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开了。”母亲提醒道。
我恍然回神,将面条坠入锅中,清澈的水立刻变成浑浊的汤,在冷白色的顶灯下,泛着没什么食欲的光泽。
coco曾点评过这道料理:“不怎么好吃,运气不好还会有蛋壳。”
这时我总会回她一句:“挑什么挑,我妈吃了那么多年都没说什么,爱吃不吃。”
想来,还是母亲宽容我。
我用长筷搅动面条,让激流和高温分开它们。
“那个人……他知道我的存在吗?”我毫无征兆的发问,气氛顿时像锅里的水一样沸腾,咕嘟咕嘟的冒个不停。
母亲用手支起额头,痛苦的按揉自己的太阳穴。她保养的极好,但到底年龄大了,这一蹙,眉川立刻涌起好些沟壑,填不平的忧愁。
“小笙。”母亲有些悲戚,她绵长的喊我的名字,带着些许求饶的意味。
“他有老婆你知道吗?”我平静的将鸡蛋打入面汤里,静静的等它成型。
“别问了。”
“他还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儿子。”
“够了。”
“他老婆知道吗?”
我一动不动的盯着灶火,不将片刻的视线施于母亲,我很怕看上一眼,我就像前二十七年那样心软,然后任由这秘密掩盖一生。
“你是小三吗?”
人生有些时刻,嘈杂要比安静跟让人心安。沸水咕咚,同时敲打我们两个人的窗棂。
面熟了,我关了火,让窗棂变得宁静,一切声音都变得有迹可循。我望着母亲,母亲低头看着地面。
“小笙,对不起。”她在向我道歉,满载乞求和卑微。
我没说话,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过了好久,她幽然道:“但我这辈子,我只对不起你一个人。我不欠姓鲁的半分,是他对不起我,他永远都对不起我。”她抬起头,微红的眼尾是惯有的自尊和自傲。
外婆说过,如果不是我,母亲绝不会止步于此。她会读完大学,去往更广阔的远大前程。
“他欠你什么?”我从未像此刻这般平静,平静的像玄关的花瓶,几十年也不一定挪动,最后落下一圈灰扑扑的尘印来。
母亲并未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从早就出汗的手心里摸出一张休学单。
纸张年久,焦黄一片,字迹模糊,但依稀看的出内容和红印章。
“他大我十岁,是我读大学时候的老师。”母亲倦然道,像一只飞了太久的候鸟,总也得不到休息的时候。“没人知道他已经结婚了,他才三十岁,还是一位很年轻的老师。”
三十岁的已婚老师窃取了二十岁少女的青春,以爱之名,编织了一套紧密而契合的笼子,困得候鸟插翅难逃。
母亲的故事远比我想象的更复杂。
“你说我爱他吗?当然爱。”母亲自问自答道,言语越发大声,细听下来好似争吵,“我爱的死去活来,恨不得生生世世都跟他在一起。甚至在知道他已经有家室之后,这爱也分毫未减。”
“我恨不得一刀杀了他,但凑到胸口又不舍得。我质问他为什么要骗我,他说他爱我。”
“我信了,我放下尊严和道德,我求他离婚,求他带我离开南京。”母亲面上露出凄苦,挣扎、无奈、和恨意,“可他怎么舍得呀,一个穷小子靠着老婆娘家才在南京站住了脚跟,他怎么敢走。”
当年的故事太远了,就连陆之行也没查到这一层。我只觉的错愕,怅然一时后,又觉得那干净的外皮下的污垢让人作呕。
“他一次又一次的敷衍我,欺骗我,跟我说过两天、下次、等一会儿。就这么拖着,我还天真的以为他在打算离婚的事情。”母亲自嘲的笑了,她那蹙起的眉尖慢慢平复,随之染上了滔天的怒意,“直到,我发现,他根本不止我一个。”
我愕然的后退半步,不小心撞碎了手台边上的金色鎏边的瓷碗。随着啪嗒一声,金色白色四分五裂。
“我下了狠心,跟他撕破了脸,向学校揭露他品行不端,和学生乱搞男女关系,结果你猜怎么着?”
我握着休学单,耳膜上像扎了刺,听什么都轰鸣。
“学校为了声誉,弃车保帅,不仅让他赔钱私了,还用毕不了业威胁我不要声张。”
恶心透了,我的胃在胸口上下搅动,闷闷的说不出话来。
“我告不到警察局去,也见不到他老婆的面。而听了风声的同学们,都在指点我品行不端。”母亲将二十多年的怨恨倾泻,满载不甘和苦闷。
“然后,你就来了。”她笑着,却比哭还要难看,“医生说,我严重贫血,不能打胎,所以……”
所以,我才不被祝福着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我生来没有父亲,所以,我才混混沌沌的过了二十七年。
我没法想象那个年代下,母亲承受了怎样的压力,听了多少流言蜚语才生下的我。我更没法想象表面上受人尊敬、睿智可亲的大学老师,内地里却是腐烂到骨子里的不堪。
然而,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这张休学单,它为一份虚名,将一个女生的锦绣前程全部断送。
我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真相,却如坠阎罗地狱。四周火旺,把黑的白的,明的暗的,全烧了个干净。
我哭不出来,也说不明白此刻的感觉。我只是机械的把锅里早已坨掉的面条倒进了垃圾桶,将盥洗池的水开到最大。
“面坨了,我再给你做一份。”我拧开灶火,让浑浊的面汤重归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