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金虎很少去记打过仗的地名,根本不曾料到青杠坡这个极普通的山名会烙进他脑子,更不可能料到会被许多人纠结几十年。
青杠坡山势雄伟,昨天黎明前摸黑朝坡上爬,直到气喘吁吁还没到坡顶,静下来打量,累得人喘不过气的青杠坡原来只像个摆放在碗里的窝窝头。所谓碗就是青杠坡周围的山,难怪青杠坡只是坡,周围才真正是山。对面那一大片山体宽阔雄浑,斜伸向空旷的蓝天,顺山坡可以一直走到云里去。下面,一条长长的山沟深深陷在山的缝隙中,沟两边崖坡上的树木野草不时被凛冽寒风晃动,让人感觉深沟还在继续下沉。
的确是打伏击战的好地形。
红一方面军总部调集几千战士,埋伏到这儿,不顾前后左右围过来的几十万敌军,决意要在包围圈的缝隙中,瞅空子狠狠揍一下纠缠在身后的追兵。江金虎很清楚,下这个决心不仅仅是因为总被嗡嗡叫的蚊虫跟着,想拍它一巴掌,不是这么简单。
江金虎和他的八连刚刚经历那场几十年后被人们反复感叹的湘江大战,那一战下来,江金虎和他身边的人都看清一个事实:指挥员错误指挥的危害并不亚于装备优良的敌人,红一方面军一眨眼从八万六千人锐减到了三万。不知道是不是蒋介石看到了历史拐弯的迹象,火速调集四十多万人,前堵后追,左右拦截,将三万红军挤压在黔北狭小的地区,瞪大眼睛,准备发起致命一击。没人料到十多天前,红军竟然在自身最艰难时,打下了贵州省第二大城市遵义,在城里召开了后来名气很大的遵义会议,曾经连续几次指挥苏区红军成功反围剿的领导成员又回归指挥岗位。换领袖必然换大策略,古今中外无一例外,整个部队不知不觉多出一些猜测和期待。青杠坡大战因此添加进新的元素。
青杠坡也身不由己走进史册。
侦察到的情报说,离红军最近的追兵是川军三个团。一个地方军阀的部队,平时在乎的多是自己的地盘与实力,突然很奇怪地来了雄心壮志,这些日子像烤热的膏药,硬要朝红军身上贴,近两三天已和红军有过几次小规模较量。
要等到青杠坡大战后江金虎才会听说,川军是被一个传言触动。传言说红一方面军要在四川和另一支红军部队会师,然后扎根“天府之国”,创建新的根据地。许多历史都是由传言拉开序幕的,这一次也如此。川军由此对围剿红军很卖力,总在离红军最近的位置出现,江金虎几天来一直等待有机会“提醒”川军。
机会果然来了。红一方面军在青杠坡埋伏了六个团,另加外围打援的部队。江金虎熟悉这种集中优势兵力务求全胜的常用战术。如果没有意外发生,以多打少的部署怎么说也稳操胜券,江金虎也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狂揍贴在身后的敌人。直到冒着冬日严寒,在山上迎送过一个太阳,又迎来送走了满天的星星,还没看见川军一兵一卒进沟,江金虎憋着的劲儿逐渐转变成烦躁:“那些追兵到哪儿去了?”
也只是烦躁,是同等情况下谁都可能产生的烦躁,没有其他预感。
农历腊月末的又一个黎明降临。这个注定要深深刻在历史上的黎明,与青杠坡平常的冬日没差别,居住在坡侧面山脚下的老百姓几十年后回忆,那个早晨有点雾,不浓,相当于厨房里刚刚揭开煮饭的锅盖。清淡的雾岚慵懒地环绕着雄伟山体,整个空间看不见一个活动的人和动物,只有几点隐约可见的零星房屋,积木似的摆放在对面山脚。
江金虎率领八连埋伏在青杠坡正面最前沿。任何时候八连都能得到首长重视,这正是江金虎备感荣耀和自豪的地方,战场和赛场都是不容讲人情拉关系的场合,不能制胜,再被重视也等于零。
八连阵地后是无人高峰,高峰上满是厚重的原始森林。这些森林还要过二十四年才会被大量砍伐,没有砍伐前的森林又浓又密,无边无际,神秘莫测,没人敢轻易进入。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使青杠坡大战多出许多悲壮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