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学习组门上贴一张通知,说下午自由活动。意思很明白,大家可以不到学习组来。
龙文冔、乔梦月回到教学楼二楼,文史传站在两个小房间中间,旁边有几个红卫兵,红袖套上印的却是“东方红红卫兵”。龙文冔不知道和井冈山红卫兵是不是一回事,不过,他无心想这样的事。龙文冔、乔梦月都不认识这些学生,一个大些的女生朝乔梦月指手画脚,命令说:“快把你房间腾出来!”
乔梦月和文史传对了一下眼神,文史传会意地一笑,有点像在敌人的监狱里,难友见面的情形。梦月巴不得和龙文冔住一个房间,忙打开门,把被子抱出来,红卫兵推文史传进房间,说:“老实点,好好反省!”
龙文冔在房间里听到文史传大声质问:“谁给你们这样的权利!”
有红卫兵大声叫喊:“不老实就揍!”
“敢!”是文史传在怒吼。
龙文冔、乔梦月怕文史传吃亏,赶忙出来。这时,几个井冈山红卫兵上来,一个矮墩墩的红卫兵说:“没你们的事了,走吧。”
不知道为什么东方红红卫兵就这么听井冈山红卫兵的话,乖乖地离开了。文史传愤愤不已,站在门里怒吼:“你们有什么权利关我禁闭?还有王法没有?”
红卫兵不理睬,文史传气不过,冲下楼,直奔办公楼三楼工作组办公室。文史传愤怒得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两眼血红,站在门里大声质问:“究竟犯了什么错,你们要隔离审查我?”
陈思模没料想到一个政治课教师会对抗工作组,威严地站起来,说:“你对抗运动。”
文史传不退缩,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话是你们说的吧,怎么出尔反尔?”
“你还是这种态度,罪加一等!”
文史传指着陈思模吼叫:“你身为领导,带头违法乱纪!”
听到吵闹,范文长、高大全上来,把文史传劝开。
文史传冲下楼的时候,龙文冔要跟去,被梦月挡住,说:“不能去,你去了不是帮他,是害他。”
文史传说话喜欢引用名人言论、马列主义专业术语,龙文冔骂他装腔作势,平时见面点点头就过。文史传小组会上的发言,让龙文冔一下靠拢文史传许多。许久没听到隔壁有响动,他担心起来。梦月回家做了午饭,端来和龙文冔一起吃过,还没见文史传的影子。龙文冔、乔梦月在不安之中过了一个下午,天黑下来,龙文冔见外面没有红卫兵看守,跟梦月说:“回家吧。”
龙文冔、乔梦月走过大坝,忽然有人叫“龙老师”,龙文冔回头看时,见是文史传,停住步。文史传旁边还有两个警察,龙文冔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文史传走过龙文冔身边,说:“我文史传今天有难,麻烦你把这封信交给我妻子。这上面有地址,不难找。”
龙文冔接过信,说:“放心,我一定交到。”
两个警察没看信,也没问信里写了什么。文史传和警察上石级,往校门外走,龙文冔心里立即升起一片悲凉。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除非我死,不然,总有一天要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历史评说!
龙文冔夫妻俩没有回家,直接去找文史传家。文史传家在城外便桥头村子里,找了好一阵,才找到土墙围着的一家。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和一个女人在灰扑扑的地上吃晚饭。一大钵炒白菜,一锅包谷沙饭。文史传很少谈他的家人,龙文冔问清楚这里是不是文史传家,妻子是不是叫艾草,才把信交给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艾草接过信,说:“老师,我认不得字,这样近他不回家是有哪样事了吧?”
龙文冔怕女人受不了,说:“公安局有事找他,不怕的,几天就回。”
“我晓得,他这个人脾气是差点,但不做坏事。”艾草说,“劳烦你跟他讲,不要牵挂家和孩子,有我哩。”
梦月出来,一直在抹眼泪,说:“文老师的话错在哪啦?怎么就把他送进公安局了?还让不让人说话!”
龙文冔愤愤地说:“五七年动员大鸣大放,叫别人怎么想就怎么说,别人说了,被打成右派分子;而今故技重演,以后上面讲话谁相信?”
一说到这上面,龙文冔、乔梦月心情沉重起来。龙文冔想起父亲和哥哥供他读书不容易,如果爹知道他和梦月都成了批判对象,不知道会愁成什么样。他说:“要是爹知道我们俩是这样的处境,要愁死了。”
梦月说:“现在不能讲。”
“我就怕爹来,爹一来,就什么都瞒不住。”
“我们得想办法告诉你哥,也要告诉我哥,要他们想法瞒瞒老人,要是老人知道这事,肯定要出大事。”
闵卿卿被提为县文化馆馆长,挨贴了大字报;乔大贵在清中行政人员这一组,也挨贴了大字报。大字报贴在学习组办公室里,乔梦月和龙文冔不知道。乔大贵好不容易有这样有出息的妹妹和妹夫,怕影响他俩,既不到家里来走动,也不告诉他们,更不告诉还住在玉田的爹妈。见到龙文冔和梦月,乔大贵夫妻俩笑得很勉强,乔大贵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好好的,事情说来就来。”
龙文冔安慰说:“一个国家不可能老这么乱,会好起来的。”
闵卿卿说:“我和你哥哥也是这么想,要不活不到今天。文化局老创作员挨贴一张大字报,第二天就吊死在家里。”
梦月说:“自杀,本身就是对社会不满,就是没罪也有罪了。”
“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千万不要想不开。”龙文冔说,“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界上,人家活着,我们为什么不活?不但要活,还要活得好一点。”
大贵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告诉闵卿卿、文冔和梦月,他不会轻易倒下。
大贵经历一场大变故,沉稳得多了。龙文冔、梦月参与了五七年那场暴风雨,没有弄到自己头上,没多大感受;后来的运动,都不像眼前这样伤得透心,痛得彻骨。想尽种种办法让自己坚强,依然过一分钟都难。他们相信只要不倒在劫难里,就会变得更无畏,更坚强。
龙文冔和梦月回到家,生着土炉,下了两碗没油少盐的干面。梦月半天才吃下去,文冔说:“今天是几号?”
“二十五号。”
“我们挨贴大字报是哪一天?”
“六月六号。”梦月说,“你连这个都忘了?”
“过糊涂了。”龙文冔说,“人说过分受伤害,会把人搞疯,可能是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梦月说,“那几年,我妈都颠三倒四了,我真怕她精神失常。”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熬过了二十天。”
“还要熬多长时间呢?”
“你问我,我问谁?”
“倒也是。”
龙文冔没有忘记“不怕,有我”这充满男子汉气魄的承诺,说:“我们必须从现在起,想尽一切办法来改善伙食,否则,难以支撑到云开雾散太阳出的时候。我们还有钱吗?”
梦月面有难色,说:“这个月还没有买书。”
每个月发工资的那一天,都要逛一次书店,买一本想要的书。本月六日,突然灾难降临,这事搁了下来。龙文冔狠狠心,说:“还有肉票没有?”
“还有一张。”
“能卖多少肉?”
“一斤。”梦月说,“我们俩一个月就两张肉票,一张票准买一斤。你连这个也不知道,真是不揽事。”
“男主外,女主内,我揽多了,就越权了。”
“我巴不得你越权。”
“还是你管好。”龙文冔说,“我这人除了搞小说创作、教书,其他一概糊涂。”
龙文冔夫妻俩上街买来七角八分一斤猪肉。生活极度困难的三年刚过,市场依然冷冷清清。就那一两家国家肉摊卖猪肉,称得上有油膘是上等,八角二分一斤;次一等七角八分;再次一等,六角八分;最差的六角二分一斤。最差一等,皮硬、基本没膘,是那类连野菜也没吃饱,实在喂不下去才出栏的猪。不得已而买上这类肉,不但熬不出油,还得贴些清油烹制。龙文冔、乔梦月买到二级肉,算运气不错了。可惜国家蔬菜店早已关门,没买到菜。
回到家,梦月提出她的烹制方案:红烧,放糖,既油且腻,解馋。龙文冔又是那句话:“你咋做都是好的。”
红烧肉上桌,黄澄澄,香喷喷,龙文冔眼前出现这样一幕:土炉上,小铁锅里,猪油、盐、酱油做成的辣汤,烫上水滴鲜嫩的白菜……这是龙文冔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影像。这是天色已晚,他一个人还在路途上常常看见的情景。这时,这样的情景在他脑子里再现,他向梦月描述了一遍,梦月吞了一回口水,说:“我还看见这样一件事。”
“什么事?快说来听听。”文冔说。
“我还看见下馆子的夫妇俩,面前摆了一碗红烧肉,两碗饭。”梦月说,“看样子是来打牙祭的。他们都很老了,男的自己不吃,不停地给老太太拣肉。”拣到第三筷,老太太不肯吃了,说:“要是没有你,我活起还有什么意思?你不能只管我,不管自己……”
话到这里,梦月没能说下去,文冔喉管梗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