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藏身在别人的身体里,无所事事地苟活;一旦和外面的世界接触,马上就会一命呜呼,因此从未碰过外头的空气。
它们本来就没有眼睛,也不需看到这个世界……寄生虫一边留心不暴露自己,一边在大肠或小肠的角落潜伏,做着比寄主更高尚的梦。但悲哀的是,那也是有人情味的寄生虫才能做的愚痴之梦。我呢,不辞辛苦地将那梦从远方带到了印度。
我说的寄生虫,是六年前我寄居的房子主人。他的父亲留下了可观的财产,以致他从明治末年直到今天都过着优哉的生活。六年前我是他的寄生虫,这次出发旅行前,他反而成了我的寄生虫。
“我就是非常想要一张从高一点的地方拍摄的恒河照片。比方说雨季的时候,阳光穿过层层雨云的间隙落在恒河的水面上,发出粼粼的辉光之类的。如果可以捕捉到这样的瞬间,岂不是无与伦比吗?”这便是他托付给我的梦想。幼稚的梦想。
承他多年照顾之情,纵使这个老态龙钟的长者提出一丁点要求,我也会疼惜地放在心上;何况他多少还会付我一些报酬。我没有多想,简单计算后以一副谈论工作般充满决心的表情答应了他。而当时也不知为什么,我莫名地错觉这个决定是与我自己的决定重合的。
就好像身体的某个角落潜藏了不必要的寄生虫,我扛着这个教人脸红的使命感继续上路。然而坦白说,印度那可怕的喧嚣早已把老爷爷在四叠[3]半隐居小屋里所讲的梦想吞噬殆尽,以致我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但我听说老爷爷一家世世代代都有很好的运气,所幸此言不虚:旅程将近终点的某一日,我在恒河上游赫尔德瓦尔一家小小民宿上厕所,整个人沉浸在轻快的愉悦中。一道阳光穿过窗户,照射在去掉盖子的汽油桶改装而成的水槽上,我脑海中突然闪过老爷爷的嘱托。透过生锈的铁窗望向东边的天际,正好就是那个贪心的老爷爷梦寐以求的景象。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那只半年前随我一起漂洋过海的寄生虫苏醒了。如果没在这里上厕所,那只生命力顽强的寄生虫说不定就在其他地方的厕所跟其他秽物一起被冲掉了。再抬头一看,穿过层层雨云的光已经消失,微带绿意的灰色云层满布窗外的天空……而且正从南往北快速地移动着。
雨季近了。
实际上,我本就从事类似摄影师的工作;更何况,如果真的有那老隐士形容的风景——一道道阳光穿过重重雨云落在恒河的水面上,那不是相当棒吗?如果那样的画面出现在眼前,我根本没有故意唱反调的必要。总之,我应该好好利用待在赫尔德瓦尔的最后一周时间,看看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就这样,得益于我非凡的努力与耐心,之后整整六天,大自然赏赐我目睹恒河更为庄严而壮丽的幸运,也让我饱尝挫败的滋味。离开赫尔德瓦尔的前一日,我给那个贪心的老家伙写了一封信。
前略
……就这样,我如今来到名叫赫尔德瓦尔的城镇北边的一座小山岗上。虽然看不到喜马拉雅山,却可以清楚看到恒河。它就像您所想的那样,分成几道支流向遥远的下游静静流淌。我正遵照您的指示,希望能够等到一幕有如大地与太阳结合的场景。
比方说风暴过后,穿透云层的阳光恰恰落在恒河某段宽广的水面上。
中略
我住进山顶附近的一座小小的精舍等待机会,一等就是好几天;尽管雨季即将来临,每天仍旧碧空如洗,教我一筹莫展。到了第六天的早晨,我走出那间小屋,立刻察觉到整个天地的异样。我快步跑上山顶,展现在眼前的正是您期待的风景。是的,就和您形容的完全一致。
但是,该怎么说呢,我竟把您那美好的要求给忘了。我定定站在那里,凝视着只持续了两三分钟的景象,并且衷心赞叹不已。就是这样。
然后我才意识到,照相机的快门我一次也没按。我不禁想起关于您的种种。您常常引以为傲的好运道,看来也不是总能派上用场。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您才是对的。我检讨了这次失败,一度考虑要不要在赫尔德瓦尔多待几天;可即使我幸运地再度邂逅这样的风景,也不敢保证一定会记得按下快门,更何况长时间从高处俯瞰,令我似乎要将神赐予人的疾病中唯一适合人类的恐高症也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挣扎良久,还是下了山。
后略
又及
至于六天体力劳动的报酬,我一文钱都不会向您索求,尚祈安心是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