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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白望

【赖孩】

金进财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无赖。

邻居老钱头睡在竹躺椅上,小凉风吹来通体舒泰,吸着烟美滋滋地说:“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正舒坦着,金进财从家里出来,端起老钱头刚泡好的茉莉花茶一饮而尽,喝完抹抹嘴,接上话茬——“饭后一杯茶,我是神仙他大(方言:爹)。”老钱头腾地蹦起,气得脸上肉直哆嗦:“我年纪比你爹还大,你是谁他大?!真是个赖孩!”金师傅听见骂着追出。金进财小受大走,早窜得没了影。同院乘凉大人都笑,都说金家老八真赖!“赖孩”诨号从此叫开。

仿佛雨后树林长出的蘑菇,西京城一夜间冒出无数小高炉。烈焰飞腾,人人虚火上升,到处是“大炼钢铁,超英赶美”“向共产主义天堂进军”之类标语,高音喇叭不时传出激动人心喜讯:XX单位今天炼出多少钢,插上红旗;某某地方小高炉投产,拔掉白旗。勇斗巷小高炉点火,十几条汉子分成四组,正送逆抽,合力拉拽大风箱鼓风。仿效首长剪彩,第一簸箕废铁须一把手加料。居委会领导王大娘当仁不让,踩着梯子颤颤巍巍朝上爬,腿短胳臂粗,屁股赛磨盘,动作笨得像狗熊。众人都捂嘴偷着乐。废铁倒下,烟火“噗”地腾上,主任猝不及防,喷个满脸花,惨叫一声从高处栽下,像整麻袋粮食砸在地上,多亏膘厚无大碍。周围笑得打跌!大风箱不歇气拉了半宿,填进小高炉里的几十口破锅变成稀软一团,就是化不成铁水。请冶炼厂老卞来指导,说是缺焦炭少风机火力欠足,再炼也就这样。老卞笑谑:“多亏温度低,要不小高炉烧化铁水四溢,想跑都跑不了!你们爱抹雪花膏,到时非炼成几截香炭。”老娘们听了吓得脸都白了。熄了火,钩上几大块布满炭渣铁蜂窝,脆得赛麻花,掉地就碎。周围人都傻了眼。还是领导办法多,讨来臭皮胶化开灌上,怕不结实,又用铁丝缠几道,小心翼翼抬到八仙桌上,祖宗牌位般供着。观察一阵,铁疙瘩仍旧未散架,大家方松口气。炼出钢是大喜事,有粉要抹在脸上。居委会招来鼓号队;几十个老娘们腰间束上大红被面,抹了红脸蛋,组成秧歌队;请书法家写“热烈欢呼革命街勇斗巷居委会小高炉胜利出钢”横幅标语。报喜路上,前面鼓号齐鸣,后头扭着秧歌,当中是辆三轮车,车上支张方桌,桌上铺着红布,居委会主任披红挂彩坐在上面,精神焕发、满面红光,双手搂定披红绸的铁疙瘩;七八条壮汉光膀子拉开架势,威风凛凛侍卫两旁。看见的都说勇斗巷人不像报喜,倒似公鸡上场斗架。

上街道办事处报喜的还有几家单位,都没勇斗巷动静闹得大。院里牛粪般摊一地的都是刚送来的“钢”,上面插着牌子,写着重量和单位名称。一过磅,勇斗巷以186.4斤拔得头筹。大家都很兴奋,说家里的锅总算没白砸。又问炼出的钢送哪?干啥用?街道办鲁主任说:“都送福建前线,造炮弹轰金门。”报喜的恍然大悟:万炮轰金门,一门炮每天打一发,就得一万发炮弹,这得要多少钢?可不敢自满,回去还得加紧炼!鲁主任夸奖:“勇斗巷炼的钢能造颗特大号炮弹,一炮打过去,保不定就要了金门蒋匪军司令小命。”别的居委会听得不乐意,说勇斗巷炮弹厉害,我们炮弹也不吃素,为啥光表扬一家?鲁主任安慰:“勇斗巷大号炮弹专炸匪司令;上游巷2号炮弹瞄准敌军长;铁路工房3号炮弹落在伪师长头上;联志新村炮弹最小,打,打……”鲁主任还没想出打谁,王大娘抢先说:“打司令太太。”大家都笑了,说对对,一炮炸死司令太太,让龟孙司令断子绝孙。又争论司令太太啥模样。争来论去,最终统一认识:司令太太头发烫得像狮子狗,抹红嘴唇,戴大耳环,十个指头都套着金镏子,满嘴金牙,一开口金光四射,高跟皮鞋洋袜子,走路屁股乱扭,不偷人也像贼娃子,见了美国大兵乱抛媚眼,给匪军司令戴了无数顶绿帽子。说笑一阵,报喜队伍收兵回营。

勇斗巷插红旗喜讯当天被市广播电台播出。区政府办公室打来电话,说准备在勇斗巷召开炼钢现场观摩会,区属各单位负责人都要参加。鲁主任不敢怠慢,放下电话火速赶到勇斗巷,看小高炉歪歪斜斜不像样,赶紧招呼人拆了,用耐火砖黏土重新砌过,又拉来焦炭、鼓风机和废铁。插红旗,上广播,开观摩会,勇斗巷三喜临门,居委会主任越发精神,瘸着一条腿吆五喝六,嗓门比平时大了许多。滚动的铁环被夺去,金进财哭哭啼啼跟在后面讨要,被一把推倒。主任怒斥:“倒霉孩子真他娘没眼色!炼钢缺废铁,大人急得要上房,你还有那闲心!”

观摩团来了,众星捧月般围着区长。区长大个子,大背头油亮,藏蓝毛哔叽中山装笔挺,一望便知官体。王大娘一脸谄媚,挤着小嗓回话。风机呜呜,炉火熊熊,废铁化为稠浆,“咕嘟”作响。一加料,“砰!”一声巨响,湿料铁水相遇激起漫天飞花。周围人吓坏了,一起抱头蜂拥朝外逃。簇拥在前的区长转身逃跑被撇在最后,大背头冒出焦煳味,毛料服紧抖慢抖,还是烫出几个窟窿。区长白脸气成青脸,又不好当众发作,一言不发朝外走。看着大人狼狈相,为出气偷着往料斗撒尿的小破坏分子躲在远处暗笑……鲁主任赔着笑脸送走区长,回来对居委会主任大发雷霆:“勇斗巷人赖狗扶不上墙!早不放花,晚不放花,偏偏领导来了放花!烫谁不行,非要烫区长?!你们塌台不说,连累我也下不了台!”王大娘哭丧着脸解释:“料预先热过,怎么突然放花?一定有人搞破坏!”

区长被烫惊动驻地派出所,警察查来查去,查不出“大跃进”破坏分子,案子不了了之。

家里十三个孩子,金老爹唯独见不得老八。“大的疼,小的娇,受苦受累当中腰。”除了这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家庭定律,更重要的是:别的孩子皮肤都黑,唯独金进财细皮嫩肉、越长越白。看着粉团般老八,金师傅一度疑心自家婆娘红杏出墙。看看眼前母熊般身腰、倭瓜似脸盘,自己又摇头否定。巷子里老娘们也看出苗头不对,半开玩笑地问:“煤球堆刨出个乒乓球,老八怎么和你俩长的都不像?别是抱错了。”金师傅哈哈一笑,嘴上说:“管他像不像,只要管我叫爹就行。”心里却像吃了苍蝇般越发腻歪老八。可老八和自己又同属O型血,一时难断真假。那会儿还没DNA鉴定,搞不清老八是正宗产品还是混进金家骗吃骗喝的假冒伪劣。无处退货,老金只得作为陈年疑案闷在肚里。

爹不疼,娘不爱,却不碍金八茁壮成长。该吃吃,该喝喝,该伸手时就伸手,从不把自个儿当外人,比起上下那十二个,待遇一点不能含糊!爹娘是什么?爹娘就是管咱吃管咱住管咱零花钱的人。学校组织看电影,每人交一毛钱。赶上月底,家里醋都买不起,哪有闲钱看电影?金进财不乐意,趴在课桌上呜呜地哭。班主任越问,学生哭得越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自己编造的生活悲剧——爹娘不是亲的,自己是抱养的,从小就在金家受虐待,吃不饱,穿不暖,被逼着干重活,干不动就拳打脚踢用手掐,除了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别的刑具全上!说着卷袖子挽裤腿,把磕磕碰碰和打架留下的新伤旧痕统统安在卖肉的老金和给老金拉架子车的婆娘头上,将自己描绘成新社会的“小白菜”。学生声泪俱下,不由女老师不信。听到伤心处,班主任联想到《悲惨世界》的柯赛特,忍不住落泪。金进财同学道出家庭秘密,全班同学咧开小嘴一起陪着哭。语文课变成控诉会,金进财“养父养母”是虐待祖国花朵的一对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金进财悲惨遭遇引起全校老师公愤,建言献策,要为受虐儿童讨回公道,纷纷鼓励金同学:不要怕,要敢于和虐待祖国花朵的坏人作斗争,学校和全体老师都是你的坚强后盾!

班主任和教导主任家访。寒暄过后,转入正题。教导主任严正指出:儿童是祖国花朵,是社会主义未来的建设者,受国家保护,绝不允许被侵害!班主任补充:宪法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谁虐待祖国花朵谁犯法,犯法就要受法律制裁!教导主任语重心长教导:不论是亲生的,还是抱养的,都应一视同仁。班主任连连点头称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抱养的孩子也是咱孩子,不能在家分三六九等。见金大娘没反应,教导主任直奔主题:学校最近接到群众反映,金进财同学在家受到不公正待遇,我们的学生我们当然要负责!班主任响应:不能有了亲生孩,就虐待抱养的。我们今天来,是代表学校就此问题和家长正面接触。

金大娘听得一头雾水:“我忙得放屁都顾不上,哪有空闲替别人养孩。祖坟还哭不过来,尽哭乱坟岗子。”怕两位不信,取下墙上“全家福”相框,指着照片说:“上面亲当当一家子,一个外人都没有!”家长斩钉截铁,老师疑疑惑惑,越看越纳闷:十四个黑人和一个白人,怎么看都不像一家子。教导主任越发怀疑:“金进财同学是你亲生的吗?”

“当然是俺生的。俺亲自去道北地段医院生的!”英雄母亲自豪地说,“那会儿生孩的多,产床少,一张床搭块板子挤俩大肚子婆娘。俺住的产房六张床睡了十二个,一屋子生的都是赔钱货,就俺这一床生俩带把的!”说到这,觉得哪儿不对,脑子霍然一亮:我的娘呀,老八是不是跟同床的闹混了?!刚生的孩红红一团,像剥了皮的猫,模样都差不多,又在一张育婴床上睡过,掉个过亲娘也认不出。这可咋弄?又没问同床的地址,依稀记得姓胡,好像是湖北人,叫啥也不知道,找都没法找。

“金进财说他是抱来的,还控诉在家被养父养母虐待。这是怎么回事?”教导主任穷追不舍。

为娘的气得大声咆哮:“他放屁!真是个小神经病!就欠挨他爹的揍!兔孙孩子回来得好好收拾!”

“养母”终于露出狰狞原形!两位教育工作者看在眼,越发信了金进财同学的话。“有理讲理,不要骂人,更不能打孩子。抱养的孩子你可以不爱,但绝不能虐待!”家长正在接受小学式教诲,丫头小子放学回来,老师一打量:个个黑不溜秋,掉进煤堆难找。教导主任擦去脸上唾沫星子,继续刨根问底:“你说金进财同学是你亲生的,请问,为什么这些孩子是黑的,老八却是白的?这又怎么解释?”一语戳到病根。“这……”金大娘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总不能给老师说老八抱错了。真相大白!两位老师对看一眼:拉架子车的婆娘就是粗,胡搅蛮缠不讲理,非把白的说成黑的。不怕你不讲理,总有讲理的地方!现在是新社会,新社会绝不允许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必须剥去。老师上天入地,也要给金进财同学讨回公道!

送走两位为学生讨公道的老师,副食店张书记把金师傅叫到办公室。弄清告状来龙去脉,领导笑岔了气:“你家老八真是个赖孩!对爹娘有意见可以提嘛,怎么能这样整家长?”猪尿脬打人,痛倒不痛,就是臊得慌。金师傅要找学校肃清流毒以正视听。张书记笑着摆摆手:“我劝你趁早算了。我老婆就是小学教师,那一行职业病我最清楚:自己是老母鸡,学生是鸡娃,谁敢碰一下跟你没完没了。心理都是老儿童,到哪都好为人师,又爱一惊一乍,遇事一窝上。你去找也是自讨没趣,小心被围攻。还是我给校长打电话解释清楚。”针对金八来历不明的疑团,书记开导下属:“英雄不问出身,革命不分先后。孩子只要进了金家,上了金家户口,随了金姓,就是咱金家孩子。这种事古代滴血验亲都闹不清,现在也没什么高招,糊里糊涂朝前过吧。就是有想法,也不敢表现出来,小心人家再告你个‘虐待祖国花朵’。”

听了“家访”经过,金师傅气不打一处来,揪着老八耳朵问:“你耍这赖干啥?!把你爹妈弄臭了,对你兔崽子有啥好处?”有全校老师撑腰,金进财胆子更大了,翻着白眼说:“谁叫你不让我看电影?你不给钱,我就耍赖!”啥鸡巴“祖国花朵”,纯粹是个小无赖!老八一脸赖相让老爹越看越气,本想一巴掌扇过去,想起书记谆谆教导,又怕招来更多老师“家访”,举起的巴掌又放下。

赖孩越长越赖,十二岁一举镇了坊间。那年发生一件轰动全城的大案:革命街一个叫白小明的骑车带女友上街,被交警拦住扣车,两边打起来。袭警者被五花大绑游街,最终被押往劳改窑背砖。万人空巷场景给赖孩留下深刻印象,和几个街头小混混聊天,又说起双峰贯耳将大盖帽拍成植物人的硬汉。正侃得起劲,远远开来一辆大卡车,车上站满威风凛凛佩枪大盖帽,帽带勒在下巴底下,像打靶归来。小混混脸上都露出敬畏神色,赖孩却赖皮赖脸喊:“警察叔叔快跑!白小明来了!”小混混都笑了,一起对着警察鼓掌起哄。卡车骤然急停!警察纷纷跳下车,叫骂着追来。小混混们魂飞魄散,被一一摁倒,死狗般扔到车上。金进财撒腿狂奔,警察穷追不舍。慌乱间跑进死胡同,应了“狗急跳墙”那句老话,一人多高的院墙连攀带蹬翻过。屋里正在打牌,听见院里“咕咚”一声响亮,拥出一看:墙根下一个人正挣扎着往起站。认识的发问:这不是赖孩吗?大白天放着门不走,翻墙有瘾?金进财顾不上回答,瘸条腿,一蹦一蹦进了屋,撩起床单就往床底下钻。又是什么毛病犯了?正纳闷着,外面传来急促脚步声,有谁喊:“他跑不了,就在这院!”这才明白金八犯事。闲人们赶紧抬开牌桌,沿床坐一圈,大唱革命歌曲,许多条腿将床下遮得严严实实。警察进屋,“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声越发嘹亮,凑到耳边问,只作听不见,仿佛都沉浸在革命歌曲里。灶房搜过;屋里大衣柜打开检查;房顶上去察看,还是不见踪影,再想不到寻衅者正在床下筛糠。警察们悻悻出了门,屋里随即改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金进财被一帮挎枪警察撵得满街乱窜,看见的都以为赖孩犯下惊天大案,熟人赶紧通知金师傅。当爹的急赤白脸风风火火赶回家,掀起门帘一看:赖孩躺在床上捧着猪蹄正啃得不亦乐乎,说是跳墙把脚脖崴了急需恶补。问清原委,金师傅松口气,知道儿子老毛病犯了,揪下床在屁股上赏了两脚,质问赖孩:“兔孙孩子,你为啥耍这赖?!”金进财嬉皮笑脸回答:“不是说‘警民一家’吗?派出所墙上现贴着呐。咱这人老实,把标语当了真。一家人还不能逗个乐子?谁知咱把警察当亲人,警察却把咱当外人,压根儿不吃逗!玩不起算了,下回不跟警察玩了。”金师傅听了哭笑不得:“警察你也敢逗着玩?肥猪拱刀尖——活得不耐烦!”

【抑买】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台上老师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课。“咚!”台下一声闷响,“黄鹂”“白鹭”惊飞,小脑袋们齐齐扭过,寻找噪音制造者。赖孩嬉皮笑脸举起小手:“报告老师,是我在排气!”问清学生食谱,老师同情地点点头表示理解,示意噪音制造者坐下,转身板书。“咚咚咚……”连珠炮声势更大。哄堂大笑!豆腐渣、油渣、麸子、小球藻、发霉红薯干、野菜团子、萝卜缨子……孩子们的柔弱肠胃消受不起粗糙食物,教室里屁声隆隆,课堂秩序受到严重干扰。家长会上,老师强烈建议:“容易排气食物”最好安排在晚餐!

同学们饿得乱排气,赖孩同桌吕栓宝却被美食活活撑死!栓宝娘死得早,栓宝爹难耐冷被窝,又续了一个。没了亲娘,栓宝沦为小草,明处暗里没少吃苦头。栓宝爹在师范学校食堂当炊事员。儿子饿得受不了,跑去找爹。离灶房多远,就听见训斥声,栓宝爹和几个炊事员围着一个戴眼镜男生,手指头在其脑壳戳来点去。肚里缺油水,闻见炼猪油香味,男生肚里馋虫都快爬出了。乘人不备,未来的教育工作者溜进灶房,飞快地从盆里舀了满满一盒,顾不得卫生,将糊满猪油的饭盒裹进棉袄,若无其事朝外走。一个眼尖的炊事员瞅见,边喊边追出……见儿子来了,爹使个眼色。栓宝会意,远远站下。开完午饭灶房人都走了,栓宝爹站在门里招招手。埋伏在大树后面的儿子箭一般射进灶房。炊事员炒了满满一碗猪油葱花大米饭,临走嘱咐:我先回去。免得同宿舍怀疑。你插上门,吃完锁上赶紧走!吃完不够,栓宝从笼里取出两个冷馒头,猪油炸得两面焦黄,撒上细盐,连香带烫吞下。两个不够,再取两个,四个吃完,还觉欠缺,自己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个油炸馒头,直吃得小肚皮滚瓜溜圆隐隐作痛。吕栓宝意犹未尽,晓得饥饿年头放开肚皮猛吃的好事如同买彩票中大奖——可遇不可求。咬牙继续往下憋。胃痛得受不了,吕栓宝从凳子上站起,想活动活动再接着吃。肠胃隐约传出一声闷响,仿佛容器爆裂。吕栓宝吓了一跳,低头观察动静,只觉得越来越痛。饿死鬼本想打住,手却不听指挥,继续伸向油炸馒头……又是一声闷响,动静比刚才更大,钻心疼痛瞬间弥漫开,吕栓宝张开小嘴喊救命,却痛得一个字也喊不出,身体顺着桌子出溜下去……蒸笼旁发现躺在地上的偷食者,小小身体蜷缩一团,左手紧紧握着板凳腿,右手死死攥着油炸馍,身上冰凉,脸上表情一半是痛苦,一半是幸福……噍类们讨论重点在于撑死鬼偷吃油炸馍的精确数字,赖孩羡慕地说:吕栓宝偷吃美了,死得不冤!

规矩,是不愁温饱社会讲的;饥饿,让人铤而走险。

街头抢人的越来越多,不抢钱,不抢物,只抢吃的。巷子里老蒋家小孙子去上学,牢记家长谆谆教导,紧紧捧住蒸馍,胆战心惊,左张右望,生怕早点不翼而飞,谁知刚出门就被饿死鬼盯上,从后面一把抓去!被抢走早点的小孙子哇哇大哭。大人看见,喊叫着一起去追。饿死鬼边跑边吃,看看追上,拼命朝蒸馍上吐唾沫。馍吃不成了,追赶的气不过,拳脚齐上。饿死鬼被打得口鼻流血,躺在地上仍不管不顾狼吞虎咽。孙子小手被抓得鲜血淋淋,爷爷心疼得破口大骂:“这叫什么事?!孩子嘴里食都抢!再胡折腾下去,该吃人肉包子了!”

生产队人声鼎沸,社员们兴高采烈端着热气腾腾的牛肉包子往家走。革命街居民看得眼馋,齐叹:七级工、八级工,不顶农民一捆葱。都啥时候了,人家还能吃上牛肉包子!牛肉包子是社员“最后盛宴”。随着队里浮肿的人越来越多,耕牛“误吞”缝衣针死于“意外事故”。耕牛接连暴死,让人联想到阶级敌人搞破坏。上面派人来调查。来的是个老警察,瘦得一脸骨头,肤色黄里透青,绷着脸挨个讯问做笔录,摆出破大案阵势。社员都暗暗捏把汗——私宰耕牛犯法,查出来队里非有人坐蜡不可!连喝三大碗牛骨头汤,破案人神色阴转多云,待接过用旧报纸包的一堆牛肉包子,脸上已是阳光灿烂。队长小心翼翼地问:还查不查?老警察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连说:不查了,不查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绝对是“误吞”,谁查都是“意外事故”。

队上有个姓桂的老男人,满头瘌痢,大热天扣顶旧军帽。老桂领到18个牛肉包子,拿回家计划细水长流。敲门声响,一看乞丐上门,老桂边朝外轰边说: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哪有多余吃食打发要饭的!得知房主是光棍,操着外地口音的男女乞丐对视一眼,男的指着女的说:这是我亲妹子,饿得实在走不动了。老哥一看就是好人。我情愿将妹子留下伺候。女的面黄肌瘦却有几分姿色。刚领到牛肉包子,漂亮媳妇送上门。老光棍心里乐开花!3个肉包子打发了大舅子。新婚之夜,点红烛,换新装,新郎笑眯眯欣赏新娘。新娘理所当然享用牛肉包子,半打下肚,才腾出嘴说自己叫“方贞女”。新郎不笑了,方贞女的战斗力大大超出预料,婴儿脑袋大包子一气吃了10个,还没打住意思!新郎一把将装包子面盆夺过,说不敢吃了,小心撑破胃!新郎催着上炕。新娘却一会儿要洗头,一会儿要烫脚,一会儿要涮屁股,磨蹭着不肯圆房。折腾到后半夜,新郎失去耐心欲强行好事,谁知又遇上新问题,方贞女裤子穿了一条又一条,打的都是死结。新郎解不开气得大骂,新娘解释:出门在外,不得不防,女人家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老光棍听得肃然起敬,方贞女果然是贞节女子!以后要好生待她。挨至拂晓,新娘喊胃痛。新郎买药回来,屋门大开,新娘和剩余包子一起失踪!新郎这才晓得遇上放白鸽的,提菜刀就追。失主没撵上骗子,卖肉的撞上了:男骗子驮个小小子,女骗子抱个小丫头,小子丫头拿着肉包子边走边吃,四人亲亲热热,一看就是一家子!金师傅幸灾乐祸:我就说你队社员咋恁阔气?这年头居然拿肉包子打发要饭的。原来遇上你个冤大头!包子新娘两失,新郎痛诉女骗子:18个牛肉包子,我一个舍不得吃,她却吃了一个又一个,连吃带拿,一个不剩!方贞女,你个大骗子,你还我包子!听了都笑:笑老光棍贪色折食;笑那个外地男人甘当乌龟。过了几日,不见老桂动静。邻居上门探望,随即鬼哭狼嚎逃出——老光棍身体悬在空里,眼珠上翻,吐出乌青肿胀的舌头,还是一夜新郎那身行头……

小金豆被戏谑为“班长”,个儿矮却没人敢惹;“班副”赵国安在家是老大,挨揍却无人相助,只得和为贵,忍为高。赵国安的爸爸是列车长,头戴大盖帽,脚穿乌亮皮鞋,一身笔挺蓝呢子制服,轧有路徽的铜扣闪闪发光。学校开家长会,赵车长仍是车上那身行头,威风凛凛坐在前排,把别的家长压得暗淡无光。车长是列车上一千多号人的临时首长,掌管食品分配大权。车长儿子鼓动的腮帮引起赖孩注意。面对截道强人,赵国安死死捂住书包:“我爸说了,里面除了课本就是作业本,既没白面包也没芝麻饼,更没有卤鸡蛋。”赖孩将自己“容易产气食物”硬塞给对方,厚颜无耻地说:“从今起,咱俩换吃的。以后谁敢欺负你,我揍扁他!”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保护人”,赵国安乖乖顺从霸王交易规则。金进财诛求无时,直至被“班副”妹妹撞见……宝贝儿子被人欺负,赵车长气坏了,跑车归来当晚就到校长家拜访,强烈要求学校严肃处理,断然处置街头抢劫土匪!嗅见客人提兜里麻花芝麻饼香味,饥肠辘辘的校长满口答应。

校长如何保持革命气节的高论,使师生们受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深刻教育。校长以古喻今:“咱们脚下就是唐朝皇宫。宫里置市场采买宦官‘白望’数百。每逢长安城里东市、西市开市,‘白望’蜂拥而出与市井无赖联手‘抑买’,仗势凌弱巧取豪夺,成了社会公害。白居易的《卖炭翁》就是明证。现在是新社会,新社会绝不允许‘抑买’!当‘白望’可耻,当‘白望’绝无好下场!宁可饿死,不当‘白望’!”师生都笑了,为校长的奇妙联想,都鄙视押台上的现代“白望”,一起振臂高呼:“打倒抑买,打倒金白望!”校长正在慷慨陈词,教导主任匆匆上台,凑在耳边说了几句。校长当即变了脸色,大会草草结束。

消息风一般传开:教体育的佟老师饿得受不了,半夜跑到生产队地里偷红薯,被扭送派出所。看在为人师表份上,警察同志倒没为难,打来电话让校长带上证明去领人。全校哗然!老教师纷纷摇头,直叹:斯文扫地,教师颜面何在?!年轻教师却说:想填饥肠就顾不得颜面,肚里翻江倒海,斯文也难!金进财越发有底气——老师饿成“三只手”,学生为何不能当“白望”?!

金白望大摇大摆回到家,家里已吵翻天。金师傅哭丧着脸说:“越冷越尿尿,越穷越来客。每天光填满家里十五张嘴,我都快愁死了!荒年无六亲。你娘家来信要钱要粮票,我没法管,也管不了!”金大娘抽噎着说:“养儿防老,养女送终。爹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拉扯大,我当闺女的总不能看着爹娘活活饿死!就是从自家肋子上割肉,我也得给娘家寄回去!”正吵着,老家又来信,只有三句话:“爹已过世,是饿死的。娘还活着,只是连哭带饿两眼全瞎了。人已埋了,你们不用回来。”信刚念完,金大娘两眼翻白“咕咚”栽倒!孩子们吓坏了,围着哭娘。金师傅搂在怀又是掐人中,又是灌陈醋,折腾半天老伴才缓过气。金大娘坐在地上号啕,陪着大哭的是老八。金进财打小长在姥姥家,是二老的开心果。姥爷出工回来,常把小外孙架在腿上,坐在椅子上边摇边唱:“外孙是条癞皮狗,吃饱了就走;外孙是个白眼狼,喂饱了就忘……”金进财奶声奶气学唱。姥姥坐在旁边为外孙子缝棉裤,边听边抿嘴乐,两张枯树般老脸温柔得像新枝绽放……“白眼狼”都还活着,亲爱的姥爷却活活饿死!

恶煞成为道北至尊,金白望随之升级,像史书记载的许多名流一样“及长,益无赖。”赖孩有一套独特的逻辑思维方式,“咱买不起咱借得起”常挂嘴边,并积极付诸行动。见谁兜里有卷烟,金进财要“借”;见同学身上装钱,金进财要“借”;别人身上衣服时髦,金进财也要“借”。革命街一度流行宽裤腿,讲究走路不露鞋,是喇叭裤西北版。宽裤腿须是绿色,上着大红背心,脚蹬白色网球鞋。“红配绿,赛狗屁”,俗得不能再俗。乍一看,把势不像把势,戏子不像戏子,倒像跑江湖吞钢球卖大力丸的。可见时尚有时就是胡来,专跟审美专家对着干。闲人们没有修长的腿,都是短粗身材,走路像一对拖把拖地,谑称“扫地裤”。时髦不一定美,不时髦却是老土。事关形象,赖孩缠着老娘要钱。金师傅在旁听得躁气,拍桌训子:“你娘在运输合作社拉架子车,上坡弯着腰,下坡扛个肚,黑汗顺着腚沟流,大肠头险乎挣出来,一天才挣人家狗屁八毛钱!吃饭穿衣量家当。你小子还要穿扫地裤小白鞋,穿你妈个逼!”赶上同学来家,字字入耳,想笑不敢笑,硬憋着出了门,到校一学,听众捂着肚子笑岔了气。“上坡弯着腰,下坡扛个肚”成了金进财脸上膏药,再揭不下来。金白望穿不上扫地裤誓不罢休,硬从别人身上“借”下一条。

同班孙红旗家新买辆飞鸽牌自行车。家长视若珍宝,轻易不让三个孩子碰。百密难免一疏。一眼没盯住,老三骑车出了门。见同学骑辆崭新大链盒潇洒来校,金进财迎上抓住车把,非要“借骑一会儿”。孙红旗惹不起赖孩,只得松手。车头一拐骤然加速,孙红旗见势不妙,边喊边追,车子瞬间冲出校门,等车主追出,哪还有车影?金家门口候到半夜,也没见赖孩鬼影。失主不敢回家,夜里无处可去,只好蜷在水泥管道里凑合,肉身饲了整宿蚊子。儿子车子都不见,以为老三撞上打闷棍的,孙家炸了窝,又是发动亲友寻人,又到派出所报案,闹得天翻地覆。第三天下午,孙红旗和“飞鸽”一起回家,人还是那个人,只是一脸憔悴,浑身稀脏;车却不是原来的车,车把摔歪,右脚蹬断了,大链盒坑坑洼洼。孙红旗受了两夜洋罪,回家又挨顿饱打,内外夹攻发起高烧,当晚被抬到医院挂吊针。两个哥哥气不过,要找金进财算账,闹清无赖是恶煞的亲弟弟,又都没了脾气。

要车的刚走,要人的又闹上门。全家刚端起饭碗,听见院里有人扯着嗓子喊:“这院有没姓金的?!金进财你给我出来!”听声音不善,家长放下碗赶紧迎出。来的是个婆子,满脸横肉,黄板牙龇出多长,拉个自制小车,车上放个冰棍箱。金师傅瞅着面熟,细打量认出是电影院门口卖冰棍那位,心里纳闷:婆子卖冰棍咋卖到屋里来了?还非指名道姓卖。

婆子姓马,寡妇拉娃日子苦焦,心里怨恨都写在脸上,面相糙,说话办事更糙。小孩骂仗,相互“日你妈!”马婆子护崽母虎般冲出,当街大喝:“谁要日我?!我来了!”一闻此言,再顽劣的孩子也只有落荒而逃。马婆子和影院人熟,凡新电影上演,早早攥一把票。一张票搭五根冰棍,少一根也不行。整得影迷捏把冰棍,大冷天吭哧吭哧吃了一根又一根,差点把自个吃成冰棍。那天有仨妞买冰棍,走出不远又拐回,拿着咬过的冰棍要退,说是苦的。马婆子脸扭一边,像没听见。仨人要退,一个不退,两下僵持着。又有人来买冰棍,一听仨妞宣传冰棍是苦的,递钱的手又缩回。买卖连连搅黄,马婆子大怒,亮出必杀技,扯开裤带从裤裆里拽出血糊糊一条,破口大骂:“小臭卖逼妞,跑这来骚皮,老娘让你仨倒一辈子血霉!”顾客见势头不对,扔掉冰棍撒腿就跑。卖冰棍的不依不饶,举着秽物边骂边追……见过恶语伤人服务态度粗暴,没见过满街追赶用骑马带抽顾客嘴。马婆子壮举成了市井谈资,都叹猛妇生不逢时,倒退八百年,梁山又添母大虫。更奇的是马婆子居然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布道者将坏人死后沦入地狱的情景描绘得异常恐怖,马婆子听得胆战心惊,从此不怕阳世恶人,只畏地狱永恒烈火,决心学做善人。马婆子素口念经,荤口骂人,却从不承认自己破口,口口声声说:“主不让骂人,俺听主的,俺不会骂人。”只是一吵架就把天主忘了,开口就是荤话。

问清眼前就是金家掌柜,卖冰棍的“咕咚”躺倒,连哭带嚎满地打滚,口口声声说金进财拐带她闺女裴月亮,要金家把人交出来,今天要是见不到人,她就一头撞死在金家门上!金师傅越听越糊涂:老八是赖,可15周岁生日刚过三天,球毛还没长全,怎么会拐带人家闺女?一定是旁人顶着我儿名字干坏事!

“谁是裴月亮?你妞的脸是光的还是麻的我都不知道,凭啥说我拐带?”金进财一脸无辜,大喊冤枉,“见我老实好欺负,都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还让不让老实孩活了?!”见赖孩抵赖,马婆子一骨碌爬起,指着金进财冷笑道:“大前天上午,你龟孙骑辆新车子出了西门。路上遇见熟人,问你干啥?你说去外县赶庙会。车后带个妞,俺问你这妞是谁?!”

“五个W”俱全。在场的都信了马婆子的话,一起瞪着金八。

“街上妞多了,俺带的反正不是你家月亮。”铁证如山,赖孩却依然耍赖。

“那俺妞去哪了?”

“我咋会知道?”赖孩反守为攻,“女大思春,西京城哪天没有跟人私奔的妞?家长总不能都来找我。不穿蟒袍,不理朝纲。老金家不是派出所,我没戴大盖帽,公家又没给我开寻人的工资,我管得着吗?!”

难缠婆子遇上赖孩,卖冰棍的“咕咚”又躺倒在地,嚎得像杀猪:“老金家出人贩子啦!拐走人家黄花大闺女!你还俺月亮,你还俺妞!”嚎叫惊动一巷人,都挤在院门口看热闹。马婆子地上滚来滚去,左一个“人贩子”,右一个“拐带妇女”。金师傅黑脸变青面;金大娘的脸成了茄子色。金八仍满不在乎。赶上老大回来,见闹得不像样,阴着脸过来,抬脚将老八踹了一溜跟头!金进财在外天不怕地不怕,在家不怕爹不怕娘,就怕金占全。老大鄙视老八那点看家本领,懒得费口舌,只用脚说话。无赖遇硬汉,歪理说不清。吃了几次苦头,老八长了记性——跟不讲理的人没法理论。看势头不对,赖孩再不耍赖,换上笑脸搀起马婆子,柔声细气地说:“娘,咱俩有话慢慢说,地上脏,你老人家先起来。”一声“娘”,让观众一头雾水,卖冰棍的也愣了,甩开手斥道:“谁是你娘?你眼瞎了?那边站的胖婆娘才是你娘。”

“一个女婿半个儿,丈母娘也是娘。”金进财笑眯眯解释,“实不相瞒,你妞是跟我在一起,俺俩已结百年之好。昨晚,我和月亮跪在野地拜天地,对月盟誓永结同心。拜天地时,我跪左,她跪右,行的三拜大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最后夫妻对拜,大礼一样不少。娘,从今天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现在当面叩拜岳母大人。”金八学着戏里台词,一起一伏给“丈母娘”表演拜天地。

“你胡说!你放屁!谁和你龟孙是一家?!”马婆子大惊失色。

“我说的都是实情。倘若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金八笑容越发甜蜜,“月亮和我一样,在家都是吃不开的王宝钏。俺俩是一根藤上俩苦瓜,她疼我来我爱她。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狂风恶浪不动摇,海枯石烂不变心,革命到底不回头!你老人家不信,我把私订终身过程慢慢说与你听。你看在这说好,还是到屋里说?”

“在这儿说,在这儿说。让大伙都听听。”听众一下被吊起胃口。

“马槽伸个驴舌头。俺和姓金的说话,碍着你们蛋疼啦?!”马婆子一对白眼珠翻得像樟脑丸。怕“女婿”再说出什么好听的,“丈母娘”还在骂,只是分贝低了许多。家丑不可外扬。马婆子想硬硬不起。“女婿”过来搀扶,“丈母娘”用胳膊搪开,一边骂,一边就坡下驴进了屋。周围人乐不可支,金占全也没憋住。

裴月亮果然和金进财在一起。架不住赖孩纠缠、新车诱惑,俩人结伴去逛楼观台。白天逛庙会,晚上睡青纱帐,少男少女并头躺着数星星。金进财向“丈母娘”如实交代:面对诱惑,多亏自己定力足,硬是咬牙顶住!除过亲了摸了,别的事没干,不是不想干,而是不敢干,没领结婚证,就不能干那事。这点,俺俩心里都明白。所以,本人现在还是贞洁童男;你闺女仍是原装少女,倘若不信,你可领月亮去医院请妇科专家当场验证。马婆子老脸青一阵白一阵,大槽牙咬得嘎巴响,问俺妞现在哪?回答在不远处防空洞猫着呢。问为啥不回家?说夜不归宿,月亮怕家法伺候。问死丫头准备啥时回来?回答十分钟内让你见人!但有个条件:你必须当众保证俺未婚妻人身安全。“丈母娘”瞪着“女婿”,恨得两眼喷火,没别的辙,又怕时间一长,箱里冰棍化了,只得咬牙应下……

仇家变亲家。金大娘高兴了,直夸俺孩怪有本事,没花钱就给自己在外面偷偷定下媳妇,省了家长多少事。金师傅不以为然,教训老伴:“毛还没长全,小公鸡就想踏蛋,那叫好吃难消化!万一把人家妞肚子弄大了,生下孩算谁的?他养,还是你养?”指着墙上利刃警告儿子:“把裆里惹祸玩意夹紧!闹出事,老子用刀骟了它!”

【革命公判】

生活黯淡毫无光彩,岁月如泥河淌过,沉闷间突然扔进巨石——公判大会召开!消息轰动道北。听说有金占全,大家更加激动,都想目睹本地头条好汉末路。万人大会放在北塬举行,审判台周围环插红旗,到处是白纸黑字大标语,“专政”“砸碎”“灭亡”等字眼触目惊心。里层是荷枪实弹军警;外围肃立武装民兵。卖冰棍的,卖汽水的,卖卷烟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几个小贩耗子般在人丛里钻来钻去,鬼头鬼脑四下瞟几眼,趁红袖章一眼没盯住,偷偷从兜里摸出个纸包,卖起时下违禁品——五香花生米。街道头面人物不约而同涌来,相互敬烟致意,一起感叹金占全是条硬汉,真给咱道北爷们长脸!

红色时代,什么立案、批捕、公诉、审判、量刑、司法监督等整套劳什子一律免了。枪毙还是劳教,重罪还是轻判,都搞群众运动,大家举手裁决,属于时代特色。

接着被押上台的是个老汉,被拽起白发示众的同时,台下刮风般卷过一阵叹息!老汉姓晋,名秋,家学底子厚,一笔好字,打算盘左右开弓,解放前当过布厂账房先生,划成分被定为“资方代理人”。革命街出猛人,写字却俱是猪八戒游上海,乱来一泡。四里长街悬腕提笔的屈指可数,晋秋为其中翘楚,书法颇得赵孟頫体三味,使转婉畅,雅媚秀润,出神入化,谁看都说好!革命街爷们不读书,却尊敬书法家,背后叫“老球”,见面都尊声“晋师”。老球自知底子臭,做人谦卑。春节前夕,上门求春联的络绎不绝,老球索性自备纸墨在街道支起案子,搓着冻得像红萝卜的双手,一边张嘴呵墨,哆哆嗦嗦写下“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桃花红”“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红白喜事都请老球执笔,老人去世,挽联一律是“慎终须尽三年孝,追远常存一片心。”横批“一世俭朴”;婚宴每见其墨宝“幸有彩车迎淑女,愧无美酒宴嘉宾。”闺女出阁,老球多写“婿如羲之献之可耳,女为周南召南矣乎。”娶媳妇必是“以是婚缘,磐石长久;大好风日,女儿清佳。”哪怕新娘是无盐转世。道北新郎粗人多,接新娘闹不清“羲之献之”是何人物,“周南召南”又是什么东西。听文化人解释,才晓得是老球拽文送给一对新人的高帽,由不得咧开大嘴傻笑。

抄家风乍起,老球家一天内被各路红卫兵光顾七次。别人被抄,全家老小龟缩墙角面如死灰,等待大祸降临。唯独被剃成阴阳头的“资方代理人”恭候门前,见小将们雄赳赳杀来,笑脸相迎,端上备的好茶水,抄罢,躬身笑脸相送,把拆庙当烧香。红色恐怖日子里,常常看见“废物利用”捧着墨迹未干封条,屁颠屁颠跟在一群群红卫兵后面,像条又老又乏的红色走狗……躲过大劫,老球越发夹紧尾巴做人,有求必应,随要随写,广结善缘。

书法家最终倒霉在书法上。那日进城,见新华书店外排起长队。问里边卖什么书?排队的说是新版《毛主席诗词墨迹》,随即义正词严、疾言厉色教训老球:“红太阳的墨宝不能说‘买’,只能说‘请’。表面一字之差,实质关乎态度,涉及忠不忠的立场问题!”老球被上了效忠课,慌不迭地谢罪,恭恭敬敬“请”了一本,如获至宝地站在店里翻阅。看着,看着,猛地一拍大腿,叹道:“这草书委实写得好!潇洒飘逸,雄劲挺拔,可惜有败笔,《清平乐》中的‘黄粱’误作‘黄梁’。”话刚出口,马上意识到失言,老脸吓得煞白。旁人听得清楚,扭过头都用异样眼神瞪着老球,像看到过街老鼠。“嘭”一记老拳直封面门!老球“哎哟”一声蹲下,两手捂住眼。“打!打驴日的!打驴日的老反革命!”叫骂声中,万人拳头雨点般落下。等公安赶到,书法家只剩下半条命……“不敬神”古今中外都是重罪。走上神坛更需万众顶礼膜拜。书法家亵渎神圣、罪大恶极、罪恶滔天、罪不容诛、罪该万死!公安分局军管组长威严地站起,代表镇压之权的两个指头利剑般指向老球,像是高贵的雅典执政官示意民意裁决。公判台上的老球自知罪孽深重,死罪难逃,头颅低垂,白发凌乱,温驯得像头待宰的老羊。想起寒风里书法家哆嗦的手,想起自家门前喜丧对联,想起老球送的高帽子,耳边响起四小雁凄厉的哭声。铁打的心肠瞬间软了;阶级斗争紧绷的弦刹那松了;无数条舌头迟疑着在口腔里打滑——“死刑”变“死……死缓”。老球死里逃生,激动得浑身乱颤,本想着今天死定,没想到枪下留人!亲人哪,革命街父老兄弟,我谢谢你们!你们都是我晋秋的大恩人!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老球老泪纵横,戴上铐子被押下台时,眼角余光露着感激涕零。

贼眉鼠眼的儿子站上审判台,台下麻脸老子哭出声:“呜呜……小兔崽子范保民,叫你学好你不学!呜呜……政府枪毙你个孬孙都不亏!呜呜……你死了俺都不哭!呜呜……谁哭谁是龟孙!”周围听得想笑不敢笑,都作掩口葫芦。范保民恪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只在列车上“蹬大轮”,坊间民愤不大,从轻公判三年。父亲谨小慎微,儿子贼胆包天。此时此刻,逆子依旧油盐不进。修鞋匠越看越来气,哭着哭着不哭了,蹦着高对着台上破口大骂:“你驴日的进去舒坦了,你老婆孩子谁来养?!嫖客日下的范保民,我日你娘!”范保民冷笑着将脸扭开。乱了,乱了,骂乱了!自己下的坏种栽在嫖客身上。听罢老父训子,仿佛满场滚雷,上万条喉咙齐齐笑出声,有人拿手捂住两胁,有人蹲在地上。军管组长忍住笑挥挥手,过来几个值勤民兵,边乐边将骂不绝口的修鞋匠架出会场。

第三个押上去的是个年轻小伙,像没经过大阵仗,身体抖得像筛糠。罪状还未念完,台下先笑开锅。小伙叫山虎,家庭成分中农,在革命街面粉厂扛面袋。装卸工处了个商场卖皮鞋的,很快进入实质——时下娶媳妇必备的“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咬牙买了,床也上了。临了,卖皮鞋的遇上个出价更高的,就想让现任买主退货。山虎想不通,琢磨出个损招,晚上把卖皮鞋的约出,死乞白赖要做最后吻别,女的想着不就是亲嘴吗?又不是没亲过,亲就亲吧,给男的留个念想。粉红舌头刚伸出,就被山虎噙住咬掉半截。女的捂嘴跑回家,边比画哑语,边呜哩哇啦。闹清出了什么事,全家紧急出动,拿着手电筒沿街分头寻,寻见半截舌头已成黑色。医生拿镊子夹起舌头瞅了瞅,就手扔进污物桶,说“没用了!”台下女同胞听完案情一边倒,都骂山虎不是东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攀高枝?哪个女的不想嫁个条件好的老公?要怪就怪你装卸工没本事!卖皮鞋的虽说和你睡了,却没跟你领结婚证,提起裤子还是个姑娘。想吹就吹,想谈就谈,这是个人自由!女人一枝花,好看就几年,年轻不风流,更待何时?!男同胞分两派。一派说:女人如鞋,脱了这双换那双。不就是双穿过的鞋吗?不值做这么大牺牲。山虎真他妈无能!一派说:话不能这么说。卖皮鞋的想睡就睡,想走就走,拿男人开涮,山虎该无能时还得无能!只是手段阴了点,不像个爷们。真理越辩越明。群众最后一致裁定:装卸工虽说花了钱,但卖皮鞋的也让你睡了,吃亏有限,犯不着下此毒口。山虎毕竟根子不正,缺乏无产者光明正大,报复人也不是这么个报复法,咬人舌头,简直就是个娘们!真给革命街爷们丢份!还他妈山虎呢,叫山鼠还差不多。如何判?判多少?事关原则,必须慎之又慎,万万不可草率行事!重判扛面袋的,助长歪风邪气,只怕将来半道退货的更多;轻饶山虎,有样学样,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妞被咬掉舌头。经过全场革命群众热烈讨论,反复权衡利弊,最后一致通过:严惩就免了,山虎劳教两年,押往草滩渔场挖淤泥。

终于盼到压轴大戏开幕。被剃成大秃瓢的金占全刚押上台,“轰”的一声,全场站起!周围公安吓了一跳,以为有人闹事,赶紧过去弹压,瞪着眼睛连打带推,吓唬好一阵,观众才重新坐下。“金占全,小名十斤,男,汉族,家住道北新区革命街勇斗巷379号,家庭成分……”军管组长念此打住,扭头看看犯人,像纳闷根正苗红之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坏蛋。停了片刻,很不情愿地把“贫农”这一高贵词吐出,分贝也低了许多。念毕,又戳出指头等群众宣判。台下忽然没了动静,像都睡着了。台上金占全方头不劣、昂首挺胸、瞪眼梗脖、满不在乎,公审仿佛与己无关。旁边警察气坏了:这是什么地方,一个犯罪分子竟敢如此嚣张!几个警察一拥而上,揿脖子的揿脖子,踢膝窝的踢膝窝,来回折腾几次,总算把犯人制服。谁知刚松手,金占全脖子又弹簧般梗起。台下哄然大笑,口哨一片响亮!看到大盖帽权威被蔑视,闲人们都很兴奋,一起感叹:倒驴不倒架。金哥不愧是道北老大!“都说话呀,到底怎么判?”主持人对现场气氛十分不满,显示无产阶级专政威力的公判大会弄得像耍猴,居然还有人敢笑!军管组长铁青着脸,重重拍响桌子,话音里透着焦躁。台下又归于平静。片刻,远远传来孤零零一声喊:“枪毙!”大家吓了一跳,无数个脑袋齐刷刷探去:喊出声的是拉拉腿!只想此生无报仇之日,谁知云开雾散复见天!见仇人被押上审判台,拉拉腿激动得突突乱抖,恨不得立马将金占全押赴刑场乱枪毙命脑浆涂地,方解心头之恨!早知刘二虎今日公报私仇,十斤那晚就该挑了你大筋!金家兄弟鹡鸰在原,顾不得商量,就“立即释放”“拘留七天”乱喊一通。

“到底判多少?!”台上追问。

“无罪释放!”台下喊声震耳欲聋,许柔柔也喊出声!

军管组长气得浑身哆嗦,什么革命街革命群众?简直就是一方刁民!正要破口大骂,想想不是地方,硬压下心头火,喝令速将犯人押走!金占全刚下台,闲人们立即围上,有往兜里塞香烟的,塞肉夹馍的,塞熟鸡蛋的;还有塞钱塞粮票的。警察赶跑这个,那个又瞅空子贴上。只要不和政治沾边,只要不抓阶级斗争,根正苗红的革命街爷们什么都不怕。不就是人民内部矛盾吗?人民政府能把人民怎么样?拿蹲号子吓唬谁?又不是没蹲过。打架斗殴最多蹲三年,出狱再出山,金哥还是众望所归的老大。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有个叫贾狗蛋的胆子最大,开瓶啤酒往犯人嘴里灌,赢得一片喝彩!警察气坏了,夺过酒瓶摔碎,将破坏分子摁倒铐了扔进囚车。能和金大哥并排站着,这是多大的面子!以往没人把咱放在眼,此刻却万众瞩目!在闲人们羡慕的目光下,贾狗蛋昂首挺胸激动得满面放红光,仿着赴刑场就义烈士,高高举起戴着铐子的双手,频频向车下观众点头致意。得意之后,贾狗蛋很快为自己那天的壮举后悔不已:被押往草滩渔场同山虎并肩战天斗地……

贾狗蛋劳教回来,逢人便诉冤:“山虎咬掉女人半截舌头才送去劳教,凭什么也判我两年?政府还讲不讲理?!”闲人们边笑边安慰:“山虎怎么能和你比?他算什么玩意儿?至多半个花犯。你是谁?整一个敢作敢当的好汉!想在道上混出人样,就得付出代价。论起你也不亏,当天就在道北摇了铃!你现在名气大得吓人,男女老少都知道有个送上门寻着陪绑的好汉贾狗蛋!”

【上阵父子兵】

学校北墙头长出一排脑袋,仿佛雨林中蘑菇。蘑菇虎视眈眈朝操场张望。正在踢球的小金豆一眼瞥见,察觉势头不对,大喊:“赖孩,快跑!”喊声未落,墙头“扑通,扑通”跳下十多个,兵分两路。小金豆天生一双小短腿,迈动频率却快过常人,瞬间逃得不见踪影。赖孩不幸被活捉,被揍得鼻青脸肿。

“打!今天非打断狗日的一条腿!”几条大棒举起。

“揍!揍龟孙个生活不能自理!”群情响应。

金进财强作笑脸,挨个作揖哀求:“各位老哥,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为首的狞笑道:“上花轿才扎耳朵眼儿,这会儿‘有话好说’你不觉得晚了点?”

“不晚,一点不晚,”金进财嬉皮笑脸回答,“犯死罪还有个缓期两年执行。兄弟以前不知天高地厚,得罪诸位,现在知错即改。”大棒当头,赖孩才想起人类社会基本准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大家听我一句,”为首的一脸奸笑,“我这人心软,看你说得可怜,想给你个赎罪机会,不知你小子愿不愿干?”

“只要放兄弟一马,兄弟什么都愿干!”金进财忙不迭地答应。

“我们十二个,你每人叫声爷,再从胯下钻过,以往旧账一风吹。”

周围人都笑了,齐夸这法子好,听着就解气!道北民风强悍,纵然寡不敌众,也要瘦驴拉屎——硬撑。当众叫爷钻胯,无异朝自己脸上抹屎。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金进财毫不犹豫应了。赖孩安慰自己:世事乱了,辈分颠倒,好汉不吃眼前亏,躲过此劫再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淮阴侯韩信落魄也当过胯夫。等金爷翻过身,再跟你们十二个孙子一一算账!金进财挨个儿痛痛快快叫了声“爷”,又连钻十一个胯。钻最后一个,遇上死对头王公道。王公道耍孬非要倒骑驴,两腿用力将金进财脖子紧紧夹住,上进下退,上退下进。金进财被夹得喘不过气脸憋得通红。围观的像看西洋景,一齐发问:“公驴?母驴?”公驴倒驴未倒架,还得继续骑,要想免骑只能自认母驴。被骑的挣扎着喊出声:“母驴!我是母驴!”观众笑翻天!王公道最后在赖孩头上放了通脆响臊气,一场闹剧才算结束。

叫爷钻胯的“母驴”当天臭了街,走哪都有人指指点点,熟人见了不是捂嘴偷笑,就是一脸鄙夷,仿佛走道踩上癞蛤蟆。裴月亮虽和金进财私订终身,却难忍胯下之辱,说跟谁也不能跟包软蛋,脸虽长得白,遇事球不顶!金进财却对自己随机应变、舌柔不弊十分满意,胳膊没折腿没断,就躲过一劫。钻胯算什么?只当演戏。关键时刻会装孙子,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老大被重判,令混混们陡起问鼎之意,靠两个拳头打天下,代价太大也太慢,想到终南捷径——再没有“连金占全的亲弟弟都敢打”能使人暴得大名。英雄所见略同,加上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摩拳擦掌欲痛打金家兄弟的排成队。消息传来,金进财直悔当初没跟大哥习武,琢磨起亡羊补牢。拳师门庭若市,束修每月一袋标准面粉,再不还价,捎带着几位三脚猫也跟着大火。巷子里老周家盖房,六万块砖、四十块楼板开了票,却舍不得雇车拉。家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腰系板带,掌托钢球,走哪转哪。金进财和一帮半大小子看在眼,好奇地问:“周叔,你也会功夫?以前怎么没见你练过?”

老周哈哈一笑,就势吐个门户:“有道是真人不露相。我师父独门秘技都是单传,岂能人前随便卖弄!我五更起来练功,你们这帮小公鸡还在被窝里做梦娶媳妇呢!实不相瞒:周叔我苦练功夫四十年,刀枪剑戟棍斧,鞭锏锤叉戈矛,十八般兵器都还拿得起;太极、形意、八卦、螳螂、劈挂、六合、炮锤、梅花桩拳、白猿通臂、大小洪拳、十路弹腿样样精通。好汉不提当年勇。倒退二十年,像你们这号,我一人能打三百!”

小子们信以为真:“周叔,只怪我们有眼无珠,一条巷子住着,还不知你老还有这么大本事。你一定得收我们为徒!”

老周故作为难:“都是家门口孩子,按说是该传你们几手,出门在外,会个三拳两脚,也不受人欺负。再说,我一身功夫不能带入土,总得有个传人。不过……”

大家以为老周不愿白教,纷纷表态:“周叔你说吧,要面给面,要钱给钱。不能让你白忙活。”

老周眼一瞪:“把你周叔当什么人了?!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能开口要粮要钱?”大家被感动,赞周叔真仗义,都改口叫“师父”,催问何时开蒙?见小鱼吞饵,师父笑眯眯说:“我也想让大家早日练成。可眼下家里急着拉砖盖房,一时半会顾不上这档子。以后再说吧。”

师徒如父子。师父的事就是自家的事,徒弟义不容辞。消息传开,慕名学艺的小子太多,师父像进了贩卖黑奴市场的奴隶主,捏捏这个胳膊,踢踢那个腿,年龄太小不要,身体单薄不要。金进财光荣入选,被委为大徒弟,小金豆权充二徒弟。第二天天不亮,徒弟们由大师兄率领,三人一组,10辆架子车浩浩荡荡直奔20里外砖厂,两头见黑,折腾半月才把砖和楼板拉完。看着门前砖垛天天往上长,师父喜得两眼眯成缝。盖房时徒弟们都来帮忙,搬砖,和灰,个个抹得赛泥猴。盼到周家住进新房,问师父什么时候传艺,师父笑眯眯说:“好,好。”耐着性子等了几日,再去问,师父以不变应万变,依旧是“好,好。”徒弟们最终失去耐心,由大师兄、二师兄领着拥进师父家讨个明白。师父懒洋洋靠在躺椅上,实在推不过,只好无精打采问大家都想学啥,又说“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一招一式都靠师父口传身授。这么多人,我一人如何教得过来?徒弟有的要学刀,有的欲练棍,有的想习枪,吵成一锅粥。最后总算统一认识:决定先学少林拳。说好第二天一早开始。

太阳升起多高,候在北塬的徒弟们仍不见师父影子。派人去请,回来说老周还在床上打呼噜。请了几次,师父总算来了。众徒弟眼前一亮:师父白府绸对襟褂一溜布扣襻,风兜得灯笼裤呼呼作响,白练功鞋、红板带、黑护腕一应俱全,人高马大、黑面黑髯、光头锃亮,威风凛凛,怎么看都像武功盖世笑傲江湖的大侠,绝技在身的武林掌门。徒弟们看在眼里,暗自庆幸投到大师门下。师父又是一通神侃。徒弟们听得不耐烦,再三催促,总算进了正题:“‘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今天先给你们练趟黑虎拳,让大伙开开眼,晓得功夫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说完摆架势,拉云手,左右两个外摆腿,再接虚步亮掌,动作慢且笨,怎么看都不像武师,倒似滥竽充数。徒弟疑惑间,师父朝前小跑几步,左腿外摆右脚蹬地扭腰甩臀,用力过猛,身子失去平衡,旋风脚没旋起,自己却“咕咚”摔倒,声音闷得像放倒墙!大伙赶紧上前搀起,师父边捶腰,边哼哼:“唉,老了,老了,实老了!年龄不饶人,不服老不行。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以后找机会再教你们。”

冒牌武师得了便宜还卖乖。徒弟家长问起,老周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现在的孩子没法说,一会儿要学棍,一会儿要学刀,一会儿要学枪,最后又闹着学拳,学啥都没个长性,简直教不成!还怕下苦,帮师父拉了两趟砖就觉得自己吃了亏,真让人寒心!我小时学艺,给师父倒尿盆一倒就是三年!”

大徒弟、二徒弟习武成了全家笑柄,唯独老爹笑不出:“兄弟俩一对傻蛋!早来问老子,也不会上当。老周会拳?会狗屁!尽他娘胡吹冒撂。都是逃荒路上人,一条街上要过饭,周家老底瞒得了别人,哄不了我——他爷周秉贵捏了一辈子面人;他爹周宝生,小名‘臭蛋’,靠卖老鼠药养家糊口;到了周耀武,正经本事没有,攒了一肚花花肠子!小时候,我们一帮穷孩子常去护城河玩,光腚扎下水,一律野路子——狗刨。刨着刨着打起水仗,你按住我的头灌几口泥汤;我潜下抓住你两腿往水深处拽。正玩得高兴,水面缓缓游来几截黄色东西,漂近一看,不由大惊失色——竟是屎橛子!不知哪个缺德鬼往护城河里倒马桶。争先恐后逃上岸,转身又忘了,照旧戏水不误……那天岸边淤泥露出半个黑漆雕花木匣。水里浮财,见者有份。周耀武想吃独食,眼珠一转,说人多眼杂,不如偷偷埋了,没人时再分。大家听着有理,说好黄昏一道来。周耀武杀个回马枪,半道拐回挖出匣子。躲到僻静处打开匣盖,里面是个绸子包裹,裹了一层又一层。揭开最后一层,差点吓死——一双死鱼眼瞪着他,是个浑身青紫死婴!周耀武吓得扔了匣子扭头就逃,边跑边嚎,边嚎边往后看,生怕死孩子追上……几个红眼家长堵住周家门,连嚷带骂,强烈要求分宝!闹清‘宝贝’是死孩子,一哄而散。事后才知:城里一家大户男婴得‘四六风’死了,唤来埋死孩子的送坟地下葬。半道下雨,埋人的图省事,偷偷将小棺材埋在城河边,被穷小子误认为百宝箱。周耀武打那得个外号‘死孩子’。没想,死孩子老了老了,又哄你们这帮傻孩子!”冒牌拳师反唇相讥,搬出杀猪匠少年糗事:金玉贵回老家娶亲,路过安阳城看见路边巷子里小炉匠正在忙活,旁边堆着国民党军官逃跑时丢弃的级别资历牌。杀猪匠不晓得什么玩意儿,只觉得红红绿绿好看,问小炉匠,小炉匠和杀猪匠一样,也是文盲加白脖,却不懂装懂,说是阔佬戴的装饰品。杀猪匠买了别在胸前,又嚷嚷买十送一,硬饶了枚上面标明“少校”的姓名牌。头戴瓜皮帽,身穿棉袍,佩着级别资历章和姓名牌,军不军,民不民,不伦不类。胸前琳琅满目,金玉贵自我感觉良好,昂首阔步走在街上。安阳正规军少,土匪武装多,野战不行,守城顽强。野战军前后三次才攻下。刚解放的安阳城敌情复杂,时有土匪搞破坏,金玉贵打扮蹊跷,早被便衣盯上,一路跟踪却不见异常,细看“少校”满脸稚气,还是个生瓜蛋子,和土匪头目实在对不上号,最后被请下客车进局子“审查问题”。杀猪匠这才晓得胸前佩着匪军军衔标志,吓得屁滚尿流,直悔不该往自个儿身上喷狗血,老实交代佩级别资历牌为装门面,图个“娶媳妇时好看些”。娶亲日子过了,不见女婿上门,电报发去,回电说已按时起程。丈人家慌了,发动亲友找来找去,最后在号子里寻见傻姑爷……

金进财糗事传到家,金老爹气得脸上肥肉乱颤,破口大骂:“墙倒众人推,鼓破人乱捶。大儿刚栽进去,一帮小王八蛋就敢骑在老金家脖子上拉屎。反了天!”又责怪金进财,“杀人不过头点地,砍头不过碗大疤。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倒地装死。‘人穷不让辈,打死不叫爷。’老金家脸面让你丢尽了!”

儿子不服气:“你懂啥?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这叫退一步进两步,将来再跟他们算账!”

老爹冷笑一声,反问:“将来?我问你俩现在咋办?这学到底还上不上?!”

想到候在校门口的众多对头,金进财语塞了。老爹看在眼里,装束停当,大手一挥,说:“我跟你俩走一趟,会会那帮兔崽子!”就凭你?看看老爹临产孕妇般肚子,老八、老十三对视一眼,满脸不屑。见俩儿不动弹,老爹忙打气:“别把你爹不当人物。我年轻时也是道北好汉,每次打架都冲杀在前!解放路平趟,西京城杀四门,东天桥摆大阵七进七出!你爹不是凡人,早年闯荡江湖,少林寺拜师习武雪地里练过三年!”晓得爹爱喷大话,弟兄俩撇撇嘴。见俩儿表示怀疑,老爹说:“你大哥功夫够深了吧?在我跟前他还嫩点!那天跟我说撑了,交手没出三个回合,被我一个六合掌撂出丈外!就凭你爹一身软硬功夫,二三十个兔崽子,还不够你爹一只手打发!今天不在革命街唱出《定军山》,道北演场《杀四门》,兔崽子们还以为老金家男人死完了!”任凭老爹打气,俩儿还是不敢赴会。金师傅叹口气,“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金家怎么一代不如一代?生了你俩一对没起色货!”

正懊丧着,傻子六哭哭啼啼回来,身上稀脏,像在泥坑打过滚,满脸油泥,仿佛舞台黑旋风。一问,又是街上混混们干的!金师傅老来不改姜桂之性,怒吼:“头抬起!看墙上挂的什么?!”说着腾地站起,伸手从墙上摘下尺把长杀猪刀!肥脸涨得像抹了猪血,恶狠狠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该出手时就出手!把老子逼急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瞅着雪亮杀猪刀和慈故能勇老爹,俩儿双双还阳。金进财壮着胆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爷仨今天拼了!”

父子兵出征!俩儿各袖条短棒鬼头探脑走前,殿后老爹挺胸凸肚、两眼血红、手持利刃、满脸杀气!熟人见了吓一跳;生人见了纷纷避让。工夫不大,后面远远跟着一群好奇观众。见街上扎堆,过来问个究竟的越来越多,问谁都说不清,越发好奇一起跟着走。男女老少脸上全写着问号:“拿刀的老胖子是谁?”“瞅着面熟,像是革命街副食店卖肉的。”“卖肉的要杀谁?”“闹不清,看架势今天要玩命!”“金胖子家什么成分?莫非搞阶级报复?!”“哥几个长点眼色,捅人时离远点,别溅一身血!”七嘴八舌议论,尾随的越来越多,黑压压堵了半条革命街。汽车开不过去,一辆接一辆停下,急得司机们乱摁喇叭,任凭“嘀嘀”声震天响,却无人理会。街道上流浪的几条癞皮狗跟着亢奋不已,人群里钻来拱去,挨了一脚,“嗷”地远远跑开。傻老六追上,“呜哩哇啦”拽住卖肉的胳膊不让走,说什么听不大懂,看模样是不想让亲爹送死。金老爹正在火头上,一肘拐将傻儿搪倒!提着杀猪刀不管不顾继续前行。傻老六坐在马路上“哇哇”大哭,几个上年纪的看不过,将傻儿子拉起……

黄风荡起,满面蒙尘;白虹贯日,血脉贲张;父子出征,慷慨悲壮!革命时期不乏神经质的离奇猜想:手持钢刀报仇冤,要杀的对象范围越扩越大,从领导同事直到邻居亲友。赌出贼凶,奸出人命。莫非谁给卖肉的戴了绿帽子?各种大胆猜想又都被广大群众一一否定,大家实在想不出卖肉的金师傅今天要跟谁玩命。

远远看见金家兄弟走来,校门口守株待兔的混混们来了精神,摩拳擦掌准备大打出手。头领忽然脸色大变,说声“不好!”扭头就跑。一帮喽啰不知出了什么事,还站着发愣,直到金老爹挺着大肚子举着明晃晃杀猪刀摇摇晃晃冲来,才如梦方醒抱头鼠窜。“就是他们!”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金进财指着王公道们给老爹看。“宰了这帮兔崽子!”金老爹声如霹雳,边吼边追,边追边捅,两儿拎棒紧随呐喊助威,观众心惊胆战,满街鼎沸杀声震天,雪亮刀尖只距对头后心二三寸处舞动,捅进非死即残!被追杀的个个魂飞魄散,只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两条腿!落在后边的仨混混当场吓尿裤,六条腿抖得像筛糠。金老爹赶上左脚踢倒一个,右脚踹趴一个,另一个臀部挨刀当场捅翻!金老爹踏住王公道胸脯,血污刀尖顶住喉咙,怒吼:“老猫打个盹儿,耗子翻了天。今天非给你放放血!”混混发出凄厉的惨叫仿佛待宰的猪。另一个混混磕头如捣蒜,一口一个“金大爷饶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没想才几天就向王公道讨回公道!金进财不含糊,当着满街看热闹的亮出金家大枪,尿了仇人满头满脸……父子兵敲响得胜鼓,一路凯歌还。金老爹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即在闹市杀出威风!扭曲的肥脸和雪亮杀猪刀成了混混们的噩梦!

打那日起,道北地面再没人敢惹金家兄弟。“金老爹单刀赴会”革命街家喻户晓,至今还常被人提起,恶煞屠夫成为晚间故事当仁不让的主角,专门吓唬不听话的孩子。

【速配】

金副司令死后留下两个大木箱,里面装满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人物传记、明清笔记等中外文学名著,还有一摞京剧老唱片,全是造反得来的。雨雪天出不了门,金进财闷得不行,只好乱翻书。起先看不出什么好,翻几页撂一边呼呼大睡,醒来无事可干,只得把书拾起接着看,慢慢看出名堂,读到妙处会心一笑,仿佛饮云雾绝顶仙茗,飘飘然;又像品陈年佳酿,陶陶然。赖孩遨游在不同时代不同人生——古埃及大祭司、古罗马统帅恺撒、“五月花号”上的清教徒、法国大革命和断头台、拿破仑的远征军、莫扎特、贝多芬、割掉自己耳朵的凡·高、《一千零一夜》的阿拉伯神话世界,时而掩卷流涕,时而拍案叫绝,时而通体舒泰口津生香……读《茶花女》,金进财被玛格丽特感动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暗暗发誓:此生倘若遇上如此年轻美丽痴情的女子,无论她是王玛丽,还是李安娜,无论她和多少男人上过床,我也认了!光看书不过瘾,索性身体力行。乘家中无人,换上姐姐花衬衫,系着妹妹绿裙子,两腮抹红,蹙眉峰,敛眼波,对镜自叹自怜作红颜薄命状。正在东施效颦,赶上金师傅回家,瞅着如痴如醉儿子纳闷,打量一阵,晓得走火入魔犯花痴,一掌将“茶花女”扇回赖孩原形!

看了《红与黑》,金进财才晓得青年男子闯天下,除了舞刀弄枪,还须另有一功。智慧亮光在黑暗里闪现,思想如蝶脱蛹而出。第一次读《独立宣言》“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屠夫儿子精神受到强烈震撼:这个杰弗逊写得好!巷子里老人都道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我偏说将相出自寒门!

三百本书装进肚,金进财破茧化蝶,成为“道北知识分子”。本人颇为自豪,不时来几句名言警句人前炫耀,却是鸡同鸭讲。道北好汉不识货,只认谁胳膊粗拳头硬。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看你不顺眼,哪怕是满腹经纶,该揍还得揍!金进财无拳无勇,和“武”素不沾边,又有钻胯叫爷历史污点,一肚子学问无人买账,直叹生不逢时,只得屈居人下。

道北好汉薄文厚武,对阳春白雪一律抱以讽谑态度。道北爷们善于把一切复杂事物简单化,信奉该出手时就出手!道北人是痛快人,说话痛快办事痛快,鄙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说话咬文嚼字的四眼文人。文人女婿盖房是道北经典段子。

勇斗巷老苟家人丁不旺,膝下只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在区保育园当幼教。家里缺劳力,出力活免不了求人,和邻居吵架,气势先低了三分。仗着女儿奇货可居,老苟头总想选个人高马大能踢能打能出力的女婿撑门面。女儿处了个男朋友,是上海外语学院分配至道北中学教英语的大学生。英语老师又矮又瘦,戴副黑框眼镜,标准文人相,说话文绉绉。老苟头挑女婿仿佛贫士市瓜,初见大学生就不喜欢。那会知识无用,外语是垃圾,还有里通外国之嫌。老苟头和无数根正苗红的家长一样,坚信“读书越多越蠢笨,知识越多越反动”。在老苟头眼里:四眼文人爱讲死理,干啥都没个痛快劲儿,干啥啥不行,只剩下挨揍的份儿。再想不到“窝囊废”要当自家女婿。越想越窝囊,老苟头骂闺女:“找谁不行,非找个武大郎,看着就憋气!好好的中国话不说,却学着放洋屁!”未来丈人黑着一张老脸,英语老师心里忐忑,想找机会表现,精心画幅六尺泼墨写意山水,裱好巴巴地送去。热脸贴冷屁股,老苟头不屑一顾:“墨疙瘩一团,谁知画的什么玩意儿?花三毛钱买张年画,挂上比这破玩意儿强多了!”毛脚女婿再登门,一眼瞅见差点没憋过气——自己精心之作糊了窗户!英语老师终于明白:跟革命街老丈人玩高雅艺术纯属对牛弹琴。革命街老丈人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找女婿也须刀下见菜,对那些不中吃不中穿形而上的玩意儿不感兴趣。连下半月阴雨,女友家厨房塌了,立功时刻已到!毛脚女婿邀来一块进校俩眼镜,拉来砖,和好灰,如何砌墙却成了难题。对着别人家墙研究好一阵,照猫画虎朝上砌。“百无一用是书生。”墙砌得歪歪扭扭,自己也看不过,笨手笨脚砌了拆,拆了砌。全巷人闻讯跑来看热闹,都欣赏文人干活,边看边笑。油毛毡苫顶时,观众情绪达到高潮:大学生哆哆嗦嗦爬上去,战战兢兢站在屋顶,眼神不济一脚踏空,身体失去平衡,两手在空中徒劳地乱抓一气,“哎哟”一声摔下,被扶起灰头土脸一瘸一拐。周围乐翻天!几个小伙边笑边麻利攀上,铺的铺,敲的敲,三下五除二就将屋顶苫好。真他娘废物!老苟头嫌丢人,脸涨得通红,一遍遍向观众解释:“没办法。妞自个儿愿找个文人吃货,我有啥办法?!”

欢送上山下乡的锣鼓敲得心发慌,赖孩一夜变成“知识青年”。金进财对上面给自己戴的这顶帽子十分不满,心想:本人刚满十六,说青年,能沾边;讲知识,初中念了半年就闹革命,算哪门子知识分子?金进财年纪不大,脑子却不糊涂,头顶什么帽子,就享受什么待遇——戴上绿军帽,就成了“最可爱的人”;进了工人阶级行列,自然要“领导一切”;贫下中农是“最可靠的同盟军”;黑五类为“管制对象”;知识分子则与“改造”“挽救”之类贬义词密不可分。现时期知识意味着危险,意味着反动,“青年”前面加上“知识”定语,送到农村“再教育”,情况不妙,大大的不妙!

速配运动野火般蔓延。速配透着功利,何日返城心里没底,展望前景暗淡,想在异性身上找慰藉。见男女热火朝天只争朝夕搞配对,金进财坐不住了,无奈名声太臭,热脸急切贴不上冷屁股。女生们一致认定:与赖孩配对,那叫缺心眼!无异上耻辱柱陪绑。一来二去,班上24个女生都是庙里的猪头——有主了,剩下两筐底苕,别说亲近,看着就先倒胃口。这可怎么办?金进财想来想去,想到裴月亮身上——两人在青纱帐里搂着睡了一宿,嘴亲了,奶头子隔着衣服摸了,总归有些老交情。听说学校有俩男生争着和月亮配对,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到底选哪个?月亮尚未做最后决断。金进财不死心,借口“碰巧从这里路过”,想与昔日情人推襟送抱做“倾心之谈”。谁知命犯灾星,屁股还未坐热,赶上马婆子回来。像看见撒旦闯进家,马婆子四下寻家伙。谈心者见势头不对,转身要跑,被眼疾手快的坊间女杰提溜着领子揪回。卖冰棍的下手又快又狠,一对火筷子抡得像电风扇。“倾心之谈”未成,先添一头疙瘩。金进财越摸越气:配对不成交情在,犯不着下此毒手。你母女无情,休怪俺不义!逃到半道的金进财杀个回马枪,门前远远站下,狂号怒骂,骂马婆子有眼不识金镶玉,把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女婿拿脚踩;骂裴月亮攀高枝背信弃义,负了月下之盟,早晚遭报应。数冬瓜,道茄子,青纱帐旧账也翻出,男的说直悔该下手时没下手,早知今日,那晚就该奸了你!配对的越骂越起劲,直骂到马婆子提着斧子杀气腾腾追出……灰溜溜走在回家路上,配对的直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以往呼风有风,唤雨得雨,没了老大庇护,自己在道北革命群众眼里屁都不是。眼看别人速配成功出双入对,金进财心里越发着急:长到上学年龄才从农村姥姥家返城,晓得社员居家不易,知道农村娶媳妇难。下乡当农民就够倒霉的了,再不提前下手给自己弄个不要钱的媳妇,保不定老了老了沦为村里无儿无女五保户,尸首臭到破草屋里无人知。

老爹带回一条珍贵信息:单位开票的主动提起,表妹余桃花嫌下乡地方太苦,想改跟外校走,哪个男生能帮着联系就跟哪个男生配对。金进财听得欢喜,连夜赶去联络,一见喜出望外:雪白脸,乌溜溜大眼睛像会说话,薄秋衫尽显窈窕身段,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十分诱人,说话声音娇糯,一直麻到男人心底。美中不足是右颊有条细长疤,隐隐透红,像是外伤刚好。问起,说是晾衣服时不小心被铁丝划的。再一问,年龄比自己大三岁。金进财安慰自己:只要人漂亮,大就大点吧,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吗?美人瞅着面熟,像在哪儿见过。金进财猛然想起:这不是红造司宣传队演白毛女那位吗?以往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凡间的金进财只有瞻仰九天仙女的份儿,没想到革命街穷小子今宵得以亲近芳泽,真不知哪世修来的艳福!美女对金进财热情得出奇,见面没说几句就催办同插队手续,临去秋波一转,翠眉留客,令男的越发魂不守舍,意惹情牵。一路喜跃抃舞还家,乐晕的金进财渐渐冷静下来:速配场上狼多肉少,肥羊肉怎么会落进我嘴?美人脸上长疤更透着蹊跷。越想越不对,赶紧托人打听,反馈信息让金进财大吃一惊:余桃花有个意味深长的诨号——“十八路”。十八路是美人家门前跑的公交车,由诨号联想到其丰富内涵。可怕消息接踵而来:余桃花是红造司岳司令相好,公捕大会召开当日,相好去医院对腹中孽障做了善后处理,据说身陷囹圄的岳司令也是枉担虚名吃了别人剩饭;上山下乡风声乍起,驻校军宣队一名负责留城分配的排长因“男女作风”问题被勒令退伍还乡,未婚妻撵到学校用水果刀在害人精脸上留念;余美人有句惊世骇俗名言:男友如同美女脚上的鞋,用过即换!

女的不知男的已洞晓底细,过了几天不见动静主动上门。金进财冷冷睨着余桃花却不说话。来配对的被看得心里发毛:“进财……你……你怎么了?”

“还用我挑明吗?你干的事你心里最清楚,另寻傻帽儿吧!”

“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一对男女毫无君子休休有容的大度,速配不成,恼羞成怒,彼此语言像浸饱毒汁的利箭射来飞去。女的轻蔑地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冲你这破家,要不是姑奶奶这阵子走背运,给我倒洗脚水也轮不上你!”说难听的没人赶得上赖孩。男的赖皮赖脸一笑,出口的话更具杀伤力:“老金家人穷志不穷。别人的剩饭我不吃;男人压烂的破车我不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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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潇湘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她,本是一株仙草,无意沦落人间晶莹剔透是她的心灵,冰清脱俗是她的诗魂落花是她的归宿,流水是她的闲愁奈何尘世间总有许多烦心事,要将她卷进去…他,本是一条游龙,惟愿闲云野鹤仗剑快马是他的心愿,快意人生是他的梦想逍遥是他的心情,潇洒是他的性情奈何该报的恩还需报,该消的怨还需消…推荐瑜的完结旧文:《一梦潇湘冷清秋》:《红影黛姿潇湘月》:《倾歌天下》:◇推陈出新◇【脂砚斋新品】◇美轮美奂◇《黛眉玉颜潇湘魂》君幻凤《水怜黛心玉娇溶》沧海明珠《冷月点颦玉生情》林梦儿《溶心擎玉画黛眉》瑾瑜推荐宛颐的新文《穿越之寻到红楼去爱你》:(窃以为还8错哦,o(∩_∩)o...)推荐小友陌上芊的大作《穿越红楼之黛斗钗》:(绝对强悍的黛玉,值得亲们一看哦,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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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缘巧合之下,林轩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并且开启了最强装逼系统之无形装逼,最为致命系统。从此之后,林轩在装逼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林轩的名言,“明人不装暗逼,但我不是明人,所以这个暗逼我装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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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玩游戏,不小心穿越了,穿越到了和游戏非常相似的异世界,要努力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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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人的爱情真挚而坦率,虽然相隔千里,但却心心相印。当事业与爱情的矛盾无法避免时,面对痛苦抉择,毅然选择保家卫国的军人使命,用忠诚捍卫军人荣誉,独自扛起所有的苦涩,把壮丽的青春献给湛蓝的大海,即使失去爱情也绝不后悔。当雨后的阳光终于照耀边海防简陋的军营时,那份曾经失去的爱,踏浪而来,重新温暖军人的心..……
  • 静观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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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拳砸向柳树,落叶纷纷落下,像极了当初她送他进京时的场景“待我成功归来定娶你,等我,可好?”“好”。他还爱她,可他永远也不能告诉她
  • 大乘稻芉经随听疏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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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深空的暗夜小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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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本严肃的科幻小说(这是一本披着科幻外皮的爆笑轻小说)这是一本讲述主角如何在军校中努力学习提升自己的小说(这是一本讲述主角在一个绝不可能是军校的地方被一只银发双马尾逼着组队给人还债的小说)这是一本讲述人,讲述人类社会,世界观庞大的小说(这是一本讲述逗B,讲述逗B社会,世界观繁琐的小说)我总感觉有人在跟我对着干……(我就是要跟你对着干,我就是这么皮来咬我啊)总之,这本书你一定要看(所以,这本书你爱看不看)(PS:书友群群号812734294,欢迎小伙伴们来逛)
  • 醉春阁纪事

    醉春阁纪事

    穆璟风流一世,没想到在都城逛个青楼都这么难。他兄弟劝他:“你以为头牌顾长洢是个小白兔?那丫头路子野太了,你俩不合适!”兄弟极力反对这段姻缘,拔了刀才发现,原来她不姓顾?“哎!那我就放心啦,穆璟你去吧!”兄弟大手一挥于是穆璟就去啦:“不如本将军赎你出去?”好家伙!结果这女人不答应,真是毁了他一世英明!后来醉春阁一场大火,他成了她的恩人。长这么大她最肯定不过的事情,就是老娘最美,能哭能闹会撒野也会撒娇,她站在光鲜亮丽的地方,背着整个都城的讽刺与嘲笑,她本该最恨这座城的人,叛军攻城,时却还是拼死守护这个地方。多年以后穆璟在悬崖脚下的村落里又找到她,那个瞎眼的老妇人拦着不让他进屋:“小伙子,侬咋就不明白呢?上头一打仗,就总有女娃子被...哎呦我说不出口啊,她已经不认得人嘞,侬就不要再来了。”那个威震四方穆将军第一次捂住脸,好像哭了。他还是如约娶了她,都说穆将军娶了个傻子,成了满城的笑话。他目光穿过层层罗帐,流动的红里,他不会忘记那人身披嫁衣的样子,歪着脑袋对他浅浅的笑,对视间是无需言语的心意相通,走过七年风雨种种,那一眼,足以概括。
  • 隐婚掠爱:冷面总裁的小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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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前她带着一百万逃离他的身边,几年后她带着孩子兜兜转转又重新回来,而一场早有预谋的隐婚让两个本该形同陌路的人重新走在了一起。他以为自己对待这个满口谎话的小骗子会足够铁石心肠,但是在看到她狡诈灵动的眼眸时那些狠心的话全都说不出口了,更何况她身边还带着一只软软糯糯的包子。当一切误会被解开,他才知道自己对她的伤害,刻骨铭心,鲜血淋漓,幸好,还为时不晚。“你放开我。”女人嘴里说些拒绝的话身体却柔软地如同一汪泉水瘫软在了男人怀中。“小骗子,这时候还不说实话。”男人暧昧地吻上了她的唇角说:“正好惩罚你,咱们再来做一只二宝吧。”幸好时光不晚,你还在我身边。--情节虚构,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