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济出身寒门。先祖于东汉末年的黄巾之乱,干戈扰攘,田地荒芜,无粮可食,只得被迫抛弃家园,迁徙流离。千辛万苦到达一地,没来得及喘息,又受当地土豪乘机欺凌,军阀相互攻伐,战火弥漫,只得再度四处逃难当流民,与家乡愈距愈远。诗中所描述的是最好的写照:
携白首于山野,弃稚子于沟壑;顾故乡而哀叹,向阡陌而流涕。
到了朱济祖父这一代,辗转栖身于洛阳陋巷,早已不知家族原籍,最早来自何处。
朱济父亲早逝,留下他与寡母孤苦相依。虽然寒窗苦读,自恃颇有些才气,却生不逢时,又缺乏家世背景,在门阀观念极重的社会,只能慨叹自己有志难伸。
西晋沿用曹魏时代创立的“九品中正制度”,创始这个选举制的用意是在谨慎选才,以矫汉末滥选之弊。
这个制度本意是用来品第人才优劣,不是用以品第门阀高卑的,所以制度初立时,并没有把家世列为选才唯一的条件。起初中正品藻人才,还能依据乡党清议,但因被任命为中正的人物都是豪门仕族,逐渐有党同伐异,擅以喜怒升降的情形出现。
西晋以后中正制度便转变为强宗大族所把持,成为高门贵族巩固政治权力的工具。权贵子弟依恃家庭地位、经济势力及社会关系,轻易获取声名,膺列上品,愚者因门高而得拔擢,贤者因第寒不得升迁,权门在这种制度下占尽上风。寒士的进身之阶,则完全操在中正手中,缺乏与权门抗衡的力量,演变到最后,终于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
世族秉承士庶天隔的原则,孤芳自赏,不与寒门为伍。他们在政治上有父祖余荫作为凭借,可以“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因此贱视军旅武事,多与戎旅隔绝。寒门庶族则投身军旅,作为他们进身的阶梯。
朱济自觉与军旅无缘。仕途难进,他转而刻意作文,想以翰墨为勋绩,以文章进身。当年曹丕重视文学,把诗文才气纳入选才的范围内: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身为皇帝,曹丕极人世之崇荣,却依然感到帝王将相、富贵功名很快便是过眼云烟,真正不朽可以留传万世的,只有优美华丽的文学。
遗憾的是朱济其生也晚,没能赶上正始诗赋欲丽的好时光。以诗文进身不成,朱济平日练就的一手字体劲利的隶书,终于派上用场,使他成为专门代人抄书为业的经生。
随着纸张普及,渐渐取代了用贵重的缣帛和竹简来书写。到了朱济这一代,用纸书写已经蔚然成风,由于纸张便于抄写,文人著述不断,为私家藏书提供了基础,出现了不少专为收藏图书而建的藏书楼,取了典雅的名称,如“精庐”“谢氏书仓”等等,有些藏书家还允许读书人借阅。
由于书写材料和工具的推广利用,书籍可以大量的抄写流传,形式上还是因袭帛书,做成卷轴,最为人称道左思的《三都赋》,豪贵之家争相传写,使得洛阳为之纸贵。
朱济抄书用的纸是经过黄檗汁处理过的,黄檗浸泡在水中,和煮过的汁液把纸染成黄色,一来为了美观,二来也防虫蛀,染过的纸还不易腐朽。他为一位藏书丰富的高门仕族抄录经史图书。五胡乱华,胡族入侵洛阳时,把他引以为豪的藏书楼焚毁了大半,他雇了几十个经生重新抄写战火中抢救出来的残存的五经百家,朱济是其中一位抄书者。
为了逃避现实战乱的悲惨恐怖,坊间神仙和志怪小说广为流行,出自道家方士之手的神仙小说,大都是自神其教,鼓吹虚无升天寻仙,求仙得道的故事。志怪小说的作者则都是文士,他们搜奇猎异,神话传说,民间传闻异事无所不包,发挥想象力,以华丽的文辞,生动的形象描绘变化多端鬼怪灵异,或人鬼相恋的浪漫故事,自娱娱人,把读者带引到一个灵虚幻境,当作一种虚妄的精神寄托。
为了忘却外面世界的纷扰厮杀,朱济终日沉湎于侈谈鬼神,称道灵异的小说里。
正值青春年少的他,读了《清溪庙神》,小说句句写情,婉转清丽的文字,令他神驰不已:
清溪神姑耐不住庙里的清寂,秋夜嘉月,为怅然思归倚门唱曲的赵文韶哀怨歌声所感,遣着青衣的婢女邀请酌酒相叙,神姑自解裙带系箜篌腰,唱:
……丹草寸意,悉君未知……何意空相守,坐待繁霜露……
歌毕,夜已深,遂相伫燕寝,竟四更,别去。
隔日赵文韶到清溪庙,看到神座上有他相赠的银碗,起了疑心,屏风后箜篌带缚如故,细看祠庙中的女姑神像、青衣婢都是昨晚所见。
赵文韶见之,气绝身亡。
小说的结尾令朱济怅然若失。
却有一篇关于离魂的有着美满的结局:
石氏女偷窥来访的同郡美男子庞阿,心悦之,以心相许,拘于礼教,畏于父母,不敢公开这份私情。情思难断,灵魂出窍到庞阿家与他相聚,被妒心奇重的庞妻发现,将石氏女捆绑送回石家。半路石氏女化为烟气而灭。石父被告此事,又惊又怒:
“我女都不出门,岂可毁谤如此?”
石氏女追求情爱如此痴迷,心驰神往,庞妻死后,她不必离魂就可和情人厮守了。
情节奇诡怪诞曲折的《阳羡书生》反映了人们对超现实的幻想和向往:
识神奇异术的书生因脚疼躺卧在路边树下,从口中吐出珍馐美食,又吐出一个美女与他共饮作乐,女子因思念情夫,也吐出一个男子,那男子另有新欢,又吐出一女子。等书生醒觉后,将这几个男女依次纳入口中。
朱济听一位佛教徒说:这篇小说是根据佛经故事改编的。他注意到坊间开始流传天竺传来的佛经故事,文士喜欢新奇,用梵志吐壶故事蜕化为中土小说形式。那位佛教徒给朱济看三国吴康僧会翻译的佛经:
“佛陀《譬喻经》云: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拄杖而去。”
那人还给朱济说了一个僧人入笼子的故事:僧人求寄鹅笼中,竟能在笼中与双鹅并坐不惊,可见其神奇。
佛教故事不受时空观和现实生活的约束,天马行空,想象力非凡。圣典描述的上有三十三天,下有十八层地狱,恒沙积劫,无边无际,它对抽象哲学的思辨,是过于入世、重视实际现实的儒学所欠缺的。佛教小说就宏廓宇宙观的变转幻化,产生新的意境,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创作题材,比起道家方士鼓吹升天成仙、肉身成仙的小说,就显得太虚无缥缈不可足信了。
佛教宣扬人死业不死,强调因果报应,轮回转世,比方士宣扬长生不老高明。朱济对佛教小说中的感应故事充满了好奇与兴趣:
如果信徒常年诵读佛经,死后余骸枯朽,唯舌多年不坏;污损佛像,尿洒佛像头上者得病;诵《观世音救生经》,死囚临刑时刀三折而不入……
朱济也为高僧的神迹所吸引,佛陀的大弟子与劳度叉斗法:
劳度叉变作花果盛开的大树,舍利弗唤起旋风吹拔树根,劳度叉化为宝池,舍利弗变作白象把池水吸干,劳度叉先后化作山、龙、牛,舍利弗便化为力士、金翅鸟、狮子王,把前者一一吃掉……
事母至孝的他,读了晱子的故事感动不已:
迦夷国王入山打猎,误射中正在修行的晱子,临终前不忘双目失明的父母无人奉养,感动了佛,得神药死而后生,他的孝道被编入孝子图。
生于乱世,朱济感慨人民饱受灾祸离散之苦,无数生命死于刀枪之下,无故惨遭荼毒,令他不禁寻思生命的意义。他在儒学经术中找不到答案,传统儒家所宣扬的道德伦理,在乱世中无以经世致用,朱济甚至怀疑自己当经生时,每日抄写的四书五经有何用处?
藏书楼的主人不知什么缘故触犯了当朝的胡人君主,死于屠刀之下,豪宅被抄,上万卷图书在一把火中灰飞烟灭,悉数尽毁。朱济眼见显赫一时的王公贵族,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连生命都保不住。他伫立焚书的灰烬中,望着一寸寸缓缓坠落的落日,哀感人世沧桑生灭无常。
他开始到佛教寺庙法云寺听经,寻求寄托。
法云寺是由月支僧人竺法护到洛阳宣译梵本佛经时所建,建筑风格仿照犍陀罗样式,大殿供奉一丈六尺高的佛像。法云寺信徒络绎不绝,都和朱济一样,深受身家性命没有保障的威胁,每天生活在恐惧中,无所适从,只有双手合十跪倒在佛陀前,强忍现实中地狱般的苦难,把希望寄托于来世。
失去生计后,为了奉养老母,朱济开始以为人抄写佛经为业。从法云寺请来一尊佛像,他每日对着佛像抄录《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维摩诘经》等。
托他抄经的居士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奉佛持斋,昆虫草木都不忍伤害。他们相信佛像、佛经有灵神圣不可侵犯,佛像会现神光灵异,佛经可入火不燃,沾水不湿,持诵可降虎伏经,驱鬼消灾,为人间解除危难。奉佛许愿的信徒以圣典经书还愿,希望借此功德超度无明众生,为地狱受苦的灭罪除恶。
请他抄经的信徒,跟他说了佛经的威神力:
一位母亲虔诚信佛,兵荒马乱中,儿子被匈奴掳去,母亲每天诵《金刚经》在佛前祈求令儿子平安归来。被困番邦的儿子最后得到两匹马,从偏僻小路遁归。由于路途遥远,马因力竭而死,只好徒步夜行经过沙漠,双足被荆棘刺伤,痛不能行,忽然一阵风起,不知从何处吹来一张经卷,他顺手拾起,用经卷敷住足伤痛处,创伤竟然平息。
此时老母在家中,正欲取《金刚经》来诵,发现经卷上的纸破裂,有几页不见了。一直等到儿子回家,剥下裹伤的纸一看,正是失去的那几页经。
另一个故事是管盐铁两税的官吏,不听妻子阻止,搭船押运货物,结果遇上暴风,船尽覆没,官吏落水,幸而抓住一束禾秆,于是乘藁抵岸才幸免于死。他抱着这束禾秆说:
“吾之余生,尔所赐也!”
就背负着它寻路而归,借宿河边旅店。隔日解开禾秆晒干,发现中间有一竹筒,劈开一看,赫然内有一卷《金刚经》,店中老妇对他说:
“这是你妻所诵的经。”
官吏不信。
回家后妻子告诉他:
“自从君去后,即请人书写此经,每日持诵,但经已失去十日,因内有讹字,请一僧侣修正,是否此经一查即可证验。”
打开竹筒内的经书一看,果然就是这本《金刚经》。官吏派人到河边寻访客店中的老妇,却无处可觅。
朱济受托抄录一部《妙法莲华经》,请他抄经的居士忧形于色,原来他父亲生前喜用弹弓击杀鸟兽取乐。不久前托梦给儿子,他在地狱受尽苦楚,每天牛头狱卒将几百个烧得赤红像火的铁弹塞入他腹中,令他惨痛难忍,他要儿子为他造一尊观音像,抄一部《妙法莲华经》为他消除生前所造的杀生之罪。
朱济听了为之悚然。以后持斋顶礼西方,抄经时闻到一股檀香味,悦耳的天乐从远方飘来。
一晚持抄《金刚经》累了,趴在桌上睡着了,忽然看见两个穿青衣的向他走来,手拿催命符将他带到冥府。阎罗王呼唤他的名字严厉叱骂他:
“你的阳间寿命已尽,何以尚在人间游荡?”
突然他平日所抄的佛经一一现前。阎罗王这才语气缓和下来。
“此人尚能知道培植德本,损坏他的五官,保全躯体即可。”
命令鬼卒挖他的眼睛放在殿柱上,目光炯炯。朱济捂住自己的双眼惊醒,知道是梦,还是许久不敢睁开眼。
本来每日抄写佛经,受到感化,自行皈依三宝墨守五戒,自以为修持净业,不必出家苦修苦练也可以成佛。没想到无常示现,朱济年迈的老母,有天一如往常起床,中午喝了半碗小米粥,抱怨胸口气闷,上床躺下闭眼,就此不再醒来。
相依为命的老母猝然离世,他痛不欲生。人生是苦海,朱济用毛笔在纸上写一“苦”字,左手抚摸自己的五官:人面如苦字,廿为一双眼眉,眼加鼻等于十,口是嘴巴。他夜夜盼望在梦中与母亲相见,直至读到一篇劝诫世人奉佛向善的小说,描写因心痛而死的赵泰,死后十日复苏,口述游十八层地狱,目睹下油锅、睡刀山等惨厉的刑罚,赵泰看到他生前居官的祖父、兄弟为官不正,死后在阴间受苦,亲人相见涕泣不已。
生时所造的罪孽,死后得到报应。朱济又害怕梦见亡母,他很后悔没让母亲生前皈依佛陀,保佑往生后不致堕三恶道。为了安自己的心,朱济到法云寺请和尚念经超度亡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