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十一点钟,街巷的人们差不多都已入睡。比预定时间晚了许多,一辆巨大的蒸汽火车头牵引着二十几节车厢终于缓缓启动,从孟买朝德干高原茫漠的黑夜驶去。两旁的景物在车厢三十瓦左右的昏黄灯光下若隐若现。和窗外的漆黑相反,即使飞驰了一个钟头,车厢中依旧一片嘈杂,不久前孟买车站发生的推挤大战还余音未散。
孟买车站是我旅途中经过的无数车站里面最为混乱杂沓的一座。候车人群挤满站台,每个人至少都带着一只等身大、以厚铅板打造的行李箱;有的甚至带了三四个。不只如此,大家一定还配备一床厚棉被。如果没有心理准备,看到这样的景象,你大概会以为是一场深夜的集体逃亡。
一路到马德拉斯[1]需时整整两天,为了抢到一个好位置,车门附近简直就是地狱再现:互相拉扯、叫骂、恃强凌弱。被挤开的人一阵脚步踉跄,但还是毫不迟疑地紧紧抓住前面即将上车那个人的棉被。一个少年试图趁车门旁两个人纠缠不休从他们脚下钻进去,另一个看起来颇有教养的绅士立刻用脚挡住少年的去路——接着就是打算让少年当开路先锋的父母对着绅士怒吼,很快演变成一场高声对骂。
到孟买的乘客还有好几个尚未下车,但急着上车的人根本不管他们,只顾往上挤,于是所有人都上下不得、进退两难。这不幸的争斗场面波及车厢,透过加了铁栏杆的车窗往里看,一些幸运挤上车的家伙已经用行李占满身边的所有空位,好整以暇地欣赏身外的乱局。车窗外头,有人把自己吊挂在车皮上,用尽办法拜托里面的人帮忙占个位置。
站台上有好几户连婴儿在内十二三口人的人家,在人海中抱成一团,近乎绝望地车前车后来回奔走。
讨生活的小贩又是另外一副光景,他们以一种奇怪的腔调大声叫卖着接近软烂的橘子、炸到焦黑的花椰菜和其他种种吃食。车站里的搬运夫每个都瘦骨伶仃,却能把客人的好几件行李一起顶在头上,两手还提了不少东西;行李从头上掉下来无异于给他们的职业素养抹黑,于是他们嘴里不停喊着“让开——让开——”警告每一个挡路的乘客。搬运工们头顶行李在站台汹涌的人海里左右冲撞,就像锈蚀严重却依然可以作战的军舰,冲锋陷阵、载沉载浮。
准备上战场的人多少都会想象一下等在未来的是怎样一副光景,来到这个站台的人大概也有必要好好想一想列车将要带他前往何方,那里是不是有能与眼前的战斗相匹配的激烈的幸福。
我此行是去南部城市周边体验一下迈索尔猎象活动,其实不是非去不可,但见识到站台上这一幕,我突然跃跃欲试,不想从沙场上抽身而退。
买好车票后,看到场面如此混乱,我立刻开始搜寻目标。这个人首先要年轻,其次要孔武有力……且必须身手矫健,对人潮的动向有准确地判断,还有一颗无畏的心……也就是需要经验和勇气。最重要的,是要对自己的工作充满荣誉感。
最后,我相中了一个合乎这些条件的年轻搬运夫,掏出五卢比向他示意,请他在火车进站时第一个冲上车厢抢位子。他年约二十七八,是相对矮小、肤色黝黑的南部人。第一眼看来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然而浓浓的一字眉上亮闪闪的宽广额头让我直觉他品质优秀、充满自信。我决定碰碰运气。
“你一定要帮我弄到一个座位。一个座位五卢比(一卢比约四十七日元),如果抢到上铺给你八卢比,什么都抢不到的话就两卢比哦。”
年轻人什么都没说,只确认一下我的车票是二等车厢,二话不说将我的背包顶在头上,左手提着其他行李,快步朝站台最前面走去。我告诉他不用帮我提行李,但他坚决不放手,没让我拿任何东西。
巨大的火车头伴随着压倒一切的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和蒸汽机的喘息,飞一般轰鸣着进站,宣告战斗即将打响。人群嗡嗡地骚动起来。一片混乱中,我尽管将目光专注在年轻人的一举一动上。他几乎不要命地贴近行进中的列车。三四节车厢轰轰地从他前面驶过后,他突然喊了一声什么,又冲我瞄了一眼,指了指正经过他身边那节车厢,毫不迟疑,拔腿就往前冲。
我看到车皮上印着一个“2”字。没错,这就是我们的攻击目标!我绕到站台上乘客较少那一侧,拼命向前跑。我的大背包仿佛钉在他头上一样,出奇地稳当。身体矮小的他隐没于众人当中,只有背包像妖怪般飘浮在人群上头,蹭蹭往前窜。那节二等车厢的后门就要通过我背包的刹那,他黝黑的右手突然伸向门口的把手,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危险!”
然而他身手之矫健委实令人惊叹,他还十分果决。我于是目睹了一个人谋生的手段。这个达罗毗荼人的末裔将竞争者及其他人撇在身后,他的灵魂已经稳稳地站上车门,肉身正昂然越过众人,宛如跃上黑色脱缰野马的骑士,从容地指挥他的坐骑朝前飞奔。漆黑巨大的列车终于在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后慢慢停了下来,我甚至觉得这也是他巧妙操控的结果。我压抑着不断上涌的温热激情,跟随在这位贫穷的年轻骑士后面,拨开杂沓人流奋勇向前,高声叫着“八卢比——八卢比——”。
第二天早上九点后,我在昨晚乱战的胜利者最高宝座——木床的上铺醒来,决定和下铺靠窗的人交换位置,看看窗外的风景,直到在转乘站贡塔卡尔下车,前往迈索尔。
不过,才过去一个钟头,我就知道这是个错误的决定。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很快就令人感到索然无味。我很后悔将胜利者的宝座让渡给别人,但那位幸运儿正发出响亮的鼾声。没办法,我只有勉强半撑着双眼,机械地浏览诸神的创造物中最缺乏想象力、最无趣又单调已极的那片风景。
不知道在半睡半醒中过了多久,等我再度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开始偏西;时序虽然进入冬季,阳光依然猛烈地照在人们挂着斗大汗珠的额头上。单调的风景还是没完没了。我脱下上衣擦汗,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确认一下自己的行李。幸好还在。松了口气,我重新在座位上坐好。列车继续朝前奔驰,车厢摇晃,脚下控控、控控响个不停。坐在对面的男子留着漂亮的英式翘胡子,不过鼻子右下方有个不知道是天花还是伤口留下的痕迹,直径约一厘米,单单那里没长胡须。这张脸我一开始看得津津有味……很快也觉得无聊起来。断断续续的瞌睡都变得无趣。肚子不饿,也没食欲。唉,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两手抓着窗栏杆,把下巴抵在手腕上,继续……看风景。
不值一提、毫无特色的地平线,像公共浴室墙上随便涂抹的、油漆般散落在蔚蓝天空的云朵……贫瘠的红土上一些不会开花的草。要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就是椰子树了。刚从北部南下时,看到两三棵椰子树还觉得颇为赏心悦目,但看了一百棵、两百棵之后,就审美疲劳了。
这么单调的风景还要持续几十个钟头,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迟早会疯掉……
说归说,我还是定定地凝视窗外的风景……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早已褪色的、变得冷硬的记忆,竟开始一点一滴地渗透我的身体,并逐渐由冷转暖,接近体温。我甚至还闻到一阵熟悉的气味。
只能说这是一个不可解的神秘现象。
……永劫回归,重复再现。
两年前,我也是走同一条路线,经过一样的地方。所有的感知,一切的一切……就连极其微小的细节都和两年前一模一样。我好像正极其缓慢地和两年前的自己逐渐叠合。
眼前的风景正将我拥有过的时间、我值得称赞的进步逐一破坏。
我知道我必须拒绝……绝对不可以变回两年前的自己。我一定要抵抗这份屈辱。可是,这班列车到底要开往什么地方……难道它要开往我的过去吗?
四下里杀气腾腾,却也有点好笑,像是一种嘲弄。对仍然满怀希望的我而言,过去不啻是地狱。可列车又似乎正朝一个能给我数万年平静安稳的奇妙之地轰轰前进。(最后顺便提一句:印地语“kal”这个词,既有“明天”的意思又有“昨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