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两个年轻人从关西来找我,我们谈着谈着就聊起了印度。据他们说,最近去印度的年轻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中的一个今年春天就去了一趟。我们谈了大约两个钟头,他们走后,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突然想起其中一个年轻人的发问:
“藤原先生为什么会去印度呢?”
现在日本人重新关注起亚洲,许多人写了关于印度、西藏的书,但您早在我们五岁左右的时候就去了印度,这是为什么呢?他非常好奇地问。
我在意的并不是问题本身,而是刚刚坐在我面前的是两个成年的年轻人。在他们对世界还懵懵懂懂的幼年,跟如今的他们同龄的我,已经在印度次大陆到处晃荡了。这让我多少有些震惊。我今年三月就满四十岁了,不知道幸或不幸,有好几个月都没遇到过让我感觉自己已经四十岁的事情了。我身体健康,本来也不是老气横秋那种人,甚至有种自己还是三十多岁的错觉。这突然到访的年轻人的问话,让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已经步入壮年。
我一面回想此事,一面想到青年期的拙作《印度放浪》如今要结集成书。于是打算无论怎样都要先向读者做个说明:这本书成书于很久以前,是我青年期的稚嫩初作。
“您为什么会去印度呢?”
坦白说,这是一个过去十几年不断向我抛掷过来的庸常提问,多到让我腻烦。假想每天都有人对同一个人提出几乎同样的质问,年复一年地强迫对方回答。这个人不是像鹦鹉一样给出无新意的答复,懒得再多思考;就是编纂各式各样的答案用以自保,到最后恐怕只有精神分裂一途。这是活生生的言辞拷问。过去十几年来,逃无可逃的言辞拷问一直没有断过。
在我二十多岁时,一遇到这种提问,立刻毫无来由产生抗拒;记得这种状况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或者应该说,我甚至对这种提问充满反感。之所以反感,大概是不想看到极为复杂的人类行为为了满足单一肤浅的提问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还有因无法冷静、客观地检视自己而对自身的浮躁不耐。
但过了二十几岁,到三十五六时再面对这个问题,我的反应稍稍有了变化。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感好像也早已消失了。
“既然要问这个问题,就找一个能让你满足的理由作答吧。”我多少改变了态度,像在享受这种对话游戏一般,随口说些当时能想到的、足够成为理由的东西。对方因为我给出一个理由而满意,我也因自己对过去和眼前人采取的某种不太负责的态度,尝到了一种“任性”的快感。多年来,我不时需要回答媒体们如廉价机器人一般、甚至无法完整复述的千篇一律的问题;在不同年龄给出的回答也不相同,从中可以看出我的变化。
前几天,那两位年轻人来访时再次丢出这个问题。而我不知为何竟一时语塞。我是想说些什么的,有那么一瞬间却卡壳了。
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那时的回答既不是二十多岁的,也不是三十多岁的。总之是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关于这种突然的变化,后来我也试图找过答案,其中之一可能就是上面所说的。眼前的年轻人还是对世界懵懵懂懂的五岁幼童时,青年的我却走上一条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的路。
他们睁着孩童求索般的眼睛发问时,我就像二十多岁的自己一样,没有反抗、拒绝的余地。并且无法像三十岁以后那样回避闪躲,不认真对待他们孩子气的质朴疑问。这全因此刻的我和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实在太大了些。我又老了不少。
在他们面前,我不禁陷入沉思,无法给出一个自信满满的答复。我沉默着避开他们的目光,注视他们背后的白墙。墙面投影出两个年轻人淡淡的轮廓。
真是年轻啊……这影子。连影子也辨得出年纪来了。
和眼前这两位年轻人年纪相当的时候,我到底为了什么而去印度呢……
想了又想,我却还是让一些无关的话脱口而出。
影子动了。一瞬间我看到他们的侧脸,两个年轻人似乎将头转到自己影子那边。
瞧见影子移动的时候,一种情感突然向我袭来。思考顿时极为澄澈,朝过去急速地回溯。昔日年轻的我仿佛穿透了他们的影子,浮现在眼前。
那个曾经年轻的我,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身形癯瘦,头发很长,胡须有如乱草,突出的颧骨因为强烈日晒而泛着油。尽管看起来非常虚弱,但被太阳晒得焦黑的肩膀显示出年轻人与这个灼热的国度对抗了多少时日,以及旅途的种种可能样态。
这个年轻人似乎是败给了什么。
他很可能是败给了太阳,也败给了大地。
他败给了人,还有热。他败给了牛,败给了羊,败给了狗和虫。
败给了脏东西,败给了花。败给了面包,败给了水。败给了乞丐,女人,还有神。败给了恶臭,声音,以及时间。
他败给了包围在他周遭的一切。
倦怠已极的他看起来两眼无神,仅存一丝恍恍惚惚的微弱意志,凝视着太阳直射下令人晕眩的白热地面。
大约这就是……我二十五岁时的模样。
那个夏天,我花了很长时间穿越塔尔沙漠抵达一座城镇,喝过水剧烈地拉起肚子,昏睡了整整三天;之后一天的中午,在公车站牌旁边的石头上昏沉地坐着,等待前往下一站……
没错,那就是年轻时候的我。
我突然回过神来,低声嗫嚅。
……不知道为了什么。
我就是不顾一切、胡搞乱搞,只为了失败而去的不是吗?
……至少最开始是这样。
咦,为了失败……是这样吗?
眼前的年轻人掩不住惊讶地问道。
他闭着嘴,喘了口气,然后从鼻子发出小小的笑声。
奇怪吗?
嗯,总觉得有点。
他们脸上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本来有点黯淡的表情突然一扫而光,瞬间转为轻快。
或许这表示他们以为成功地让我说出了真心话。
也很可能是他们对这件事想了很久,觉得我的答复未免太简单了些。
就像犯下复杂罪行的高智商罪犯,在冗长的诘问之后终于对罪行供认不讳,然而他陈述的犯罪动机却幼稚得不可思议;令原本心情沉重的问案刑警一下子沉入一种诡异的愉快气氛一样。
“拷问到最后……
老兄您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普通的刑警脸上浮现出安静和沉稳,喝下一口浓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多半会冒出这样的话。
高智商罪犯听到普通刑警的话,不由得感叹这为期十五年之久的漫长拷问,竟然以在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年轻人面前不慎吐露真言结束。现在的我就如同那名罪犯,带着几分迟疑回望过去的自己。
我的“犯罪动机”真的那么单纯吗?
啊,来不及反悔了。
……都已经坦白交代了呀。
一九八四年十月十二日
藤原新也
いんどほうろ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