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中国在纽约
人们熟知海上闻人杜月笙曾经慨叹人生难吃三碗面(暨人面、情面和场面),却鲜少知晓一位文化老人趟过人生两条河的沧桑。这两条河是苏州河和哈德逊河,它们都地处世界繁华的大都市:一条在上海,一条在纽约。
这两条河像是两个大感叹号,也像两条粗重的横线划出了董鼎山人生跋涉的轨迹。
董鼎山是谁,相信读书界不需要我饶舌。他的读者,从耄耋老人,到初能识字者,浩浩荡荡延续了打开国门后数十年间的几代人。从开西风窗、引风,到蔚为大观,鼎山先生在引导国人看西方和看世界上不遗余力。从王蒙、张洁到余秋雨、张艺谋,再到莫言、高行健、王安忆、余华,到了纽约都要向董鼎山“拜山门”;甚至连卫慧、棉棉和眼下超高人气的簇新网络写手都对这个倔老头有起码的敬畏。近百岁了,他还是每周写专栏飨宴读者。他是个报人、作家、教授,但他最喜欢人们称他为新闻工作者。
河与大洋·洋场与战场
董鼎山,曾经的少年抗日先锋队员、乱世愤青、花花公子、洋场大少、知名记者、时髦作家,在孤岛上海花红酒绿的繁华地如鱼得水,做小资翘楚且跟当红作家张爱玲同登文坛;偎红倚翠与影星舞女欢乐流连,倍享文名也曾被怀春少女群视为梦中情人且又沾沾自喜爱惜羽毛。董鼎山是十里洋场上海的幸运儿,也曾在欲海情波里混世;他几乎采访过孤岛上海所有当红歌娃艳姬,也曾与她们醉生梦死难忘春宵。他是大学才子却又不乏孟浪,洁身自好却难免自负矫情。当作家,他自谦“打酱油”;做白马王子,他是当行本色;做学者,他心有不甘;虽然只做过三年记者,他却终生说自己是个媒体人。
董鼎山赶上了大时代,沪上区区数载的记者生涯里,他采访过美国大使马歇尔将军、美国驻华最高指挥官魏德迈将军、美国《时代》周刊主编鲁斯以及形形色色的欧美文化名人和国内军政要员。董鼎山1945年于圣约翰大学毕业,其时抗战刚刚胜利,中国面临着历史上最关键的时刻。国破家亡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八年抗战惨胜,百废待兴,国际势力觊觎中国虎视眈眈妄图延续殖民地梦幻。在这火山爆发前夕那变形了的超炫繁华中,董鼎山度过了他的上海岁月。迷离和凄情的豪华是他对上海的最后一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这鲁殿灵光就这样刀刻斧镌般的印在他离沪的邮船码头;像《飘》结尾中的漫天大火永远难灭,以至于几十年后故地重游,再次踏上上海土地时,那幻象竟比眼前的真实更刻骨铭心,竟比几十年的回忆更有说服力地枯死在他回忆的一角。
也许是一场冥冥中的阴差阳错,当我问起董老爷子为什么在那其势如烈火烹油的时节,抛弃一切而激流勇退、到陌生的美利坚去捞世界,董先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我决没有想到,这是一场这么久的别离。”一声长叹,“本来是赴美深造想回国干得更火;可是,这一离开,竟成了隔世。”
他离得好也不好。好的是,他侥幸而适时地逃离了兵荒马乱和艰难困苦,躲过了一切的纷争、政治运动、饥荒、精神和肉体的蹂躏而得以无忧无虑地在另一个国度宁静地求知、取经、淬炼学业、积累精神财富厚积薄发以俟将来一逞。不好的是,从此以后他就似无根飘蓬,再也没有了家。
四海无家处处家,这话说出来不如哭——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连狗都有家;更何况,他成了无根的人,像一个游魂。拥抱美国、自认为是美国人却时常被美国人质问是哪国人,董先生常常苦笑自己即使在纽约下饭馆,侍者也常常问他来美国多久了——显然把他仍然当作外国人!他面露愠色地教训:我是美国公民已经六十多年了!那时你爹大概还没出世吧?我是美国人,老美国!
董鼎山
发了一通脾气,老爷子也时常暗悔和自嘲,怪得了别人么?东方的脸,一厢情愿对美国的认同感,敌不过一声叹息。
曼哈顿是一个岛,水气迷离。一路奔波,他从苏州河投到了太平洋,一个更大的世界;最后呢,他又落脚到了哈德逊河。河与大洋,概括了他的奋斗。他想起了童年,宁波,上海,黄浦江,也到处是水。天下的水是连着的。他是水命,趟过了苏州河,也趟过了哈德逊河,最后栖息在一个繁华的岛上,飘蓬无根。纽约再繁华,也还是在水上。在水一方,白露为霜,现在已经到了忧谗畏讥的霜月年华,他的一生,可以像一部尘封的电影,在轧轧的怀旧声中回放……
家·小小联合国
那年他万里奔波抵美,在兵荒马乱年月,蕴含了无数沧桑。
董鼎山忆旧的话题可以一直摇到外婆桥。童年得志,小学生时他就发表作品,抗日、关心时事激扬文字;从红色少年到共青团外围组织民先社,再到后来他被家乡教会学校开除罢黜,流浪到大上海;脱离政治后他成了沪上霞飞路的翩翩记者公子,幡然梦醒左搂右抱当红舞女在温柔乡里沉醉,再到脱胎换骨热血青年揭露时弊。十里洋场春风得意他过足了作家瘾;又及时激流勇退立志学业埋首书斋,及至故国彷徨再到最后赴美当了“准猪仔”。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光风霁月,他的一生活出了别人的几条命才能见识的遭际。
在美求学的路程浸满了艰辛。他投奔美国新闻学的圣地之一密苏里新闻学院,立志当名记者。求学期间他赶上了故国内战、国号易帜,他们这批留学生展眼之间成了弃儿。生境艰难、学业困苦对他成了家常便饭。更何况还有种族歧视、麦卡锡主义政治迫害、对故土和亲人刻骨铭心的担忧和思念。可是董鼎山咬牙熬下来了。为了心中那一腔不灭的火,为了他视为神圣的新闻。打工、做侍者、当佣人,跑堂、家务、做助教,等等等等,you name it——只要你能想起的苦活儿他全干过。别瞧他是个江南书生,董鼎山可是个大个子,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只要肯卖力气,那时的他还是少不了活儿干的。他说,如果运气不太坏,他一个夏天端盘子的收入足够一年的用度花销;而且,后来联系上家人时,他居然还有暇寄钱接济。
五十年代,他磕磕绊绊熬到毕业,怀揣着一个梦来纽约撞大运,申请美国大报记者却被种族歧视所阻,最后董鼎山滞留在唐人街华人小报界蹉跎时日。日后董鼎山得遇唐德刚,听其劝告再攻读图书馆学研究生,毕业后在纽约市立大学主持研究至教授荣休。
董鼎山曾经是个社会主义理想的追随者,来美后他更是标榜向往自由民主。他盼望中国强大也希望老百姓能吃饱饭过上好日子。有了温饱后他更是切盼老百姓有自由。
董鼎山虽然出身浙江,却发迹于旧时十里洋场,其形象风流倜傥看上去高挑儒弱,但他是个性情中人,其率性真诚较燕赵汉子绝不稍让。他非常讲义气,为文为人亦是嬉笑怒骂不藏拙,执笔尽浇心中块垒的。董鼎山的文字清新、生拙、有力,往往不事雕琢,味之有鲜猛奇趣。
从苏州河到哈德逊河暨从绚丽归于平淡,董鼎山深知惜福的涵义。到了“天凉好个秋”的火候,他却不愿意隔岸观火,不时按捺不住跳出来关心时政、关怀国家大事,特别是忘不了他的出身之地,那让他永远眷恋着的苏州河、外滩。“已经十几年没回去了,我走不动,但我青年时的往事恍如昨日都在眼前。”苏州河承载着他的梦也实现过他的梦。忆旧的时候他始终说在上海的日子是他一生最美的岁月。谈久了,他的眼睛满是像雾一般的流盼,隔着时空凝望,似乎回到了六十年前;顷刻,那眸子里闪烁着灼人的光芒。
鼎山先生一生坎坷,少小离家,他是个爱家的男人。提到家,其传奇色彩却时常引起好奇的关注:他家可以称得上是个典型的大杂烩,用董鼎山的话说,他家就是个小联合国。何以称此?原来董鼎山家三代人就属三个种族,一家人横跨欧亚非,纵贯一百年——且不说其间还有文化和人文理念上的鸿沟及差异:董鼎山自己是地道的华人,他娶的太太是北欧白人,女儿是混血自不必说,而女儿的女儿却是到埃塞俄比亚收养的非洲女孩。对大多数人而言,这种混搭一定有点儿新奇,有点儿超乎寻常的太“另类”。
为何娶老外·美女观
记得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写半世纪前留美学生的美国梦时,曾经高喊那时留美人的口号是“汽车洋房、白女为妻”!可是老一代在美学人真正实现它或者真正娶妻白人或白头偕老的并不多。其中一个例外是董鼎山先生。他年轻时就娶了一个北欧美女,结婚后妻子十分贤惠,跟他夫唱妇随不弃不离厮守了一生。
凡对此有耳闻者都艳羡说老爷子有艳福,熟悉他的人往往说是他运气好,相知的朋友们的确发现,鼎山太太虽是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却是个堪比旧时的中国媳妇的贤妻良母;而我跟鼎山先生交往日深,朝夕相处中观察到他们互相爱恋、互相依偎、相濡以沫的真情,阅之令人动容。其实,世上的事情既然发生就必有其因果。异国恋,貌似浪漫,里面有无数的故事。套用一句宋人诗句“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情感亦如纯钢,是需要淬火的,“百炼成钢化为绕指柔”这话不假。董鼎山先生的婚姻,有如璀璨的钻石,已经淬炼到了至晶莹至纯洁的境界。它超越了种族、文化和信仰,甚至超越了利益关系,成了纯爱的结晶。
因为曾经合作写书,笔者跟鼎山先生有过数次访谈。虽然我跟老爷子相熟,但是好的采访者要知道替有好奇心的读者发问,我不觉地再次掘起这个话题,替董先生梳理了他的一生和其恋爱观。
谈到女性和恋爱的话题,的确搔到了老爷子的痒处,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且不说在十里洋场如鱼得水的上海的情窦初开的岁月里他受到舞姬歌女的教练,连当时那些小有名气、在今天已嵌入人们记忆中的影星们跟董鼎山都有交往。有着这样的历练,到了美利坚,董鼎山的胃口自是跟自小苦读靠书本里讨生活的那些学霸呆爷不可同日而语。
我说过,董鼎山虽是浙江人,但是个子高大颀长一表人才,若不是因他一口宁波官话带累,他在上海时就可能当上电影男星。而到了美国,甚至在他研究院毕业到唐人街小报混事后还差一点被纽约百老汇星探选中去演戏。风流倜傥,他当然不愿意闲着。特别他这十里洋场的宠儿,受了那香风蜜雾的陶冶,到了美国又哪甘寂寞?
“或许为这,您一开始就瞄准了金发碧眼?”——我的话让老爷子莞尔:的确,到了美国就地取材,我对洋妞充满好奇。更进一步我发现美国女孩纯正幼稚天性淳朴。那时候的女子心机不深,美国女孩远没有上海女孩的心计,跟你好就是好,就不惜献出感情或身体;不好就潇洒离去,没有拖累没有牵挂,最棒的是没有尴尬。下次见面依然平实和蔼得体,绝无纠缠琐碎或者眷恋,这样的女孩子我心中至今仍然藏着几个;有的想来仍然让我心疼心碎。那些多好的姑娘!
“那您就没有考虑同文同种、抄近路走捷径寻个中国姑娘?”——当然有啦!可惜七十年前中国留学生少,女留学生更是凤毛麟角。往往是一只羔羊面对无数双饿狼的眼睛。那时留学达官贵人子弟多,我一个小商人的孩子,虽然并无自惭形秽,但与这些太岁公子去抢羊肉,我觉得不屑,也不值。到了纽约,中国女孩子略多,我也靠近尝试过,却发现她们不单纯。
“怎么不单纯法?”——这些女孩养尊处优颐使气指撒娇卖痴却有着强烈的控制欲。我一搭茬,她们就告诫我学新闻没出息应该读法律读工程或学医。出门哪怕五十步距离也要招手出租车(当年极为稀罕和昂贵),吃饭要拣最豪华最昂贵的馆子,否则你就是不尊重和不“爱”她们。“幸好我当时还能消费得起,但是这种矫情让我感到疲劳和不屑。”
“这成了您找老外的理由?”——是,也不完全是。其实我在密苏里读研究生时跟美国女孩有过很值得留恋的交往。有好女孩爱我,可惜其父亲的种族歧视将我们分开,我难以忘怀美国女孩子的单纯和天真无我,那种热情和付出。我对东方式的扭捏矫揉造作非常反感。曾经沧海,那时中国女孩的“行情”这么高,我自不愿意凑热闹。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另辟蹊径去给中国人添丁纳口,难道不雅吗!
“堪为大雅!是为盛事。那么您为什么又找了北欧人呢?”——说来话长。简洁些说是机缘巧合。我那时候很喜欢参加纽约的文学和政治社团活动,物以类聚,其中外国人当然多。我发现瑞典、挪威和丹麦的女孩子漂亮(金发、窈窕)、单纯而且质朴。她们大多农村出身,家庭不富有,来美国念书是想奋斗出一片天;坚韧、努力,自尊自强是她们的个性。
“有了目标您就要行动?”——哈哈,其实没有那么刻意。但是有志者事竟成,大概是心心相印吧,我跟现在的太太真叫是有缘。她高贵善良、节俭朴实,从不虚荣撒娇,极为善解人意。恋爱时吃饭总是找便宜的馆子替我省钱,在街上我招手出租车她都是拒绝说她喜欢走路……她做事得体大方从不让自己和别人尴尬。
此言不虚。董鼎山府上我常来常往,每次她太太都像一个旧式的中国媳妇,客客气气地问候,大方典雅地招待。每当下午茶时间都细致准备好咖啡茶点轻声招待、小心伺候。八十多岁的老人啊!我有时候感到不安想插手相帮,老太太总是微笑着婉拒。董先生大概已经习惯了这样被“伺候”,得意地告诉我,当年尼克松访华后他被准许回国探亲。他的洋媳妇到家伺候老人、同辈乃至晚辈时被所有人视为比中国人还中国的贤妻良母。那时候刚刚“文革”结束,中国的媳妇还都是铁姑娘、红色战友呢,而这个万里之外金发碧眼的洋儿媳却让董鼎山家人见识了什么是贤惠和人间至情。
的确,董先生的洋太太为他贡献良多。最怕烹调的她学会了红烧肉、狮子头甚至麻婆豆腐。晚年的董鼎山老弱多病,其他远比他身子骨健壮的老人皆已驾鹤西去时羸弱的他却安然无恙。这不能不赖护士出身的太太照料操劳之功劳。我观察了老夫妇日常生活的细节,老两口互相扶持互相依恋,情到真时最平实;这点点滴滴弥足珍贵,盛若黄钟大吕之喧嚣。
鼎山是一首诗。有次我跟他讨论女性美,我想知道百岁老人对女性怎样看。本以为在这个年龄段他会喜欢中老年成熟的女人,没想到他嗔怪地瞪了我一眼,告诉我他的理想跟年轻时一样并无稍许改变:他喜欢修长窈窕、腿部纤细有力坚韧而秀丽的女孩。如果是外国人,他喜欢金发或者红头发的女孩——八十岁以后他也这样、九十岁以后也这样,爱美之心终生不变的。真是坦诚,美哉鼎山!
董鼎山一生最推崇的杂志是《纽约客》,最赞赏的报纸是《纽约时报》,最惋惜的事情是跟自己弟弟董乐山难解的误会,老年时最喜欢写的话题之一是性与文学。而他最怕别人看见的是他的书房。但这些,却是另文的题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