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济世死了,是吊死在家里的。
唐济世和龙文冔夫妻俩同住一排木房,隔三个门,共用一条排水沟。文冔夫妻俩常常见唐济世蹲在排水沟边漱口,含一口,“呼”地吐出去;牙刷在搪瓷缸里“呱嗒呱嗒”地涮几下,很响地擤一回鼻涕,用手巾擦干净,转身进家。龙文冔、乔梦月都要进行早读辅导,唐济世必定按时进教室,为学生解难。他们经常一道出门,一道下石级,过大坝,进教学楼。但他们只限于点头、微笑,很少交谈。如果龙文冔夫妻要讨教英语方面的知识或者读音,唐济世才会站定,解答清楚了还问:“还有没有问题?”
一定要等到对方说“谢谢,没了”他才离开。他很少跟别人说话,从没见有人去他家里。
龙文冔夫妻俩和他做邻居六年,没见过这位古板老师的家人,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另有个家。龙文冔听到唐济世家门前闹哄哄的时候,离六月六日在校园里出现大标语、大字报已经有三个月,县委工作组已经撤离,办公室被井冈山红卫兵占用;教室被占用之后,从窗户里伸出来“井冈山红卫兵”“东方红红卫兵”“红旗红卫兵”之类的自制三角形红旗,表示那里已是他们的地盘。教室里破碎的大字报、标语四处飞舞,纸屑满地。一些红卫兵搬来被子,洗漱用具,白天、晚上值班。他们并不知道遥远的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省城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想得很简单:要把一切暗藏的阶级敌人挖出来,打倒他们,踏上千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否则,国家要变颜色,人民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热热闹闹一阵,忽然冷了下来,全都变成没有目标的勇者,握紧拳头不知该对准谁。
清中三个学习组早已停止学习,教职员工靠拿工资吃饭,不敢擅自离开,却又无事可做。每天上班的时候,办公楼前的大坝里都能听到这样的对话:“今天干什么呀?”
“晓得干什么哟?”
“唉,不来又怕有事;来了,又不晓得干什么。”
“要不,问问学校?”
“算啦,问也白问。”
有时候难免要探探文史传的消息:“老文回来没有啊?”
“没消息。”
“乱七八糟。”
……
运动冷了,然而,唐济世自杀了。龙文冔夫妻看见来了两个民警,拍了照,喊来一辆板车,唐济世躺在板车上,蒙了脸,拖出了校门。龙文冔不知要把唐济世拖到哪里去,或者就这样拖到什么地方埋了?这位不苟言笑的英语把关教师从此消失,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龙文冔心里从没这么乱,这么惆怅,好像涨了洪水的河,老陈渣都泛起来了。龙文冔夫妇面对面地坐着,看着小桌上的饭菜,没一点胃口。龙文冔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忽然很乱,很烦。”
梦月心里也莫名其妙地烦乱,说:“我也是,莫非要出什么事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实在要有什么事,只有积极应对,没别的办法。”龙文冔说。
“我担心爹妈有事。”
“政府明明说,只要听政府的话,遵守国家法纪,就要给出路。”龙文冔说,“岳父、岳母表现不错,不能言而无信吧?”
“唐老师是个有益无害的人,为什么还要整他?”
“我们俩呢?我们俩对中华民族、对新社会有害吗?”
两人都没法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有大问题而不能回答,痛苦像水一样漫过全身,而且压力越来越大,快透不过气来了。夫妻俩勉强吃下午饭,龙文冔说:“我想去看看文老师,这么长时间了,没他一点消息。”
“我跟你一起去。”
“你要是累,就不要去了。”
“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梦月说,“万一有什么事,我连打听消息的地方都没有。”
“也是,你一个人出去,我也是提心吊胆的。”
龙文冔和乔梦月都有同样的感受,两个人在一起,没什么牵挂,胆子也要壮得多。身在灾难之中,才真正理解什么叫患难与共,理解夫妻的意义。
龙文冔和乔梦月肩并肩地向校门外走,忽然飞来一团纸,正砸在梦月头上,却没见人。梦月摸摸被砸着的额头,黏糊糊像是鼻涕。跟着,不远处传来笑声,龙文冔发现了搞恶作剧的原来是一群小女生。龙文冔本想训斥几句,想想跟这些小娃娃没法讲清楚,恨一眼,没理睬。那群小女生倒十分得意,大声叫喊:“牛鬼蛇神,两坨鼻涕砸死你!”
“伪区长小姐!”
“反动学术权威,蜕化变质分子!”
“……”
龙文冔、乔梦月来到文史传家门前,大女儿背只小背篼,拿把小镰刀,光着脚板,从外面回来。见到龙文冔、乔梦月,站住,惊恐地看着他俩。梦月怕走错门,小心地问:“小妹妹,这是文老师家吗?”
小姑娘摇摇头,跟着点点头,怯怯地说:“是。”
梦月看看背篼里有不少谷穗,问:“打谷子啦?”
小姑娘摇摇头,说:“捡的。”
“你妈妈呢?”
“背弟弟看病去啦。”
大概小姑娘看龙文冔夫妻不像坏人,放下背篼,拿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门。龙文冔看看梦月,梦月立即猜出男人在想什么,说:“等等吧,故意来,就这样回去,等于什么都不知道。”
门开着,小姑娘没有出来,一会,屋顶冒出烟来。丝丝缕缕,忧愁而没有生气。
女人回来,背上的孩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声音嘶哑,女人大约累坏了,见到龙文冔夫妻,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进了家里。龙文冔、乔梦月跟进去。女人进了阴暗的房间,放下孩子。这时,小姑娘从火上提下黑黢黢的水壶,倒了半碗,“呼呼”地吹一阵,端进房间。
女人出来,眼睛红红的,看来刚刚哭过,梦月问:“孩子怎么啦?”
“孩子高烧几天了,不退,他爹没回来……我没法,背去医院看,要打针……”女人边抹眼泪边断断续续地说。
龙文冔问:“打了吗?”
“他爹拿回来的钱早就用完了,土里的菜没长出来……”
龙文冔问:“有文老师的消息吗?”
女人摇摇头,说:“都三个月啦……我到公安局问了几次,都说要放人要放人,就是没放,他犯了哪样罪,也该让家里人见见面呀……”
龙文冔无法对这位善良的女人说什么,问乔梦月说:“还有钱吗?”
梦月从衣袋里摸出几张一元人民币,说:“我不是给了你五块钱吗?”
龙文冔惨然一笑,说:“想想看,你是什么时候给的?”
梦月想想,自己也笑了,说:“难怪,都过一个月了,怎么还有呢?”
梦月面有愧色,把八块钱递给女人,说:“可能不够,我们回去再想想办法。”
女人犹犹豫豫,接过钱,说:“等他爹出来了,关了饷,还给你。”
梦月说:“我们马上回去,再凑点钱送来,救命如救火,拖不得的,你哪里也不要走,在家里等一等。”
龙文冔、乔梦月匆匆忙忙赶回家,把仅剩的五块钱拿了,一起赶回文史传家。龙文冔夫妻怎么也没想到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幕:女人呆呆地抱孩子坐在房间里,女儿在一旁不停地问:“弟弟咋啦……妈,弟弟咋啦……”
女人没有眼泪,两眼空洞地望着龙文冔和乔梦月,幽幽地说:“我的娃走啦,他是路过我家门前,口干了,讨口水吃的……”
孩子没能养活,都相信投胎转世的阴魂只是途经自己家门前,才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走了。这么想来,也无可怨恨、伤心。
女人已经这样想,也就无须再劝解什么,他们把钱塞给女人,离开了。他俩的脚步走得这样沉重,好像有一根绳索在羁绊,每迈一步都要花全身气力。他们已经身无分文,还有一个星期才到发工资的日子,仅剩十多斤米,油盐也不多了,怎么过?他俩焦心而不后悔,希望有意外收获。走过邮局门前,龙文冔忽然变得轻松起来,说:“梦月,你信不信,我一穷,就会有稿费汇来。”
“别吹,我们难道还不穷吗?”
“要到揭不开锅盖的时候。”
“明天就没有买菜钱。”
“那就快了。”
龙文冔、乔梦月都早已不信有命运操纵,不信有神灵护佑,但巧事老在他身上发生。接连几次,都是快没米下锅了,稿费来了。发表的都是短篇小说,稿费不多,三四十元、五六十元不等。那时,龙文冔、梦月工资也才五十元,增加这么多,除了补贴两家老人家用,够松活一阵了。梦月不信老有这样的好事,说:“做梦去吧。”
这种事谁说得清楚?龙文冔没有和妻子争执。
走过县委大楼门前,龙文冔忽然说:“我真想念赵书记,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梦月说:“是他的话教育了我爹妈,教育了我,要不是他讲得那么透彻,我走不到今天。”
龙文冔说:“共产党的干部,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们那个范文长,很崴。”
“这话你就没说对了,十个指头还有长短,哪能个个水平都高?游大书记比他还要崴。”
“左德琪也好不到哪里去,看关小美漂亮,把结发夫妻蹬了。”
“都说关小美生的这个儿子很像游大书记,听说她跟游大书记好过一段时间,搞不好是游大书记下的种。”
龙文冔正和梦月说话,有人喊劳令。龙文冔很奇怪这地方谁会知道他的侗名?四处寻找,叫他姓名的人到身边来了,说:“大名人,我知道你,你就不一定知道我这类平凡的女子啦。”
一个好看的年轻女子站在面前,龙文冔看半天,摇摇头,说:“对不起,没见过面。”
年轻女子笑了,露出一副白牙,说:“你当然没见过我,但是我认识梦月呀。你和梦月在一起,不是劳令还能是谁?”
“那么,你是……”
梦月替年轻女人回答:“关小美。”
龙文冔暗暗惊叹:这么漂亮,难怪左德琪神魂颠倒了。伸出手,说:“你好!”
关小美恭维乔梦月一番,说:“还是梦月有眼力啊,嫁给这么有才华的人。”
龙文冔说:“就为我写了那些小说,成了牛鬼蛇神,连累了她,你还说哩。”
梦月说:“我就相信古人说的那话,躲得脱的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小美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跟你们讲个绝密消息,可不能告诉任何人。”
龙文冔真心地说:“如果你觉得不保险,最好别说。”
“我相信你们才说,再说,我知道你们处境不好。”小美说,“上面出事了。”
龙文冔和乔梦月竖起耳朵听,龙文冔问:“地区?”
小美摇摇头。文冔问:“是省里?”
小美还是摇摇头,龙文冔和乔梦月都不敢再猜,惊恐地瞪圆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