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轮转已到了深秋,陆之竹的身体在慢慢恢复,他仍住在青司的家里,接受着青司的冷言冷语和治疗。青司从未告诉过陆之竹她的姓名,但偶尔听到青司和婴儿的对话,陆之竹才知道。
青司总会抱着婴儿在屋内走来走去,她声音又轻又柔,无论窗外的秋风如何狂放,她的声音总可以让心平静下来。
“小主子,小主子。”青司不会摇篮曲,哄婴儿的时候只能总是哼着对婴孩的称呼。她的身影在屋里晃来晃去,脚步轻轻,脸上是满满的幸福和温柔。陆之竹看到这样情景时,不免会想,事情真的如青司所说吗?
陆之竹偷看的时候,偶尔会和婴孩的眼神撞上,陆之竹本能的躲闪,小孩就会“咯咯”的笑出来。
一日,青司出门采摘草药。平日这种时候,小孩都会特别乖,一个人在摇篮里打滚翻腾,抓着缠绕在床头的红绳咿咿呀呀的说话。而那天,小孩突然哭了起来,陆之竹从床上坐了起来,双腿刚着地就脱力摔在了地上。小孩还在不停地哭,哭的撕心裂肺,这么长时间了陆之竹从未听见她这样哭过,不开心的时候顶多也就是哼唧几声。
肯定出了什么事。
陆之竹双手撑着地面努力站了起来,跑向了小孩睡觉的房间,当他走到摇篮边上的时候,小孩突然间停止了哭泣,恶作剧得逞的她“咯咯”的笑了起来。
“你……你真的不是小妖怪吗?”被戏耍了的陆之竹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小孩张开双臂,两只肉肉的小短手晃来晃去,就是要陆之竹抱她。陆之竹将她从摇篮里抱了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啊,难不成就是叫小主子?”
小孩吸吮着手指,一双闪闪亮亮的眼睛看着陆之竹。
她还不会讲话。
陆之竹抱着小孩走来走去,说:“青司不会唱歌,我唱给你听,唱我小时候娘唱给我听的,好不好?”
“……关山征戍远,闺阁别离难。苦战应憔悴,寒衣不要宽。是不是有些悲伤?我娘就只会唱着这些,思念在外征战的将军。”
门被人用大力推开,门板“啪”的一声撞在墙上。小孩子都被吓了一跳,陆之竹转过身,披着斗篷刚刚从外面回来的青司一把将小孩抢了过去,怒气冲冲的喊道:“你做什么!?”
门没有关外面的寒气漏了进来,风一灌进喉咙,陆之竹都来不及解释就开始不住地咳嗽,他手撑着桌子,捂着嘴仿佛要把自己的肺咳出来一般。
征战沙场的少年将军,竟已变得羸弱不堪。
青司瞧他这幅样子,冷笑道:“陆之竹,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察觉,你已经活不了几年了,更别提重新骑上战马了。”
陆之竹好不容易缓了过来,直起身子,平静地说:“刚刚孩子哭了,我有些担心才来看看,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你最好没有。”青司说完,就抱着小孩转身离开。小孩趴在她的肩膀上,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陆之竹。她是想和这个突然出现在生命中的陌生人亲近的,可不被同意。
陆之竹问:“你既然这样讨厌我,为何还要救我?”
青司停住了脚步,背对着陆之竹说:“因为谷主说过,医者仁心在怀,见死不救便不配再成为医者。我只是……遵从谷主的命令。”
陆之竹低下了头,问:“你口中的人,不可能谋害皇子。而令人闻风丧胆的丹青素手,却会。”
世人皆知蛮青荧的传奇经历:师从赤毒师赤燕,触及阴阳之术而练成了模仿世上一切武功的本事,杀人如麻毫不留情。可是突然间,她不再杀人,反而成了妙手谷的谷主,行医救人。
如此的转变,有人说是蛮青荧良心发现,但也有人说这是她计划良久的阴谋。
青司笑了,说:“为什么你们手下亡魂无数却为人称颂,为什么我们决定放下屠刀,还为人诟病另有居心。同样是杀人,同样是践踏生命,怎的你们就心安理得?”
“我们是为了更多的百姓安居乐业,才肯背负罪孽!”
青司转过身,轻蔑嘲讽的笑着,说:“所以你为了百姓的安军乐业,甘愿遭到帝王、朝廷的暗算。被想保护的人抛弃,滋味一定很不错。”
陆之竹再也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靠着桌子勉强支撑着身体,只有苦笑停留在嘴角。他怎的会对自己的身体一无所知,虽然在慢慢恢复,但他知道,过去的陆之竹再也不可能回来,现在大昭的朝堂再也不该有他的身影出现。
陆家,位高权重,功高盖主,帝王不动手才是奇怪。可即便如此,即便他心知肚明,也不想埋没才智。
“无悔,我一生不曾后悔任何。”陆之竹眼睛看着青司,丝毫不躲避,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出充满坚定地话。
青司一点没站上风,更加恼火,抱着小孩走出了房间。
小孩很喜欢陆之竹,一逮到机会就要和他亲近,毕竟她能接触到的世界不过是这木屋中的一切。青司撞见第一次,看见陆之竹抱着小孩,哼唱摇篮曲。青司大发雷霆;青司撞见第二次,小孩往陆之竹身上挂红绳,把陆之竹绕成了红线娃娃,自己笑个不停,陆之竹无奈但宠溺的由着她胡闹。青司怒气冲冲的把小孩抱走了;
小孩知道青司讨厌她和陆之竹亲近,就学会了偷偷摸摸。偷偷摸摸的从她脚边爬过,爬到陆之竹床边拽拽他的被子,陆之竹再看一眼青司,趁她不注意捏一把小孩肉肉的小脸。青司全都知道,这间屋子里全是阴阳阵法,任何风吹草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但她这次没有阻止,而是臭着一张脸继续缝补衣服,假装没有看到。
有一天晚上,青司照惯例哄小孩睡觉,照惯例唱不出摇篮曲,只能哼着“小主子、小主子”。小孩窝在她的臂弯里,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陆之竹。青司瞧见了,小孩就赶紧用小拳头挡住自己的眼睛,假装睡着了。
陆之竹靠坐在床头翻动着书页,一页纸翻过去,一个大娃娃被塞进了怀里。陆之竹惊了,小孩也惊了,齐齐的看向青司。
“我累了,你闲,哄她睡觉吧。”青司说完扭头就走,好像再多呆一秒都忍受不了。陆之竹还没反应过来,小孩就揪着陆之竹的衣裳,咿咿呀呀笑着嘟囔。
这是第一次,青司主动和陆之竹,心平气和的说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青司再过来的时候,陆之竹已经哄得小孩睡了,他一只手抱着小孩,另一只手拿着书,嘴里哼着调子。耳鬓黑发垂下,眉宇间已经不复当年雄姿英发,羸弱书生的模样。
在世间行走,见惯生死的青司什么人没见过,可像陆之竹这样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自信但不自傲,温柔但不软弱,果断但不无情,懂得一切世故并被世故所害,还无怨无悔。纵使青司恨透了陆腾辉,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儿子陆之竹是世间难寻的英才君子。
青司走到陆之竹床边,说:“她睡着了。”
陆之竹不再哼唱,将书放到了枕头边,抱起小孩送到青司怀里,说:“她该不会是小妖怪吧,比寻常孩子懂事太多了。”陆之竹话说出口突然意识到这话说的不对,青司那样崇拜敬重蛮青荧,他不该说蛮青荧的孩子是妖怪,改口道:“我是说,蛮青荧的孩子都比其他孩子聪明。”
青司没有在意他的失言,平静地回答:“她不是谷主大人的孩子,也不是妖怪转世,她是龙。”
陆之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当她开了个玩笑,庆幸青司没有大发雷霆。
青司说:“你怎唱的摇篮曲都是悲戚诗词,就没有开心点的吗?”她在另一个房间待着,也能听见陆之竹口中的诗词,尽是悲戚。
陆之竹浅笑,他和人说话的时候就不由自主的微笑,看起来很温柔,道:“没办法,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娘亲唱给我听的。”
青司看向陆之竹。
“我娘最是后悔嫁给了一个满心是国却无家的人,”陆之竹还是笑着,说出这样的话像是在讲其他人无关紧要的故事,“娘恨着我爹,但作为大昭的子明,她又不得不敬重这位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她的怨她的恨只得深埋心底,只有夜里才袒露。青司姑娘,你娘没有为你唱过歌吗?”
青司干脆的回答:“我没有家人,生为刀只会斩人性命。如果不是谷主蛮青荧,我到现在还是一把无血无情的刀。也是她给的我名字。”
黑夜之中只有摆放在桌上的两支白烛发出昏黄的灯光,将屋内互相注视的两个人包裹。他们有着血海深仇,可清楚地明白,仇恨不该传承、针对、蔓延。
陆之竹道:“我不相信我父亲会做出你说的那种事情。”
蛮青荧抱着孩子的手微微收紧,她低头看着小孩,小孩的眉目与故人太过相像,每每她与这孩子注视,总会想起已经远去的故人。她说:“如果你好奇真相,就去调查好了,只希望你到时不要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