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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在江湖

【冤家】

出外闯荡七年,金占全长成虎彪彪汉子,清晨脱去上衣练功,露出宽肩狼腰扇面胸,腱子肉棱角分明,皮肤油亮,好似黑鬃烈马。男人见了暗暗喝彩;女人看得眼热心跳。金占全将四十斤石锁单手一气举了五十下,活动开筋骨,练起查拳,一路母子、二路行手、三路飞脚、四路生平、五路关杀,鹰起鹞落节奏鲜明;六路埋伏、七路梅花、八路连环、九路龙摆尾、十路串拳,拳脚贯通劲力顺达。弟弟们问起,说是跟农场一位老山东学的。练罢查拳走趟十路弹腿,又在人行道老槐树上练腿功,左中右画了碗大三个白圈,前踢、侧踹、转身后摆腿、外加左右高边腿,带着嗖嗖风声,暴雨般袭来!大树簌簌乱抖,树叶震落一地。路人驻足观看虬跃龙腾,都赞黑大汉腿功了得!金老爹却不以为然:“费鞋不说,一会儿还得多吃老子两碗饭。有那劲不如去帮你妈拉架子车!”

吃罢早饭,金师傅问大儿什么时候回农场,家里没他住的地方!父亲没忘旧案。儿子瞥了爹一眼,阴冷眼神赛刀锋:“不回了!一年忙到头,还不知给谁干。”父亲一听急了!赶着问:“不回去咋办?不开你的拖拉机啦?不回去你吃什么?你二十多岁的人了,总不能待在家吃老子!”一只肥大蟑螂慌慌张张爬过,金占全伸出脚尖,一点点碾成肉泥,说:“我们那是三门峡库区,迁到宁夏、甘肃苦寒地方的库区移民闹着返流。政府前堵后追,截住这群,拦不住那拨。移民和我们争地,种的庄稼被他们抢收。农场派人去挡,移民男女老少一齐上,老汉抱腰,老婆子抱腿,娃娃一旁号啕大哭,叫人如何下得去手?再说地本来就是人家的,人老几辈住在那,说到天上,人家也占理。移民拖家带口不容易,都是下苦人,整天争来夺去打打杀杀的没球意思。你放心,我不会赖在家。你不赶我也会走,自己找地方。”扭头问老娘:“我老姨奶家现住着谁?”老姨奶家住马路斜对面巷子,因老头子解放前办私塾当校长,全家被红卫兵遣送原籍。老娘回答:“她家前脚被押走,后脚门锁就被撬了。抢房的是街道造反派头头的小舅子。”

“兔孙孩子!怎么搬进去的怎么给我搬出来!”

“就凭你?”父亲满脸不屑。

“鬼都怕恶人!你就坐家瞧好吧。”儿子出门撂下一句,“我话说前头:这事和家里无关,外边闹翻天,你们也别出来!大不了豁出我这一百六十斤!”

恶煞去了老姨奶家,很快出来,家也没回就走了。工夫不大,对面巷子喧闹起来,一拨拨好汉骑车赶来,铁连枷、三节棍、九节鞭、砍刀一应俱全。百十号人将巷子挤得满满的,为首的站在街上叫阵:“他奶奶的!敢来这儿跟咱爷们撒野。限俺兄弟三天搬家,先叫你吃饭家伙搬家!”旁边人也跟着叫骂,抖动手里家伙耀武扬威。金家兄弟趴在墙头偷窥,吓得腿肚子蹿筋,暗暗叫苦:老虎嘴里夺食,十斤真是活腻了!援军抖足威风,见无人出来应战,渐渐散了……

第三天下午,金占全按时赴约,还是单枪匹马,还是赤手空拳。院里爆出激烈叫骂声,随即卷起一股旋风。旋风越刮越猛,直刮得昏天黑地尘土飞扬。旋风从院里刮到院外,又从巷子刮到街道,旋风里四条人形东西撕缠成疙瘩,拳脚铁器撞击声不绝于耳。路人看得胆战心惊,远远避开风暴中心。旋风在街道上高速移动,很快消失在街道那头……过了片刻,三个打手垂头丧气回来,一个面部青肿;一个口鼻流血;一个一瘸一拐,脸上统统变颜失色。金占全却没了踪影。

过了几日仍不见动静。好汉架不住人多,要房的怕是再不敢来了。金家人也这么想。谁都没料到,缠着一头绷带的金占全光天化日之下又来了,依旧单枪匹马,只是手里多了杆山民打猎用的土枪。一见恶煞持枪闯进,小舅子全家知道大事不好,吓得赶紧朝屋里钻。门刚关上,一声爆响,门脸被铁砂射成麻子脸。小舅子全家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金占全不慌不忙灌进铁砂枪药,将窗玻璃轰得粉碎。两响过后,恶煞一言不发,提着冒烟的土枪扭头就走。大队救兵匆匆赶到,仍是高射炮打蚊子——有劲儿使不上。亡命之徒来无影去无踪,上哪去寻?

半夜下起瓢泼大雨,白天被折腾得半死的小舅子全家乏得像死狗,睡梦正酣,“哐啷!”窗户突然被砸碎,一个沉重东西飞进屋狠狠砸在对面墙上。小舅子梦中惊醒,赶紧拉灯,定睛一看,差点没吓死——一枚冒烟手榴弹在地上打旋!“快跑!”屋里红光闪闪,连连响起爆炸声。全家鬼哭狼嚎、连滚带爬逃出家门。四邻吓得不敢开灯,紧紧顶上大门……看一家子逃得不见踪影,金占全不慌不忙进了屋,踢开闪光雷炸后纸屑,地上拾起唬人的教练弹……匆匆赶来的救兵全傻了眼,院子一夜变成垃圾场——锅碗瓢勺碎片满地;桌椅板凳砸个稀烂;积水里堆着泡胀的被褥,缎子被面上盘踞着一堆又粗又长的黑屎橛子……小舅子又气又恨又怕,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媳妇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号啕大哭……

道北方圆二十四里,十多万人口,街面有名有姓的豪杰也有几十位,单骑闯敌营的虎胆英雄却闻所未闻。金占全一战成名,连父亲都服了,直夸大儿:“十斤不含糊!脑袋开仨窟窿,弄回一院房,比老二强多了!金卫红亏大了,一把死骨头才换回两千块,还他娘副司令呢!”安顿下来,金占全在巷口支起修车摊,修拖拉机的大手修自行车小菜一碟,活干得麻利,很快出了名,业务范围也扩大到所有带轱辘的东西,驻地派出所那辆老爷吉普车,也不时推来“请金师傅看看”。

天下汹汹,干戈四起,遍地好汉,满街水浒气。一辆辆自行车呼啸而过,赶场好汉一律绿军帽白球鞋,上穿大翻领拉练球衣,贴身海魂衫,下着灯笼裤,个个威风凛凛。打头后车架上坐个燕颔虎颈阔背熊腰壮汉,大冷天赤膊穿件摔跤用褡裢,褐色胸大肌惹人侧目,左右戴着白色护腕,见路人注目,暗暗绷紧粗胳膊,越显青筋暴突孔武有力。北塬地势开阔,是比试的好地方,几乎天天有人在此摆场子邀人撂跤,三跤两胜定输赢。输的垂头丧气似斗败公鸡,一句话不说拨开人群低头而去;赢了的趾高气扬欢似虎。见围观的多了,乘机抖威风,叫同伴换过褡裢上场,分别拉开降龙、伏虎跤架,左手在前,右手护胸,蹚着八卦泥步抢把。你卖个破绽,我见机抓住右袖,扣死领口,一个“拨脚”腾空撂倒;你爬起继续过招,踏准步点,闪电般穿裆进绊,“扛口袋”上肩,吼一声,摔翻在地!跤跤都是麻利脆,赢得掌声一片。跤手四目相对会心一笑:都是演就的套路,假跤摔给外人看,为的是在西京城扬咱哥们名气。

乱世英雄起四方。西京城小架天天有,革命街恶斗三六九。暴力时代,社会血腥无序,拳头就是道理。街头斗殴成了人民大众免费娱乐节目,渴望见血的队伍迅速膨胀。“打架啦!快看打架!”一声呼喊,仿佛剧场开幕铃响,群情振奋、奔走相告、扶老携幼、浩浩荡荡奔去。金占全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顾埋头修车。

这天正蹲着干活,忽然有人挡亮——一个大块头立在面前,定身转体展示身上腱子肉,仿佛参加健美比赛。远远过来几个靓妞,亮块的越显精神。大块头叫牛三,号称道北第一大块,脖子赛公牛,胳膊粗得惊人,穿条黑绸灯笼裤,腰扎大红板带,脚蹬白网球鞋,见路人瞩目,大胸脯挺得更高。金占全咳了两声,亮块的像没听见,立着不动。金占全揶揄:“难怪老弟天天精身子在街上浪荡,原来是展览身体美!”牛三拍着大胸脯自豪地说:“那是当然!我挺举三百二,抓举二百八,整麻袋粮食不用人掀自个就能上肩。这身力气道北谁也比不了!哪天让你开开眼。”修车的一听,撂下扳子取棉纱净了手,站起拍拍对方肩膀:“不用‘哪天’,就是现在!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敢说大话,想必不含糊。我今天就要领教!这辆自行车是别人刚买的,送来圆车圈。咱俩打个赌:你若能双手握把两轱辘同时离地平端过门槛,车就归你;端不过去,身上行头归我,你光腚回去!”面前是辆28型加重永久自行车,载个四五百斤没问题,农民管这型车叫“小毛驴”,皮实耐用,就是沉了点。一辆新自行车顶道北人半个家当。牛三太想赢这把,又怕有什么圈套,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有什么蹊跷处。“你说话算不算数?别拿我开涮。”牛三半信半疑。“你在道北打听打听,姓金的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敢玩一把,你押上裤子;裆里没夹蛋子,你赶紧走,别耽误我干活。”金占全一抖腕子,只手将轱辘朝上单车轻轻翻转,像不费吹灰之力。谁见了都喝声彩!

车到槛前,牛三眼珠子瞪得像牛眼,运足力气喝声“起!”车子原地未动。汗,当时就下来了。牛三松开手,又是紧板带,又是挥胳膊,再抓紧车把,咬牙使出吃奶劲,大叫“起呀!”车子摇摇晃晃勉强离地,又似漏气气球掉下。“嘭!”一声响,大家愣了——新车怎么会爆胎?恶臭袭来,才晓得牛三把肠子里陈年牛屁都挣出。观众边扇边笑。牛三讪着脸自我解嘲:“有劲儿使不上,任谁也端不起。”轮着上来试,一个个脸挣得像打了公鸡血,车子却纹丝不动,松开手都摇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金占全说着拨开众人,没看出太用力,车就稳稳升起,端过尺高门槛又端回,原地转三圈才落地。众人都震惊了!“赶上我今天高兴,让大伙开开眼。”青筋暴突一双大手钳住补胎用的旧搪瓷脸盆,“刺啦”一声,硬生生沿豁边将盆撕成两半!“金哥真是天生神力!”闲人们一齐奉承。牛三这才晓得跟自己较劲的修车匠竟是威名赫赫的金占全!吃惊之余悄悄朝后缩,想趁人不注意偷偷开溜。金占全眼尖,大声唤住对手:“不比啦?不比也行,脱了裤子你再走!”牛三红了脸,扭捏一阵,哄笑声中,乖乖把黑绸灯笼裤脱了。金占全不依不饶:“还有裤衩,脱,统统脱了!是爷们就得说话算数!你不是喜欢卖肉吗?今天让你光腚卖!”牛三身子贴墙,手足无措,脸红得像憋蛋母鸡。见金占全动了真,众人都围上来求情:“牛三不认识你,才敢没大没小冒犯金哥。不知者不为罪。光屁股回去,教他以后如何出门?金哥抬抬手,放他一马,好赖给这没长眼的小子留个脸。”金占全这才松口,一脚将裤子踢到败将跟前,躁气地说:“以后再上街卖你的肉,滚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免得老子心烦!”

金占全名气越传越远,成了道北受尊敬人物。街上闲人见了金大,一个个点头哈腰敬烟不迭。身不动,膀不摇,吃的喝的用的却长腿似的争先恐后来到新主人家。热脸贴冷屁股,金占全却不领情,谁爱送谁就送,老大坚决不当,依旧修他的自行车。金占全心明似镜,早把混混们肚子里几根花花肠子瞧得一清二楚。“老大,老大,早晚坐蜡。”借我名头在外惹事,最后倒霉的是我,老子不上那个当!闲人们不得要领,心里不乐意,在外还要吹嘘和金占全关系如何坚钢,去吓唬别人,为自己壮胆。

黄昏时分,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正要收摊,街头一把花伞远远飘来,飘到跟前,两下一对眼,像是遇见五百年前冤家——伞下是个神情娴雅的女中学生,乍看说不上多漂亮,却十分耐看:细高条,胸脯微微突起,高鼻梁透着秀气,亮晶晶的眼睛虽是单眼皮,却是眼梢细长丹凤眼。天天革命,日日造反,男儿勇猛,个个倒拔垂杨柳;女儿无畏,人人都是孙二娘。革命时代革命街上遇见没有革命味的女人,和闹市邂逅大熊猫概率相当。见树下大汉不眨眼打量自己,女孩赶紧低头,羞晕上朱颜,清纯里透着娇媚,体态婀娜,步履轻快,轻盈身子仿佛水上漂,颤颤如荷花,看着就舒服,看了还想看,和那些骚娘们相比,前者是初春顶花带刺沾露水的嫩黄瓜;后者是三伏天论堆贱卖的烂韭菜。从此不碰烂韭菜。大哥坠入情网,赖孩摸清底细献上赖招。金占全骂“放屁!”告诫老八不准胡来,说那是好人家女孩,你当是街上的鸡?叹口气:“她跟咱们不是一类人。”却再忘不掉,美人若没按时出现,金占全像只焦躁不安的公狼,踱来踱去,脸阴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每天上下学都是一场埋伏与反埋伏的游击战。许柔柔提心吊胆走在路上,警惕观察前面巷口、墙角、电线杆后面,想早早发现潜伏敌人,提防埋伏者突然蹦出。讲师的女儿像一名深入敌后的侦察兵,正处在无数狙击手射程之内;又像一只年轻美丽的雌鹿陷入土狼重围。父母双双被下放外省五七干校,独生女转学投靠舅舅,来前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遇到多得赛过苍蝇的马路求爱者。许柔柔以往圈子里男孩一个个白白净净,举止斯斯文文,最多偷偷寄封拐弯抹角的情书。道北小子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异类,敢打敢爱,见了漂亮异性赤裸裸就上前表白,过门都省了,开场白大同小异,内容千篇一律:“你好。我叫XXX。你叫什么?不想说,不想说就算了。不说我也知道,你在道北一中上学,家住大明宫西村。我说的对吧?你的事我都知道。奇怪吗?我暗中跟你不是一天两天。为啥跟你?这你还看不出?革命街地方乱、坏人多,女孩单身在街上走,实在不安全。不让我跟?那咋能行?碰上坏人怎么办?!别闹个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不行!越说我越不放心。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我非送你到学校。有我在跟前,你谁都别怕。咱练过摔跤,学过大洪拳小洪拳,我师父就是道北有名的申铁汉!你一定听说过吧?”马路求爱者唾沫星子乱飞,卷袖子露出粗胳膊,低头绷紧肌肉块,卖弄道:“看见了吧?这铁打的胳膊谁也招不住!前几天,有俩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混奓刺,我一胳膊抡去,俩小子倒了一对,爬起撒丫子就跑。以后谁再敢招惹你,我照样收拾!你说好不好?”再抬头,女中学生已疾行多远……

说媒的踏破门槛,今天又来三拨,坊间有女儿家都想和好汉之家结亲。“将士英豪,儿郎虎豹……”老刘头正哼得惬意,忽见伤兵儿子被人送回。刘四虎后脑勺贴着纱布,半边脸肿得像冬瓜,两颗槽牙失踪,说话哼哼唧唧像蚊子吟诗。四虎是革命街闲人,仗着三个哥哥的势,整日寻衅滋事,初见许柔柔,就死皮赖脸凑上去黏糊,这天又带人围堵,见许柔柔不搭理,一把夺过书包。许柔柔脸涨得通红,俩人拔河般拽来揪去。“嘣”的一声,书包带拉断,课本练习簿铅笔盒掉一地。几个喽啰边看边笑,忽然又都不笑了,一起朝后退。四虎扭头一看,也吓一跳——背后立条门头高汉子,怒目圆睁!“快走。”金占全低声说。女学生看了解围人一眼,抱着书包匆匆离开。我看上的婆子,你凭什么横刀夺爱?众目睽睽之下栽面,以后如何在街上混?四虎对着魁梧背影大声说:“金哥,干啥都有个先来后到。你要真看上,兄弟玩完就让给你。不就是个婆子吗?也值得你生那么大的气?”

“四虎兄弟,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金占全走出不远,闻言掉头拐回。

说就说,你能把我怎么样?!看对方脸上带笑,估摸不大要紧,四虎壮起胆子,话未说完,天上太阳忽然变成黑色!眼前金星乱冒,一个势大力沉的右高边腿闪电般砸在左腮帮子,四虎仰面摔倒,后脑勺磕在马路牙上,痛得蜷成一团。金占全蹲下,凑在陷入半昏迷的四虎耳边笑眯眯说话,远远看去,像心地忠厚的老大哥正在苦口婆心劝告顽劣小兄弟,声音不大,周围却听得清清楚楚:“兔孙孩子真他娘欠揍!再敢缠她,我废了你!”

三只虎被火速叫回。二虎也是打场豪杰,花脸见多了,压根没当事,见面戏谑:“老四,你这是咋啦?刚从越南前线撤回?”四虎哭诉原委,三个哥哥你看我我看你。大虎埋怨:“那是个亡命之徒。你招惹他婆子干啥?不想活啦?”

三虎插话:“大哥说得对。金占全心狠手黑,又没老婆孩子,来无影去无踪,溜光槌一个。捅你一刀跑了,又没个单位,上哪去寻?好鞋不踩臭狗屎。认栽算了。”

四虎不爱听:“谁知道那妞是他婆子?脸上又没写字。”怕三个哥哥不出头,信口胡诌,“我听别人说了,金占全早就看咱四兄弟不顺眼,这回先拿我开刀,下来就是你仨!”

二虎恼了:“一家子都装缩头鳖,也不怕外人笑话!金占全再厉害也没长三头六臂,越说还越玄乎。打狗还得看主人,总不能把俺兄弟白打了!我现在就去会金占全。医药费、营养费他总得认!好说罢了,说崩了,我倒要看看是他脑袋硬,还是我家伙硬!”说完袖了铁连枷就朝外走。拦不住老二,又怕自家兄弟吃亏,大虎套上铁拳头;三虎腰缠九节鞭,远远跟着。院里黑黢黢,见金占全不在家,二虎胆子越发大了,一脚将院门踹开,铰链飞到一边,门板被捣个稀烂。骂声惊动一巷人,都跑出看。见二虎恶煞门前叫阵,都吐舌头——小子吃了豹子胆!围观的挤成疙瘩,二虎越发来劲,抽出铁链枷将窗户玻璃挨个捣碎。抖足了威风,大骂着凯旋。气消了,又开始心虚,想想更后怕,怕金占全秋后算账。单打独斗不是个,四只虎团一窝,看你如何下手!弟兄们出入一起,晚上轻易不出门。

金家被人砸了!一夜间,惊人消息传遍道北。各路好汉相继赶来,一边发出各式各样惊叹,一边偷窥主人脸上神色。事主若无其事,忙着招呼修理门窗匠人,绝口不提刘家四虎。恶战拉开序幕。闲人们兴奋不已,流言满天飞,都盼着龙虎斗。两周过去,却不见动静。名角领衔好戏已告示观众,临期却取消演出。大家都有些失望,失望之余对主角罢演大为不满。莫非金占全沟子松了?不对!金占全是何等角色?!乱军丛中单枪匹马都敢杀进杀出。只有恶煞向别人叫阵,岂容对手打上门?!老虎不吃人,且莫当病猫。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又过数月,还不见主角登台。观众大失所望,江湖舆论一边倒,都说金占全“沟子松了”。街上闲人再见金占全,态度轻慢许多。虎兄虎弟还阳,又开始大摇大摆走在街上,还放出话——这事没完!风声刮到耳里,修车的只当不知;路上撞见,对方恶狠狠拿眼“照”,金占全扭过脸只当没见。

南郭上村摆下满月酒,多远就听见吆五喝六划拳声。街面一个叫黑子的人物喜得贵子,道北有头有脸的都被请来。名头大的单坐一桌,菜都一样,酒也是桶装散啤,只是别的桌子上“太白”,这桌喝“西凤”,以示上下尊卑之分。酒过三巡,邻桌一个叫李大魁的混混拿着酒瓶过来给众位老大敬酒。李家祖上三代都是丐帮成员,忆苦思甜大会铁定主角。李大魁封建家规无,革命闯劲大,跻身街面新锐,上升势头正猛,仗着连战连捷,各位老大也都高看一眼。上席挨个敬完,唯独落下金占全,旁人提醒,混混没醉装醉,乜斜金占全,轻蔑地说:“他?他就免了。家被砸了连个响屁都不敢放。嘴硬沟子松,算啥鸡巴老大?!”当面叫板,胆子不小!都看着金占全,这酒喝不成了,当众被跷尿臊,以后如何在街面混?搁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姓金的还不得把酒桌掀了!主家见势头不对,赶紧过来打圆场,说李大魁喝高了,满嘴胡吣。这厮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金哥千万别往心里去。金占全脸不变色,仿佛没听见,又像什么都没发生,端起酒杯笑嘻嘻地说:“不听闲话不生气。喝酒,喝酒。”众人松口气,心里都有些鄙夷。当众拔份,混混自觉脸上有彩,大模厮样坐下。我李大魁酒场上给金占全来了个烧鸡窝脖,对方还不敢吭气,明天道北肯定传开。下回喝酒,该请我坐上席了。混混越想越高兴,多喝了两杯,上厕所已摇摇晃晃。瞅着混混出门,金占全跟着站起,自言自语:“喝胀了肚,出去放水。”旁人都没在意。

抽支烟工夫,金占全回来接着喝酒,却再不见混混影子。同桌见李大魁一去不归,说这小子喝高了,莫非出恭掉进茅坑?派人去找,刚出去又急赤白脸跑回,声音都变了:“李大魁被人黑了!尸首现在尿池里泡着!”“轰!……”酒宴顿时炸锅,放下酒杯,一窝蜂朝外跑。金占全像没听见,独自坐在那悠哉悠哉喝酒。天已黑下,公厕门前围满观众,听说里面死了人,都不敢进,一个个伸长脖子朝里探。男女厕所共用一盏15瓦灯泡,灰蒙蒙光线照得人影朦朦胧胧。李大魁蜷在小便池里,像被丢弃的私孩子,全身被尿浸透,脑袋夹在裤裆,真成了烧鸡窝脖。几个人合力将垂死者从尿池捞出,接上自来水管一通猛冲,抬到路灯下一看:脸被揍得变形,青包挨着紫疙瘩,双目紧闭,再叫也不吱声。一摸微微有气,主人放下心,叫俩小兄弟用自行车将李大魁驮回家,再三叮咛:“李家人问起,就说大魁喝高了,自己不小心栽进尿池。只要送回家还喘气,就跟我这儿没关系!”

重开宴席,宾主都不说话,一起看着修车的,眼神带着敬畏。金占全笑道:“都看我干什么?”没头没脑说了句,“心不狠,站不稳。道北凶地,善人难做。”众人灵醒过来,抢着在恶煞面前表态:王八折个——翻了天,李大魁欠收拾;屎壳郎爬铁轨——混充铆钉,道上混了几天,忘了自己姓啥为老几;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兔崽子不知深浅!金占全不接话,只道:“没有利爪,莫扮老虎。”

临近半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结束,工人俱乐部大门洞开,吐出黑压压观众。丁字路口往日孤零零亮的路灯,今晚忽然灭了,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见。人流涌进黑暗,骤然响起“哎呀,哎呀”惊叫声,臭男人紧随其后,趁黑在圆鼓鼓充满诱惑的屁股上拧一把。吃亏女人发出一连串恶毒咒骂。此时谁都没注意:墙根下蹲个压低帽檐,捂口罩,肩膀宽得出奇的汉子。刚从黑地走到亮处,身后突然响起急促脚步声,大虎、三虎知道不好,赶紧回头,怪异的风嗖地从头上卷过,裹着两声闷响,一条黑影大鸟般轻捷掠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群一阵骚动。前面二虎、四虎闻声慌慌张张返回,只见自家兄弟双双捂着脑袋蹲在地上,满头是血……二虎急红眼!窜回家抄起雪亮砍刀直奔金家,四虎紧跟其后,拎一柄锋利鱼叉,再往后是浩浩荡荡一望无际渴望见血的观众。院里灯火通明,三间房全亮着灯。二虎踹开门,却无人应战,转身冲出院门疯狂叫骂,愤怒的头发根根奓起,抽搐的面孔不像人脸,异常可怖!突然有人发现:不远处电线杆后面隐条黑影。细辨,惊得差点失声——贴着墙根快速移动的正是金占全!仿佛敏捷凶猛的豹子悄无声息从后面扑来,随着“扑哧”一声响,二虎停止叫骂,脑右侧突然长出一把……断柄镐头!被袭者白眼上翻,大张着嘴,鱼咬钩般喘不过气,原地转了两圈,身子轰然倒下,两腿抽筋般胡乱踢腾……四虎被眼前一幕吓傻了,手中鱼叉跌落在地,木呆呆看着逼近的恶煞,蹲在地上抱头大哭。“真他娘包!”金占全照对手头上啐了一口,扔掉手里半截木柄扬长而去……

得知大儿在外闹出人命,金老爹又急又气:“你爹杀猪你杀人,真他娘有出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个儿子又白养了!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落了个佘太君数儿子——越数越少。”

报案的刘家父子哭得像含冤窦娥:“一家人好端端走在街上,没招谁没惹谁,脑袋就被开瓢,不是一个是三个!二虎还在医院抢救,性命难保!这叫什么世道?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了?!俺家成分贫农,纯粹红五类。金占全是坏人,上中学就入室盗窃,典型的阶级报复!阶级敌人在行凶,人民警察在哪?!无产阶级专政在哪?!你们到底管不管?!”革命街派出所所长有一张血色充盈的红脸膛,天热人胖,被叫醒时满脸不耐烦。阶级社会里,“阶级报复”是大案。所长只好耐着性子听,听着,听着,坐不住了,找出户籍本翻到金家一页。看罢,所长松口气,打断兀自喋喋不休的苦主:“金家成分也是贫农,人家也是根正苗红。打架就是打架,和阶级报复扯不上。金占全不是阶级敌人,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你们胡搅蛮缠不行,原则问题不容含糊!”未等刘四虎分辩,所长讥笑道:“金占全是坏人,你们什么时候成了好人?兄弟四个屁股就干净?”压下苦主气焰,看着三顶被血浸透的军帽,所长直摇头:修车的下手忒黑!脑袋不是车胎,经得住你使劲敲打吗?把趴在值班室桌上打盹的警察唤醒,又从宿舍叫出一个,所长指着刘四虎:“你俩跟他走一趟,找到人带回所留置。”血衣血帽让俩警察立马清醒,一个嘴里应着,却站着不动弹;一个忙找借口:“所长,人怕是躲在外面不敢回来,明天一早再去家堵更保险。”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警察也怕遭暗算。同事老边是典型例子。老边当了十多年监狱管教,养成根深蒂固职业病,调到革命街派出所痼习不改:把管区看成劳改队;将犯了生活错误的阶级兄弟视为阶级敌人,肢体语言多于口头教育。抓进所里的混混们一个个被边警察收拾得鬼哭狼嚎。老边手黑恶名远扬,与革命街大大小小闲人结下梁子。春节前夕,附近工厂晚上放电影。老边扛把椅子早早去了,披着警用棉大衣耀武扬威坐在前排当中。熟人见边警察光临,都过来问候。接过敬烟,老边跷着二郎腿美滋滋吸着,殊不知,自己刚进大门就被仇家盯上。电影散场,老边扛着椅子裹在人流中,脑后轰然雷响!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人家热热火火过年,老边却凄寒一人躺在病床听外面鞭炮响,终于熬到能下床,却落下终身头痛的毛病。回到所里,老边再见那把椅子,不由倒吸口冷气——松木椅面被黑砖砸烂。幸亏头戴棉警帽,又有椅子挡着,否则,碎的就不仅是椅子面了。老边挨了黑打还不落好,所领导对其私下评价是:头脑简单,和管区群众沟通不够,工作方式粗暴,以至矛盾激化。折了威风,边警察自觉无趣,请调离开革命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革命街白天是大盖帽天下;革命街夜晚是闲人世界。贸然行事,轻则挨黑砖,重则祸及家属。缴过学费的警察同志大大增强了自我保护意识,特别在夜黑风高之时。见部下工作热情不高,胖所长苦口婆心:“别的不怕,就怕死人。闹出人命就麻烦了!你俩还是辛苦一趟,路上千万提高警惕!”

刘四虎领着警察抓人,革命街舆论大哗!江湖规矩:冤有头,债有主,圈里事圈里解决,无须惊动官府。都在道上混,谁的屁股也不干净,犯不着脱了裤子让警察同志瞧个底儿清。只要未出人命,再大的事只能私了,不能官判。找警察解决,无非怕对方下软蛋。刘家四虎栽了跟头,打那以后再没爬起。

闸北公园门口黑压压一片,无数个油亮飞机头高高翘起,叼香烟,趿拖鞋,满口粗言秽语,一副马路白相人模样;操短棒,拎长棍,个个手里有家伙……阿毛和两个小兄弟战战兢兢前行,越走腿肚子越蹿筋,隔着半个电线杆远,再也撑不下去,扭头往回跑。“抓住他们!”追兵至拐弯处,一条黑大汉举大棒咆哮着冲出!为首的举棍招架,被一棒放翻。像群犬撞上猛虎,哀鸣着齐往回跑,慌乱间掉了一地拖鞋。得知坐在地上抱腿惨叫的瘦高条就是“闸北一只狼”,黑大汉只手将对方兜胸提起,轻蔑地骂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就你这样,也敢称‘闸北一只狼’?一只鼠还差不多。再让我撞见,老子砸折你另一条腿!爬着滚蛋!”

杀人好汉随同院列车长来沪上避难,被安顿在铁路乘务员公寓。天还未亮,金占全就悄悄出门,寻个僻静地方打熬筋骨。惺惺惜惺惺,好汉敬好汉。一个叫阿毛的社会人慕名来结识。练罢拳脚,阿毛请大哥用早点,金占全爽快应了。金家家风源远流长,其中一条是到哪都不客气,从不把自己当外人,特别是遇上别人埋单。宾主坐定,金占全看着桌上沉下脸:“两人买了八根油条,够谁吃?!”阿毛一听,赶紧起身,问大哥再来几两。金占全越发不耐烦:“我吃饭从来论斤不论两!先来二斤,不够再添!”小吃店门前桌上油条堆成小山,金占全松开裤带,放开肚皮吃喝,30根油条进肚,又要了两张大饼,看麻团稀罕,也来几个,最后又吃了三份糍饭。黑大汉一人吃了沪上二十人的早餐!新结识的小兄弟吃惊地瞪大眼睛;买油条的队伍一阵骚动;吃饭的纷纷围上瞧稀罕……两个穿戴时髦的烫发头嘀嘀咕咕:“一看就是西北来的阿乡,这个男人粗得很……”又将大肚汉和某种四条腿动物相比,引起周围窃笑。金占全站起拍着凸起肚皮用老陕话满意地说:“吃饱哩,喝胀了,身上受活了!老汉我来了几天,今干早才咥美咧!”

繁华南京路,华灯初上外滩,袅袅婷婷上海姑娘……金占全由阿毛陪着,尽情领略沪上风情,草莽英雄来到金粉江南,直看得眼花缭乱、心醉神迷。又随阿毛领略本帮菜,还有上海人一见就走不动的大闸蟹。连请几次,小兄弟摸清大哥脾气,口味不拘,大鱼大肉最好。金占全有请必到,有酒必喝,嘴上快活,心里纳闷:萍水相逢,对方为何如此破费?阿毛今天又来了,还带俩朋友。三人神色严峻,用上海话不停嘀咕,像商量大事。闹清原委,西北大汉暗暗发笑:从西京到上海,男人打架全为女人。同伴说:“阿毛咽不下这口气,总想报仇。可对方靠的老大实在厉害,是‘山上’下来的,诨号‘闸北一只狼’。”金占全心高气傲,最烦灭自己志气,长别人威风,骂道:“他是‘山上’下来的,我是天上下凡的!他小子是闸北一只狼,老子是西北狼!看谁牙利!”见大哥肯出头,阿毛交底:双方约定今晚一决雌雄,特请大哥前往助战。金占全豪爽地说:“小事一桩。当大哥的该给小兄弟出力!”阿毛担心寡不敌众。金占全一拍胸脯:“你见面就骂,骂了就跑,把人引来都交给我!”上阵先喝酒,咬开瓶盖,一仰脖“咕咚,咕咚……”一瓶“洋河”几口见底。见过好酒量,没见过如此豪饮,都敬畏地看着西北大汉,齐夸:“大哥,你是武松!”金占全听得哈哈大笑:“武松咱不敢当,老虎更没处打,收拾条恶狼,敢说手到擒来!”

以后又有多次“友情出演”。金占全摸出窍道,助战化为作秀,老罴当道,暴喝一声,举大棒作势前冲几步,对方如同一窝受惊老鼠瞬间消失得无踪无影……西北狼佛挡杀佛、逢魔降魔,帮扎台型不问战果,只关心雇佣军报酬,暗示家里弟妹多,赠全国粮票最能表达友情。

【刺金】

刘二虎脑壳坚硬程度超出所有人预料。三个月后,砸不死的混混重现革命街街头:脑壳破损处补块不锈钢板,左腿僵硬像木棒,走路一拽一拉,仿佛斗败咬残的蟋蟀。瘸腿狼狗咬不了人。闲人们再不把二虎放在眼,客气的戏称“老左”;刻薄的直呼“拉拉腿”。得知仇家侥幸未死,金占全决意还乡。为大哥送行的黑压压聚了半个站台,来的都是下只角有名好汉。二号卧铺车厢不知坐着什么大人物,来往旅客都好奇地朝里张望。看着行李架上鼓囊囊六个大号旅行提包,摸摸兜里厚厚一叠全国粮票,金占全满意地笑了:本是仓皇逃难,却闹个满载而归。拳头硬就是好,走哪都吃香喝辣。凶手一下车就投案自首。大虎、三虎谁打的,没人说得清;刘家兄弟数次持械上门寻衅,却有目共睹。四只虎都不是善民,片警提起就头疼,以往总是别人告他们,这回轮到他们告别人,吃亏也是自找的。对方打上门,又是一对二,说到底,修车的也是防卫过当。对派出所判决,金占全心悦诚服,痛痛快快缴了医疗费,为表示失手歉意,主动添了一百块营养费。此案遂坟头改菜园——拉平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老大。生死一战,奠定金占全江湖地位,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头把交椅好坐,道上老大难当,难在掌握兄弟义气和丛林法则间平衡点。金占全拿捏到位,武断街衢,遇上需要老大出头,独自找上门,没头没脑问声:“XXX是你打的?!”扭头就走。胜者刚才欢似虎,此刻却成遭瘟鸡,赶紧托人给被打的送去医疗费和营养费。也有怠慢的。金占全二次找来,再不说话,一脚将门踹烂!认得了厉害,当事人请街面上有头有脸人物同去金家,带上礼物低声下气回话,直到金哥脸上阴转晴。最后免不了摆上一桌,几方都到,败将拾起面子,答应化干戈为玉帛。金占全两边落好,吃了输家吃赢家,不逊眼下大盖帽。“江湖一把伞,准吃不准攒。”金占全成了老大,就按江湖规矩行事,钱来得容易,去得散漫,对人仗义。有那走背运小兄弟,一时衣食无着,只要开口,金哥总要给几个,绝不叫空手回去。说起金占全,老少爷们都翘大拇指。

这当口,革命街又出人命大案,主角是姐夫和小舅子。姐夫眼头随职务升迁,外面又有时髦女郎自荐枕席,床上温柔入骨。黄脸婆原配却死活不肯下岗,遂沦为家庭拳击沙袋。小舅子叫黄金山,见跑回娘家哭诉的姐姐两眼红肿,脸骤然黑下!姐夫在家灌猫尿,小舅子风风火火闯进,质问兔崽子为什么打我姐?姐夫若知机晓事,装鳖不吱声,或许可免杀身之祸。偏偏官身不知进退,两下动了手。酒瓶在姐夫脑袋爆裂,就此打住倒也功德圆满。道北小舅子心狠手黑,想让姐夫以后长记性,又用破瓶子捅去,这下闹出人命——玻璃碴子从右眼眶戳进脑子……情理可恕,死罪难逃。黄金山光棍一条,不怕死,却怕火葬,更怕被医院卸去零件,落个死无全尸。家里无人可托,总不能叫白发人给黑发人收尸。姐姐妹妹是女的,如何去得杀场?亲哥哥倒有一个,在单位刚混上以工代干,正在努力追求更大进步,一听自家兄弟闯下大祸,生怕连累自己再不露面。黄金山扳着指头算来算去,想着谁是俺托后之人?扳一个指头摇一次头,最终想起一个人……

金占全拳头虽硬,却最烦男人打女人,说有本事你找爷们开练,打娘们算什么能耐?听了死囚故事,金占全赞道:“这家伙倒是条汉子!”再想不到死囚请托到自己头上。两人仅是点头之交,忽然点名喊我去给他……收尸!这叫他妈什么事?亏这厮想得出!收尸听着都晦气,避还避不及。转念又想:死刑犯托付于我,无非我重义气名声在外……见金占全沉吟不语,苦主急了,“咕咚”一声跪下!硬汉受不了这个,挥挥手说:“起来,起来。事情我应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黄金山一去不回头,我撞倒南墙连土担!告诉你家兄弟:金占全敬他是条汉子,让他安心上路,身后事都交给我!”金占全要赴刑场收尸,却和杀人犯非亲非故。众人一致认定老大脑子进水了。关系近的都来劝,有的还扯到阶级斗争,谈立场,望大哥三思而行,切莫自寻麻烦!金占全满脸不屑,说:“狗屁!阶级斗争是根驱狗棒,驱赶人们像疯狗一样相互咬!立场是婊子,谁势大跟谁睡!我,街道上一个修车的,天地人三不管,靠手艺吃饭,凭力气挣钱,让拳头说话,一辈子怎么痛快怎么活,谁的脸也不看!是男人吐唾沫砸钉,是爷们说话落地叮当响!活人的事可以不管,死鬼临终托付必须办!”

见老大执意出头,几个小兄弟跟着忙活起来,买墓地,打墓穴,置棺材……万事俱备,只欠金山兄弟被枪毙。

上杀场时辰已到,黄金山五花大绑被押上刑车。死囚车路过最后一个十字路口,金占全早在人前候着,四目相对,车上车下同时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死囚紧绷的脸松弛下来,甚至微微带着笑意……枪响过,验罢尸,解了法绳。执行人员刚撤,远处候着的金占全疾步上前,拿塑料袋往打爆脑袋上一套,扭头招呼同伴抬尸。几个小兄弟不怕见血,却怕死人,你推我让,哆嗦着不敢朝前。金占全见状骂道:“一群废物!有个球用!”骂完伏下身,两只蒲扇般大手一手抄脖,一手抄腿,将体温尚存的尸首轻轻托起,大步流星朝刑场外走……

盼着仇人和黄金山一同枪毙的只有刘二虎。刘二虎成了废人,钱不能挣,活不能干,饭却一口不少吃,成了全家累赘,女朋友董绢也弃他而去。刘二虎不死心,一瘸一拐找来,女的见他就跑,拉拉腿追不上干着急。朋友去说合,姑娘回答倒也干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刘二虎成了残废,将来是他养我,还是我养他?”一句话把来人噎回。你不仁,休怪我不义。狐朋狗友聚到一起琢磨坏点子。你一言,我一句,由刘二虎本人执笔,翻着字典,歪歪扭扭狗爬般写了封信给绢子妈寄去。信中说:“敬爱的董妈岳母:我不是外人,是你家贤婿刘二虎。你家绢子什么都好,就是裤带松。也不知给她种上没有,我心里很着急。刘二虎不是赖账的人,这点请你老人家放心。万一种上了,请赶快通知我,我马上和她结婚,绝不能让俺孩生下就没爹!要是没种上,我也要娶她,道北人都知道俺俩睡过,没人愿吃贤婿剩饭。此致革命敬礼!”

绢子妈大字不识,以为农村老家来信,请街道纸盒厂同事帮着念。念信姑娘叫甄可爱,小时得过脑膜炎,脑子不大灵光,念信过半,全体笑翻!当事人脸气成紫茄子。甄可爱这才明白念的不是好话,扔了信红着脸骂:“都写的啥流氓话,腌臜人!”一同糊纸盒的婆子们听得过瘾,互相挤眉弄眼。一个婆子捡起信,说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念罢再消毒。另一个婆子说造谣可耻;传谣可恨;信谣可悲;辟谣可敬。我们只听不信。众婆子一起响应:说得对!我们都不信谣,听完辟谣只当骚驴放屁。绢子妈气得发昏,将流氓信一把抢过撕得粉碎,纸盒也不糊了,撵回家揪住女儿头发,大耳光子可劲儿招呼,一通乱骂。正逢知青插队,怕刘二虎又来新花样,家里赶紧打发绢子去了边远山区。

女友突然失踪,刘二虎找不到人,心里越发怨恨金占全,一心要放仇人血!老二要拼命,正中亲人下怀,纷纷建言献策:那厮恶得了得!明着打不过,暗地冷不防。都怂恿老二慷慨赴死。钢刀日日磨,毒誓天天发,就是不见行动。全家等得不耐烦。

这当口道上出了大事:革命街的闲人和建设新村的混混们打架,两边都被放翻几个。起因是街上小母鸽把村里公鸽诱进自家窝里当了俘虏。丢只鸽子本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闹到见血。只因这只雄鸽出身高贵,求自上海养鸽名宿汪家,血缘系日本军用信鸽和比利时信鸽杂交后代,曾在全省千公里信鸽大赛夺冠,脚杆现套着省信鸽协会颁发的银脚环。鸽主既想发财,又不愿肥水流入外人田。掏高价配种的做美梦:蛋孵鸽,鸽生蛋,循环往复生生不已,拿到西仓鸟市上非大发不可。望穿双眼,不见雏鸽破壳,只闻焯过的鸽蛋发臭……你给我挖坑,我给你下套。苦主精心挑选年轻美貌的小母鸽作诱饵,在冠军鸽笼前放飞。几番勾引,雄鸽果然为情所困。心急如焚的鸽主领人寻来。下套的也不是善茬,一言不合,双方打起来。事情闹大,道上总得有人出来说话。环顾今日道北,当下镇得住场子的唯有金哥。说和地点放在城北有名的大中华饭馆,时间定在当晚。广散英雄帖,遍邀众好汉,包括几位金盆洗手的前辈。

四虎打探清楚回家报信。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今宵正是报仇雪恨良机。喝罢全家壮行酒,刘二虎装束停当,拄着钢拐,腰藏利刃,一步一挪前去行刺。

几张方桌拼在一起,主位金占全当仁不让,打斗双方分南北按江湖地位坐定,一个个隔着桌子怒目相向。听完原委,金占全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值得你们打到血里捞骨头。不就是个蛋吗?人给人戴绿帽子不好办;鸽诱鸽好说!”众人都笑了,气氛缓和许多。金占全两手一按,当下判决:“钱、鸽各归原主,各看各伤。就这么定了,你们看中不中?”下套的自然愿意,满面笑容奉承:“金哥一言九鼎,谁敢不听!”挖坑的却舍不得将昧心钱吐出,坐在那儿沉吟不语。金占全看在眼,脸顿时黑下,巨灵掌交叉,略略用劲,十个指关节嘎巴乱响!在座的瞅着都有些心惊。挖坑的变颜失色,摸出一沓钞票恭恭敬敬放在桌上。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金老大说了什么“贴己话”。又不敢问。谈笑间降服挖坑的,大家越发钦敬。

事情摆平。两边抢着招呼开席,粗喉咙大嗓子骂女服务员死哪儿了?又相继跑进操作间敬烟。炉头嘴上叼一根,两边耳轮各夹一根,忙不迭地点头:“早有人打过招呼,说有贵客来。伙计心里有数,哥们就瞧好吧!总要让金哥吃得满意。”金老大众星拱月般端坐在上,众人走马灯般过来敬酒。轮到挖坑的,金占全调侃:“兄弟,坑还是要挖,就是别挖在家门口。兔子还不吃窝边草。都是道北穷兄弟,抬头不见低头见,老弟的把戏就免了。”哄堂大笑。挖坑的脸上红得像抹了鸽血,不敢分辩,只是劝酒:“金哥,好歹给兄弟留个脸面。我先干为敬。”一仰脖,自己先喝了。烈焰焰一场大火,被三言两语扑灭。得意难免忘形,借酒高欲压众好汉一头,金占全指着满厅豪杰,佯作醉意,结结巴巴地问:“道北挂上号的爷、爷们今天都来了。在座诸位,也算能打。可谁、谁能打过我?!”说着,伸出碗大拳头在众人面前晃晃。在座的都愣了,不知何意,没人敢接话。有条好汉喝多了,一时忘了天高地厚,大着舌头说醉话:“我、我能打、打过你!”话音未落,一拳砸在桌上!盘儿碟儿碗儿一起蹦起。“大胆!竟敢和我叫板!”恶煞腾地站起绷着脸攥紧拳头。旁边的赶紧劝阻,金占全一抖膀子,连人带椅一起翻倒!厅里顿时静下,口吐狂言的汉子瞬间吓醒,赶紧站起,看着恶煞步步逼近,结结巴巴地说:“金哥,我我……”看对方吓白了脸,金占全“扑哧”笑了,搂过肩膀并排站着,亲切询问众好汉:“敢问在座同志,有谁能打过俺俩?”一厅人都笑了,都夸金哥会搞笑,真幽默!酒醒的汉子跟着笑,笑罢重新坐下,只觉毛发倒竖,冷汗沾衣……

众好汉酒酣气益振,脱了鞋蹲在凳子上,红涨着脸,卷起袖子,高喉咙大嗓子划拳。几位前辈如数家珍说起武林旧事,江湖恩怨,品评拳脚跤法,卖弄豪杰事务,炫耀好汉勾当,抒发壮士情怀。有的大事两下时间、地点对不上,直争得面红耳赤。朔风裹着碎银般雪末,可怜屋外刺客饥寒交迫,隔窗窥进:桌上大碗酒,大碗肉,大盘鸡,盘子摞着盘子,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好不快活!赛过聚义绿林。酒桌本该有我的位子,如今却沦落檐下喝西北风,刺客看得口角流涎,眼里冒火,身怀利器,杀心顿起,恨不得在冤家身上戳几百个血窟窿!

雪越下越大,夜色已深。辞别老大,众人渐渐散了。金占全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屋里没有暖热的被窝等着,磨蹭着喝到最后。终于熬到仇人摇摇晃晃走出,刘二虎从墙角偷偷摸出,鼓起全身力气,抡起钢拐从背后“呼”地劈头砸下!耳边风响,遭人暗算!金占全大吃一惊,喝下的酒瞬间都化作冷汗,躲闪不及,“嘿”的一声,绷紧铁棒般胳膊硬生生挡下致命一击!酒盅粗拐杖“嘭”地打弯!刘二虎扔掉拐杖,拔出腰间利刃猛扑过来,拉拉腿使不上劲,雪地又滑,刚贴近后背,“扑通”一声,自己先摔个仰八叉。金占全一个箭步蹿出多远,再回头,认出身后刺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刘二虎爬着去拾雪地上刀子,早被金占全一脚踢开,抢上去,左手抓住袖口一把提起,右手握抱胳膊,肩膀抵住腋窝,低头伸膝提臀,大喝一声,弓身将刘二虎从肩上摔出!提起再摔,一连七个“倒口袋”,直将刺客摔得七荤八素,只剩下倒气的份儿。金占全拾起明晃晃刀子,大骂:“狗日的吃了豹子胆,一条腿还敢行刺金爷!刀子正好用来挑你大筋,让你一辈子学狗爬!”围观的越来越多,见双方动起刀子,都怕往人命里搅和,谁也不敢劝。刘二虎起先还躺在雪地上装死不吭气,见金占全一步步逼近,晓得这魔头心狠手毒,说得出做得出!拉拉腿被学狗爬的悲惨前景吓坏了,翻身跪倒求饶:“金哥饶命!我已成废人,你就可怜可怜兄弟,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恶煞吃软不吃硬,一扬手,雪亮刀子“嗖”地飞出,“当”扎在饭馆门板上,转身扬长而去。对头已是道北至尊,自己却无刺金必死的豪气,丧胆刺客瘫软在地,像挨了自家汉子揍的女人抽泣不已……

【大饭盒】

黑夜里响起敲门声。金占全仿佛睡觉也警醒着的狼狗,耳朵霍地竖起,操起枕下利斧悄悄下地,摸黑贴门缝一瞅:门外站个戴口罩的。细听,再没别的动静。金占全放下心,问:“谁呀?”

“是我。”门外声音柔柔,像是女孩。

“你是谁?”听着耳生,金占全起了疑心。

“我……”声音没了,停顿片刻,“我……我是许柔柔。”

金占全又惊又喜,赶紧开门让进屋,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来了?”许柔柔粉脸窘得像红布,眼眶噙泪,亮晶晶眼珠像蒙层雾,手指捻着衣角,低头不说话。金占全看得心疼,问:“刘四虎又欺负你啦?”许柔柔摇摇头。“学校还有谁跟你过不去?”许柔柔又摇头,还是不说话,却越哭越伤心。金占全纳闷:“没人招没人惹,好好的,你哭个啥劲?”这话把许柔柔问住了:是呀,到底为啥哭?自己也说不清。刘家三兄弟被放翻,许柔柔随之暴得大名——黑白两道都传她是金占全的“婆子”。同学们敬鬼神而远之;大小闲人见了一个个点头哈腰肃然起敬。风声越传越远,直至刮进舅舅耳里……

舅舅姓何,职务列车餐车主任,官小油水大,吃得红光满面,双下巴臃至胸前。大家当面尊称何主任,背后都叫“大饭盒”。诨号出自舅舅出乘必带的饭盒。这饭盒不是那饭盒,大得惊人,体积赶上城墙砖,说饭盒实在委屈了它,叫铝箱才名副其实。许柔柔初见时就被镇住:盒盖打开,先跳出一只油光光熏鸡,接着下出十几个咸鸭蛋,拽出长长一串香肠后,盒底还躺着一块酱牛肉,硕大卤猪耳朵和一副卤大肠盘踞当中,四周空隙被麻辣肚条填得严严实实。许柔柔对舅舅大饭盒敬畏有加,仿佛神话里的聚宝盆,里面好东西海了,再也吃不完!舅舅笑眯眯叮嘱外甥女:在家只管吃,可不敢给外人说。舅舅爱喝点小酒。出车回来,总要把餐车伙计们叫家抿两盅。天热了屋里坐不住,小饭桌支在门外,下酒菜盘子摞盘子,酒也是从餐车踅摸来的。吆五喝六,一个个喝得醉醺醺、走路东倒西歪。风声刮进段里,黑板报出现一幅漫画:几个穿着铁路生活段白色工作服的胖厨师醉卧饭桌底下,桌上是个箱子大饭盒,各色菜肴俱全,地上倒着半打空酒瓶,一条狗伸着长舌头,吧唧吧唧正在舔满地呕吐物,另有两只醉狗躺在地上四蹄朝天打呼噜。旁边写着八个大字:“醉倒卧地,喝死去球!”来往人看了都笑。党员生活会上让何同志说清楚。餐车主任笑嘻嘻解释:“我老何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赌四不乱搞,大毛病没有!要说小毛病是有点,爱吃点喝点。不过话说回来了,吃是吃自己的,喝也是喝自己的。餐车烟熏火燎温度高,哪来的胃口?就算从餐车上捎回点吃的,也是伙计们从自个伙食标准抠下的,这叫狗咬鸡巴自吃自。身体是革命本钱。车上亏了车下补。说到底,吃点喝点还是为了革命工作。”同志们听了都笑。领导却绷起脸:“老何,让你做检查,你倒越说越有理。你那叫吃点喝点?就差把餐车搬你家!你吃你自己的?你吃的都是旅客的!从下趟起,大饭盒再上车,你就下车。谁上谁下,自己看着办!”

大饭盒不带了,何主任带气上车。第一顿清汤挂面;第二顿捞挂面;第三顿糊涂挂面;第四顿缺油少酱凉拌挂面。车班人一个个吃得叫苦连天:“何主任,挂面吃得直吐酸水,胃实在受不了。你老人家也心疼心疼俺们。”厨子冷笑道:“让我心疼你们,那谁心疼我?变着花样伺候你们还不落好。只见厨子吃,不见厨子遭罪,跑段上打我小报告,姓何的现在里外不是人。既然不把我当人,休怪我恶人做到底——以后顿顿下挂面。嫌不好,自个从家带饭。我懒得伺候!”闹清顿顿吃挂面缘由,告黑状的和没告状的一起义愤填膺,大骂是哪个混账王八蛋跑到领导面前乱嚼舌头,将喂不熟的白眼狼祖宗八代用嘴问候一遍,都表态:“管天管地,管不住厨子多吃。厨子多吃,天经地义。”女列车员早摸清何主任的脉,围住撒娇,白嫩手轮番在厨子肥厚肩膀上揉来搓去。灌足顺气汤,厨子脸色阴转晴,晚餐亲自掌勺。满桌菜肴色香味俱全,瞅着先流口水。车班人边狼吞虎咽边感叹:“这回领教了何主任的厉害,以后得罪亲爹也不敢得罪餐车做饭的!”大饭盒摆平一车人,成了雷打不动的列车至尊。

何主任牛逼烘烘事出有因。老家是天下闻名的“厨师之乡”,何厨师仗着祖传手艺,曾在全路餐车厨师大比武中夺魁。有次出乘,离终点还有最后一站,部领导上车,听说名厨值乘指名领教。车长过来传达,何主任听了为难:能吃的都没了,车快到站,现买也来不及。副部长听得扫兴,说饿倒不饿,只是久慕何师傅名气,有碗汤也好,没想这么不巧。何厨师情急之下,将餐车垃圾筐倒出,翻出一截肉皮和苤蓝根,又从柜里找出最后一个鸡蛋。苤蓝根取心切细;蛋白切薄如纸;肉皮过油煎黄煮开撇去浮沫充高汤,将备好料下锅滚起,点白醋加胡椒,香气扑鼻的“一金二银汤”出锅。酸辣香糯脆滑爽,副部长胃口大开,一碗汤喝得点滴不剩。喝罢又有些疑惑:“一金二银”到底是什么东西?厨子生平第一次见大官,难免诚惶诚恐,请领导吃垃圾更是心里有鬼,被询问得战战兢兢,见瞒不过,除了垃圾筐那节,其余从实交代。谁知副部长非但不生气,反而赞不绝口,说用好材料做出好菜不稀奇,“化腐朽为神奇”才是真本事。何师傅不愧是餐车状元!

得知外甥女被道上老大“罩”着,舅舅又急又气。这可怎么办?去找金占全,叫他以后离柔柔远点,何主任自认爹娘没给咱生这个胆。家事还得在家解决。怎么谈呢?外甥女不比女儿,说话可以直来直去,再说姑娘大了,有些事舅舅还得绕着说。外甥女爱看书,舅舅早先也是文学青年,这倒是两代人谈话切入点。段里黑板报过去不时有舅舅大作,多是“时代列车排山倒海,看帝修反谁敢阻拦……”“身在餐车,放眼世界,拿起炒勺作刀枪……”之类,革命有余,文学不足。引以为傲的是那年“五一”工人作品征文,舅舅终于在晚报副刊发了篇豆腐干大诗篇,自写的只留下两句,其余都被责编篡改。千改万改,署名没改。舅舅剪下贴在笔记本里,作为传家宝,不时拿出教育下一代。舅舅翻出笔记本,找出对症名言警句温习几遍。热罢身,舅舅舅妈对咳一声开始会审。舅舅看着外甥女,意味深长地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特别当人年轻的时候。舅妈说:对对对,年轻人走的路少,十字路口容易走岔,一岔就岔到一边去,再往正道上走就费劲了。舅舅宽容大度表示: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舅妈随即接上:可不是吗!不犯错误就不叫年轻人。糟老头倒是不犯错误,可离咽气也不远了。舅舅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女人更应该自尊自重自强,从小就要爱惜名誉!舅妈脑袋点得像鸡啄米:说得好!女孩名誉最要紧,名誉坏了啥都完了,嫁人都没人要。勉强找个男人,一辈子也得受婆家气。杨青青就是反面典型!

许柔柔听出话里有话,问:“舅舅、舅妈,我哪做得不对?你们指出来,我马上改。”

舅舅、舅妈互相看看。舅舅痛心疾首地说:恶语伤人六月寒。现在外面对咱家有些流言蜚语,赛过文豪鲁迅说的软刀子杀人。舅妈皱着眉接上话:那些话可难听了,我都不好意思说。舅舅立刻表示:脚正不怕鞋歪,谣言止于智者。我反正是不信的。舅妈随即附和:对对,你舅舅不信,我不信,我们全家都不信。舅舅深谋远虑地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该辟谣时还得辟。舅妈弥缝:就是的。谁再敢胡说乱放屁,照狗日的嘴上扇!看外甥女一脸茫然,舅舅顾不得谈话艺术,索性把话挑明:“你认识一个叫金占全的吗?”外甥女一听,话未出口脸先红了。舅舅看在眼里越发信以为真,追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外甥女委屈地说:“我和他连话都没说过,能有什么关系?”舅舅以为外甥女抵赖,再不讲策略,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和他没关系?那就怪了,一不沾亲二不带故,金占全凭什么为你打架?还差点闹出人命!金占全什么东西?那是革命街出名的大闲人!大流氓!大混混!早晚得抓进去!好人见了躲都躲不及。你倒好,居然和他混在一起!你和他什么时候搭上的?现在关系到了什么程度?年轻轻不学好,万一出了事,我怎么向你妈交代?!”男女之事如何说得清?越解释越糊涂。许柔柔满腹冤屈“呜呜”地哭。审了半天,舅舅仍不得要领,看着外甥女红肿的双眼又有些心疼,最后叹口气:“下学期回你妈那儿吧,舅舅再不敢留你。走前只有一条:好鞋不踩臭狗屎,你上学绕道走,离那个坏蛋远远的。”

半月不到,风向转过,好鞋求着去踩臭狗屎。事情缘自强邻盖房越界,闹至鼠牙雀角。舅舅被一铁锨拍翻,满头是血,送医院剃了个光葫芦,纱布缠了一道又一道,活像电影里伤兵。片警来了,看着大杂院里纵横交错乱搭乱建的房子直摇头:都是违章建筑,官司没法断,各打五十大板了事。告状告不赢,打架缺帮手。餐车几个伙计喝酒都在,出事一个不来。上了列车,车长是老大,我是老二,谁敢不买账?副部长都认我这两把刷子,现在却被打成这样,还没个地方说理。白道解决不了,就找黑道。想想骂金占全那些话,自己都不好意思向外甥女开口。看着邻家墙一层层往上砌,舅舅再也躺不住,觍着脸说:“有时候退一步是必要的,现在退一步是为了将来进两步。”看外甥女不明白,舅舅又进一步,“国共十年内战,日本鬼子打进来,还不是一夜间就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外甥女还不开窍,一旁舅妈索性挑明:“你舅舅的意思是让你去找金占全。”外甥女不解地说:“找他干什么?我又不认识他。”舅妈拉下脸,冷冷地说:“既然在外担了虚名,金占全就得管!非亲非故他都帮着收尸,何况有你这层关系。你舅舅就是他舅舅,总不能看着舅舅让人白打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会儿再不出头,要外甥女有个屁用!”舅舅脸扭一边,专心研究墙上斑驳,像压根儿没听见老婆说什么……

闹清许柔柔为何深夜来访,金占全老大不高兴:“要不是你舅舅挨揍,你们全家不会拿正眼看我。打不过人家来寻我,我算你家什么人?又不是你家雇的保镖!和大饭盒争地界的那家姓严,三个儿子人高马大,都在街面挂了号。严家兄弟见了自己倒还服帖,忙不迭地敬烟,金哥长金哥短套近乎。金占全虽能打,却不愿师出无名,何况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见金占全沉着脸坐那儿不吭气,许柔柔不得要领,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间又流开眼泪。男的瞅在眼里,叹口气:“你这是给我出难题!唉,没办法,有什么办法?你是我命中冤家。我上辈子大概是欠你的。回去告诉你舅:我明天过去说和。严家听劝最好,不听,我也没辙,动手就免了。”

第二天,金占全像往常一样起早练功。练罢,来到街上一家牛羊肉泡馍馆。开票的见是金占全,箩筐里挑来拣去,像往常一样递过五个两面烙成蟹背菊花黄的饦饦馍。金占全伸出蒲扇般巴掌,来回一翻:“再加十个!”开票的惊呼:“三斤死面馍,胃装得下吗?!一顿吃五个就算好饭量,吃十五个的我从没见过。”金占全笑道:“等会就让你开眼。今天要出力,吃饱了好干活。”说完,取过三个小盆似老碗,拣张干净桌子坐下,细细将饦饦掰成上下带皮、蜂头大小碎粒,顺窗递进。三老碗堆尖只有一块饭牌,切肉师傅一惊,伸头看是哪位大肚汉。见是金占全,满脸堆下笑:“金师来了。肥瘦?”

“肥瘦都要!”

“干刨?单走?口汤?水围城?口轻口重?”

“汤宽了好,就要水围城。口重些。”

“知道咧!”师傅不敢怠慢,拣肥瘦相间花糕似牛肉,切下两指宽巴掌大两片,抓把雪白粉丝,放上黄花木耳蒜苗节,待煮的馍堆成小山,这三碗却不排队,直接进瓢。下了汤,瓢底顿时蹿出尺多长火舌,煮馍师傅左手将馍上下颠,让馍汤浸匀了,右手用炒勺将盐和各种调料飞入瓢中,前搅后拌,最后加入骨髓汤和味精,动作一气呵成,伴着炒勺敲打铁瓢叮当声。片刻工夫,堆得小山似的煮馍端上桌,三个径足一尺、深四寸的老碗还盛不下,又另盛半碗。掌勺的出来殷勤地问:“金师,口味哪儿不合适你只管言传。”金占全点点头,递上支烟。掌勺的双手接过,满脸笑容:“金师,你慢用,慢用。”笑眯眯回灶间。食客将泼了香油的辣子酱拨进碗搅匀,就着糖蒜,连香带烫,风卷残云般扫荡得一干二净,吃毕,喝碗淡汤,里面又送上一壶新泡酽茶。金占全用罢直起身,长长打个饱嗝,响亮得仿佛战场冲锋号,这才大摇大摆出门。同桌看得直吐舌头,惊问:“这家伙是谁?咋恁能吃?!一老碗连汤带馍能盛五斤,他一顿吃了三碗半,能装大半桶!”一旁老者冷笑道:“他就是革命街赫赫有名的金占全!跺跺脚,一街地皮乱颤!不能吃怎么行?过去是能吃才能干,现在是能吃才能打!”

来到老严家门口,金占全扯开嗓子:“快跑!墙倒了!”听见打雷般吼声,严家兄弟吓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赶紧走出。一见是金占全,老二脸上挤出笑:“金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金哥不回答,仰脸背手看匠人盖房。墙已砌至二层,金占全皱着眉:“从哪请的二把刀?这房怎么盖的?!”老大、老三凑过来:“金哥说笑话了。来的都是市建公司老师傅,最低也是五级工,盖咱这房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金占全讥笑:“兄弟仨啥眼神?全该配眼镜。看见没有?南墙歪了!一会儿上楼板非倒不可。赶紧把墙扒了重砌。”严家兄弟一听都慌了,仨脑袋似仨南瓜摞在一起,扒住墙角竞相瞄,瞄来瞄去,南墙还是直的。严老大以为金占全闲着没事寻开心,心里来气,脸上强笑:“金哥,我这忙着,顾不上招呼你。有事你先忙去,我就不留你了。封顶那天,再请你来家喝酒。”金占全一听黑下脸:“好言好语劝不醒蠢牛愚马。我说是歪的,你们偏不信。咱们看看谁说得对!”说完后退两步,暗中提气,将千斤力气全攒在右膀,一个前冲,结结实实撞上南墙!刚砌的墙,砖缝灰浆还未干透,不甚结实,哪经得住牯牛般撞击。“咕咚”一声闷响,地皮跟着发颤——一堵墙平平倒下!匠人们吓坏了,纷纷从脚手架上往下跳,乱嚷嚷:“好好的墙,又没地震,咋说倒就倒?!”金占全越发来了精神,掸去头上灰土,大声说:“那三堵墙也歪了。你们信不信?不信,让我再试试!”拉开架势又要朝墙上撞!严家兄弟看傻了眼,这才明白:金占全不是来烧香,是来拆庙的!当下都慌了,搂胳膊的搂胳膊,抱腰的抱腰,苦苦哀求:“金哥,我们信,我们都信!求求你,再不敢往墙上撞。”老大首先灵醒过来,想到恶煞上门必有缘故,赶紧搬把椅子扶着金占全坐下,恭恭敬敬地问:“金哥,我们兄弟都不大懂事,不知哪件事办得不合适?劳你指出,我们马上改。”

金占全冷笑道:“我这人不办事,说话谁会听?”

三兄弟忙不迭地奉承:“金哥金口玉言,道北谁敢不听?!”

“你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当然是真话!我们都听金哥的,金哥怎么说我们怎么办。”三颗脑袋点得像捣蒜。

“你们愿听真话,我就实说。”金占全问,“知道墙为什么会倒?”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吱声。“自家墙根扎在别人地界,能不倒吗?”兄弟仨恍然大悟:原来是冲界墙来的!严老大嗫嚅着问:“金哥,你,你的意思是?”金占全站起径直朝外走:“别问我。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房子怎么盖合适怎么盖。大主意你们兄弟自个儿拿,我什么都没说。”

金老大这趟来得蹊跷。严家兄弟越琢磨越不对劲,盖房暂停,分头四处探风。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姓何的今非昔比,现有恶煞“外甥女婿”关照!面对断裂在地的整堵砖墙,兄弟仨越看越怕。

当晚,严家兄弟提上水果糕点上何家赔礼。老大一脸沉痛:“何叔,那天的事都怪我们。回去我把老二、老三好一顿骂!何叔是长辈,两家有事说事,怎么能动手?!更不能拿铁锨照何叔头上拍。真是一对浑球儿!他俩事后也是后悔得不行,骂自己昏了头,说打谁也不能打何叔。这两天吃不下睡不着,想来道歉,又怕你不让进门。我说不会!何叔是什么人?何叔是离地三尺脚踩大轮见过大世面的人,常年走南闯北,什么事没经过?大人大量,肚里行得船,腹中跑得马,怎么会跟你俩小辈一般见识?”

老二接话:“老话说‘千金买好房,万金买好邻’。能和何叔当邻居,是俺严家福气。我们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把福气拿脚踢,真昏了头!何叔,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

老三觍着脸过来:“自古不打不相识。咱两家越打越亲,打成一家人。以后有什么事,何叔你只管吩咐。”

舅舅头缠绷带躺在床上,眼睛望着顶棚,牛逼烘烘谁也不搭理,看对方低声下气一个劲回话,气消了许多,最后撂了句:“打就打了,我倒没什么,只怪咱没本事,谁想欺负就欺负。可有人看不下去,死活不答应,非要出头!我也不想多事,可怎么拉也拉不住!”兄弟仨听得心里越发没底。老大眼珠子一转,转身大骂老二:“你眼瞎了?找的什么狗屁匠人?!线都放不准,惹何叔生这么大气。明天一早拆了南墙,让够二尺!”

捞足面子,挽回损失,外甥女地位空前提高,舅舅再不提让回去的话,舅妈也客气许多。严家南墙重砌当晚,金家门又敲响。男女再见面,有了笑脸,少了生分。亲睹撼天动地俩膀子,金占全形象在许柔柔心目中陡然高大许多:金刚般大汉身后立着,谁敢欺负自己?!金占全要是我亲哥哥该多好,可惜他不是。想起性骚扰者被踢得满地找牙,许柔柔第一次感到:被老大“罩”着,不纯粹是件坏事。小饭桌上堆着各种各样好吃的,许柔柔还继续从大饭盒朝外掏。金占全闷声闷气地说:“你拿这么些东西干啥?我又不缺吃的。”

“那你缺什么?给我说,回去告诉舅舅买了给你送来。”

“我啥都不缺,你就别操心了。”

“我舅舅请你来家喝酒。他炒菜手艺特棒,比街上馆子都强。”

金占全还是摇头。许柔柔不解:“那你想要什么?我舅舅说了,一定要好好谢你!”金占全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盯着对方,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直看得心旌摇荡。许柔柔被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金占全一咬牙:“我倒是想要,只怕你舅舅不给!”

许柔柔天真地说:“你说吧,我舅舅这人挺大方,只要他有肯定会给。”

“你舅舅肯给,你父母也不会答应。”

女孩越发迷惑:“你到底想要什么?”

“世上我什么都不稀罕,只想要你!”

仿佛遭电击!许柔柔心房嗵嗵乱跳,里面像藏了兔子。长到18岁,第一次听异性这么对自己说话。看着男人充血眼睛,女孩突然有些害怕,后悔不该来。金占全拦住去路,一手按门,一手扶着许柔柔右肩,俯下身子问:“你以后还会来吗?”浓烈雄性气息扑面而来。许柔柔紧张得直哆嗦,头也不敢抬,只是一个劲摇头。金占全大失所望:用完我你就不来了,我岂不成了傻鸟?知道你长得招人心疼,再心疼也不能拿我涮着玩。想发火又不忍心。眼前白里透红脸蛋好似盛开桃花,越看越招人爱!金占全忍不住在上面不轻不重咬了口。“哎哟”声激起年轻汉子欲火,拦腰将女的轻轻抱起。许柔柔两脚乱蹬拼命挣扎,一只鞋也踢掉了。金占全将许柔柔扔上床,初夏衣裳单薄,几下就将上身剥个精光,两座雪峰袒露,上面樱桃般两点,身体散发着淡淡香气,为冰清玉洁女儿所特有。金占全欲火焚身,按捺不住,手忙脚乱脱裤子,黑糊糊毛茸茸长柄蘑菇般话儿暴露无遗。许柔柔又羞又怕又气又急,虽从未见过此物,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夜怕是在劫难逃!手无意间触到枕下利斧,女中学生想都未想,操起劈头砍去!金占全猝不及防,哼了声两手抱头跌坐在地,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下!许柔柔手一松,斧头掉地,把人砍死可怎么办?!越想越怕,由不得哭出声。停了一会,金占全扶墙摇摇晃晃站起,满头满脸血,形象狰狞!许柔柔吓坏了,扯过床单蒙住身子,靠墙角哆嗦着蜷成一团。金占全夺过床单擦去脸上血,将衣服扔在半裸少女身上,笑着说:“漂亮女人我见多了,却只喜欢你一个,做梦都想让你给我当媳妇!我知道你和你舅舅打心里看不起我。不愿意就明说,犯不着拿斧头把我往死里砍!也就是你,放别人身上,今天能竖着出门,我金字倒着写!”摆摆手,懊丧地说,“男欢女爱怎么弄得像强奸?你是贞洁烈女,我不是霸王硬上弓的花犯。何况是你自己找上门?高高兴兴的事非弄到见血。没意思,真他妈没意思透了!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这辈子别再让我看见你!”

【人在江湖飘怎能不挨刀】

求爱未遂遭劈,利斧在手不知砍谁。正郁闷着,见孬子、孬蛋和二孬匆匆走来,一脸气急败坏,金占全戏谑:“咋?把钱包丢了?谁捡了不还咱?”二孬哭丧着脸回答:“军帽被人抢了!还骂我是冒牌驴,混充军干子弟。我不给,他们就抽我两耳光!”那会街上流行戴军帽,自己有的,摺出四个边,有棱有角戴在脑袋上;自己没有,看别人头上有,眼睛直冒火,不由得打起歪主意。为抢军帽,街上没少打架。金占全火了:“谁抢的?!在哪抢的?!你仨一对半吃货,就会在家门口捣蛋,耗子扛枪——窝里横。”

“在东天桥撞上,像是城里的。他们人多,一共九个。”

金占全越发焦躁:“狗日的吃了豹子胆,道北人都敢欺负!今天要是放过这帮浑小子,以后还不得骑在咱爷们头上拉屎。跟我追!”就手操起邻家门口和煤的半截锨。金哥平时不耐烦管这些破事,今天怎么主动出头?仨小子受宠若惊顿时有胆,赶紧四下寻家伙,狐假虎威跟在后面。九个坏小子还在天桥守株待兔,做梦也想不到手下败将敢杀回马枪。见恶煞举着半截锨冲来,一个个魂飞天外,慌不迭地扭头往回跑。越急越怕,越怕越慌,最后一个冲下台阶时,一脚踏空,盛粮麻袋般骨碌碌滚下去。未等倒霉蛋爬起,半截锨已和脸狂吻。后面仨一拥而上,板砖棍子齐武,倒霉蛋抱头蜷地声息全无。其余八个顾不得同伴,瞬间逃得无影无踪。敲响得胜鼓,凯旋把家还。仨人奉承着老大,说说笑笑往回走。走出不远,孬子像想起什么:“金哥,劳驾你在这稍候,俺仨回去把那身军装扒了!”

“要那破玩意干啥?”

“金哥,不怕你笑话,我长这么大还不知穿军装什么滋味!光看别人穿在身上怪美气。那件虽说旧点,却是正宗将校呢,身上一穿,绝对是蝎子尾巴——毒(独)一份,镇了革命街!”

“血糊糊的咋穿?你也不嫌脏?”

“有血不怕,拿回去用凉水拔一晚,打上肥皂闷透,洗过还是干干净净。就是不敢先见热水,热水一烫,血迹再洗不掉。”

孬蛋在旁插言:“孬子说得对。呢子军装上身比光戴军帽强多了,再操口醋熘普通话,冒充高干子弟不走样。俺仨轮流穿,看谁先把马路上小妞哄到手。”

二孬调侃:“上推八辈,这二位祖上也没出过当官的。孬蛋他爹靠送礼,好容易在架子车厂当了辐条班班长。孬子的爹更惨,临退休还跑官,挂面厂领导不忍,赏了个工会小组长官衔,说是追悼会上念起也好听些——大小是个干部。金哥,好歹让这俩装装将校呢,过过官瘾。”

金占全被逗乐了:“瞧仨孬玩意那点出息!快去快回。我可不耐烦久等。”一支烟未抽完,脑后传来喊杀声,金占全扭头一看——三个孬人慌慌张张跑在前面,脸吓得煞白;二三十个身穿军装的精壮小伙手持棍棒紧追在后。“金哥!救命呀!”像遇上救星,三个家伙带着哭声齐声大叫。有人喊:“这家伙是领头的,建军就是他拿锨砍倒的!”祸水被引开,三个孬人慌不迭地拐进旁边巷子溜了。

前堵后追无路可逃。金占全一头扎进路边围墙豁口,跑出十几步,不禁暗暗叫苦:这是建筑工地,四周篱笆紧扎,无处可逃。独狼掉入陷阱,追兵铁桶般围住。困兽犹斗,金占全抽出腰间黄铜扣武装带,抡得风雨不透,闪展腾挪,仿佛翻天鹞子!追杀的近不了身,为首的被铜扣砸断鼻梁,鲜血喷出多远!喊杀声中,又赶来一路生力军,举着明晃晃马刀,领头是个红脸胖子,大喊:“抓住黑大个,剁了他的手!”旁人尚能对付,就是红脸胖子难缠。这家伙一看就是行家,出手快狠准,一杆木枪使得神出鬼没,雨点般戳将来。躲过断魂枪,撞见追命刀。金占全正忙于招架,脑后“呼”有风袭来!被袭者说声不好,侧身一闪,脑袋保住,左耳却被钢刀削掉半截,血顿时糊了半个肩!见不是路,金占全猛吼一声,武装带佯左实右,乘对方躲闪,撞开包围撒腿向后边楼跑去。追兵像一群撵狼的猎狗穷追不舍。

大楼刚封顶,楼道一片狼藉,追至三楼楼梯口,冲在前头的撵上挥刀就砍!金占全让过,转身一个后摆腿结结实实踢在拿刀的腮帮子上,对方应声而倒!另一个小子猛扑过来抱住腰,金占全奋神威,大吼一声,提起从肩膀上扔了出去,捎带把后面砸倒一对,三人骨碌着顺着楼梯台阶朝下滚。连着放翻几个,反而更激起追兵斗志,一个个杀红了眼,“嗷嗷”叫着往上冲,仿佛敢死队队员!对手凶悍令久经阵仗的金占全也感到吃惊。奔至七楼顶层,再无路可逃,金占全听见自己心脏“咚咚”乱跳,冷汗顺着宽脊背淌下。架打了无数次,像今天如此险恶的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方看来非要置老子于死地!“人在江湖飘,怎能不挨刀。”只是没想到这刀来得这么快!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不放他半盆血,休想囫囵出去!骤然瞥见东头房门半开,地上撂着用剩的半袋水泥,旁边是根尺多长拇指粗钢筋。金占全抓把灰糊了伤口。追兵冲上顶楼,挨屋搜寻。刚进最后一间,金占全从门后闪出,提起水泥袋,播糠眯目劈头盖脸一气乱抡!粉尘铺天盖地,前面几个猝不及防,眯了双目,捂住眼睛“哎呀”乱叫。“擒贼先擒王。”恶煞杀心陡起!一个箭步上前,对准红脸胖子微凸小腹,“扑哧”将钢筋捅进一气猛搅!“嗷”的一声长长怪叫,号声已非人叫,倒似受了致命伤的野兽。金占全仍不罢手,拔出二次捅进!红脸胖子握住露在腹外的钢筋,身子半蹲,脚下疯狂地打旋,从屋里旋到门外,又从屋外旋到长长走廊,仿佛失控机器,又似疯狂陀螺。头领两眼翻白龇牙咧嘴的惨相把在场的全吓傻了!以致敌人从屋里冲出时,一个个眼睁睁地看着,却没谁敢上去阻挡……

第二天,对方派人喊话:要么行凶黑大个负荆请罪任凭发落;要么荡平勇斗巷玉石俱焚。金占全冷笑道:“老子手正痒痒呢。不怕死你们就来吧!”两下约定明天下午六点决一死战,地点还在东天桥。消息风一般刮过街道、新村、工房、家属院……金占全一呼百诺,道北攘臂相从,黑压压赛过盖顶乌云。牛三也来了,扛根碗口粗木杠。派出的探子带回最新军情:对方已兵至桥上,有三百多号。决战时辰已到,老大一挥手走在最前,后面紧随汹涌人流。

两军桥上一照面,各自压住阵脚打量起对手。南端的看着北边的由不得齿冷:一个个面色黧黑,满脸粉刺疙瘩,头发像乱草,龇着不黄不白的牙,头型前奔楼后马勺,长相歪瓜裂枣,不知是缺钙,还是营养不足,个头比对手低了许多。破衣烂衫补丁摞补丁,透着穷家小户寒酸。手里武器五花八门,拿锨提棍掂菜刀,操尖嘴钳螺丝刀链子锁,还有握弹弓管叉半截砖。说杂牌军太抬举他们,游击队也不配,倒像灾荒年流寇。跟这帮乌合之众交手真掉价!北岸瞅着南边自惭形秽:个个身材挺拔似玉树临风,人人脸上血色充盈,皮肤白润光洁,堪称英俊青年。穿着讲究:高腰军用黑皮鞋,一水洗得发白旧军装,不是时下流行国防绿,昭示血统高贵。“兵家儿早识刀枪。”清一色马刀、指挥刀和木枪,正正之旗,堂堂之阵,紫电青霜,映人眼目,俨然是支武器精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为首的趾高气扬,身着人字呢黄军装,脚蹬松紧口式半高腰牛皮鞋,不时吩咐什么,仿佛恶战前夕排兵布阵指挥若定的将军。穷小子自惭形秽又不服气:奶奶的,小白脸牛逼什么?!不就仗着有个好爹吗。看着对方装束眼馋,又动起歪脑筋:该出手时就出手!等会逮住小白脸下手要快,不能白来一趟。也不知皮鞋合不合脚。管他呢,白吃枣不嫌核大,穿上自家脚再说。

金占全看得心头火起,大骂:“死到临头还他妈耀武扬威,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这帮兔崽子!”脱去夹袄,光着膀子,钢浇铁铸般腱子肉块块凸起,操起手臂粗铁棒,霹雳一声吼:“道北老少爷们,有种的跟我上!”头缠绷带的金占全一马当先,东天桥上立刻响起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南岸严阵以待岿然不动。随着洪流迫近,坚固大堤终于出现第一条裂缝,前列一个小白脸神经再也绷不住,扔掉手中家伙就往回跑。战线瞬间土崩瓦解,小白脸弃甲曳兵,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几个将校呢大声咒骂,拼命想阻止部下逃窜。待看到对方主将手中铁棒劈头盖脸砸来,顿时魂飞天外,以最快速度加入逃亡队伍。兵败如山倒。衣甲鲜明的正规军被排山倒海破衣烂衫的土寇撵得抱头鼠窜、辙乱旗靡、武器扔了一地。喊杀声里,恍惚又回到三百年前,眼前是浩浩荡荡的流民队伍。落在后面的十多个倒霉蛋瞬间被人潮淹没,眼尖手快的抢先抹去手表,随后的扒衣服的扒衣服,摘帽的摘帽,脱鞋的脱鞋,连扯带拽,身上东西被抢一空,连尼龙袜子也没留下。小白脸摇摇晃晃重新站起,身上被剥得只剩下遮羞裤衩,像是大群秃鹫落在猎物身上,很快只剩下一堆白骨……分赃不均,俩小子翻了脸,起因是你抢了左鞋,我扒了右鞋。左鞋凑过来觍着脸对右鞋说:“兄弟,哥哥跟你商量个事:少一只反正你也穿不成,干脆让给我算了。”

右鞋眼一瞪:“想得美!你咋不让给我?!我脚上鞋早烂了,就等这回换呢。”说完一抬脚,鞋面果然窟窿挨窟窿。左鞋仗着个子大,一把夺过,骂道:“小鸡巴孩给脸不要脸!欠收拾!”

“日你娘!还我牛皮鞋!”右鞋舍命不舍鞋,猛扑过去,两人随即滚打一起。打着打着,各自街道的弟兄卷进,混战成一团。眼亮的捡起斗殴时跌落在地的皮鞋掖入怀中,乘无人注意,悄悄溜了……战利品面前,同盟军土崩瓦解,外战顷刻演变为内讧。两边越打越凶,直到统帅跑过挨个猛踢屁股,才镇压下一场狗咬狗……

金占全把天捅了俩窟窿!跟恶煞过招的那帮小子是驻军大院的,骄且横,好勇斗狠特抱团,部队换防到哪打到哪,难怪敢跟革命街人叫板。也该他们倒霉,撞上克星遭了毒手,生平第一次吃了大亏。被放翻的俩小子一门节钺,来头大得吓人!午夜时分,凶手住处被缇骑围了个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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