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再说话,她转过脸,将目光投向窗外,不再看我。
这不是我第一次用这种方法结束争吵了,但它百试百灵,屡试不爽。因为这是她的污点,一位自私的母亲的罪证。她为了自己的幸福纵容自己的女儿撒谎、欺骗别人。
“白言在等你回家,你跟白叔叔和好吧。”我把车停到了白家门口,递了把伞给她。
母亲没再说什么,她只是微微躬起背,举着伞,一步一步的离我远去。
她没留我吃饭,更没留我住一晚。她心里清楚,那些陈年旧疤已经被揭开了。那些表面上愈合的很好的伤口,背地里全是腐烂的脓疮。不管如何修弥,它都泛着撕心裂肺的疼。
母亲走了,我耳边的轰鸣却没有消失。
“不会吧?”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异常的温度灼到了我的手心。
我熟练的从小抽屉里摸出温度计,忍着偏头痛开到了医院。
“还真‘中奖了’。”昨晚给我包扎伤口的医生调侃道。“你也是,伤没好淋什么雨,不要命了?”
“我不是淋雨,是路上有车祸,我下去看才……”我说话的语速渐慢,多说一个字都觉得疲惫,最后便不说了。
“行了,你快躺下吧,三十九度二,必须得打点滴了,打电话叫家属来陪同吧。”医生直接把我按倒在病床上,也不管我还说不说的上话。
我摇了摇头,道:“没有护工吗?”
“有倒是有,不过……昨晚两个大帅哥来陪你看病,今天怎么一个没见着?”
我现在的状态已经听不太明白医生的话了,我只是机械的摇摇头。
“行了,你睡吧,我一会儿找护工给你扎上针。”
得了允许,我不再强撑,抱着棉被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我儿子,他在后面,救救他。”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些,隔着层层叠叠拥挤的人潮,我又瞥到了那滩触目惊心的血水。
“真可怜,这么小,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
“这人也真是的,开那么快。”
“嘘,别说了。你看救的活吗?”
“救什么呀,从车里拖出来就没气了。这都四五分钟了。”
“那岂不是没救了。”
“嘘嘘嘘,可不能这么说。”
嘈嘈杂杂,哭声和议论声喧天,我站在外圈,和那位父亲隔了一整个人间。
“冷吗?”我矗立在茫茫的雨雾中,背后站了一个人。
“冷。”我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答道。
“那我抱抱你吧。”他靠在我的背后,轻伏在我的耳边。
我摇了摇头。那位父亲的嘶喊声更大了些,像一场飓风掀翻了世界。
“为什么不?”
“我……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呢,白笙?你到底在怕些什么?
“你知道的,告诉我,你为什么不?”
“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你记得的,到底是因为什么?”
突然,一个恍神,我看到了苏州老家的那棵槐树,垂垂老矣的耷拉在墙角,一副挨不过今年冬天的模样。
外公得了像风箱一样总是呼哧呼哧不停的肺病,总是吓的我半夜惊醒。
“小笙,要记得听妈妈的话。”记忆里,外公走的很安详,他躺在摇摇椅上,叶子一落,既带走了老槐树,又带走了他。
不,不是这样的。
我蒙着自己的脑袋,轰鸣声像震荡了好几十年那般,挥之不去。
“小笙……小笙……”
“外公……”我叫喊着,奔向那只摇摇椅。我越跑越近,越近越觉得那不是摇摇椅。
“快点,病人心脏骤停,急需抢救。”突然出现好几个人,把我拽离了摇摇椅。他们把大堆的电线和管子插到了外公虚弱的身体上,不停地按压他的胸口。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叮的一声,是心电图重新有波动的声音。
我猛然发觉,摇摇椅不是摇摇椅,它是张被医生按压的不住摇晃的急救床。
“小笙,要记得听妈妈的话。”外公把我叫到身边,摘掉氧气面罩也要跟我说话。
“好好,小笙听妈妈的话,外公要快点好起来,陪我去参加家长会。”我趴在他的胸口,听呼哧呼哧的声响。人生第一次,我觉得那声响动人非常,什么都听不到才是最恐怖的。
“小心,转弯,转弯。”医生的尖叫声响起,穿越20年刺破了我的耳膜。
1999年10月9日,苏州元丰县发生一起救护车侧翻事故。据警方分析调查,车中有一名司机、两名医护、一位病人和六岁女童。除女童受轻伤外,其余四人全部身亡。
“小笙,要听妈妈的话。”外公躬着背,将我牢牢的护在身下。
我像小动物一样匍匐在地上,上面是外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漫天的血沫从他的肺里咳出,溅的到处都是。不止这些,好多血,谁的都有,混在一起,黏糊糊的浸湿了我的脸和头发。
“外公,好多血,我害怕。”我哭喊着,哭喊着,被外公蒙住了眼睛。
人失去了视觉,就不大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了。
可能是十秒,也可能是十分钟,还可能是十个小时、十天、十年、一辈子。我被人从背后拥抱了一生,从温热到冰凉,从生到死,他一直抱着我。
原来,我不愿被人拥抱,不是因为开背很疼,而是,我已经被拥抱太久了。
“不要哭,不要哭。”我背后的人道。
我的眼泪混着倾盆大雨肆意挥洒,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哭外公,又或者哭那个五六岁大的男孩。
我忘了,我疯了,我只管哭。
“求求你,不要哭了。”那个附在我耳边的声音乞求道,好像跟我一样哀伤。
“不要想了,快醒过来。”他呵斥着,从后面紧紧的抱住了我。
如同普罗米修斯被鹰啄食了肺腑,背部的紧拥感让我从一层又一层的梦里惊醒。像水里浮沉已久的美人鱼,第一次嗅到陆地上的空气那样大口大口的喘息。
“喝点水。”
那不止是梦,里面的声音是真的。
郁凛举着杯子一口一口的把水喂给我,这才让我恢复了几分清明。
“你怎么会来这?”我仰靠在床头,轰鸣声已经消失了,可心脏被紧揪的痛感还在。
“这袖扣,它不止一千二百一十三吧?”他从口袋里掏出来那个小丝绒盒,无奈道:“我想了想,还是要现金好了。谁知道跟你打电话,被医生接了,所以,我就来这了。”
“谢谢了。”我将汗湿的头发撩至耳后,试图在他面前找回一点形象。
他没作答,转而问起别的:“你好像很容易生病?”
“我从小就身体差。”我平躺着,偷看他微微涌动的喉结。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