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住持老师傅相识相交一场,老师傅的法号简洁从来没有问起过,同样的,老师傅也不曾询问简洁的名字。
然而,简洁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一老一少一遇而语,一僧一俗谈笑风生,两个人似乎还没相识便已相知,即使不说话,也自然而然,沉默得毫无尴尬。
简洁心里固执地叫住持“婆婆”,嘴里则乖觉地一口一个“老师傅”,住持却别致地称简洁“小妹”。
第二天清晨,老师傅和平常一样早早地便起来了。
因为简洁是“正在长个儿”的年轻人,怕她喝粥会饿着,于是老师傅难得地煮了白米干饭,才去做早课,课后她把寺庙里外的卫生打扫干净,又等了好一会儿,简姑娘还没有起床。
老师傅站在大殿的门口,自然而然地往外望,远处的山和田野隐在白茫茫的晨雾里,她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是不远处的码头,和码头的一棵歪脖子黄果树。
再往近便是两块农田,分别种着油菜和小麦,寺庙和麦田之间是一拢俊秀挺拔的竹子和一棵高大的黄角兰树,一树的黄角兰安静地衔在枝桠上,缀在树叶间,鹅黄的花瓣上涔着晶莹的露水。
老师傅看到风铃一般的黄角兰,不由地嘴角上扬,脸上浮出了微笑,皱纹微微地漾开。
她去到院子外的黄角树下,小心地用竹竿打了些沾着露水的鹅黄的花儿,捡起宝贝地来捧在手里。
简洁躺在床上,犹自睡得香沉,梦里也是恬淡宁静、怡然自得。
简姑娘一袭羽衣轻如云翼,洁白胜雪,长发飘飘,犹如谪仙临凡。
她坐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下画画,画了一盘奇妙的围棋,落笔成真,她看着棋局,静静地冥想,然后淡淡地伸手从棋局中拿走一颗黑子。
棋局瞬间打开,在简洁面前呈现出一个山川河流、海阔天空的世界,世界不断放大,简洁置身其中,面前是一座山谷,青石板的小路弯弯延延。
简洁沿着小路拾级而上,一路峭壁绝缘、藤树相依、流水淙淙、鸟鸣啾啾,简洁遥望远处,山峦叠嶂,云雾缭绕,宛如仙境,若隐若现。
行走间一阵幽香传来。
引得简洁一路奔跑直到山谷深处,视野一下子空旷:
青青的草地、清澈的湖泊、野花烂漫、蝴蝶蹁跹。
一泓瀑布从崖顶倾泻而下,瀑布旁边,生长着一株绽放的兰草。
简洁深吸了一口气,馨香沁人心脾,她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老师傅站在简洁床前,将手中的黄角兰捧给她,微笑着唤她:“小妹!小妹!起床了。”
简洁却闭上眼睛,翻了个身,又软绵绵地伸了个懒腰,才缓缓地又睁开睡眼,终于看清老太太摊开的手掌上一小堆戴着露水的黄角兰,正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简洁不由地想到了方才睡梦中那一株绽放的空谷幽兰,姑娘眼睛瞪大像铜铃,满脸的不可思议,受宠若惊。
老人家微笑着,眼神里充满宠溺,轻快而欢乐,她的样子,开心得像个小孩子。
“知道你喜欢,特意给你摘的。”老师傅把黄角兰小心翼翼地放在简洁枕边。
简洁被这完全想都没有想到的宠溺溺懵了,傻笑着,一面忍不住哈欠,一面乖巧地说:“谢谢老师傅!”
然后愉快地起床。
简洁在小滩庵一住就是一个星期。
这期间,她陪老师傅一起捻灯芯、礼佛、做饭洗碗、打扫卫生、挽柴、择菜,老师傅则领她参观寺庙的各个佛堂、曾经的客房以及供奉圆寂的师傅们的简陋祠堂,老师傅给简洁介绍她的师傅,以及师傅的师傅。
简洁却欢乐地跟老师傅说她喜欢天井的那株栀子花,说话时,简洁一边张望着栀子花对面拉了窗帘的窗户,那间房,一直房门紧锁。
老师傅看在眼里,忍俊不禁,那可是寺庙的藏经重地啊!姑娘。她微笑着、蹒跚地转身回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串钥匙。
在藏经房,简洁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经书(其实并不多,只是简哥哥来自农村,没见过世面,便以为自己看到了大观园),印刷的、以及一大摞珍贵的手抄经卷,简洁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无价的宝窟,同时心底又生出一种奇妙的、不能言喻的归宿感。
在这个“远离”古镇、位于濑溪河上游河畔的安静的小寺庙里,年近八旬的老尼和二十出头的世俗小姑娘,像两个神交多年的老友,聚在一起,聊天、做事,各忙各的,和谐而愉快。
老师傅说她两岁的时候就被送到小滩庵,从小在这个寺庙长大,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年轻那会儿,被无聊的村民欺负辱骂,说她是“私娃子”、“烂舍妇”,她明白他们在骂她,但不懂是什么意思,就去问村里的老妇人。
几十年后说起这些,老人和小姑娘都觉得好笑。
“那您现在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吗?”简洁问。
“还是不知道。”老师傅好笑地耸耸肩,又瘪了瘪嘴。
“不知道好。”
“你也这么想?”
“是啊!不知道是一种幸福。”简洁呵呵道。
老师傅不由地又赞赏地看了一眼小姑娘。
她告诉简洁自己两岁的时候就被送到寺庙,她没有说是因为什么,体弱多病,家中无力抚养,或者说仅仅因为是个女孩儿,或者其它……总之,老师傅在寺庙长大,她的家人偶尔会来看望她,她也被允许偶尔回家探望。
最终,老师傅选择了寺庙,她大概觉得寺庙更适合自己,或者说,自己更适合寺庙吧。
关于老师傅自己,她微笑着,寥寥数语带过,并没有说太多,反倒是说起她的两个弟子:广云和广泽的时候,滔滔不绝,苍老的面容神采奕奕,充满了慈爱和怜悯。
广云师傅因为是女孩,刚出生父母便无情地将她抛弃,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多子女,家家户户又都穷,谁也不愿意接受女儿身的她。
最后有人提议把她送去小滩庵——老师傅当时已经四十出头,她的师傅圆寂了,而她又没有弟子——于是广云师傅便就这样,被裹在襁褓中,送到小滩庵外的码头。
老师傅将她抱回寺庙。
几年后,广泽师傅出生,但她出生后不久,父母便相继去世,一对当地的农民夫妇领养了她,两年后,她的养父病重并迅速恶化成癌症,不久便撒手人寰,养母无力抚养她,但又无处可送,好一番思量之后,无奈地将她送到小滩庵,请老师傅收她为徒。
老师傅给简洁看一本厚厚的影集,并指给她认识广云和广泽。
老师傅说,广云性格要强,叛逆、任性多一点,从小到大没少叫她操心,但她本性善良,写得一手好字,学习成绩更是好到没话说。
广泽是个性情温和、明朗纯良的孩子,几乎不让她多操心。
简洁看着照片中的广云和广泽,只觉眼前一亮,她们都是五官精致、肤白貌美到令人赏心悦目的女孩,并且满脸的胶原蛋白,广云冷艳,广泽清新,即使削去了头发,也依旧貌美如花,出尘脱俗,令同样作为女人的简洁心生嫉妒。
简洁翻完整本影集,发现广云师傅只有几张剃度后的留影,而广泽师傅,垂髫童年、马尾少年,应有尽有,一路走来的每一瞬间留影都温暖满满地微笑着。
简洁陷入了沉思。
一周后简洁回学校,后来她又去了两次小滩庵,给老师傅送去一些东西,没有长住。
第二学期简洁便成了小滩庵的常客,隔三差五便要过去住上几天,给老师傅煲粥、熬冰糖雪梨汤、陪她聊天、一起捻灯芯,或者各做各的事情互不打搅。
寒冬过后,天气转暖又渐渐炎热,老师傅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教简洁担忧,简洁觉得她长年带病还食素,营养不良,她真怕下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会杀死这个长年肺病的老太太。
有一天简洁站在弥勒佛面前,看了佛祖很久,突然她转身去找老师傅。
“我觉得你可以吃肉!”简洁冷不丁地说,表情严肃而认真。
老师傅有些诧异,然后忍俊不禁:“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身体太差,营养不良!”
“我是出家人,和你们不一样。”
“出家人也是人,人要没了,还拿什么来信仰佛?供奉佛?肉有生命,素也有生命,为什么准吃素不准吃肉?”简洁扶老师傅坐好,自己搬来一只小凳子坐到她面前,“再说了,活佛济公济世救人,他不也‘酒肉穿肠过,我佛在心中‘吗?”
简洁认为,佛是仁慈,也是大义。
那天,简洁和老师傅心平气和地坐在佛堂讨论出家人该不该吃肉的问题,老师傅真是拿简洁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只好好笑地“呵呵”了。
“暑假我得回成都,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暑假之后我一回学校就来看你,我给你熬青笋瘦肉粥,就这么说定了!”
那个夏天,暑假快要到来的时候,简洁和老师傅愉快地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