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印度的一个早晨是这样开始的。
在南印度的马德拉斯,为了节省住宿费,我和车站碰到的澳大利亚背包客同住了三天,不过我几乎听不懂他的英语。
澳大利亚是英语国家,所以应该是我的英语水平不够。话虽如此,他的英语发音也真是与众不同。
沉默寡言的他偶尔说话,就像出生不久的乳婴含着满嘴的布丁,在小口小口吞咽的间隙,吐出类似“嘘——”的发音,好像很害羞似的。
难得说句话后,他眉毛底下长着细小绒毛的地方微微浮现出红晕。但是几乎不笑的他一笑起来,原本温柔的声音就完全走了样,好像关在笼子里的海狮“喔——喔——”地低吼,让我有点害怕……故事发生在第三天的早上。
“醒了?”他说道。
他睡的简易绳床置于对面的铁窗下,以粗木为框。彼时他已经盥洗完毕,正用毛巾擦干栗色的长卷发。而我才睁开眼睛不久,还没完全清醒,他的声音从空旷的房间彼端传到我耳膜的时候,我听到的不像是句子,而像单调的短促音节。不过,愣了一会儿,我还是意识到他说的或许是“Wake up”。
醒了?
躺在床上的我有点惊讶。这句问话几乎接近一首诗了。他那不可思议的发音和这简短的语句简直是绝配。即使不是诗也没关系,它就是语言。那时我因为旅行了太久而觉得倦怠、灰黯,倒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旅行就是如此。但这一天早上,我突然感到神清气爽。
我匆匆洗过脸,对他说:“早安!今天起得很早啊?”
第四天清晨,我还在睡梦中他就离开了。仔细想想,关于他,我只知道他来自澳大利亚,这次是经由缅甸来到印度的,其他一无所知。至于他,大概也只知道我是日本人吧。我们在一起那几天,没有任何能呈现彼此性格、能力之类的交谈;但这我完全理解,因为那些都不在我们的兴趣范围以内。这样的邂逅对旅人而言,多少有点不要增加对方负担的意味,而我也喜欢这样。
这样描写,看起来好像我和嬉皮士[4]们的互动是对等的,跟这个澳大利亚人也是一样。事实上,每次我在印度遇到嬉皮士,都会被一种无法克制的自卑感围绕。在印度这样的地方,站在一个以生命本身为一切的人面前,如果你还要在表现形式上赋予行为意义,那简直是相形见绌。拿我自己举例,就是每次拿起相机对着嬉皮士的时候油然而生的屈辱感。可这就是我无法掩饰的旅行的真相。
总是备好退路,始终忙着将生命现场转化为图画或文字的旅人,如何称得上“放浪”?我的所谓旅行,并没有建立在足够的觉悟上。
现在若是看到外表嬉皮的人在贫瘠的地方旅行,也不代表这个人一定是带着相当觉悟踏上这片荒土的。相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跟我一样不上不下的家伙。来到这片嬉皮次大陆[5]的年轻人比两年前我第一次到印度时多了很多。他们就像预知危机临头的田鼠一样成群地四处流窜,但比田鼠机灵多了,不会奋不顾身、不留后路。横冲乱撞的田鼠唯一会做的,就是一味向前、至死方休。搞不清状况,发挥了错误的能力可真是悲剧,死得更惨。
不单单是嬉皮士,世界各地的大部分年轻人,不也都像朝死亡的行列上偏岔了的田鼠那样,心不甘情不愿地进入公司、学校,或是去画画、写作、拍照、唱歌吗?技术类的活动自不用说,连艺术都让人审美疲劳的今天,那些在荒漠般的土地上一心一意追求形式的年轻人中出现一些欺瞒与虚伪也没什么奇怪。
何况印度是一个立刻可以看穿你虚伪作假的地方。怎么说呢,这是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截然分成左右两半,一边表现出高贵、一边表现出愚劣的、洁癖得近乎不可思议的人们居住的土地。带着有右即有左这种二元式宇宙观或生活观来到印度的人,会强迫自己变得更洁癖,即使诚实无伪还是要彻底坦白,因为看起来真实的东西也会变成一种欺瞒。时时处处、无时无刻都逼人自问:“这是假的吧?”若有若无的谎言转瞬就可能变成如假包换的虚伪。
于是,我愈发难以忍受脖子上挂着好几部相机旅行的自己,十分痛苦。圣地瓦拉纳西有一伙在恒河的泥船上生活的嬉皮士,一个当地小学老师称他们为“丑小鸭”,小学生们也都有同感。一天我走近丑小鸭的船,一个嬉皮士正捞起长裙下船上岸。
按下快门时,她突然对我说:“日本到底有多少部相机啊!”
明显是嘲弄的口吻。我看着快步朝河阶浴场[6]走去的女子背影,忍不住回了一句:“跟在印度的嬉皮士一样多啦!”
我的话当然没有什么依据。那时的我已经意兴阑珊、走投无路。在孤独的旅行中失去尊严,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为了恢复状态,我一回旅馆就把一切有的没的全丢掉,再返回恒河,到水里胡乱游了一通。
离沙漠不远有个名叫普什卡的村子,围着一座棒球场大小的湖泊。那是个不可思议的所在,也是一个有着奇迹般名字、像神一样的嬉皮士和我偶遇的地方。这位名叫毕尔巴的嬉皮士,疯狂热爱一种发音和他名字很像的当地特产水果——皮尔巴塔尔。
皮尔巴塔尔大小有如日本夏橙,外皮像塑料一样硬,非常光滑。形状不规则的橘色果肉带着黏性,拉肚子或肠胃不好的时候吃非常有效。
他热爱这种水果,是因为他老是折磨自己的肠胃——每天午饭后都要嚼食一大堆大麻叶,然后睡个大半天,再到普什卡的村落中晃荡。隔天只要早饭后吃一些皮尔巴塔尔,前一天被大麻叶弄得很不舒服的肠胃就立刻恢复正常,到了下午又可以大嚼一通了。
外人实在搞不懂他是为了嚼大麻才吃皮尔巴塔尔,还是因为喜欢吃皮尔巴塔尔才嚼大麻。
一天傍晚,我遇到正在湖畔恍恍惚惚走着的毕尔巴,于是问他:“皮尔巴塔尔和‘草’(暗指大麻),你到底更喜欢哪一个?”
“都喜欢啊。”他答道。
可是这种回答用印度的思考模式根本不能成立。我突然灵光一闪:对他而言,说不定大麻是让“毕尔巴”这个奇怪的名字变成“皮尔巴塔尔”这一切实际存在的事物时必备的许可证。换句话说,他或许是一个试图让他的名字,不,还有他自己,都升华到具象层次的崇高的家伙呢。
他每天都像不时轻拂过大麻的微风般在湖边四处徘徊。
被风景这根虚拟的弓矢射穿的嬉皮士,在我前面格外耀眼;我在普什卡那几天无所事事,常常站在远处,遥望他缠在身上的白色腰布随风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