。只有与他望眼欲穿的伊人相见,他的心情才会快乐,他才会真正享受这佳节带给自己的无尽喜悦。

你究竟在哪里?他在心底狂喊。路已经到了尽头,伊人未见,只得怅然若失地转头。目光所及之处,他不禁眼前一亮,在那残灯的一侧,他分明看见了,是她!是她!果真是她!她原来在这冷落的地方,还未归去!

这一刻,那个执着的男子眼中闪现了一抹晶莹,“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让他找的好辛苦!这句诗,与诗经里“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倒有共通之处。同样清丽,脱俗的女子在男子偶尔的目光所及之处,浅笑盈盈,秋波流转,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在头脑中再也挥之不去。

稼轩的这首词之所以让我们记忆深刻,就是因为他将这悲喜交加的时刻变成了文字,保留了下来。最后这两句是此词的点睛之笔,只有在读到最后时,我们才恍然彻悟:原来上阕中和下阕中所出现的所有事物都只是为了他那个意中之人而写。假使没有她的存在,假使他没有在灯火阑珊处看到她,那这一切的热闹景象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人生能有几次幸运,能在暮然回首之时寻找到那个属于自己的佳人,而他寻找了千百次,最终老天还是善待他的,因为他寻到了;然而还有多少人在寻找之后失望地放弃,放弃曾经的坚持,让属于自己的那段感情就此与自己决绝。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再坚持一下,就一定会发现“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上元夜,踏遍灯市,只为找寻与你擦肩而过的回眸;

上元夜,苦苦追寻,你是我一生不变的爱恋;

上元夜,暮然回首,见你在灯火阑珊处。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描述了人生的三种境界:第一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第二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王国维将第三种境界拟为人生的最高境界。可见他对于稼轩这首词的推崇。

有人说,稼轩这首词并不是写爱情,词中的“她”亦有所指。其实我倒觉得,如果我们从爱情的角度来看,这样的结局,是要寻找的那个人始终如一的坚持,也是等候的人始终如一的坚持。如果两个人中有一个放弃了这份坚持,那就不会有最后的那份“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狂喜。

人世浮华,世事多变,能一直保持心中的坚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又不受世俗所迷惑,试问一直坚守的又能有几人?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

我始终相信缘分,但却看不透缘分。佛云,缘如风,风不定。感情如云,万千变化。你带着自己坚守的那份情缘款款向我们走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目光却如此忧郁。一袭素衣,皓腕如雪,眉头微蹙,单薄的身躯在风中摇曳。我,分明看到了你眼眶中蕴含的点点晶莹。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醉花阴》

李清照为宋代女词人,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婉约词派的代表。早年少女时期家庭优渥,生活安逸,与丈夫赵明诚恩爱相守,时常诗词唱和,也喜爱金石书画,每日都滋润着幸福的雨露。无奈北宋亡,她与丈夫被迫南迁,丈夫病故后,她孤苦无依,境遇悲惨。

李清照前期诗作多写少女伤春悲秋闲适相思之词,而罹经磨难后,笔调一转,多悲叹身世,或作兴亡浮沉之慨。她语言精工清丽,婉转典雅,丝毫不逊于男性词人。

这首《醉花阴》作于李清照婚后,以一种哀婉的笔调来诉说自己对离家在外的丈夫赵明诚的思念与自己的孤独落寞之思。是她前期诗作的典型代表。

爱情是讲缘分的,只有一切合适,你才能收获一份完美的爱情。这很难,的确很难,但却被清照遇到了,可见命运对她是眷顾的,想必她也叩谢过苍天吧?

她的这份缘分便是赵明诚,相同的爱好,相同的志趣,才子佳人,给我们演绎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正是有了这份爱情,才让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子永远留在了我们的记忆之中。

清照的名字好像就是爱情的代名词,而将清照和赵明诚放在一起,我们更多的想到的是清照。事实也确实如此,清照的名气与才气是远远在他夫君之上的。

十一岁的清照,便已负有才名,成为远近闻名的才女。

与赵明诚的相识,使这个饱读诗书、富有才华的清丽女子得到了爱情的滋养。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是他们相见时的情形吧?娇羞的女子羞于见她的心上人,慌乱之中赶忙逃走,但是却又忍不住偷偷地观望,可见,她对明诚是心怡的,从一开始,她就爱上了这个男人。

“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亲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这应是她与明诚的热恋吧,这个美目流转、思念绵绵的女子便是清照自己吧?她企盼着与明诚月光里,花影下,倾诉海誓山盟的情话……

终于,她与他的婚期到了,魂牵梦萦的相思要结束了,两个人要换来成双成对一生的厮守,清照笑了,如花的笑颜中是她对婚姻的期待。

一对龙凤喜烛,插在烛台上,黄色的光焰欢乐地跳跃着,仿佛在祝福这一对壁人;两盏大红宫灯,悬在屋子中央,屋子里一片通红,更平添了几分幸福的味道。头顶大红盖头的新人静静地坐在婚床上,低头垂目,等待着她生命中的那个男子。

“吱嘎”,房门轻轻地推响,床上端坐的清照微微抖动了一下身子,明诚笑了,他自是扑捉到了她的惊慌。缓缓移步来到榻前,一柄秤杆挑起了大红盖头,凤冠霞帔的新娘出现在明诚面前。清照秀面绯红,低头不语,明诚轻轻一托,抬起她的下颌,明眸皓齿、凝脂如雪,明诚不由看呆了,新婚之夜的她是如此动人。

脸上的红晕更浓了,清照避开明诚的手,将身子转向了一边,小女子的娇羞情态,使得秀美的清照更加动人。

婚后的清照在明诚爱情的滋润里,更加光彩夺目,依偎在他的身边,她情愿永远只做一个小女人。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早晨起来,卖花的货郎来到门前,清照和明诚出得门来,清照信手拈起一支花,看着娇艳的花朵,忍不住冲着丈夫撒起了娇,“奴面不如花面好”,话未说完,便扭过头去,偷偷笑了起来,小女人的形态表露无疑。

然而甜蜜的爱情总是要经历分离,明诚要出门了,偌大的园子今后将只剩形单影只的小女人。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离愁别绪,难舍难分,人还未走,愁绪先行,她对他的爱恋与思念覆水难收。

明诚走了,清照独自一人在园中漫步,坐也思君,卧也思君,倚阑也思君,把酒更思君。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如此哀怨动人的幽思令人唏嘘。“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爱到浓时,分别又算什么?浓情早已化成了汩汩的思念,身在远方的他可能听见?

又是一年的重阳佳节,原本应该秋高气爽的天宇却被薄薄的浓雾布满了,她的心头亦被淡淡的哀愁所笼罩。重阳佳节,他应该陪在她的身边把酒赏菊。

饮酒赏菊是古人的一个风习,孟浩然在《过故人庄》中有诗云:“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然而今年佳节依旧、赏菊依旧,但她的身边却少了他的陪伴。月夜漫长无聊,只有香炉中飘出的香烟萦绕身边。玉枕纱橱,肌肤透着阵阵秋寒,周围一片萧索孤寂。

今天下午,清照来到东边开满菊花的园子里,那丛丛簇簇的菊花,色彩斑斓,有黄菊、墨菊、白菊……娇媚的花瓣闪耀着美丽的光彩,不时飘出缕缕袭人的清香;那花犹如浪,那香犹如风。然而她却是无心赏菊的,一杯接一杯喝着酒,倒是菊花的清香飘进了她的衣袖。

久久伫立在西风翻卷的门帘下,久久伫立的清照,她比菊花还要消瘦啊!

古人素有将人比花的习惯,比如秦观在《如梦令·莺嘴啄花红溜》中曰:“人与绿杨俱瘦”,宋程垓《摊破江城子》诗云:“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但这些都不如清照写的成功,“人比黄花瘦”,切合她的身份和情致,浑然天成。

本词写菊,以菊喻人,但全篇却不见一个菊字,而菊的香色形态却俱现纸上,词中多此一层转折,吟咏时多一层思考,诗的韵味也因之增厚一层。

一封梅花信笺,满腹思念愁肠,被轻飘飘的纸儿带着飞到了明诚的书桌上。我不知道赵明诚接到信笺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绪,也和清照一样,对她亦是思念至深吗?我看未然。只是知道明诚三天三夜不出门,做了几十首醉花阴,拿给好友看,好友认真看了一遍,最后手指三句“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只此三句最好,想必此刻明诚对清照一定是心服口服吧?

清照的词不仅仅是一种语言,更是一种情深意切的感情,读她的词往往让我们悲怆流泪,夜不能寐,那是一个女子心底宝贵的珍宝。

对于此时的清照而言,虽然和丈夫分居两地,但她的内心痛并快乐着,离别让她心痛,但是回忆却充满着甜蜜。享受相思之苦,忘记人间的忧愁。那个遥远的时代,离我们已经很遥远,可是那个女子的爱情,却如同她存留下来的诗词一般,依然是那么鲜活,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

爱之愈深,思之愈切,明诚,你是否也和清照一样?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题都城南庄》

人生若是初相见,若要再见却杳然。落日余晖,茅舍竹屋前,一个落寞的书生迎风而立,飒飒的春风吹动他的衣衫,吹乱了他的黑发。院内院外桃花开的正艳,粉色的花瓣随风洒落,如纷飞的蝶儿般翩翩起舞。漫天花雨,他却无心观赏,无端辜负了这惹人的春色,只因,他期待的那个人儿已然不在。轻轻长叹一声,挥笔,在门扉上写下了这首荡涤我们心灵千年的诗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题都城南庄》

崔护是唐代诗人,如今在《全唐诗》中能够找到他的六首诗作,篇篇皆为佳品。曾历任京兆尹、御史大夫、岭南节度使三职,仕途较为畅顺。

崔护诗风清新婉丽,精炼考究。

这首诗是他最具代表性的诗作,流传最为广泛,几乎人人可诵,并揭示出“人面桃花,物是人非”这个无奈而又普遍的人生体验,使诗人获得人们盛誉。

他站在那个曾经的门前,自言自语,眼神中满是落寞与回忆。春天的风儿还带着些许的凉意,而他的心已经伴随着飘落的花瓣渐渐远去了。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一年前。

仲春时节,总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草长莺飞,百般红紫,正是踏青的好日子。

少男少女,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山野林间,泉水叮咚,花香怡人。回眸一笑的少女,总将多情少年的目光牢牢锁住。再看之下,环佩叮当,已经追寻着彩蝶远去了。

远远地,走来了一个面容俊朗的布衣男子,缓步而行,陶醉在这一片春色之中。看花开花落,听鸟语虫鸣,流连在绿树红花之间,一时忘却了时间。

徜徉在旖旎的春光中,他欣喜,春天总是会带给人希望,落榜的烦忧随之抛到脑后。在山间随意游逛,突然迷失了方向。他左拐右转,不知不觉间,前面豁然开朗,一大片桃林出现在眼前。这不正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才出现的情形吗?“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置身于仙境之中了。

目光所及之处,是漫天飞舞的花雨,轻轻柔柔的花瓣似乎是有生命的,小心翼翼地接一瓣在手中,再也不肯将它抛下。

鼻息所嗅之处,是沁人心脾的花香,清清淡淡的香气似乎要将人迷醉,微闭双目,深深地吸一口气,花亦醉人人自醉。

鸟鸣啾啾,花香阵阵,偌大的桃园想必鲜有人来。伸出双臂,随风而落的花瓣落满了全身。功名前程,不也如这落花一般吗?轻叹一声,落地的惆怅袭上心头。剑眉微蹙,探手取出腰间的酒壶,伴着醉人的花香,饮下壶中之酒。

良辰美景,世外桃园,他流连其中,不愿归去。正午的日光,透过交互依偎的枝杈,斑斑驳驳地投射下来,他的额头上沁出了涔涔细汗,直觉喉咙干燥,欲饮水解渴。

顺着落英缤纷的小径,一路前行。桃林深处,一角屋檐若隐若现。他疾步上前,小巧的竹舍前,是一个干净别致的小院,柴扉虚掩,却有一股灵动在飘荡。

房前屋后,遍地桃花,“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这清静雅致的竹舍之中莫非真的住着桃花仙子?期待中带着一丝忐忑,他轻轻叩响了柴扉。半晌,杳无声响,再扣,依然如旧。怕是主人不在吧?淡淡的失望涌上眉头,他转身,朝着来路走去。

“吱嘎”,突然,门开了,他暮然回首,盈盈而立的竟是一位面如桃花的女子,素衣香面、明眉皓齿,透过半掩的柴扉探出头来。

他不由得看痴了,布衣竹钗,不施粉黛,却是如此的清丽脱俗,灵动的眼波如纷飞而下的花雨,让他醉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就是用来形容她的吧?

四目相对,一抹娇羞染红了姑娘的面颊,她还从未与一个男子有过这样的对视。她含羞低头,双手绞弄着自己的衣裙,纤纤玉手,皓腕如雪。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他赶忙稳了稳心神,拱手施礼,要讨水一碗。

姑娘略略沉吟,男女授受不亲,有诸多不便之处,但看到他期待的目光,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回转身形,踏着地上的落英,走出了他的视线。

这一刻,他有些恍惚,凝望着渐渐淡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了惆怅,原地踱步。他在担心什么?肯定是是怕她一去不复返吧?心底的忧虑让他的眉头微蹙。等待,等待,还是等待……直到女子的身影再次进入了他的视线,他怅然若失的心情才逐渐恢复过来。

青花瓷碗中盛着的是飘着淡淡茶香的香茗,她缓缓递上,浅浅一笑,她的模样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一时间,他竟然忘记了接过瓷碗,须臾,姑娘只得出声唤他,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收回自己温情脉脉的眼神,俊朗的面上一红,双手接过姑娘递过来的青花瓷碗,“咚咚咚”,一饮而尽。

瓷碗在手,却并未归还,四目相对,欲语还休。他很想对姑娘说些什么,但是嘴唇嗫喏了几下,终究未敢造次。双手将碗奉上,冲着姑娘深深一躬到地,然后转身离去。

姑娘倚门而立,身后的桃树在风中摇曳,若有所思,面上红晕似乎已经追寻着他去了。

缓缓而行,他感受到了身后那道灼热的目光,轻轻转头,四目再次相遇,眼睛中涌动的是少年少女情窦初开的情怀。

姑娘如桃花般的面容红的更加娇艳,赶忙低头,掩上柴扉,玉面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他走了,但是心中却自此有了她的影子,希望与她再次相见,希望与她倾心交谈,希望与他同游桃林,希望彼此不仅仅是擦肩而过的过客……

佛说,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换今生一次的擦肩。人的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怦然心动?

又是一年的春日,怀着对姑娘无尽的思念,带着点点滴滴美好的回忆,他再次来到了桃林深处,她可如他一般也在思念着他,思君念君不见君?

繁华如织,相思如水,他疾步如飞,穿过桃林,来到了曾经的那座竹舍前。站立门前,房前屋后的桃花依旧在在春风中娇羞含笑,漫天的花雨依旧在诉说着春天的旖旎。但是,现在留给他的却是深深的落寞与愁怅。

去年倚门而立的伊人已经不知所踪,只留下了这一地的落英缤纷,重见伊人只能在梦中了。呆呆地站立了良久,他伸手折下一枝桃花怅然离去,和他一起离去的还有他对姑娘深深的眷恋。春天的雨,突然洋洋洒洒地飘下,我们分明看到了,男子的眼中含着一抹和春雨一样的晶莹。

这首七言绝句,只有寥寥几十字,但几百年来却一直为人们所传诵。如果没有这首脍炙人口的诗作,我们大概都不会记得崔护吧?“寻春遇艳”和“重寻不遇”是这首诗的两个主要画面,前两句写“寻春不遇”,后两句写“重寻不遇”。第一个画面中的“人面桃花相映红”一句写的极为成功,桃花和佳人的相互映衬,使得这首诗有了神韵,也带了一抹灵气。去年遇,今年寻,将诗人对佳人的思念之情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虽然已经过去一年了,但是姑娘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天,强烈的思念促使诗人再次来到了这个宛如仙境的所在。只是这次却没有上次的幸运,满树的桃花依旧开得正艳,只是伊人却已不知所踪。在这种惆怅中,诗人才发出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感叹。

看着他失落的表情,我们也不禁为之动容,这就是那种无言相对片刻,便叫人生死相许的感情。你相信这样的感情吗?你相信这样的一见钟情吗?读了崔护的这首诗,我信了。一树桃花、一缕清香,怀春的少女,痴情的男儿,彼此的心心相应难道不值得我们为他们祝福吗?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煜《浪淘沙》

她是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女子,相濡与沫十载,廊前花下,留下他们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桌上纸上,留下他们一页页精灵般的墨迹。他和她约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而,造化弄人,天妒红颜,二十九岁的她香消玉殒,只留下他一人孤单地存留于这人世之间。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

李煜是五代十国时期南唐的国君,史称“李后主”。在政治上失败的他,在艺术上却卓越不凡。擅诗文,工书画,精音律,尤其在诗词创作上,为后世留下许多精妙绝伦的作品。

因生于帝王家,他自己的命运便不再由自己做主,被迫登基为帝,又被赵匡胤灭了国,沦为阶下囚。跌宕的人生际遇使他的词中多为感伤幽婉的情调,前期风格绮丽柔糜,后期因被俘而始意境阔远。

相传这首《浪淘沙》是他的绝笔之作,写完这首词不久,他便被赵匡胤处死,从字里行间中也不难看出词人此时满怀亡国之君对故国的追思,意境苍凉凄婉,令人不禁潸然泪下。

春天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打湿的不仅是世间万物,还有他那颗已经伤痕累累的心。春寒阵阵,让人感受到了些许的凉意,但身上的凉意却无论如何也抵不上心底的哀愁。裹一裹身上的衣衫,重新走进了回忆之中。

记得有一年,父皇对他说,他将要迎娶的太子妃端庄秀丽,能歌善舞,能书会画,是难得一见的才女佳人,能得此女子,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看着父皇慈爱的眼神,他笑,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吗?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是不信的。如果是真的,那上天对她也太眷顾了。

对于他生命中的那个她,他也是有所期待的,美目如画,笑靥如花,轻轻盈盈的身子,优优雅雅的仪容。他期待与她琴瑟相谐,白首偕老。他的愿望大抵如此,可是这个愿望能实现吗?父亲的话让他的期待中又多了些许的忑忑。

婚期已然定下来了,按照礼仪,明日,他要到她府上去拜访。夜已深,雕梁画栋的床上,他依然在辗转反侧,摇曳的烛光在不远处忽明忽暗。

“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带着些许期待,带着一丝彷徨,他迷迷糊糊地睡去,恍惚间,好像梦到了那个女子,那个唤作周蔷的女子,只是,他看不清她的容颜。

秋日的天空,风高云淡,揉着惺忪的睡眼,披衣起床。清晨,太阳还在云端嬉戏,透过一丝泛红的霞光,楚楚动人地探出了头。

披上衣衫,及了鞋子,来到屋外,院里的菊花开得正艳,花瓣上滚动的颗颗晶莹的露珠如同一个个调皮的精灵,伸手轻轻一戳,小小的水珠掉落,他笑了。不知昨夜梦中的她,可如这珠儿一般可爱,她是否能真实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路无语,只有他的低头沉思。

她家的庭院优雅别致,坐于堂上,细品香茗,静静等待着她的出现。这一刻,不知为何,他的心竟然砰砰跳的厉害。

她来了,远远地,脚步轻轻盈盈,果真眉目如画,笑靥如花。转过蜿蜒的回廊,她一眼便看到了端坐于堂上的他。脚步微停,轻轻一闪身,她躲在了秋日的菊花丛中,美目流转,悄悄地看着这个她将会用一生来挚爱的男子。

他端坐于椅上,一袭绛紫色的衣衫,天骨秀颖,神清气爽,她愣住,这个翩翩美男子就是上天派来的那个他吗?此刻,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变的不再重要,她的呼吸也已经停止,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而已……红晕袭上了脸颊。

他抬头,目光所及之处,是花丛后那个已经绯红满面的她,他一时愣住,这果真就是梦中出现的那个她。一袭碧绿的长裙,皓腕在轻纱中若隐若现,美眸流转,果真羞涩可人。她的目光与他相遇,慌忙低下了头,脸上的红晕更甚。

绕过那丛开的正艳的菊花,轻轻袅袅移步,缓缓向他走来。环佩叮当,一阵阵馨香随风传来,他深深吸一口气,醉了。他只看了一眼,便已然明了,这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女子。

款款落座,两人没有过多的话语,有的只是相见犹怜,彼此已将对方深深印在心底的深处。他狂喜,她娇羞,晶亮的眸子中流出的却都是浓浓的爱意。

一见倾心,再见钟情,相思的种子在他与她的心中生根、发芽。

那一年,他19岁,她18岁,正是情窦初开的美好年华,相见后的日子,令这对怀春的少年少女倍受相思的煎熬。

“怕相思,已思相,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慵懒地倚在窗前,所有的相思都写在脸上,他是否也如自己这般?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她又怎不知他心里的情爱?

有情人终成眷属,终于,他们走到了一起,一袭大红的嫁衣,她成了他的妻。

婚后的生活温馨而甜蜜,她精通音律,通晓诗书,更难得的是下的一手好围棋,弹得一手好琵琶,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他不禁感叹,感谢上苍给他送来了一位知音。夜夜耳鬓厮磨,他为她写下情诗无数;日日奏乐读史,她为他创编了霓裳羽衣曲。

她仰慕他的才华,倾心他的温柔;他佩服她的博学,惊叹她的聪慧。

一日,她回家省亲,偌大的院落因少了她而让他倍感孤寂,抬腕提笔,写下了这首《长相思》:“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鞠花开,鞠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不知大周后看到这首词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或许,已经泪湿前襟,与从嘉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吧?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十年后的一天,正值盛年的她突染恶疾,不就便撒手人寰,撇开了她挚爱的人和挚爱她的人沉睡到了一片冰冷之中。

泪无声地滑落,霓裳羽衣曲的余韵还在耳边回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仿佛就在昨天。只是伊人已逝,令人唏嘘,从今便只有清泪相伴。

“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凭阑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一首《胭脂泪》如泣如诉诉说着他对她的思念,诉说着他与她的情意。

大周后是个奇女子,生前的她,让他写尽了温柔缱绻的爱情生活;死后的他,又让他尝尽了世间的感伤与悲切。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这就是他对她的思念,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恋。

你去了,抛开人世间的一切,踏上了奈何桥,那一刻,我的心死了,真想追随你而去,或许我们不会喝下那碗孟婆汤,因为来世我还要你做我的妻。

眼中的晶莹滴落,伸手拂去,披衣起身,慢慢踱到窗前。天上的一轮明月尚挂在天际,只洒下清清冷冷的月光。世间万物都被这一层清冷笼罩,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倚窗远眺,天边开始泛起一丝鱼白,他的心却一直如这漆黑的夜空一般,满是阴霾。天上繁星点点,也只不过是平添他的哀愁罢了。

“独自暮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与他阴阳两隔的娥皇,你是否听到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锦瑟》

萧索的奈何桥上,一个女子孤寂而落寞。乌黑的秀发散落,娇美的面容已经刻上了岁月的雕琢。一步三顾,桥下翻滚的黄水让她心悸,身边少了那个熟悉身影的相伴相随。彷徨地接过那碗浑浊的孟婆汤,今生缘已尽,只得盼来生……

耳边,青涩的琴音又起,呜呜咽咽,死在诉说着满腹心事。睡梦中的他猛然惊醒,目光所及之处是矮几上那把已经落了些许灰尘的锦瑟。是她回来了吗?他睁大了眼睛,果真,是她,正坐在几前,玉手轻拨,哀怨顷刻洒满整间屋子。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弹着那首他听了千遍万遍的曲调,情思悠悠,回忆着他们之间的似水年华。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

李商隐在唐代诗坛占有一席之地,风格独特绮丽,笔调诡魅深幽,一生大量创作无题诗与爱情诗,还有许多至今学者文人都无法参透其中主题的晦涩诗篇。

他作诗喜欢用典,并能将典故运用得恰如其分炉火纯青,所营造渲染的意境也极为秾丽。因卷入政治斗争而一生不得志,仕途不顺却铸就了他冠绝晚唐的诗名文才。

这首诗是他众多晦涩难懂,难于索解的作品中的代表,也是李商隐诗歌的代表作之一,自古以来对《锦瑟》的解读不计其数,而结果亦千差万别,至于诗人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怕也是见仁见智,或许这才是李商隐诗歌的魅力?

泪珠滚落,堂堂七尺男儿泪洒衣衫,他缓步向前,朝着她慢慢走去。听人间花开花落,看世上悲欢离合,这一次,他定不会再放手,不会让她离自己远去。

近了,更近了,他站在她的身后,看着依旧柔弱的背影,不禁呜咽有声。多久了?他们已经多久未曾再相见了?他找不出答案,心里有的只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惆怅与伤悲。他不相信,不相信她会狠心抛下他孤独一人。

她的归来让他欣喜,犹豫着,执著着,他轻轻唤了声“娘子”。没有期待中的回眸,纤纤素手只是继续轻轻拨弄着琴弦。惆怅更浓,慢慢涌上了一层浓浓的伤悲。

“娘子”,再次轻唤一声,她抚琴依旧,仿佛未听到他的声音。泪水如万马奔腾,喷涌而出。她不再理他了吗?心底的凉意泛起,他不禁紧了紧身上的衣衫。

窗外风儿阵阵,清冷的月光让这漆黑的夜晚有了些许的光亮。娘子,既然回来了,就原谅我吧,原谅我和你的聚少离多,原谅我对你的关心不够,原谅我与你的……

手缓缓抬起,想搭上她消瘦的肩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竟突然消失了?他惊骇,睁大了眼睛搜寻,扯破了喉咙嘶吼,然而人已不在,只有那架孤寂的锦瑟静静地卧于几上。

原来,这一切只是虚幻中的景象,她走了,永远地走了,不可能再回来了。阴阳两隔,他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紧闭双眼,嘴角浮上一丝苦笑,挥手将锦瑟上的灰尘拭去。你的魂魄也许尚在吧?如果能听见我的呼唤,这架锦瑟永远为你而留,夜深人静的时候,再为我奏上一曲。

命运的安排总是如此无奈,曾经,他期盼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二十一岁那一年,洛阳富商千金——十七岁的柳枝姑娘,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之中。年轻的女子如桃花般妖娆,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让他为之痴狂。

爱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他爱她爱的炽热,有一见钟情的冲动,冥冥之中,她就是那个与他相知相守了几百年的人。她爱他爱的执着,钦佩的他的文如泉涌,他就是她一世的依靠。花前月下,小桥流水,相爱人的足迹让天地间的万物也变得明丽。

然而造化弄人,无情棒击碎了两个年轻人的梦想,她最终在父母之命的威逼下嫁给了“东诸侯”,那个与她门当户对但却不是他爱的男人。

她哭了,梨花带雨,凄凄惨惨,但是逃脱不了了命运的枷锁;他也哭了,铮铮七尺男儿却留不住自己心爱的女子。

感这一情一景,想起了刘禹锡的《柳枝词》:“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时间是愈合伤口最好的良药,两年后,他来到玉阳山学道,女道人宋华阳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高山流水、钟声梵歌、流云飘渺,他从柳枝的阴影中逐渐走出,与华阳擦出了爱情的火花。但这注定不是一段值得祝福的姻缘,她有了身孕,清规礼教不容,他与她俱受到严惩,从此相爱的人儿永别离。彼此的牵肠挂肚,让他深深为情所伤。

两个女子,两段恋情,却都以失败而告终,他仰天长叹,顿足捶胸,斥责老天的不公。

终于,她走进了他的生命。

金榜题名,意气风发,经历过两段感情的波折,他对情看的淡了。但老天对他还是眷顾的,因为他遇到了她。她是好友未婚妻的妹妹,自视甚高,非才高八斗的学子不嫁。人群中,他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唤作幼娘的女子。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目光中闪烁出的浓情让彼此的心里已经明了。幼娘娇羞地低头,隐于姐姐身后。

独自一人回家,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眼前总是浮现幼娘那娇美的面容,索性披衣下床,提笔伏案写下这首《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他与她注定是有缘分的,一面之缘最终变成最后的朝夕相处。婚后的生活简单而温馨,但他的仕途却清贫而艰难,她却没有半句责怪的怨言。母亲去世,他愁于父母合葬的费用,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悄悄瞒着他变卖了自己的嫁妆。当闪着光亮的银钱交到他手中的时候,他双手捧过,泪如雨下。他有无数的话想说于她听,只是声音哽咽,一句也说不出。人常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他却在贫困中有相濡以沫的妻子陪伴左右,上天待他不薄!

慢慢地,生活逐渐安稳了,可她却病了,难道她注定是来陪她受苦的吗?他立时辞官,马不停蹄地赶到家中,日日守候在她的身边。然而,她还是离他而去了。悲痛、思念,如蔓延的氤氲将他紧紧环绕。这一生,他不可能再遇到这样一个与他共患难的女子了。

执笔在手,写下这首《房中曲》:“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还有那首让我们为之动容,在口中不知吟咏了多少遍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如泣如诉,幽咽悲伤,泪水不禁滑落他的面庞,也滑落你我的面庞。

对于这首《锦瑟》,我真的不想解释,庄周梦蝶、望帝啼鹃、鲛人泣泪、暖玉生烟,并不是因为诗家素有“一篇《锦瑟》解人难”的慨叹,而是他对于她的那种情爱是任何语言都无法说清的。有人说,《锦瑟》曾是他写给另一女子的,那是一段没有开花的爱情,但我宁愿相信,这首《锦瑟》是为她而作。

岁月如织,染白了他的黑发,爱情总是与他作对,两端感情的泯灭已经让他伤心欲绝,如今相濡与沫数十年的她又走在了他的前头。内疚、自责、悔恨与悲伤,万千滋味一起涌来,他已然不能自拔,孤独的泪水流满脸颊。

人常说,平平淡淡才是真。爱情,不需要轰轰烈烈,你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让对方明白彼此的心意,这或许才是爱的最高境界。他之于她亦或是她之于他,便是如此吧!

七夕的夜晚清冷,他也是在这清冷的夜晚赫然长逝。生于七夕,死于七夕,他注定是爱情的悲剧。他与她会在奈何桥头相遇吗?让我们一起期盼,为他们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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