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金虎以为师长来了正好可以诉说委屈,不料师长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叫人下了江金虎的枪,把他送到禁闭室来了。
吵闹到掏枪不是一个人的事,真要是为与七连长斗气关禁闭,七连长也该有份儿。师长处理问题即使不偏向他,也不可能只从严要求他一个人。
仔细揣摩师长叫人下他枪的经过,师长似乎说过“我派人到处找你,你跑到这儿撒野来了”。好像是这么说的。真这样,和于得胜吵不吵闹,师长已要处罚他了。
仔细翻拣师长当时的表情,现在想来,师长脸上似乎没啥特殊,反倒是师长身后的张兰香有点与众不同。被警卫带走那一瞬间,江金虎与张兰香对视了一眼,张兰香一个字没说,只不转眼地望着江金虎。现在琢磨,张兰香脸上,不是观望,不是生气,是担忧。
莫非真是张兰香在青杠坡阵地上说过的原因,他带突击队出击是违反战场纪律?
如果真是这个原因,江金虎不在乎了,只要总司令安全,部队和伤员顺利撤下青杠坡,违反就他妈违反吧!
想得出神,无意中一回头,见川军上尉还在有一眼无一眼地打量他,江金虎烦了:“哎!我说你这个俘虏……”
“川军上尉曾悦丰。”曾悦丰不喜欢被人乱称呼。
“你牛什么,不就是连长嘛,老子也是连长。你刚才还指责我对你不够尊重,你这么一眼接一眼地偷看我,算得上礼貌吗?我又不是你家新姑爷!”
曾悦丰不想争吵,放缓语气:“我不是偷看你,我是在纳闷……这么说吧,想说你运气好,可刚从枪林弹雨中下来就被关起来,够倒霉了。说你运气不好吧,你带一支小队伍一通瞎闯,就把我军的部署全打乱,让我军九个团两个旅白白折腾一个通宵。你不会知道,单是爬青杠坡后面的高山,我军就摔死十多个人。”
难怪青杠坡上的敌人多,果然是情报不准。江金虎明白敌人投入这么多兵力后,肚子里抱怨起来:“狗日的侦察连,白吃饭!”
曾悦丰没在意江金虎的表情,继续陷在自己思路中:“实话对你说吧,要不是你带人袭击我师部指挥所,造成混乱,你们休想撤下青杠坡。我军侧翼两个旅已基本到位,中央军和黔军王家烈的部队也离得很近,等我军完成合围,说不定俘虏的就不是你这个小连长了。”
“你再敢胡说,老子还踢你!”江金虎不能容忍俘虏的傲气。
曾悦丰的态度稍微收敛:“我怎么会胡说,我是和你探讨战术,你别像个老牛筋好不好。”
“你才老牛筋,当了俘虏还自我感觉这么好。”
“我是想不明白,老天爷为啥偏向你们红军?”
刚想反驳曾悦丰,江金虎脑子里猛地闪出一个念头,这俘虏至少算招供出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在青杠坡上组织突击队出击,不应该是违反战场纪律,是有功!
江金虎一下兴奋了,呼地跳起,跑到门边,对着破庙大门大声叫卫兵。卫兵在大门外露出半边脸,看看里面。江金虎冲那半边脸大喊:“马上把我送到师长那儿去!”
卫兵走进来,客客气气告诉江金虎,没接到这样的命令。江金虎不听,飞快讲述他的理由:“我有急事向师长报告。青杠坡组织出击,我是立了功的,不是犯纪律。”
卫兵好笑:“不能你说啥,就是啥。”
“我给师长当过五六年警卫员,他一定相信我。”
卫兵不愿再搭理,转身走出去。
江金虎声音更大:“卫兵,你过来!卫兵,你过来听我说!”
大门外卫兵不搭理,江金虎就继续大声喊。川军上尉曾悦丰有些好笑,说江金虎的嗓门真大。江金虎说不关你的事。曾悦丰说确实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担心你的喊叫会引来新的麻烦事。
江金虎心里正着急,有点讨厌这俘虏多事了,也不想一想,这是在咱红军的防区,会喊来什么新的麻烦事?
那一刻江金虎真没去想,已经蹲到禁闭室里了,还会有啥更麻烦的事。
如果卫兵不进来,江金虎和曾悦丰都没心思在意外面杂乱的闹声。卫兵一进大门就把闹声和麻烦全带进来了。卫兵没有认识到这麻烦有多大,还拿江金虎开玩笑,说八连长,有人给你送新娘子来了。
以为是胡说,江金虎懒得听。
卫兵又说人家不知道你的名字,听出你的声音了,要找你核对一下。
江金虎立刻紧张起来,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野叉叉的女孩模样,忙问卫兵:“是不是那个姓刘的女孩?”
江金虎忙求卫兵赶快出去,千万别让她进来。
没等他说服卫兵,一群人排山倒海似的闯进破庙,撞得庙门砰砰响,大门外的另一个卫兵根本拦不住,反被那群人裹挟进破庙。
刘幺姑一看见禁闭室里的江金虎就大喊:“大哥,真的是你啊!到处找不到你,好在我记得你的声音。我一听就晓得是我男人的声音。”
江金虎瞪大双眼:“我哪是你男人?!”
“大哥,不是你救命,刘幺姑早就死了,往后刘幺姑就是你的女人了。”
江金虎吓得面红耳赤:“不行,肯定不行!”
“你要不答应,我就死给你看!”
江金虎急得连话也说不出了。这刘幺姑的确是他从青杠坡下的山沟里救出来的,他带着临时突击队袭击了川军模范师的指挥所,押着俘虏的川军上尉顺沟快速撤离,他和大个子端着机枪走在队伍最后,掩护弟兄们。
按几十年后当地老乡的说法,缘分是注定了的,该谁是谁。走在前面的突击队弟兄没注意到旁边的情况,中间押川军上尉的人也没注意到,殿后的江金虎反而发现不远处的树丛后,有一乘大红花轿的影子。树丛遮掩住半个花轿,露在外面的部分轿身,似乎不时在晃动。
远远扫一眼,江金虎便想起战斗打响前,闯进山沟的那顶大红花轿。
川军正用炮火掩护他们自己的部队撤离,不断有炮弹朝这个方向呼啸而来,落在附近爆炸。江金虎唯一的念头是救人,带上大个子朝大红花轿跑去。
抬花轿的轿夫和吹鼓手们不见踪影,只有那顶红得艳丽的花轿被扔在树丛中,花轿门上的红布下,露出一双光着的脚,没穿新娘子应该穿的大红绣花鞋,两只脚被绳子牢牢捆在一起,打包似的。
江金虎撩开花轿门上的红布帘,见里面的女孩身上也捆得牢牢实实,头上罩一个布袋,固定在花轿内,正无助地挣扎。大个子不理解:“这是什么风俗,把新娘子捆成这样?”江金虎一看就明白:“哪有这样的风俗,肯定是抢亲!”
花轿边已经有炮弹炸出的坑和炸毁的树,还陆续有炮弹朝这儿飞来。江金虎拔下大个子背上的大刀,三两下割断女孩身上绳子,取下蒙在女孩头上的布罩。女孩脱身,跳起来就朝江金虎脸上狠狠一耳光:“敢捆姑奶奶!”
又是一轮排炮呼啸着飞过来,接连在附近爆炸,飞起若干树丛枝叶,江金虎见情况危急,一猫腰扛起女孩,叫上大个子就往弟兄们撤离的方向跑。
女孩就是刘幺姑。
江金虎要扛人,要跑路,要警惕四周情况,还要兼顾头上飞来的炮弹,顾不上说话。刘幺姑与其他女子不一样,不哭闹不喊叫,也不挣扎,不知从哪儿拔出一把尖刀,朝江金虎臂上就是一刀。江金虎皱了一下眉头,看也不看,警告女孩:“别乱来,离开炮击区就放你!”
正说话,大个子在后面发出警告,随着大个子话音,一阵分外尖历的炮弹呼啸声飞过来,炮弹落到旁边很近的地方接连爆炸,掀起一道道气浪,被炸断的树枝群鸟似的乱飞,刘幺姑不得不捂住头。没了刘幺姑的干扰,江金虎这才顺利地埋低身子一阵快跑,穿过爆炸掀起的泥土和烟雾。
路上还冒出过一个穿黑衣的年轻男子,提着一把长长的刀,沿旁边坡上的小道紧追不舍。小道的高度与下面人的头基本平行,粗一看那人似乎在人头上跑。好在小道位置高,否则,小道上的汉子早有机会动手了。
黑衣男子气势汹汹,看起来却不像是抢亲的人,江金虎怕伤到无辜百姓,叫大个子朝天鸣枪,吓退黑衣男子。不料黑衣男子不怕死,继续在头顶高的小道上紧追不舍。
江金虎只好站住,严肃地对高处的黑衣汉子说:“我们是红军,红军只杀土豪劣绅,不杀老百姓。你要是老百姓就别动。”
黑衣男子不动了,也不离开,两眼狠狠盯住江金虎。
江金虎不知道这个黑衣男子后来会给他添那么多的风波,只招呼大个子稍加留意就行了,别纠缠,赶路要紧。
直到跑出危险地带,江金虎才把刘幺姑放下,告诉刘幺姑可以从那边回家。刘幺姑落地后有些犯傻,带几分内疚看江金虎身上被她刺伤后渗出的血。也就只看着,没像后来的电影里那样,掏块手巾什么的给缠一缠。
就是那个时候,她爽快对江金虎说出她的名字:“我就是刘幺姑。”
语气很自豪,仿佛刘幺姑是个响亮的品牌。
江金虎急着追赶弟兄们,没在意刘幺姑的语气,边走边按惯例回答:“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
刘幺姑又追问一句:“大哥你的名字?”
江金虎没有停下脚步,背着身挥挥手:“红军!”
听见刘幺姑在身后大喊:“姓红的,你回来!”江金虎以为刘幺姑是要表达谢意,没回答也没有停下离开的脚步。江金虎听见别人致谢就不好意思,人活在世上,谁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也都有帮别人的时候。
做梦也没料到刘幺姑会找上门来,还是在这么窝囊的地方见面。江金虎很难堪,活了二十一二年,第一次丢这么大的脸。
刘幺姑看见禁闭室里的江金虎被绳子捆着,先是问大哥咋个叫人关起来了?接着又问是哪个干的?再接下来就恶狠狠地问卫兵:“哪个王八蛋干的?!”卫兵不便解释,一再劝告:“老乡,你不能过去。”
刘幺姑质问:“你们红军自己说的,专门帮助好人,我家男人这么好,咋个你们会把好人关起来呢?”
刘幺姑呵斥卫兵:“把门打开,听见没有?刘幺姑叫你把门打开!”
又说:“刘幺姑说开你就得开!”
刘幺姑懒得听卫兵的解释,推开卫兵,抬脚踢门,踢不开,又用身体撞门。几个跟随来的老乡也上前帮忙,卫兵急得大叫,与老乡们纠缠成一团。一道破门哪经得住这么多人撞,连墙都在晃动。川军上尉曾悦丰怕墙倒过来砸到人,直往离门远的墙角靠。
场面一乱,江金虎又发作了,对着门外人群大吼:“还有没有王法?哪个敢乱来,我就把他当白狗子崩了!”
最初一瞬间还真把众人吓得呆住了,一时间谁都不出声,只有刘幺姑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刘幺姑说江金虎:“你被他们关起来,还对他们这么忠心,大哥你不单有本事,还忠义、实在,我就喜欢你这种男人!”
江金虎想吓退刘幺姑:“不关你的事!”
刘幺姑比江金虎更野:“你是我男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红军是为穷苦老百姓打天下的。红军救的人很多。”
“你救了我,又动了我的项圈,我妈生前说过,谁动了我的项圈,我就嫁给谁。”
“我没动你的项圈。”江金虎很诧异。
“你把项圈弄断了,你肯定得娶我。”刘幺姑庄严宣布,“这是苗家的规矩。我妈就是这样子才嫁到山下来的。”
江金虎记起,他放下刘幺姑匆忙离开时,确实听得刘幺姑在后面叫“姓红的,你回来”,现在才算明白,刘幺姑根本不是要他回去接受道谢,是她的项圈断了,偏偏项圈又和婚姻捆绑在一起,还是一个民族的规矩。江金虎敢在大队敌人面前沉稳应战,面对刘幺姑这道难题,竟毫无对策。
对江大哥讲完规矩,刘幺姑回头招呼乡亲们:“只管撞门,红军只打坏人,不会伤害干人。大家撞开门,把我家男人抢出来。”
这些乡亲都是赤水河上的船家,有的是力气,又非常听刘幺姑的话,两个红军卫兵根本挡不住,手里有枪也不敢向老百姓使。本来不结实的门很快被推倒,刘幺姑带头冲进去,男男女女跟着拥进屋,一哄而上,拉住江金虎,前呼后拥朝破庙外拉。
两个卫兵只好守住川军上尉曾悦丰,眼睁睁看着刘幺姑和她的乡亲们架着拖着把江金虎抢走了。
张兰香赶去临时师部,向杨师长报告八连长江金虎被老乡劫走。张兰香努力控制情绪,却怎么也压不下去那股失落的痛,说话间几乎哭出来。
临时师部设在土城镇上一个带小院的民房里。土城是赤水河边一个古镇,老得很有沧桑感。所有房屋都是数百年前的样式,门小窗户小,关上门大白天也一片昏暗。临时师部是带小院坝的房子,门大敞开,室内光线依然不亮。靠了这一点遮住脸上表情,张兰香费好大劲,非要把涌到眼眶边的眼泪眨回去。
张兰香没掩饰成功,她的声音出卖了她。
看到杨师长站在桌前不声不响,张兰香知道没瞒过杨师长,做好挨批评的准备。
过一会儿杨师长才开口,没谈她的态度,说的是江金虎:“这个虎娃子,又惹麻烦!”似乎猜到张兰香要问怎么会是“又”惹麻烦,杨师长主动道出已经有人来告状,说江金虎在青杠坡擅自出击,害得多牺牲了一些兄弟。
张兰香的嘴巴一下张得很大,顾不上含蓄,马上解释:“全靠他带人冒险袭击敌人指挥所,伤员们才撤下来。”
“被老乡劫走呢?”
张兰香哑口了。
“部队马上要离开,他怎么办?”
部队有行动?张兰香一着急就顾不上掩饰:“部队走了把他丢在这儿咋行?师长,他给你当过警卫员,你不能看着不管。”
“藏不住心思啦?着急了是不是?平时怎么不好好帮助你这个家乡人?”
师长好像不是很生气,张兰香一下踏实许多,江金虎是全军团出了名的战斗英雄,又曾经在师长身边干过几年,师长肯定不会希望他有什么闪失。
杨师长果然下命令组织人找江金虎。只是张兰香没料到,这个任务直接落到了她头上。杨师长命令她抢在部队离开前把江金虎找回来,看得出杨师长不是临时想出的主意:“我这儿有几个连长,眼下没兵带了,正闲在那儿,你带他们去找江金虎。”
“我的卫生队怎么办呢?那么多伤员需要照顾。”
受江金虎事件的影响,杨师长显得少耐心:“你还没有听明白?……是不是我没有说清楚?师部刚刚研究过,要给你换一个岗位。”换岗位的理由简洁明了,和每一次调动干部谈的大同小异,一句话,组织上考虑要给她加担子。
张兰香似乎意识到新担子的大致内容:“师长,千万别让我和那几个连长打交道。”
杨师长不解释,只强调那几个连长个个都是优秀的指挥员。张兰香平时在卫生队利索干练、能做能讲,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实很多话杨师长不说张兰香也知道,青杠坡一仗,策划的伏击战打成了阵地战,仗打得很艰苦,部队减员不少,一些建制已经名不副实,好些个连长无兵可带。这些人都是红军的宝贵财富,爱护他们等于是保护战斗力。如果将这些连长放到其他连队,不好管理;如果留在指挥机关,不能发挥连长们的长处。军团首长在几个方案中反复衡量,终于想到把没有连队的连长们组建成一个特别班,既是储备干部,又可以发挥连长们独到的优势,执行一些关键性的重要任务。
军团将特别班交给连长最多的师代管。杨师长和政委在几个候选人中再三斟酌,最终选出张兰香,让张兰香去特别班担任指导员。
“一个班还需要指导员?”张兰香本能地冒出疑问。
杨师长告诉张兰香,你不是班长也不是“班政委”,正因为这个班的成员全部由连长组成,所以才叫特别班,所以才会有特别的配置。
杨师长说:“你是代表师部去管理。”
杨师长说:“对你来说,最难的不是管理这个班,是准备任命江金虎担任班长。你和江金虎有一点点特殊的关系,如果处理得好,你们会是很好的搭档。”
杨师长说:“我和政委不是没有想到你俩的关系,是我们相信你的能力。”
张兰香脸红了。张兰香猜到杨师长是从江金虎口中听到她和江金虎的那层牵扯。张兰香参加红军后才发现江金虎也参加了红军,张兰香专门给江金虎打过招呼,不能影响战斗,不能违反纪律,不能把那层牵扯告诉任何人。约定的时候,张兰香没有料到江金虎会被杨师长选去当警卫员。江金虎这小子很快得到杨师长的偏爱,估计虎娃子经不起偏爱,不知不觉违反了张兰香和他的约定。
那层牵扯不复杂,放到老百姓身上,是一件很平常很简单的事:张兰香家和江金虎家换过亲。两家都是穷苦庄稼人,张兰香哥哥的年纪早过了当爹的时段,家里却没实力给她哥哥娶亲。父母焦虑中想到了家乡人常用的发掘“资源”的方法,拿张兰香去换江金虎的姐姐。签约换亲那会儿,张兰香和江金虎的年龄都小,小得弄不懂换亲的真实含义是什么。还没轮到他俩完全弄清,他俩的家人就被围剿苏区的官府军全部杀害。两个年少的孤儿,像其他无家可归的年轻人一样选择了参加红军,无意间走到同一支部队。当上红军才知道部队有规定,张兰香就招呼江金虎,不要给别人谈这事。没想到江金虎不把师长当“别人”,该说和不该说的全说了。
面对杨师长的直言,张兰香只好承认以为换亲是旧习俗,这种合约关系是封建主义,所以没有向组织上报告。
杨师长没有追究,也没板起面孔说教。杨师长说你俩都是优秀的红军指挥员,眼下红军处境困难,我们不全力投入战斗,就会生存不下去。
听杨师长说话,张兰香总要想起自家的父亲和兄长,难怪江金虎会那么亲近师长。
张兰香没有像以往那样响亮回答上级的命令,她心里不轻松,特别班太特别,管理这样一个班不是一件容易事。
看出张兰香的迟疑,杨师长也挑明师部的另一个想法,江金虎能力突出个性也突出,全师除师首长外,能像张兰香那样了解江金虎的人还没有,杨师长又故意激张兰香:“如果你实在没信心,我就和政委商量换个人去。”
张兰香于是咬牙应承。
应承下来后张兰香才知道,任务比她想象的艰巨得多。她一去就尝到了特别班的棘手,刚刚简单向几位连长传达了成立特别班的事,交代急需完成寻找江金虎的任务,先到集中地点的五个连长立刻闹起来。本来就是一群打光了队伍的连长,心里正憋气,听到不给补充战士重新组建连队,集中到一块儿闹什么“特别待遇”,话没听完一个个已气得脸发青。又听说还要去寻找江金虎,顿时七嘴八舌大闹:“凭啥叫我们去找江金虎?凭啥?凭啥?”
临时集中点就是关江金虎禁闭的地方。先到的连长中有七连长于得胜,七连长是反对得最厉害的一个:“江金虎害得我们打光了连队,现在还要叫我们四处去找他?师长也太偏心眼了嘛。”
侦察连长也怪江金虎在青杠坡上擅自行动,现在失踪,正好留下,等大部队离开后,让江金虎独自好好向死去的弟兄反省。
话说得不一样,态度却基本一致,才五个连长就闹成这样,等到十个连长聚齐会怎么样?张兰香原本是抱着学习的心态和连长们一起度过这段时间,闹成这样,张兰香只好板下脸:“谁不去,举手。”
都闭上嘴了。没人想承担违抗命令的错误。
七连长于得胜提出一个看起来与任务没有直接关系的问题:“把我们搞成一个特别班,谁来当这个班的班长?”
其他连长也警觉了,都是连长,怎么说也该来一位营长吧。
张兰香制止讨论这事,理由是首长没让讨论。又纠正七连长于得胜的说法,是组建特别班,不是“搞成”一个什么,是首长对连长们的爱护,上级有上级的考虑,我们没必要花时间坐在这里猜测,眼下需要完成的紧急任务是找到江金虎。
她特意强调“紧急”两个字。
代四连长陈万梁举手,要求发言。侦察连长取笑陈万梁真是个守规矩的小战士。陈万梁一听叫他小战士就翻脸:“我不是小战士!我是代四连长。”
张兰香极力控制心里的烦躁:“请四连长发言。”
七连长于得胜对称呼很在意:“是代四连长。”
明白七连长是找借口出怨气,张兰香不顺着这个话题延续,招呼陈万梁有话请讲。张兰香又一次没想到,十八岁的代四连长会提出一个令她心跳骤然加快的问题。
陈万梁问:“会不会是把江连长找回来枪毙,让大家受教育?”
陈万梁的话得到其他连长的认同,侦察连长夸代四连长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脑筋,思考问题很有道理。七连长于得胜承认他早想到这一点,江连长给师长当过警卫员,师长更会严格遵守部队纪律。红军纪律严明,全靠平时教育抓得扎实,江连长犯下这么大的错误,就这样不了了之,今后怎么严肃军纪?
连长们都赞同七连长的分析不错,还问张兰香是不是这么回事。
那一刻张兰香也有些心慌意乱,事实上她也想过这个后果,杨师长不追究江金虎,不等于军长不追究,她没有细想,是没勇气面对。不知该如何回答连长们,也不想一见面就被连长们小看,今后还得和他们一道战斗呢,就拿出在卫生队当指导员的经验,放过众人关注的话题,只谈必须找到江金虎,完成首长下达的重要任务。
于得胜仿佛有意不让她安宁,热心地在旁边帮她补充:“这是一项严肃军纪的行动。”
张兰香急得几乎掉下眼泪,不是急七连长于得胜,是替江金虎担忧。
既然是必须完成的重要任务,一个现实问题立即摆在几个人面前:去哪儿找。
川军模范师师长郭茂历来喜欢让指挥位置靠前,优秀指挥员都该那样。郭茂没料到红军会来袭击他的指挥所,而且,顶着那么大的压力,还能组织起兵力。
让郭茂心态稍微平衡的是,丢脸面的还不只模范师,川军安排在青杠坡侧翼策应的潘佐旅更惨,刚到一个叫狗儿坳的地方,就被候在那里的红军吃掉整整一个团。
郭茂当过军校教师,又有实战经验,和红军大规模较量还是第一次,这个第一次让他对红军有了不一样的看法,这支被人说三道四的队伍,与传说基本不贴边,打起仗来有点有面,主次分明,收放自如,原本占尽优势的川军不得不离开青杠坡,全军后撤收缩。
太相信传说总是难免出洋相。
队伍稳定下来郭茂的心思却难稳定,站到一个视线好的地点拿望远镜回望青杠坡方向,双方刚刚在那里反复绞杀成一团,眼下那里已恢复安静。郭茂眼睛贴在望远镜上,嘴里问时刻候在身边的邹副官,中央军和黔军此刻的位置有多远。邹副官报告,中央军几个师离青杠坡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黔军要略近一点。这个距离似乎在郭茂意料中,他很平静地告诉邹副官,仗不打完,他们永远会隔一个小时的路程。
无论郭茂如何掩饰,邹副官还是看出长官脸上的失落,一个全歼红军的绝好机会,因为友军的拖延而失之交臂,而且,川军还差点吃更大的亏。
郭茂难以遏制惋惜心情,太可惜了!红军从我们眼前溜走过好多次,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如果其他部队动作快一点,红军哪有空子可钻?有个成语叫貌合神离,说的应该就是眼下这几十万围剿部队的现状。
郭茂没有在下属面前过多暴露对友军的恼怒,点到为止后立即将一肚子火气转向红军:红军打仗也真是不讲章法,被攻成那样了,还敢出击,一下子打乱我军合围计划。
当助手要善于摸透长官的好恶,这是邹副官经常告诫自己并长期习惯的准则,邹副官绝不会在长官感慨时多说话,只陪着叹息。
说起红军的袭击,郭茂猛地想起撤离指挥所时与他一晃而过的曾悦丰。郭茂问邹副官,增援指挥所的上尉连长在什么地方?邹副官小心回答:没下来。又补充:也不在阵亡军官的名单上。郭茂有些神色黯然。郭茂在黄埔军校做教官时,曾悦丰是他的学生,是个不错的高才生。曾悦丰还是他的远房侄子,是郭茂点名把曾悦丰要到模范师来的。
青杠坡方向,夕阳惨淡地悬在空中,一阵阵残余的硝烟味儿裹挟着淡淡的血腥气顺山风轻轻飘过来,像在讲述刚刚过去的惨烈战斗。郭茂心情越加沉重。
下属送来最新战报,纸上的数字如同刀子一般拉得邹副官五官变形。邹副官清楚他的长官不想听假话,镇静片刻,如实报告,这一仗,我部的伤亡超过以往任何一次。郭茂长长叹一口气,忍无可忍地说了一句赌气话,谁要再说红军是乌合之众,就叫谁到前面来。即使是赌气话,郭茂也说得比别人平和。
来到川军后郭茂上升很快,极短时间就从团长提拔为旅长,前不久又晋升师长。正因为如此,邹副官才更担忧长官的意气,再这么和红军打下去,模范师很快就没有了。邹副官只在心里担忧,他清楚长官不喜欢这样的话,果然,郭茂的感叹证实了邹副官的担忧。郭茂说,模范师不好带,要是打不出个名堂,失去的更多。
郭茂问邹副官,连长以上的军官伤亡多少?邹副官慎重核对一下手中的最新战报,回答师座:伤十六名,阵亡七名。郭茂命令:厚葬阵亡的军官。
邹副官请示,正法的那位呢?
郭茂毫不犹豫,照样!
如果不是攻上去的士兵一再被红军挤出阵地,如果不是大批士兵往山下溃退,郭茂不一定下令枪毙那个连长。那个连长打得很苦,周身挂彩,从头到脚血迹斑斑,混在败下来的士兵中跑下来,直接跑到郭茂身边报告情况。受伤的连长说师座啊,再打下去,您的部队就全部拼光了!说话间连长还摊开双手,让郭茂看他身上的伤。郭茂反问的语调非常平静:你是不是忘记《革命军连坐法》了?
受伤的连长一下呆住了。
郭茂用更平静的语调说:那是黄埔军校的重要教材,我亲自组织你们学过多次的。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受伤连长立正回答:《革命军连坐法》第三条,连长同全连退,杀连长……
郭茂没再说任何话。
受伤连长明白他将面临什么了。郭茂的部下大多熟悉师座的习性,越是紧要关头师座越强调冷静,在军校当教官时郭茂就若干次作课堂论述,遇事有大气静气才是将才,慌乱无非是自己羞辱自己。
站在旁边的邹副官也清楚这位受伤连长会是什么下场,邹副官没替连长求情,受伤的川军连长也没替自己辩解,都静候郭茂决策。那一刻,郭茂几乎心软了。
是青杠坡上的枪炮声打消了郭茂那一点点犹豫,郭茂咬牙对邹副官轻轻挥一下手,邹副官立即下达就地正法的命令。受伤的川军连长没让卫队士兵拉,主动走向侧面无人的树丛边,现场死一般沉寂。跟随那位连长溃败下来的一大群川军士兵不等执法的枪声响,都反身向山坡上跑去。
下达了同样厚葬被枪决连长的命令,郭茂又特意叮嘱邹副官,即使没找到曾悦丰的遗体,也给他垒一座坟,立一个牌子。
郭茂又叮嘱邹副官尽量找好一点的棺材,在这个事情上不要吝惜钱财。郭茂预感到与红军的过招才刚刚开始,这支传说中的军队,战斗力远远超过他的估计,郭茂需要所有下属打起精神来。凡是与人相关的事,大多是做给旁人领悟的。
最后郭茂决定自己也参与找棺材,不这么做,他心里不踏实。他从军多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强劲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