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马德拉斯一家名叫埃弗勒斯的四层旅馆屋顶平台上工作,大概是一生偃蹇的父母为了转运,或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孩子最后能过上好日子,于是为他选了一个夸张贵气的名字。然而……少年却过着与名字寓意完全相反的卑贱生活。
于是一个同情他的有心人,帮他取了一个别名:“帕尔”[2]。
到如今,只要楼下那些级别比他高的服务生以威吓般的声调喊“帕尔——”,他就会放下手上的水桶,匆匆下楼。
我住在宽阔楼顶一角临时搭建的一间不算干净的屋子里,每天不经意就会看到少年在那里忙进忙出。
好像被挤压过的瘦小身体,配上一张与他十四岁的年龄不相称的、眼角和额头都有皱纹的大人的脸。尖尖的嘴巴仿佛要述说什么不满,也固定成了他表情的一部分。比方说,当我把不再用的毛巾送给他时,他的表情依旧是这样。不知道穿了几年的工作服已经很破旧,下摆遍布洗不掉的污渍,和他每次清扫厕所时使用的水桶一样颜色。
他总是一个人在楼顶,也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清晨六点左右,只要听到他赤脚从我房间外面来回走过,不一会就会听到他提的水桶撞在哪里的声音。
他要将一桶又一桶的水倒进厕所上面冲水用的水槽,直到装满。做完之后,就开始清扫厕所。看他工作的样子,就知道他有多不得要领。他总是用水槽里面的水清扫楼顶,等中午左右大功告成了,又得辛苦地提着水桶爬到厕所上面,一次又一次,直到将水槽装满。
两张沾了沙子的烤饼,配着一小盘咖喱蔬菜泥,就是他超级简单的午餐了。吃过午餐,他就在楼顶临时搭建的小屋(也就是我的房间)墙壁和女儿墙之间隐蔽的角落稍事休息。
我没有特意观察过这个少年,而且他休息的角落似乎不容易靠近。
才休息了三十分钟,楼下的服务生又开始“帕尔——帕尔——”叫个不停,分派他仿佛永远做不完的工作。
下午六点左右,忙完一天的工作,少年的一个举动会引起我的注意。倒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却能让我充满兴味地站在铁窗后,远远看着他。
忙了一整天的少年,这时总是沉静地一个人站在楼顶的边缘。
他的背影一如往常,过宽的短裤下露出一双稍微外撇的难看短腿;仿佛被什么从左右两边挤压而耸起的窄窄肩膀上,顶着有如大颗三角饭团形状的不相称的头,还有点向右边歪。
但是,放下工作的帕尔静静伫立的背影不像平常那样滑稽,反而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动人特质。看着少年的背影,我恍惚有一种也在看着自己背影的错觉。
接着少年做了什么呢?他从他构筑的小小世界中,背了一小杆枪出来,在楼顶四处奔跑。
“砰!砰!”他口中发出还没到变声期的高音。
许多乌鸦“嘎——嘎——”叫着,在夕暮的天空中飞舞。
少年举着木片拼凑的玩具枪,对着空中翔舞的无数黑点一一狙击。
我在房间里注视着窗外的光景想:这到底只是小孩的游戏,还是有恐怖的恶魔潜伏在他的身体?或者他不过是在发泄郁积胸口的不快?
每到黄昏,少年总是在楼顶,一下这边一下那边地跑个不停,一面“砰!砰!砰!”地叫着,一面射击空中群鸦。
对于这个少年如此怪异的举动,我没有干涉更多。一天又一天过去,唯一能确认的只有一件事:少年发出的童稚高音是种清澄已极的美,足以让人相信,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模仿的是一种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