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白棠极少安静的共处,自我回国后,这还是第一次。
我们拥有一种默契,一种和血缘和亲情都无关的默契。它来自六年的点滴相处,来自随遇而安的时光,来自爱与恨中间的无人定义的情感。
“你说的对。”我道。
“什么?”白棠躺在摇椅上,无意识的询问。
“你跟那个老师说的,瞒着小孩没什么好处,他自己会看出来的。”
“我说的对,你还跟我吵。”白棠翻了个白眼。
幼稚死了,我心想,二十六岁的人了,还跟六岁似的,抓着别人小辫子不放。
“拜托,那种情况下,你跟老师顶什么,有什么好处吗?”
“没什么好处的话就不说了吗,全世界都跟你一样,那不哪哪都是马屁精。”
“讲真的,要不是你唱歌好听,这张嘴早八百年就被人缝住了。”我对着她比了个中指,她立马从毯子里伸出手来,回了我个中指。
“我走了,冰块和粥在你床头,你记得喝。”我懒得跟她争执下去,起身欲走,没想到,白棠裹着毯子也跟着我出来了。“你跟着我干嘛?”
“我喝酒了不能开车。”
“所以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打开车门,靠着我的亲儿子——阿斯顿马丁。
“你把我送到我公寓那儿呗。”她忽闪着大眼睛,完全看不出求人的态度。
“住家里不好吗?跑过来跑过去还不够麻烦的。”
“这么好,你怎么不住下?”她反问我。
“这又不是我家。”我说完,白棠悠悠的打了个酒嗝,眼神平静的看着我。
那一刻,我从她醉醺醺的眼里看到了很多相似的东西,那种漂泊的、虚浮的悲哀。我想,我对这个院子的表述一直不大准确,这算不上白棠家的院子,这是白言家的院子。
只有白言,是完完全全拥有这个家的人。我和白棠,只是失去了根的草,在水流里飘来飘去,从不停下,从不歇息。这个秋天开雏菊,夏天和春天开玫瑰的院子只称得上是避风港,算不得故乡。
“上车吧。”我陡然生出无法排遣的悲悯感,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如果说,上车前我还有点悲悯感,上了车我就只剩下悲了。
“你要是敢吐我车上,你就死定了。”我咬着牙根恨恨道。
“唔……”她鼓起的腮帮又消失下去,看的我心里一阵恶寒。
为了行车安全,不让自己提心吊胆,我走走停停,终于找到一个有垃圾桶还能停车的地方。
“快去吐吧。”我刚给她开了车门,手机就传来了催命的噩耗。
“赵老爷?谁呀?”好奇心爆棚的白棠连吐也顾不上了,扒着我手机要听‘赵老爷’是谁?
“你浑身都是酒味,离我远点。”我伸手把她扒拉开。但机智如白棠,立马打开了车载蓝牙。
“小白总,最近忙吗?”‘赵老爷’饱经沧桑的烟嗓就在整个车厢扩散开来。
“不忙,赵总,有什么事儿吗?”
我捂着白棠的嘴,生怕她张嘴坏我的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好久没见我家丫头了。你也知道,我就这一个闺女,她这一走,我总止不住担心啊。”
“敏敏在我这儿挺好的,工作也很努力,你不用担心。”
“小白总的公司我当然信任了,工作嘛,朝九晚五的就行。就是这吃的穿的我老是不踏实。”‘赵老爷’典型的宠溺式家长,恨不得吃喝拉撒全给包办了:“以前她在外边留学,我还能请几个保姆照顾她,现在她自己一个人,我……”
赵老爷在那头长篇大论,白棠在这边大吐特吐。我一人对付两个,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小白总,你懂不懂,就是那种……啧……那种父母……唉,担心啊。”
“赵老爷对赵小姐的关心我都懂,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开的。这样吧,我明天正好有空,要不您上午受累跟我约个地方,我让赵小姐跟您见个面,说不定聊聊就和好了。”
“也行,但是不能约上午,敏敏最喜欢睡懒觉,早起她心情会不好。我们约下午,下午天气好,正好约到高尔夫球场。”赵老爷百般为自家闺女计划。
你闺女自打进了我公司就没一天不早起的,还心情不好,就算有起床气也得被coco骂没。
“行,那您发我地址,我明天准时到场。”我拍拍白棠的背,连连应承道。
“好好好。”赵老爷高兴的不得了。
“那赵总,我先挂了。”
“唉,等等,你刚刚叫我什么?”赵老爷突然回过神来:“赵老爷?”
“没有,您听错了,再见。”我赶忙掐断电话,拍拍胸口,安抚吓个半死的心脏。
白棠吐了个干干净净,就剩胆汁了。
“赵老爷?我还以为你被包养了呢?不是我说,你也真能管闲事,家庭和睦你也要管。”白棠坐回副驾驶,嘴叭叭的就没停过。
“你以为我想管啊,赵老爷思女心切,一天两通电话,早上问他姑娘睡的好不好,晚上问她姑娘吃的行不行。晚接几秒,就怀疑她女儿出事了,我要是不接,他还不得直接找上门。”
“那你找这个麻烦干嘛,让赵敏敏爱上哪上哪去?”白棠说这话的时候潇洒的不能行,丝毫不知人间疾苦。
“赵老爷的小舅子在青州做的是贸易出口,我管的不是赵敏敏,是进出口的贸易线,一年上千吨的货运量,从青州走至少节省两千万。”
我给白棠讲了一连串这里面的利益黏连,但这丫头最后很是不屑的回了一句:“我还以为什么呢,原来就是拍人家马屁。”
我甚至没法辩驳,因为我的的确确是在拍人马屁。
“不然你以为你爸跟我参加那么多宴会做什么,说好听点叫社交,说难听点就是一群人拍另一群人的马屁。你这辈子生的好,所以别人上赶着给你好资源,拍你的马屁。像我这样生的不好的,就得拍人家的马屁。”许是我说的过于直白,白棠的表情很受打击。
“当然,拍马屁也得有资本,空手套不来白狼。赵敏敏为什么愿意来我公司,那是因为我做的好。同样的,那些烂片一大把的导演让你去演电影,不管开多高的片酬你也不会去。这就是没资本的拍马屁。好好学着点,别动不动就跟人吵架,把同事全得罪光。你爸现在管你一时,往后呢,早晚都得靠自己。”我苦口婆心的跟她讲这世间的人情世故,如何低头保全羽翼。
“按你这么说,除非傍大款,不然想往上爬都得拍人马屁。”白棠对我的说教嗤之以鼻。
“你以为傍大款就简单了?”我笑她单纯过了头。
“能有多难。”白棠不屑一顾。
“别人我不知道,单看我妈,跟你爸结婚十多年了,到现在还被某些人说成小三。四十岁生下白言,别人就说她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了。但事实你我都清楚,她早就结扎了,怀孕是意外。”
我第一次在白棠面前说这些,想将九年前没敢说没能说的全讲给她听:“你奶奶那个人重男轻女,白言正好是个男孩,他要是个女孩,我妈怕是要被你那些亲戚挤兑死。她不也是巴结着人过日子,因为你爸是个孝子,她得巴结着你奶奶,因为你爸疼你,她就得巴结着你。你掰开你的脑子好好想想,我妈刚嫁给你爸那半年,你是怎么骂她的,她跟你计较过吗?”
“我都说过对不起了。”白棠少见的低下头,随即反驳道:“再说了,要不是你骗我那大半年,我能那么恨她吗?说谎精。”
“以后你好好骂我就成,别给我妈甩脸,她不欠你的。以后我怎么对你爸,你就怎么对我妈,别跟小时候似的,成天任性妄为。”我说的酣畅淋漓,心中的郁结一吐为快。
“自从我知道那件事后,我就没再乱发脾气了好不好?”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两只手紧紧的绞在一起,心虚的低下头。
“最好是这样。”我喃喃道。
说起那件事,悲悯感掺杂着羞愧,再次占据了我的心头。
白棠白棠,人如其名,做了半辈子的傻白甜。这个富家千金从小含着金汤匙出声,外貌品行都没得挑,任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句别人家的孩子。生活富足,父母恩爱,家庭和美,虽然有一个重男轻女的奶奶,但好在姥姥姥爷疼她,舅舅又是当她是亲闺女,所以过的很是平安顺遂。在年幼的我眼里,白棠的家庭就是书里写的完美家庭。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开始,白棠母亲只是身体不舒服,三天两头的住院。后来,她的病情渐重,我就没有在除医院以外的地方见过她,再后来,一夜之间,白棠就成了没妈的孩子。她这棵温室里的幼苗,第一次经历人间的风雪,便如此猛烈。
她反叛、撕扯,向命运宣战。她激烈的对待生命的外来者,她痛恨继母,痛恨我,痛恨父亲,痛恨那些把她隔绝在温室的骗子,在她的暖棚里,只剩下已逝的母亲。
然而,老天没有放过这株可怜的幼苗。那是一个普通的午后,继母像往常一样切好水果,给两个孩子送去学校。她刚刚出门,偷偷逃课回家的白棠便钻进书房,用自己的生日打开了父亲隐藏很久的保险箱。
那里放着白棠母亲的遗物,一些价值不菲的首饰和两份遗嘱。她原想带着这些东西离家出走,彻底远离这群虚伪的骗子。
可是,她发现了另一个东西。一个被紧紧包裹了十几年的骗局——她亲生父母的离婚证,日期是她两岁那年。突然间,一切都变了样。
“妈妈身体不好,爸爸打呼会吵到她睡觉,所以才会分房睡,棠棠不要想多了。”她的父亲如是说道,只是没想到,这一分房,便是十多载,她母亲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差。
“我跟你保证,我没背叛你妈妈,我跟你玉姝阿姨真心相爱。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跟她结婚。”
“你怎么保证,我妈她死了,她没法说话了。”十五岁的白棠哭喊着走远了。
他当然能保证,这张离婚证就是铁证,他只是不敢承认自己骗了她。她的父母在她两岁那年就离婚了,维持了十三年貌合神离的婚姻,给她演了一场大戏。
从那以后,白棠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这株温室的幼苗不再踏足人间,更不让任何人进入那暖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