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初雪降临大地,屋里还是暖烘烘的。陆之竹哄着小孩玩,看见青司披上了厚厚的棉袄,道:“路上小心。”
青司和陆之竹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很多,她淡淡的看了陆之竹一眼,陆之竹拿起小孩的小手朝她挥啊挥。青司“嗯”了一声就打开了门,一打开门风雪就吹进了屋子里,青司走了出去,将门关好。
寒风还是吹到了羸弱的陆之竹,他咳嗽起来。小孩用软软的小手拍着他的背,一脸担忧的模样。陆之竹咳着咳着被小孩给逗笑了,握住了小孩的手,说:“青司姑娘说你是龙,你真的是龙吗?”
小孩当然听不懂他在问什么,也不会回答。
夜色沉沉的包裹住人间,风雪不大,但细碎的雪花还是在空中飘飞。陆之竹在厨房炒了个小菜,端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青司从外面回来。厚重的黑色斗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她关上门就要回自己的屋。陆之竹刚要开口叫她一起吃饭,就注意到青司的右腿拖着好像抬不起来似的。
“你受伤了?”
陆之竹敏锐的察觉出了问题,拉住了青司的手臂,青司低着头使劲的甩开。陆之竹被推得后退几步,手里的盘子一个没拿稳就摔碎在了地上。青司这时才抬起头,抱歉的看着陆之竹。青司脸上沾着点点血迹,她看见陆之竹震惊的样子,就擦了擦脸,低头看见自己手上的血迹,苦笑着问:“我说我只为自保,你信吗?”
“信。”陆之竹毫不犹豫的回答。
青司回房间收拾了伤,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陆之竹又重新炒了一盘菜,抱着小孩在饭桌旁边等着青司来吃饭。
过了一会,青司从里屋走了出来,在饭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道:“没想到你一个大少爷、大将军还会下厨做菜。”
陆之竹说:“常年一个人在外,什么不得会点。”
青司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发现味道还真不错,说:“你这不会饿死,去当个厨子也能营生。”
陆之竹笑了一下,摇摇小孩的手,问:“你想不想吃啊?”
青司动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故作轻松的问:“我说你做厨子你都不生气吗?你再怎么不济,回到陆家还是大少爷。”
陆之竹好像没听到似的接着逗小孩玩,他不想接青司的话。
“你不打算回京城了吗?”青司还是问出了口。
陆之竹不能再继续装傻,说:“回去做什么,回去丢人?告诉他们,我所有的弟兄都战死沙场,原本拉着他们一起死的我却苟活了下来。”
“你已经做的够好的了,赖辽、烨阳乃至南疆后方的所有郡县都得感谢你为他们拖延时间,给了活命的机会。”
陆之竹的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道:“可还是战败了,不是吗?”
“那是有人故意陷害你,你该回去告诉大家真相。”
“朝堂上已经容不下我了,皇上也容不下我,”陆之竹说,“势力需要平衡,我……不过是这个平衡的牺牲品罢了。”
陆之竹苦就苦在,他想任性想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时候,却明白其中所有的道理,最后只能哑巴吃黄连,笑着说“本该如此”。
青司摇了摇头,说:“换做我们谷主就绝不会如此。”
“她说仇恨将随着他的气消失而消逝,不是和我在做同样的事吗?”陆之竹的大手轻易的包裹住小孩两个小小的拳头,说,“仇恨不必传给后人,这个后人……青司姑娘,她叫什么名字?”
陆之竹这才想起来,他都还不知道小孩的名字。
青司说:“我不识字,没读过书,谷主也没有给她取名字。”
“那我来取好不好,你说她不是妖怪,是龙。可女孩子说龙又有些不伦不类,那就叫……”陆之竹突然间就来劲了,这可能就是男人想要个小女儿的心情。
《毛诗陆疏广要》释之云:“龙乘云,凤乘风……众鸟偃服也。”
“知风。”陆之竹笑着说出这个名字。青司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陆之竹这才意识到自己取得这个名字几乎就是在取他女儿的名字了,之竹,知风。
“啊……不太好,那再想一个……”
青司平静的说:“就这个吧。”
陆之竹惊喜的睁大眼睛,脸上露出小孩子得到糖的单纯、快乐的表情,他把小孩抱了起来,不停地叫着“知风”。
小知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是陆之竹第一次这样开心,她也跟着开咯咯笑。
青司端起碗,嘴角偷偷地上扬了。
虽然后来的人生,青司再没有如此平凡的快乐,但起码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就这样像普通人一样过一辈子也很好。
此后的一段日子,青司总是带着伤回家。青司不想说,陆之竹也不想问太多,可还是忍不住把担忧的眼神落在青司的身上。
有一天,雪没有飘飞阳光温暖,青司提着一壶酒回了家。她神色轻松,陆之竹也跟着开心了不少。三个人坐在饭桌上,热好了的酒倒在粗糙的陶杯里。知风一直挥动着小手往酒杯上凑,每次都被陆之竹拽回来。
青司指了指桌上的酒坛,说:“见多识广的之竹公子,这酒你知道是什么酒吗?”
陆之竹拿起酒杯放在鼻前,便放了下来,说:“饮凡尘,闻名世间的一种桃花酒。”
青司说:“饮凡尘前身为醉红尘,传说一只桃花妖以骨血酿酒,才有了传世的酒香。”
陆之竹喝了一小口,说:“这样的故事,我真没听说过。”
“你听说过,阴阳之术吗?”青司笑着问,她很少展露笑颜,即便是笑也要偷偷摸摸,这次却双目弯弯,面对着陆之竹。
陆之竹说:“听说过一点,酒楼戏本传唱的故事中总会提到些。”
“你想学吗?”青司说,“或者……你想成为以前的陆之竹吗?”
陆之竹愣了。
青司接着说:“这孩子是蛮青荧以三魂一魄入龙珠化再承天地精华,才化成的人。只要我以红牵将你二人性命相连,你就可以借用她的命,活下来,甚至活的比以前更加精彩。”
陆之竹神色严肃起来,道:“你疯了吗,借她的命?”
“不是不可以啊,阴阳之术你知道的吧,就是蛮青荧会的功夫,我虽然没有她精通,但我也可以……”
陆之竹“腾”的站了起来,说:“我不懂那么多事情,我只知道此消彼长,你那么疼这个孩子,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青司抬起头,看着怒气浮现在脸上的陆之竹。陆之竹脾气太好了,就算是青司对他恶劣对他恶语相向,陆之竹也只会默默承受。青司都怀疑,这么个老好人是怎么征战沙场的。可现在,明明是为了他好,他却怒火中烧。
“知风不会有事的,她是龙丹化人……龙丹的力量给人活几千年都够用。”青司咽了一口唾沫,说,“我也不是,白给你。有件事,想和你做交易。”
陆之竹看着青司,他难以推测这个疯子又要说什么疯言疯语。
青司说:“以后……你来照顾她。只要她过得快乐,那份力量随你取用。”
陆之竹抱着知风,扔下一句“你彻底疯了”就去了其他房间。青司独自一人坐在饭桌前,菜还冒着热气,可人都已经走了。青司拿起筷子往嘴里扒拉了一口米饭,眼泪就顺着脸颊滑到了碗里,可她还在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着米饭,总是香甜的米粒已经因为泪水变得咸涩。
知风抱着枕头睡得香甜,陆之竹侧躺在她身侧,看着她安然的睡颜,脑海里回荡的是青司今夜说的话。陆之竹过去有多高傲,现在就有多接受不了现在的自己,从文武双全的少将军,变成了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秧子,多落差,就有多痛苦。
可是他知道,这就是他的命。知风还那么小,就借着她的命活着,陆之竹没办法接受,宁愿去死。
“话说……你这个小家伙,真的是龙吗?”陆之竹伸出手指戳了戳小孩的脸。忽然小孩的身上散发出了淡淡青色的光芒,将她整个人包裹。陆之竹惊得坐了起来,小孩身上的光朝陆之竹身后飘去,陆之竹转过身——青司。
青司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青色的光芒涌入灯内,琉璃灯也越来越明亮。
“你干什么!”陆之竹怒道。
青司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淡青色的灯光之下陆之竹才得以看到她眼里闪烁的泪光。青司在陆之竹脚边缓缓地跪下了,说:“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帮帮我,好不好?”她用恳求的眼神看着陆之竹,用从未有过的卑微姿态恳求陆之竹。
“在朝廷和江湖的缉捕之下,我只能四处逃窜,没办法照顾好知风,她跟着我不可能过上安稳的生活。可是陆之竹你可以,无论是漂泊江湖还是回到京城,你都可以好好保护好她……活下来吧,求求你。”
陆之竹攥紧了拳,声音颤抖的问:“打从我给她取名字起,你就盘算着这个,对不对?”
青司说:“谷主说仇恨不必延续,可每当我看见她!我就无法克制的想起谷主的音容笑貌,再继续和我一起,我怕我会带她走上过去的路……之竹公子,求你,带她活在不同的未来好不好?”
死去的人了无牵挂,可轻飘飘的一句放下说给活着的人听又太残忍。怎么可能放下,这辈子都放不下。蛮青荧给了青司光明,光明熄灭她重回黑暗,这就是她的宿命。
窗外冬风号叫,卷走了地面堪堪保存在雪下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