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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山风阴冷阴冷,内脏也能感觉到寒意,埋伏在山上的红军战士大多衣着单薄。江金虎沿临时掩体里一双双穿草鞋、布鞋的脚检查隐蔽情况,看见几个战士怀里抱着才拔下的野草抵御寒冷,不时从干粮袋里掏出生面条朝嘴里塞。江金虎在肚子里骂:“等抓到俘虏,老子非要弄他来这儿受一受这份罪。”

怀抱野草吃生面条的战士看见连长,要起身敬礼,江金虎伸手制止。又冷又饿一天一夜,规矩就稍微放一放,弟兄们还得继续承受饥寒煎熬,江金虎无奈中随口说了句既是废话也是很实在的话:“再忍一忍,只要一打起来,马上就不冷不饿了。”

连队的旗帜卷在旗杆上,横放在战士身边,江金虎叮咛旗手,一打响就把旗帜竖起来,那是咱英雄连的标志。

江金虎检查的这个位置紧靠七连阵地,七连长于得胜也在检查部队的隐蔽情况。听到江金虎叮嘱旗手,于得胜脸上露出几分嘲讽。于得胜离得太近,江金虎没法看不见,不想忍让就压着嗓子回击:“七连长,有气等会儿朝敌人放,在这儿做怪相不证明你有本事!”

七连长于得胜不接江金虎的话,只拿两眼盯江金虎身后背机枪的通讯员:“大个子,干你的机枪手吧,当什么通讯员?一个通讯员整天背挺机枪,怎么看也别扭。”

大个子通讯员跟江金虎的时间不长,学江金虎的性子倒学了不少,抢着回答:“报告七连长,给英雄连长当通讯员,我很光荣。”大个子的话还没说完,于得胜已经转身离开,他没打算与大个子交谈,只轻轻嘀咕一句:“七连也是英雄连。”

江金虎很满意,拍拍大个子的肩。

大个子通讯员得到夸奖,一兴奋就有些控制不住得意,竟然和连长探讨起战局来:“敌人明明是跟在我们身后,近得快听见他们喘气的声音,咋就始终不见进沟来呢?”这话正触到江金虎着急的事,没好气地冒一句:“你自己去问敌人。”大个子平时学的就是江金虎的习性,没想到要退让:“你要放我下山去,保证给你抓一个俘虏回来。”江金虎不耐烦了:“放你去?我还想下山去抓俘虏哩。谁放我去?”

掩体内,一个埋伏的战士心里焦急,抬起趴在地上的身子,伸长脖子向山下沟口偷看。江金虎走过去摁了一下战士的脑袋。战士没料到会被连长撞见,有些发呆。江金虎指着战士的鼻子:“看啥?师长的屁股我都踢过,你要不信,把头再抬高点试试!”

远处两个战士猫着腰,顺阵地跑过来。大个子低声报告,是侦察连的人。

江金虎拉住一个侦察员:“你们侦察连搞的啥情报,让大家趴在这里白挨冻。”侦察员匆匆朝江金虎敬个礼,继续疾走:“来了,敌人过来了。”江金虎精神一下上来,压着嗓门命令:“都给我注意了,谁要不狠狠打,连他一起揍!”

大个子显出与身材不吻合的麻利,飞快从背上取下机枪,就地架起。江金虎爬到机枪前,大个子也在旁边趴下。江金虎要大个子别靠太近。大个子说我要保护你。江金虎和大个子打闹已成习惯:“我还要你保护?个子大就了不起?”大个子一点不生气:“个子大才好替你背机枪。”江金虎笑起来,伸脚轻轻蹬一下大个子,大个子也轻轻回蹬一下江金虎。江金虎抬脚正要再蹬回去,突然听到什么声音,抬起的那只脚被固定似的,一下停在半空中。

江金虎不是发问,是自语:“什么声音?”

大个子也听见了那个不可思议的声音,惊呆得说不出话来。

江金虎和所有做好射击准备的战士都瞪大眼睛,朝坡下的山沟入口处望,那份专注,已经不像是期待攻击对象了。

深沟里,小路上,一小队人从山脚弯处摇摇晃晃走进江金虎们的视线,同时最初隐隐的唢呐锣鼓声逐渐清晰,山沟里装满悠扬的喜庆音乐。锣鼓上的红绸、唢呐上的大红花,还有一顶大红花轿……一串红颜色被山沟两侧隆冬的深绿衬托得分外鲜艳。

江金虎和弟兄们都傻了眼,这哪是追兵?明明是迎亲的队伍!

一队迎亲的人走进伏击圈。

战场上几乎不可能遇到的事出现了,红军战士们惊讶,当地老百姓几十年后谈起,也觉得怪异。一些老年人解释不清偶然必然之类咬口的说法,又按千百年的习惯,把它归纳为命运、缘分、老天安排。

那一刻江金虎脑子里闪过多种推测,唯独没想过这事会和他有扯不断的联系。

走进山沟的,是一队不完整的娶亲队伍,没有送彩礼的挑夫和抬匠,没有送亲的娘家人,也没有迎亲的新郎,就几个吹打乐手和一乘花轿,移动着那些杂乱鲜艳得有些不近情理的红。简单的乡间乐队摇头晃脑走在花轿前面,吹打演奏的是当地人熟悉的娶亲音乐:咪来夺咪乃——乃夺拿索多多……

深沟里一行人显然不知道即将面临什么,怡然自得地走得摇摇晃晃。没等他们走出这条注定要浸透鲜血的山沟,头上爆发出连续的刺耳呼啸声。

炮弹飞沙走石般落在山坡上和深沟里,川军的突然偷袭就从这波群炮轰击开始,轰鸣声响成一片,硝烟与火光笼罩青杠坡。几十年后,有躲在侧面不远处的老乡描述,整个山沟都在颤抖,在闪火、喷烟。老乡说,当时吓蒙了,直后悔没躲得远一点。

江金虎本能地朝八连弟兄挥手,战士们已埋头隐蔽。几位战士俯下身子,抓紧战斗前的最后一线空隙,侧身从口袋里抓出一小把生面条朝嘴里塞。

山上山下都在隆隆炮声中震颤。江金虎猛地想起沟里的迎亲队伍,顾不上炮弹不断下落,支起身子伸头朝下望。山沟里没有花轿,没有乐队,刚才幻觉般出现的半支迎亲队伍,眨眼间又幻觉般地消失。

阵地前宽阔的山坡上,爆炸火光和尘土像春季的山花,遮盖了整个青杠坡。不是说敌人只有三个团吗,怎么会有这么多炮?炮击目标准确,发射快速猛烈,江金虎冒起一丝担忧,难道敌人知道我们在山上?如果知道,还叫啥伏击?一天一夜白冻了!

江金虎没料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糟。

红军身后无人高峰的原始森林中,陡然响起密集枪声和呐喊声,众多川军士兵从黑乎乎的森林里泉水般涌出,沿高坡潮水一样向红军阵地压下来。红军正专注前面,没料到身后渺无人烟的高山原始森林中,会有大队敌人冲出。不少红军战士还来不及转身,便中弹倒在血泊中。七十多年后,居住在青杠坡侧面山脚的农村大爷赵文彬,谈起家门口这场伏击被偷袭的战事,已九十高龄的赵大爷自有他刻骨铭心的记忆。赵大爷反复诉说死去的红军战士,嘴里还含着来不及咽进肚子的生面条。青杠坡大战那年,赵大爷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娃,亲手挖坑掩埋了二三十个遗留在青杠坡上的阵亡士兵,有红军的也有川军的,深深刻在脑子里的,就是牺牲红军战士嘴里的生面条。

江金虎见背后冲过来的敌人火力凶猛,下意识地顺手将大个子往自己身边一拉,大个子刚才栖身的小树丛立即被密集射来的子弹打得枝叶横飞。大个子倒在地上还没回过神,敌人怎么是从后面来的?

前面的敌人也上来了。

众多川军从地底下冒起来似的,转眼间布满宽阔的山坡,手执装备精良的武器,一路射击、呐喊。原本要伏击敌人的红军部队陷入前后夹击中。江金虎的领头意识完全出自本能,端起机枪大声喊叫着扑向敌人。

从红军身后高坡上冲下来的川军冲进伏击阵地,双方混战成一团,刺刀大刀飞舞,喷起的人血泼水似的到处乱溅,不断有人倒下,如同大片树林遭遇疯狂砍伐。

正面的川军也涌上红军阵地,坡上还有大片川军向上猛攻。江金虎凭直觉发现,川军绝对不止三个团。虽然是地方军阀的部队,那股亡命劲,比中央军更狠。

还要过好多年才有研究这场大战的人了解到,现场指挥进攻的川军师长,为抑制下属的畏战情绪,当场正法了一位负伤后跑回来的连长。据说川军师长态度平和,向负伤的连长提了一个极简单的问题:“阵地还没有拿下,你回来干什么?”

川军凭着人多武器好,逐渐将红军挤出正面阵地。

打响前同江金虎斗嘴的七连长于得胜端着步枪拼刺刀,无意中与江金虎杀到一起,两人飞快地互相瞪一眼。江金虎说:“打回去!”于得胜说:“打!”江金虎大喊:“把阵地夺回来!”于得胜也大声喊:“夺回来!”身边的红军一起呐喊,跟着八连七连两个连长,冲向挤进阵地的敌人。

大个子影子似的跟在江金虎身边,提一柄大刀上下挥舞。江金虎的机枪打空,叫一声大个子,大个子立即将一夹机枪子弹扔过去,同时飞快地做一个只有他俩才看得懂的手势,江金虎明白这是最后一夹子弹了。

江金虎想看地上有没有躺着敌人的机枪手,一回头见几个川军士兵正朝八连的旗帜靠近。打响后才竖起的连队旗帜已被炮火弄得破损不堪,“英雄连”三个大字没有一个笔画完整。旗帜下倒着好多个穿灰军装和黄军装的阵亡士兵,八连副连长身负重伤,趴在军旗前,竭尽全力扶着倾斜的旗杆,已没能力顾扑过来的川军。

江金虎端着机枪冲过去,一路朝靠近八连军旗的川军士兵扫射。

大个子突然在后面大声喊叫,飞身朝江金虎扑去,炮弹的嚣叫声掩盖了大个子的声音,江金虎听不见喊叫,也没看见大个子扑过来,一发炮弹落在旗帜前爆炸,腾起的泥土和硝烟火光刹那间笼罩一切。

爆炸硝烟散去,八连连队的旗帜不见踪影,江金虎也不见了,与一大片新翻起的泥土混杂在一块儿的,是若干支离破碎的遗体。

半空中,一轮巨大的血红色太阳高悬着,没有刺眼的光,像一个发光的圆形橘红色物体,阵阵硝烟从大大圆圆的橘红色物体前缓缓拂过。

大个子哭喊着从泥土和死人堆里把江金虎扒出来,江金虎满脸满身泥土鲜血,刚睁开双眼就大叫:“给我杀!”大个子悲喜交加:“敌人下去了。连长,敌人被打下去了。”

江金虎抹抹脸上的泥土和血迹,坐在地上四下打量,阵地内外尸横遍野,几个受伤的红军战士忙着收集敌人尸体上的弹药。师部卫生队指导员张兰香正带人抢救重伤员。张兰香头发短得几乎不像女孩,利索干练,指挥卫生队的担架员抢运。

张兰香看见江金虎身上到处是血,走到面前轻轻问:“伤着哪儿了?”江金虎不回答,继续趴在刚才军旗下的弹坑边,用手刨炸翻的泥土,直到刨出一块残存的军旗,又看了看上面剩下的那个不完整的“英”字,才情绪很不好地回应:“伤我的敌人还没生下来。”

江金虎紧咬牙,把军旗碎片揣进怀里。

张兰香要给江金虎检查一下,江金虎不耐烦,头也不回走向一边。张兰香默默望着江金虎晃动的背影,透出与对常人不一样的担忧。

几乎没人知道她和江金虎有什么牵扯,那不是简单的牵扯。

江金虎快速查看了一下,整个八连,排长以上的指挥员仅有自己还活着,战士总共剩下不到二十人。左右两边阵地上,其他连队也是这个状况。

于得胜也在七连阵地上重新布置防守,看见江金虎,说:“这是打的什么仗!”江金虎本来就看不惯于得胜自以为是的样子,没回话。于得胜才不在乎有没有回答,继续评点:“一定是我们的情报出了问题。”江金虎还是没说话。

青杠坡上,又是满山坡往上冲的川军。

几十年后当地出现一批研究青杠坡大战的人,有官方也有民间的,谈到这次惨烈的大战,好些人都说红军侦察到的情报有误,一直以为跟在红军身后的川军是三个团,其实,加上左翼右翼是九个团,还有两个机动旅。另有中央军和黔军正快速朝青杠坡靠拢。

也有说开始川军确实是三个团,多出的部队是连夜紧急调来的。川军听到当地乡长报告,知道红军在青杠坡设埋伏。乡长派熟悉山路的团丁带领川军部队,连夜穿越原始森林,绕到红军身后的高山上。

没有争议的说法是朱德亲自到前沿来了。朱德身为红军总部司令员,直接上到第一线,可见青杠坡一仗有多重要。

张兰香把师部通讯员领到江金虎面前的时候,江金虎正抱着机枪不管不顾地向阵地前的敌人狂扫。大个子把从敌人尸体上收集到的几夹机枪子弹放到江金虎面前,顺手拉拉江金虎,让江金虎看张兰香领来的师部通讯员。师部通讯员冲江金虎大声说话,枪炮声中,江金虎只看见师部通讯员张嘴,问师部通讯员你说的啥。连江金虎自己都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侧面山坡上猛地传来呐喊声,一队红军生力军举着一面尚未经历战火的军旗冲过来,军旗色彩分外鲜艳,边沿靠旗杆的白布上写着“中国工农红军一方面军干部团”。

阵地上的人都很惊讶,干部团也上来了!江金虎惊讶中带着愧疚,红军把老底子都抛出来拼了,我们在前沿把仗打成这样,算什么英雄连!

靠干部团这支生力军猛冲猛打,敌人的这波进攻被压回去。这一次江金虎听清师部通讯员的喊声了,师长问为啥不执行命令。江金虎一脸茫然。师部通讯员又喊叫:“早通知电台了……”江金虎回头朝摆放电台的原始森林边望,待在那儿的几个红军,早已血肉模糊倒在破碎的电台旁边。师部通讯员口头传达师长命令:“伏击部队立即全部撤出战斗。”

那么多弟兄难道白牺牲了!江金虎不相信:“你是不是听错命令了?”

“师长要我特别叮咛江连长,必须执行命令!”

“凭什么特别叮咛我!”江金虎不服气。

张兰香插话:“师长比任何人都了解你。”

说话间敌人开始新一轮进攻,炮弹的呼啸声和爆炸声又一次充斥整个空间,张兰香大声招呼江金虎别使性子。师部通讯员一急,就说出撤出战斗的命令,是总司令下达的,总司令到前沿来了。后来很多研究青杠坡大战的人都能指出朱德到前沿站的位置。朱德在青杠坡对面的高山上,拿望远镜朝整个战场看了好久,最后用浓重的四川口音说了一句很短的话:“这个仗,打不得了。”

听说连朱老总也到了前沿,江金虎更不撤:“总司令不安全撤走,我江金虎怎么能走。”江金虎转头对阵地上活着的战士喊:“弟兄们,总司令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还有脸面活着下去吗?”

阵地上的战士大多带伤,已是这种状况,江金虎一句话照样鼓动起一片喊声:“不!”

张兰香强迫江金虎撤离。江金虎指阵地外,张兰香只扫了一眼,立即不吱声了。宽阔的青杠坡上,又一拨人数众多的敌人浪潮似的正向上涌来,左右阵地上的连队包括刚刚投入的干部团,都被敌人紧紧黏着缠着,加上部队里有许多伤员,要想撤下去,很难。

居住在青杠坡侧面山脚下的赵文彬大爷,七十多年后还说那是他看见青杠坡上人数最多的一次,漫山坡都是人在晃动。赵大爷放不下微薄家产,没外出躲避,待在土墙屋里,透过小小的牛肋巴窗户往外瞅,朝任何一个方向望出去都能看到人。那以后青杠坡再也没有同时出现那么多人,包括1958年砍山上的森林都没有那么多。

屋外密集的枪炮声已震得赵文彬大爷耳朵“开关失灵”,除了嗡嗡声,什么也听不清,只看见漫山遍野穿黄衣服的川军和穿灰衣服的红军对打。九十多岁高龄的赵文彬大爷记得很清楚,穿黄衣服的川军手上的家什新,炮火凶,穿灰衣服的红军里还有人拿梭镖和大刀。

赵大爷的意思很明白,那是一场装备极不对等的战争。

江金虎很气愤把他和俘虏关在一起,甚至捆得也和俘虏一样,绳子从身后绕到身前,再绕回身后,捆炸药包似的。

江金虎咽不下怨气,恼怒地瞪一眼坐在旁边的俘虏。川军上尉昂着头,还是一脸不服气。江金虎心里窝火,忍不住又说话刺川军上尉:“装备好的被装备差的俘虏,想不通?”

江金虎说:“装备重要,本事更重要。学着点。”

川军上尉也嘴硬:“本事大,撤那么快干吗?再打几分钟,看看是什么结果。”

江金虎看着川军上尉当了俘虏还一脸不甘心的样子,一下子兴奋了,哈哈大笑:“正牌军官,军校白上了,知道打仗两个字该怎么解释吗?”

川军上尉不屑回答。

“看不起我们的战士是不是?想想你是怎么被老子俘虏的。你要不成光杆上尉,会当俘虏吗?”江金虎脸上的笑逐渐转化为带悲壮意味的神态,“我也差不多是光杆连长了,我的弟兄全是在战场上战死的,你的人可他妈都是逃跑了的!你这个上尉当得真够窝囊,你还有啥本钱值得牛!等出了这间屋,我带你到红军队伍里学习学习,开开你的眼界。”

川军上尉不以为然:“你以为你们还能支撑多久?我们几十万大军已经把你们围在赤水河边这一小块地方了,很快会把你们全部吃掉。”

江金虎跳起来,抬腿给川军上尉一下:“对你客气点,你就不晓得天高地厚!”

川军上尉挨了踢不服气:“你这不是平等对话。”

“你是我的俘虏,有什么资格和我讲平等。”

“俘虏也是人,你们的口号不是尊重天下百姓吗?我放下武器了,我现在也是百姓了。”

听川军上尉说得有板有眼,江金虎的气反而顺了许多,看来这个俘虏是研究和了解过我们红军的,说的话也符合事实。江金虎不刺川军上尉了:“这种情况了还敢这么和我说话,看得出你不算太窝囊废,还有一点点值得改造的潜力。”

川军上尉不喜欢“改造”两个字,这一次他憋在肚子里没敢说出来。刚才挨的那一脚,真还有点痛。

江金虎也不想与川军上尉多话,他大半个心思还留在青杠坡上。

江金虎要张兰香看山脚位置,张兰香没有意识到江金虎所指内容,按自己想法回答:“敌人又在组织下一波进攻。”

江金虎要张兰香顺着他的手看。远远看去,从山坡溃败下去的士兵,到那个位置像踩了刹车似的都停下来。

“退下去的敌人为什么到那个地方就不跑了?”

张兰香当然明白:“那里有督战队,肯定是敌人的指挥点。”

江金虎骂:“狗杂种,指挥位置真靠前呀!”

“近得离咱们的鼻子不远了!”

“凭什么只准狗杂种进攻我们!”

“你要干什么?”张兰香意识到江金虎有想法,很惊讶。

“出口恶气。”

“别任性!”

江金虎一旦有想法,哪会听卫生队指导员的提醒,回头命令跟在身后的大个子,立即去两边,请临近阵地上的连长把没负伤的人带过来。大个子招呼上一个没有负伤的战士,分别跑向左右阵地。

张兰香严厉提醒江金虎,自作主张可是违反战场纪律。江金虎倔起来六亲不认:“我跟了师长那么久,哪会不懂战场纪律!”张兰香要尽一个指导员的责任,她和江金虎的牵扯,也令她总要牵挂江金虎,完全是不知不觉冒出来的牵挂:“我不准你违反军纪!”

江金虎正被自己的想法兴奋着:“我不是你队里的卫生员。”

七连长于得胜带着剩下的十来个战士跑过来。于得胜看见是江金虎下命令集中,顿时板起脸:“八连长,你要干什么?”特意称呼八连长,是想提醒江金虎的指挥权限。

江金虎才没心思考虑什么权限不权限,江金虎只关注值得做的事情:“凭啥只能由着敌人偷袭我们?”

“八连长,蛮干不是勇敢。别自作主张。”

江金虎最烦谁说他是蛮干:“有本事你就把阵地上的部队和伤员安全撤下去。”

两个连长斗嘴期间,陆续有没负伤的红军战士沿阵地左右赶过来。江金虎不和于得胜耽误时间,很干脆地问各连连长还有多少人。五连长回答还剩十二个。九连长看出江金虎有想法,显得很主动:“九连还有十三个。”六连长也察觉到什么:“六连多,十七个。”四连报人数的是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四连八个。”

认出答话的人不是四连长,江金虎问声音稚嫩的人:“你们连长呢?”

报人数的战士一脸稚气,和此刻的神色一点不协调:“四连二排副排长陈万梁,现在代理四连长。”

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江金虎不再耽误时间,直接来痛快的:“弟兄们,阵地前的情况各位很明白,敌人黏得很紧,我们只要一撤就会被敌人追上来全部吃掉。大家顺我的手看,左侧山脚下有几顶帐篷,狗杂种把指挥所设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了。敌人嚣张是我们的耻辱,不争这口气天理难容。趁敌人只顾两眼盯山上,咱们从侧翼绕下去狠狠揍他一家伙。我们打好了,就能保护总司令,就能掩护大批伤员和其他部队撤下去。敢不敢去?”

果然有很多人响应。

张兰香如实警告:“八连长,擅自离开阵地,要上军事法庭。”

“所有责任我江金虎一个人承担!”江金虎的回答也和他的动员一样干脆,“只要坡上的部队和伤员能够撤下去,什么我都承担。”

张兰香说:“你拿啥来承担?”

“那是我的事!”江金虎顾不上再与张兰香较劲,现在争论只会耽误时间,根本争不出是非曲直来,就转过头继续动员,“阵地上有干部团,还有不参加偷袭的伤员,不必担心阵地有闪失。”又故意提醒张兰香,“别忘了你是卫生队的指导员,我们一打响,你懂得如何带伤员们撤退!”

实际上,张兰香已经暗暗赞同江金虎的想法,只是不方便公开支持江金虎自作主张,她瞪大双眼望一眼江金虎,本来想说点什么,感觉说了也白说,索性不开口。

最爱和江金虎顶嘴的于得胜也认为江金虎这个主意有创意,不过这主意出在江金虎口中,于得胜不想表态赞同。

江金虎看见代理四连长陈万梁身上带伤,要陈万梁留下。陈万梁急了:“这点伤算什么!”江金虎说:“守阵地和掩护伤员下撤也很重要。”陈万梁到底是年纪小,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绪,眼泪哗哗涌出来:“报告八连长,我们连长是倒在阵地前沿的,胸前中了二十多枪,我说过要给他报仇的,我说过的……”

陈万梁竟哭出声来。

江金虎不再反对,回头招呼没负伤的战士们:“各连的弟兄们,敌众我寡,我们出击,靠的是出其不意。此次行动,风险很大,我不想勉强任何人,愿意去的,跟我来!”

江金虎明白没人会不愿意,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几个连的残部凑在一起也不到两个排的兵力,江金虎清楚兵不在多在于精,这些人都是血肉拼搏中打出来的,一个能抵很多个。他带这些弟兄顺阵地侧翼的茂密树丛快速穿插下山。江金虎只想靠突然袭击打乱敌人的进攻节奏,给部队撤下坡争取时间,他不知道这一去会遇到一个难缠的俘虏和一个纠缠不清的女子。

临时组成的突击队才走到中途,就见川军又朝阵地上进攻,江金虎知道阵地上压力大,不断催促弟兄们动作快一点。

临时突击队利用树丛和山石掩护,穿插到靠近几个帐篷顶的山坡,坡下的布棚果然是川军前沿指挥所。棚上挂一个布幡,上面斗大三个字。江金虎问谁认得那几个字写的什么,于得胜在旁边回答:“模范师。”江金虎对布幡骂一句:“狗杂种,难怪目中无人,骄横的人注定吃大亏,你不挨揍谁挨揍!”

江金虎低声命令临时突击队:“目标,帐篷,两个字——猛打!”

然后端着机枪纵身跳起,扫射的同时张大嘴狂喊:“打!”众人一起撑破嗓子尽力呐喊,跟在江金虎和各连连长后面,不顾一切猛冲猛打。

川军官兵们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盯着攻打山坡上,没人料到重压下的红军会出击,更没人料到自家腹地会出现红军突击队,川军指挥所的警戒士兵一片忙乱。

川军模范师师长郭茂和邹副官正在帐篷内思考如何早点结束战斗,听见枪声喊声离得这么近,都暗暗心惊。邹副官强作镇静,挥手指挥师部卫队保护师座离开。邹副官连续朝警卫挥手的动作暴露了他的慌张,郭茂不得不提醒他命令通信兵,号令部队增援指挥所。

川军上尉曾悦丰从来不曾料到自己会在某一天成为俘虏,尤其在这种近乎一边倒的战斗中。曾悦丰带的连队正准备参与进攻,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喇叭声,明白指挥所有情况,立即带上他的连队反身冲向那片帐篷。

途中,遇到师部警卫队保护着师座退过来,曾悦丰和郭茂师长关系非同一般,那种情况也只顾得上和师座仓促对视一眼,他的连队已经和袭击的红军接上火。

袭击的红军人数不多,拼杀勇猛异常,打杀声不绝于耳。近距离肉搏相当惨烈,血肉飞溅,呐喊声和惨叫声中,双方都有人不断倒下。

江金虎抱着机枪,选择敌人多的地方不断点射。大个子通讯员紧跟在江金虎后面,刚开始还挥舞大刀,很快看到敌人尸体边有一挺机枪,立即收起大刀,捡起机枪,也像江金虎一样朝敌人多的地方连连点射。

有几个连长带头拼,红军突击队完全是一股拼完收工的狠劲。川军撑不住了,上尉曾悦丰挥舞手枪大声制止自己连队:“退后者枪毙!”没有人在乎上尉曾悦丰的喊叫,川军士兵们扔下自己的连长,一窝蜂跑光。曾悦丰独自一人被甩下,孤零零呆立在满地尸体中间,无助又无奈地四下张望,像倒伏的庄稼地里立着一棵幸存的独苗。

江金虎命令曾悦丰举起手来。上尉曾悦丰不甘心当俘虏,他还没有从想象中回到现实,还在四下观望,继续咒骂他的兵:“怎么都跑光了,这么快……”

江金虎见曾悦丰不举手,上前朝曾悦丰使劲揍了一拳。

看着川军上尉总是带几分冷笑打量自己,待在禁闭室的江金虎猛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俘虏会不会是看到抓俘虏的没得到奖赏,反而和俘虏一起被关起来,他在嘲笑咱红军的规矩?狗杂种,哪轮到你来猜疑!

想训斥川军上尉几句,马上又放弃了。已经是没战斗力的俘虏,训斥几句有啥意思?没实际效果的事江金虎懒得做。

还有,这俘虏晓得尊重人是红军的招牌,咱不能朝自己招牌上抹黑。

放弃训斥却放不下那个疑问,江金虎真还有些在意为啥被关禁闭了。来禁闭室的路上他还以为是和七连长斗嘴动手引发的。他和七连长从来没有那么激烈地闹过,双方把枪都掏出来了。闹得这么厉害应该是七连长的责任。本来江金虎是望着八连仅剩的几个弟兄难受,又有几个战士从旁边小道走过来,都浑身硝烟,一看就是青杠坡下来的,江金虎想看看里面有没有走散的八连兄弟,见七连长于得胜在那几个人当中,板着一张脸,一路走一路四下张望。

江金虎不知道于得胜是在找他,还以为七连长找休息的地方。刚一道组建了临时突击队,江金虎主动站起来招呼七连长。没想到这一招呼于得胜怒火满腔叫起来:“原来你真还活着!”话音未落冲将过来,一把揪住江金虎,“你还我的弟兄来!”

江金虎拉开于得胜的手,战场下来的人会有情绪失控的现象,不过那样的人多半是新战士,七连长怎么啦?

于得胜又抓住江金虎:“你害得我七连的弟兄几乎全没了。”

江金虎听着心里很不是个味儿:“我八连的弟兄也只剩几个了,难道是你害的?”

于得胜紧紧揪住江金虎的衣服,嘴里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你还我的弟兄!你还我弟兄……”

江金虎也来气了,大骂于得胜打昏了头,满嘴胡话。两人都不退让,你拉我扯,闹得很激烈。几个战士在旁边劝,没有用。大个子通讯员上前去要帮江金虎,江金虎厉声制止:“给我退开!”

于得胜一说起几乎整个连的弟兄,眼泪跟着涌出,情绪更激动,一把掏出手枪,对着江金虎的头:“还我弟兄们的命来!”江金虎肯定不吃这一套,唰地摆开机枪,哗一声拉开枪机,抵在于得胜的胸前。两人怒目切齿,恶狠狠僵持着。要不是张兰香领师长及时赶到,两人还不知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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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是五点半左右,或者说这是一九八三年夏天的一个临近黄昏的时刻,滇池北岸的海埂,像一块油画家的调色板,人群五颜六色涂满海滩,阳光像一个刚出炉的蓬蓬松松的大蛋糕,散发出迷人的新鲜色泽和清香,海水出奇的蓝,蓝得有些失真,蓝得我现在回想起来,也有恍若隔世之感。所谓恍若隔世,是因为现在的滇池不再蓝了,水面漂着一层黄绿的油脂,稠浊而腥臭,浩浩荡荡的水葫芦,像是一个隆重的聚会。所以现在海埂海滩的夏天,失去了往日的抒情与浪漫,再没了游泳和看海的人群,以至于我来到海边,有一种缅怀的意味,缅怀过去人与海水相涌相融的快乐时光,心情阳光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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