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匠已经三个月没收到崽和媳妇的来信,焦急得吃不下,睡不稳。
单家独户住在大山里实在不方便。山里住户太分散,乡邮员能把信件送到者砻供销社已经很不错了,根本没法送上门。大队办公室有部电话,可大队没有专职干部,只有碰巧办公室里有人,才通话。再说,清中只有党支部办公室一部电话,即便接通了,也没人去找老铁匠。最初,一个月没接到信,只接到按时汇来的钱,老铁匠心想:“一定是工作忙,才没写信。”一连两个月没接到信,老铁匠急了,跑者砻大队办公室的次数多了。一次,碰上尤弄在大队办公室,尤弄知道老铁匠很久没接到崽的信,焦急,替他拨通清中党支部办公室电话,电话里的回答让老铁匠一下懵了:“停课几个月了,没法找。”
老铁匠想起十七年前玉小停课,是因为国民党垮台;现在停课几个月,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尤弄,尤弄说:“外面很乱,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一个“乱”字,老铁匠的心一下提到喉管里。
尤弄说:“路不远,实在不行就亲自跑一趟。”
老铁匠说:“看来只有这样了,你给我开个介绍信吧,万一回不来,抬手动脚都得要那菲菲(小条子)。”
尤弄锻炼十几年,文墨大有长进。不多工夫,一张钢笔字写得不错的介绍信写成,从抽屉里拿出红大印,哈哈气,在落款处摁了一阵,大印盖得规规矩矩,清清楚楚,交给老铁匠。老铁匠戴上老花镜,看一阵,夸奖说:“几年没见你写字,字写得这样好了,不简单哪。”
尤弄知道老铁匠很看重写字,说:“你老人家没进过学校大门,学问那样大,字写得那样好,我进过一段时间夜校,再没一点进步,没脸见人哪。”
老铁匠回到半山,给崽和儿媳金玉说了这件事,挨到第二天清早,吃过金玉炒的一碗剩饭,下山来。三年艰难日子,老铁匠身体亏得厉害,头发灰白,颧骨突起,浑身无力,老感到气不足。孙子已经七岁,老铁匠给他起了名:跃海。跃海长得结实,聪明,见爷爷写字,他要写字;见爷爷打家什,他抢先拿锤子。老铁匠有时也想,劳令也是三十出头的人,有必要这么牵肠挂肚?他也试着不想,但是做不到。大概是要没了这口气了才不想。
将心比心,他的亲家肯定也是想的。太阳当顶的时候,老铁匠到了玉田街头,没有犹豫,径直去看亲家。乔长盛两口子都在,脸都阴着,老铁匠屁股才挨板凳,就开口问:“梦月有信来没有?”
乔长盛摊开两手,说:“就是没有啊,急死人啦。”
老铁匠说:“这里离县城近呀,我还以为你们经常去哩。”
田运桃叹口气,说:“要是以前,我早就去了。老乔遭赵新久那土匪捆起去,第二天我就进城。”
老铁匠说:“新社会比那时候好嘛,外面太平……”
田运桃说:“我家成分高,我才不想去露这脸哩。”
乔长盛跟着补一句:“听说县城也乱,清中都停课几个月了。”
乔长盛的话证实了清中党支部办公室工作人员的话,老铁匠说:“钱倒是每个月都寄的,就是没信。”
乔长盛说:“我这里也是这样。”
老铁匠说:“要不,我们一起跑一趟县城吧。”
乔长盛睃老婆一眼,说:“咋样?”
运桃说:“去就去呗,去看看大贵也好……我们俩就去大贵那里,不到街上去丢人现眼。”
老铁匠可不这样想,说:“亲家母,你这样讲就不对了。你们俩不杀人放火,不偷不抢,靠自己两只手劳动生活,过得堂堂正正,哪一点丢人现眼了?要是有人这样看你们,那是他不懂政策……”
乔长盛两口子没想到老铁匠还这样高看他们,动心了,田运桃征求男人意见说:“那就走一趟吧,我也好几年没进城了。”
进了县城,乔长盛两口子说什么也不肯去县中,田运桃说:“不好意思去那种地方,我和老乔在大贵那里等你。”
老铁匠心里有些难受,想:“都这么多年了,还背起成分高的包袱……”
老铁匠来过清中几次,一进校门,听到的是读书的声音,老师讲课的声音,不过不是像蒙数根那样唱读,而是另一种腔调。那一种腔调他学不来,但喜欢。有时候,他碰上放学,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男男女女学生从校门涌出,去食堂吃饭,叽叽喳喳,活蹦乱跳,像赶散的满坡麻雀,他感受到了无穷生气,无穷的希望,老铁匠想,新社会真好。他的崽和媳妇就在这个县的最高学府当先生,教的是挺大的孩子。这些孩子离开这里,只有更大更远学府里的先生才能教他们。就是说,他的崽和媳妇的学问只差那么一截,就到顶了。
他为崽和媳妇高兴,为自己高兴。就是崽和媳妇住的地方太窄,太破烂,远没他的木屋宽敞、好住,他有些看不上眼。他来看崽和媳妇,都住在客店里。只要国家富了,建了新房,会给他俩安排,他不愁。
只是一件事让他放心不下。算起来,崽和梦月结婚已经六年,还没听说有动静。他祖祖辈辈不作恶,不信老天会断崽的后。
老铁匠边胡思乱想边走进校门。学校里冷冷清清,不像是上课的样子。他走过校门旁边收发室,见小房间里有个老者,老铁匠探头问:“老人家,今天是星期天不是?”
蔡伯摘下铜边老花眼镜,看老铁匠一眼,说:“星期一。”
“咋这样冷冷清清呀?”
“停课几个月啦。”
老者的回答证实确实停课了,他咋没听到崽讲呢?老铁匠说一声“谢了”,离开收发室,继续朝前走。他知道崽住的地方,只要找着崽就行。但老铁匠没有想到,他崽家的门上了锁。旁边有个老师模样的女人在水沟旁边洗菜,老铁匠凑前几步,问:“请问,同志,你晓不晓得我那崽去哪里了?”
女人抬起头来,猜想这老者问的是旁边的住户,说:“几天不见了,不晓得去了哪里。你是龙老师的……”
老铁匠说:“我是他爹。”
女人又摇摇头,说:“不晓得,他没跟你说去了哪里?”
“几个月没有信了,这崽也真是……”
“是不是串联去了?”
“串联?串联是咋回事?”
女人没有回答,提半筲箕菜进了家。老铁匠到底在区半机械化加工厂干了几个月,早已不是山里老农的见识,他想到了该找领导问问。崽和媳妇是清中的人,要是有哪样事,总不能说不晓得吧。老铁匠记得很清楚,要去办公楼,要下几级石坎,走过有一株大梧桐树的院坝。找崽和媳妇到要找单位领导的地步,老铁匠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老铁匠走过院坝,一片纸悠悠闲闲地飘下,在老铁匠面前停住。老铁匠捡起来看,是个写在四方形白纸上的一个大大的“冔”字。这不是他崽文冔的“冔”字?他忽然想起他看过的书里有天上飘下吉凶征兆的说法,难道这写着“冔”字的方纸是给他报凶信来的?老铁匠急忙仰望天,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目光移至梧桐树干,树上还残留写着字的几张方纸,“揪出”的下面,空了很长一截,“反革命分子龙文”几个字虽已破旧,还认得出。“冔”字没了,不知道被风吹到何处,又游魂似的飘了回来。办公楼前的墙上还贴了一大片,数了他崽和媳妇一大堆罪恶。照大字报列出来的那些罪,都该杀头了。
“崽成了反革命分子,咋回事?”老铁匠想,“哪怕到北京,也要把这事搞清楚。”
老铁匠没有任何顾忌,更不知道害怕,进办公楼一楼,在走道上打个来回,办公室大门全都紧闭。不甘心,上二楼,见一个办公室大门开着,一头闯了进去,吓得坐在桌前看报纸的人蹦起来。抬头看看冲进办公室的人,仿佛面熟,才松了一口气。老铁匠想起他和崽在校园里碰到个人,崽介绍说是学校党支部范书记,范书记还夸他的和媳妇有才华,不可多得。因他有名,学校名气也跟着大起来。还说在接收不接收他崽和媳妇问题上,学校有不同意见,是他特别看重人才,才留了下来。老铁匠无法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不管真假,老铁匠都记住了这份情。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他说:“你是范书记吧?”
“我叫范文长。”范文长说,“请问你是……”
“我是龙文冔爹。”老铁匠说着找张凳坐下,“你忘啦,我们在学校里见过面,你跟我讲了不少话,表扬了我崽和媳妇。”
范文长想起来了,说:“事情多,忘了你老人家,对不起……你来学校有事?”
“几个月没崽的信了,放心不下,来看看。”
范文长意识到麻烦事来了,“啊”了一声。
老铁匠盯着问:“我崽和媳妇咋的啦?”
“没什么。”
老铁匠拿出写着“冔”的那张方纸,摊在桌上,问:“这是咋回事?我崽咋就成反革命啦,啊?”
“这是学生写的大标语。”范文长说,底气明显不足。
“墙上还贴了半边墙哩。”
“那是学生写的大字报。”
“学生写大字报就能张嘴喷粪?你当领导是干哪样吃的?”
范文长听着不顺耳,上火了,说:“你讲话注意点!”
老铁匠哪受得了这样的气,“呼”地站起来,声音也响了:“我没哪样注意不注意的,我崽我媳妇到哪里去了,你不给我找出来,没完!”
范文长一副轻蔑的样子,指着老铁匠的鼻子说:“这是学校办公室,你给我出去!”
老铁匠一想起崽和媳妇就是在这里平白无故挨整的,而今人没了,他这条老命也不要了,说:“你不要来这一套,比你大得多的官我见过,赵书记、老解放和气得很,哪个像你这样?恶人我也见过,国民党县长,保安团副,你问问者砻人,我是咋对付他们的?我崽和媳妇到底咋啦,不讲清楚你试一试!”
范文长没想到碰到硬骨头了,想想自己在部队也不是软蛋,说:“你要干啥?”
“我要人!”
“你再胡闹我送你进公安局!”
“走!你不去是我孙子!”老铁匠说,“我还跟你讲,你不送我不走了!”
范文长碰到硬钉子了,要紧的是赶快脱身。他故意推开窗户,伸出头,大声说:“来啦来啦,马上!”
像是立即有紧急事情要办,快步出办公室。老铁匠马上从窗户里向下张望,院坝里没一个人影,才知道上了当。要想再找到这个学校的一把手,已经不可能了。范文长来这样一手,老铁匠认定崽和媳妇一定是出了大事。他该咋办?硬了大半辈子的铁匠真想放声大哭。他昏天黑地地走出办公室,过院坝。他不敢看那条七零八落的大标语,更不敢看贴了半墙壁的写得密密麻麻的大字报。老铁匠拖着不听使唤的两条腿,走了老半天,才找到乔大贵家。见到乔长盛夫妻俩,说:“没碰到,隔壁的说,我那崽和梦月都出差啦。”
老铁匠说得跟真的一样,他为自己说瞎话羞愧,却没有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