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当年虽然被夺去了兵权,但他的功绩仍在,在朝中的声望仍在,当初家中走水,大火烧干了整座将军府,逃出的人也无一生还,有忠于父亲的叔伯坚持彻查此事,查到孙友志头上,事情便被先帝压了下来。”
安歌不是傻子,余下的话,程舒志不必多说,安歌也隐隐有些明白了。
“人是先帝杀的?”
程舒志笑一声:“火是孙友志放的,人也是孙友志派杀手杀的,至于其中是否有先帝授意,便不可得知了。”
安歌又轻拍了他的背部两下。她读过史书,自是晓得伴君如伴虎,当年程家的势力大,威胁到天子的地位,程舒志的父亲饶是忠臣,先帝也要设法子削了他。
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利和地位,纵容下属,做出过河拆桥的事情,也有可能。
“那你和现在的陛下,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自小聪慧,父亲器重我,我四岁那年,他把我送到先师膝下蒙学,先师乃是大齐有名的儒学大师,门下皇子亦有数名,陛下便是其中之一。”
安歌认真听程舒志回忆起那段过往。
“正是我被送到江北的那一年,家中蒙难,就连我尚在襁褓中的妹妹都难以幸免,偌大一个程家,只剩下我一根独苗。先师怜悯我,将我养在膝下,叔父,也就是平安镖局的东家,叔父辞去了身上职务,也到了江北,日夜守在我身边,生怕我再遇不测。”
“我在江北长到九岁,四年间,孙友志便从三品从下的归德将军,一跃成为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北疆的守卫连同大齐大半兵权,都落到他手中。”
“我心里有恨,恨在心里压抑了四年,直到九岁那年,陛下受传召将离江北时,突然找到我,问我可要报仇。”
说话时,程舒志回想起那时的场景。
宋琅比他年长六岁,十年前,他九岁,无论是个子还是模样都没长开,又沉默寡言,像是个怯懦的小姑娘,而宋琅已经长成风度翩翩的少年。
大齐的江山和皇位,本是不该落到宋琅的身上的。
他非皇长子,论智谋,也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但阴差阳错,京都内四皇子与皇长子争权,皇长子落败,被流放至边关,四皇子暂时得到先帝器重,却又死于恶疾,七皇子也算聪慧,却如何也不肯接手先帝的江山。
先帝病危前,把自己所有的儿子捋了一遍,其余皇子年幼的年幼,荒唐的荒唐,唯有在江北蒙学的八皇子宋琅,勉强可接重任。
于是一道圣旨颁下,宋琅被急召回京。
宋琅离京前,找到了程舒志。当时程舒志心里恨意浓重,他恨孙友志,恨先帝,也恨苍天不公,面对宋琅,他也怒目相对。
宋琅摒去众人,单独和他坐在厢房里,坐在他对面,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小师弟,我知道你恨父皇,程将军赤胆忠心,父皇却多疑,间接害了你全家,这件事是他做的糊涂。”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令堂虽不是我父皇所杀,却间接因为我父皇而死,我父皇欠你许多条命,如今他时日无多,今生难偿还,父皇虽将驾鹤西去,但真正杀你全家的人却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小师弟,你不恨吗?”
程舒志瞪着他,说了自他四岁后,对宋琅说的第一个字、第一句话,那便是——
“恨!”
“既然恨,那你想报仇吗?”
“想!”
“那咱们冰释前嫌,待我回到京都,坐上皇位后,你尽心辅佐我,咱们合力杀了孙友志,你觉得如何?”
宋琅伸出一只手来,程舒志想了许久,终于把自己小小的手伸出去,和宋琅握在一起。
回忆结束,程舒志沉默一小会儿,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平淡,继续说道:
“从那之后,我便向先师辞行,跟在陛下后面回了京都。时隔四年,京都内早就没有我的栖身之所,一是为了生计,二是为了掩人耳目,叔父在平安镇建立起了平安镖局。”
“生计?”安歌奇怪地问:“大火烧了的也只有京都一处宅子,你家的家底殷实,何至于到了为了生计,沦落到开镖局的地步?”
“父亲确实给我留下了很大的家业,但树倒弥孙散,程家的家业有大一半都被人强取豪夺了,我得到的,除了江北和平安镇的两处老宅,别无他物了,这两处宅子,还是那些叔伯们拼死为我护下的。”
说到此,程舒志又是深呼吸一口气,捏捏安歌的耳垂:“不过现在,除了孙友志手里的,我父亲留下的东西,我已经悉数从别人手里拿了回来。最多一年,一年之后,骠骑大将军的位置、将军府、北疆的几十万大军,我也要统统拿回来!”
“你方才说,陛下十年前便已经开始谋划如何杀孙友志了,难道你们早就知道孙友志有反心?”
“不是,陛下要杀孙友志,正因为四皇子是陛下一奶同胞的亲兄长,四皇子非病重,而是被孙友志所害,孙友志杀他兄长,他自然要报仇。”
十年谋划,只为今朝。安歌有些呆呆地看着程舒志,这该是何其深的恨,才能让两个人谋划了十年,忍恨谋划了十年。
“我回到京都后,一是为了降低孙友志的警惕,二是为了保全自己,便一直在平安镇深居简出,隐藏自己的实力,并暗中和陛下组建了一个情报组织,用来搜集朝中官员以及江湖中的各种情报,私下笼络人才,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
“所以说,你在平安镇里蛰伏了十年,却在今年突然展露锋芒,你和陛下、大事将成?”
程舒志笑着摸了摸安歌光秃秃的脑袋,点头称赞道:“歌儿果然聪明得很,我们根基已成,孙友志麾下的将领,有一半已经是我们的人,大齐大半兵权虽然仍在孙友志手中,但我们却有了和他分庭抗礼的实力。”
“再者,孙友志早已蠢蠢欲动,就算我们不动手,他最多再忍两年,自己也要动手了。前段时间,北疆倭寇犯境,孙友志便借机提出要带孙显荣一同回到北疆,名为让孙显荣历练,实则是要回去招兵买马,养精蓄锐。”
“那陛下把他们放回去了吗?”安歌赶紧问。
“陛下在位十年,看似对朝务漫不经心,实则精明得很,若是把他们父子俩一同放回北疆,无疑于放虎归山,孙友志虽然离京了,孙显荣却被留在京中。”
“那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安歌不安地问:“照你和我爹的说法,孙友志谋反是势在必行,朝中其他官员尚不可知,至少我伯父也参与到其中。孙友志手握重兵,到时他如果真的谋反,你们该怎么办?”
“没这么容易。”程舒志解惑道:“北疆的军队虽然都是精锐,孙友志又有大权在手,但他的亲信并不多,许多将领都是当年跟着我父亲从沙场上杀出来的,他们可以听命于孙友志抵抗外敌,但不会乖乖听从他的话,发兵京都。”
“孙友志想谋反,就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由头,无故谋反,只怕他还没到京都,脑袋就先被北疆的忠将们砍下来了。”
安歌琢磨着程舒志的话,问:“那他会怎么做?”
“不知道。”程舒志摇头道:“或许会故技重施,像当初用在先帝身上一般,朝陛下身边塞两个美人儿也说不定。”
“美人计?”安歌噗嗤笑出声来,“那你们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吗?”
程舒志不肯再说了,他一戳安歌的脑袋,道:你个小丫头,问这么多做什么,朝政上的事情,跟你没多少关系。我同你说这些,只是想提醒你,京都开始不安宁了,让你小心些。”
“尤其现在孙显荣对我敌意十足,虎视眈眈,你跟在我身边,注定不安宁。”
安歌无赖似的拽着程舒志的胳膊,撒娇道:“不安宁就不安宁了,反正我待在你身边就安心得很,就算京都闹翻了天,我也要留在这儿,跟你在一起。”
她的话让程舒志心里生出一股暖流,程舒志握住她的手,紧紧攥着,“你放心,无论如何,咱们都不会出事的,明年这个时候,咱们还要成亲,成过亲后,咱们还要生一堆娃娃,过上百年。”
安歌郑重地点着头,她抱住程舒志,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在他耳边认真地也珍重地说道:
“你没有家人,以后我便陪在你身边,是你的家人,一辈子都是。”
这样简单不花哨的话,落在程舒志耳朵里,却是最中听的。如果说之前程舒志的心对安歌还有些许保留的话,此时此刻,他的心则是完完全全的,对安歌全部敞开。
在感情上,程舒志是个笨拙的人,也不煽情,他笨拙地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此时的情绪,便只是由安歌抱着,安歌抱够了,要松开手,他却还是紧紧抱着,不舍松开也不想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