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没有回答安歌的问题,他闭上眼,就像是一棵老松一样,彻底沉默了。
从江北到京都,去时,安歌是第四天到的京都,在回京都时,云清的马车显然要比程舒志的马车快上不少,第三天下午,他们把便到了平安镇。
这三天时间里,安歌想方设法要从云清口中套出迷魂术的修炼方法,云清自是一副屹然不动的样子,应付着安歌的百般纠缠。
眼见着马车进了平安镇,安歌心里生出一股巨大的惆怅的失落,云清知道她的底细,她却不知道云清的底细。
她到京都来,为的是寻找程舒志,到了平安镇,她便该和云清分道扬镳了。此一别,许和云清便再也不得相见。
和这个小道士能不能再见面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这个小道士晓得迷魂术的修行方法,得不到修炼之法,才是最让安歌惋惜的一件事。
马车往平安镇深处行驶了一会儿,安歌留心着四周建筑,她估摸着距离平安镖局越来越近了,终于不舍得开口道:
“道长,我该下车了。”
云清眼皮子也没抬一下,高喊一声:“四儿,停车!”马车便稳稳当当地在下一个路口停下来。
安歌从怀里摸出仅有的二十两银子来,递给云清:“多谢道长一路上的照顾了,道长日后若是有需要,来平安镖局找我,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必然相助。”
云清虽闭着眼,却十分准确地银钱推回去:“钱财于我乃是身外之物,姑娘还是收回去吧。”
安歌犹豫着把钱收回去,试探问了最后一句:“迷魂术?”
云清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安歌,再把眼皮子给闭上,“我学不了迷魂术,脑子里既然不记它的修习之法,之前说了咱们有缘,你放心,回头我翻到了迷魂之法,自然派人把它送来给你。”
安歌一下子喜上眉梢,连连谢过云清,欢快地下了马车,一路哼着小曲,不时回头朝渐远的马车挥挥手,蹦蹦跳跳地朝平安镖局走。
她头顶还戴着帷帽,穿的衣裳换了一身鹅黄色的,颜色是活泼的颜色,她的动作也是活泼轻快的动作,直到她来到平安镖局门外。
镖局的门锁着,秋风刮起来,刮落树叶,树叶在镖局门口积了一层,看得出来,镖局里已经有段时间没人住了。
活泼的动作停住,她变得安静下来。
平安镖局里没有人,她该到何处去找程舒志?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想的是,如果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人手一个手机,那就好了。她就可以给程舒志打一个电话,问问程舒志在哪里。
踩着落叶,安歌慢慢地走到镖局门口,她低头扫了扫台阶上的落叶灰尘,坐到台阶上,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扭头朝京都的方向走。
八月十六是殿试,今儿是八月十八,如果程舒志顺利通过了殿试,那就该留在京都,等待接受陛下任职才对。他不在平安镇是好事,不在平安镇,便说明他十有八九真的中了状元。
安歌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走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一辆去京都的驴车,她一颗心惴惴不安地坐上驴车。
驴车走得不算慢,但和云清的马车比起来,还是要慢上很多,驴车的车夫似乎是踩着点儿,不早不晚,正好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到了京都,他如果再送安歌进程,今夜便出不来了。
安歌给了车夫一两银子,跳下马车,快速跑进城里,她前脚刚进城门,后脚“砰”一声,城门便无情关闭了。
站在门洞里,安歌开始茫然地环顾这个偌大的京都。
她就算是到了京都,暂时也无处可去。她不知道程舒志在何处,安府也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处。
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城里,这个繁华热闹的地方,这个本该是她的家、她的归宿的地方,却突然让安歌觉得,自己就像是没有根的浮萍。
她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抬脚朝里面走,刚走了几步,刚刚关闭的城门“嘎吱”一声又开了,门开了两人宽的缝,便有一个人纵马从城外飞驰而入。
安歌回过神时,快马擦着她的肩过去,虽然没有撞到,但是安歌躲的过于仓促,不慎摔在地上。
她今天穿的衣裳是十分合身的,身材又娇小,一倒下,就像是一只鹅黄色的蝴蝶,帷帽撞到地,也撞歪了,露出半张脸来。
露出的半张脸是白嫩的皮肤,小巧的鼻梁和半抹红唇,精致的像是个瓷娃娃,骑马的人本打算直接走过,不经意瞥见这半张脸,晃了神。
“吁——!”
他勒马回头,装出一副温雅的做派,从马上跳下来,伸出一只大手去拉安歌。
手是削瘦白皙的手,骨节分明,五指修长,掌面上还有两个发黄的细茧,声音也是温柔到虚假的声音,不止虚假,安歌还十分熟悉。
“姑娘,你没事吧?走,我送你去医馆瞧瞧。”
安歌一抬头,果然看到了一张十分熟悉的脸,是孙显荣。
她有些怕孙显荣此时把自己给认出来,一只手作为支撑,快速从地上爬起来,手扶了扶帷帽,快速别过脸去,低声说一句:“不必了。”扭头朝反方向走。
孙显荣是个收不住心的花花公子,眼下孙友志又离开了京都,他在京都没了拘束,更加肆无忌惮。
只见他上前一步,挡住安歌去路,调笑道:“姑娘若是不愿意去医馆,我家中有两个专门给皇帝看病的好大夫,姑娘跟我去府上瞧瞧?”
说着孙显荣的手朝安歌的头上伸过去,显然,他想把安歌的帷帽摘下来,好看清楚帷帽下究竟是怎么样一张脸。
安歌手疾眼快,护住了帷帽,却没防住孙显荣的手往下一掀,白纱掀起的一瞬间,安歌的脸暴露在他的视线中。
“是、是你!”孙显荣一声震惊,不由地愣住。
安歌急忙把帷帽拉下来,扭头要走,孙显荣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住,怀疑地问道:“安歌?”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这句话问过之后,孙显荣突然意识到,现在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他急忙松开手,微微有些害怕地问,“你现在是人是鬼?”
“你希望我是人,还是鬼呢?”
既然被认出,安歌便不打算逃了,她早晚是要和安诗诗见面的,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区别。
她主动掀开帷帽,嘴角勾起一抹笑,逼近孙显荣,她朝前走一步,孙显荣便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害怕地吞咽着口水,略微结巴地说道:
“歌儿,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自然是希望你现在还活着,但你已经被大火烧死了,就安心地到阴间去吧,即便你不甘心,从阴间出来,你也不该找我,害死你的人不是我。”
“啊,你说的对。”安歌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害死我的人确实不是我,但是,她是你的未婚妻啊!”
说着,安歌突然朝前迈了一大步,恨意也窜出心口,“安诗诗的账,我能不能找你来讨呢!”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讨债尽管找她去,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莫要来找我!”孙显荣大喊一声,拔腿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三两下窜上马背,一样马鞭,逃远了。
安歌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低声骂一句:“没胆的孬种。”无视其他人或好奇,或因听到孙显荣的话而恐惧的目光,埋头朝城深处走。
却说孙显荣怕得就像是一阵风,直连奔了三条街,见安歌没有追上来,才松一口气,本打算今夜去听音阁逍遥一夜,胆儿被吓去了大半,也不敢去了。
他径直回了将军府,今日孙友志去北疆时,带走了将军府里大半人,昔日热闹的将军府,他今儿刚进门,便显得冷清得很。
但冷清,也仅冷清了半刻钟而已,听闻他回来了,京都里的文臣武将们,凡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者,几乎全挤到了将军府门口。
他们来,是为了朝贺的,贺的不是孙显荣高中榜眼,甚至这群人,连榜眼、状元、武举这六个字都不敢提。
他们贺的是孙显荣刚刚踏入仕途,今日早朝之上,便被封为了六品从上的昭武校尉。
六品官,在京都就像是虾米似的,一抓就是一大把,独有孙显荣这个昭武校尉,在旁人看来,比陛下欣赏的那个状元还要炙手可热。
原因无他,只因他的父亲乃是孙友志,是大齐唯一一个手握重兵且有实权的将军,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
今夜,将军府门槛都要被人踏平了,另一处的状元府却是门可罗雀,新砌的大门早早就关了个严实,里面两三下人打扫着院子,新晋的状元爷捏着一封从江北从来的信,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形。
信是傍晚才送到他手中的,信上内容只有一条——安歌失踪了。
大壮胆战心惊地站在旁边,随时准备迎接他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