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匠回到家,把事情如实地告诉也昂和金玉,金玉说:“公公,要是劳令和梦月真的出了大事,还能按月往家里寄钱?放心吧,多半是停课了,两个人去哪里看世界去了。”
老铁匠想想有理,一会又生出了疑问:“去哪里看世界也该跟家里讲讲呀?再说,学校里大树上、墙上都拿好大的纸写他俩……是哪样牛鬼蛇神……反革命……一定是有事啦……”
也昂不信弟弟和弟媳会做坏事,说:“劳令和梦月不会干坏事,我就肯信他俩会有哪样事?不怕,说不定过几天就有信来了。”
金玉把劳令看成什么都懂的人,说:“弟弟这样聪明,闯过大世界,不怕的,过几天肯定有信来。”
老铁匠回过头来想,也觉得崽和梦月在省城读了四年大学,走过了很多沟沟坎坎,相信他们自有老天保佑,不会有事。这样想想,倒是轻松不少,但没法放下心来。老铁匠走了两天,从家到县城,走个来回,气还没歇过来,第二天一早,老铁匠就说要去者砻。金玉劝他歇两天再去,也昂直朝她挤眼,说:“爹在家里过得不安生,去寨子走走也好。”
老铁匠去了者砻,大队部办公室没人,供销社门开着,要紧一点的货物都凭票,没多少生意,老万躺在藤靠椅上栽瞌睡。老铁匠按乡里人习惯的说法打招呼,说:“生意好啊,伙计!”
老万并没真睡,听见老铁匠和他打招呼,说:“没你崽的信呕。”
老铁匠说:“钱倒是月月寄的,就是几个月没得一封信,急死人啦……”
老万说:“外面乱,怕是信在路上耽搁了也不一定。”
老铁匠很想托托老万,如果有崽和媳妇的信,想办法带给他。话到嘴边,开不了口。除了要特别找老铁匠或金玉看病,不会有人进半山的。就算有,老万又咋晓得?老铁匠不能让人为难。离开供销社,老铁匠想到了布根。布根的崽在省里,说不定知道些情况。
布根带大力和吉么大嫂生的崽在小仓库外面的空地上玩,老铁匠见布根那高兴样子,问:“大力的崽都这样大了?”
“是啊,满逗人喜欢的。”布根说,“进家坐坐吧。”
老铁匠说:“不坐了,说几句话就走。”
布根站住,老铁匠说:“听说外面有点乱,你崽在省里工作,有哪样消息没有?”
布根说:“也有两个多月没接到他的信了。”
老铁匠闷了,他怕布根担心,不敢说在清中见到的情形。布根问:“文冔和梦月在清中还好吧?”
老铁匠只好说瞎话:“还好。”
布根说:“人好就一切都好。可怜素雅,没能闯过那一关……”
老铁匠叹口气,说:“劳令妈更可怜,病得起不了床,想吃几颗水果糖都没钱买……”
说起这件伤心事,老铁匠涌出了眼泪,“要是现在,崽和媳妇都有工作,每个月都要寄钱来。莫说几颗,就是几斤也买得起。”
小家伙一个人玩腻了,过来赖布根抱,布根怜爱地把孩子抱起来,老铁匠趁机说:“你忙,我走了。”
“你是不是有事?”
“没哪样事,好久没见面,想跟你讲讲话。”
老铁匠转身离开,布根说:“没事来家坐坐。大家都老了,哪天阎王爷想起我们这几个老东西来,白无常和黑无常,咋还不把者砻那几个老东西的三魂七魄勾来呀?那时候,就是想见也见不着喽……”
老铁匠哪样消息也没打听到,忐忑不安地回到家。晚饭,金玉炒了盘腊肉,一盘白菜,上了半壶酒,安慰老人。老铁匠很满意崽和媳妇孝顺,说:“金玉,你们两个比我累,也七(吃)一杯酒好睡觉。”
金玉和也昂一人喝了一杯,不肯再喝。老铁匠不开心,喝的又是空肚酒,醉了。老铁匠酒醉心明白,洗过脸,睡了。
老铁匠隔天去者砻一次,去第三次的时候,他碰上乡邮员。乡邮员是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老铁匠问有没他的信,乡邮员想了想,说:“这个月的汇款是我亲自交给你的呀。”
老铁匠说:“不是汇款,是信。”
乡邮员摇摇头,说:“没有。”
这天回到家,老铁匠病了。头昏脑涨,发冷发热,吃什么都没有味道。第二天,干脆什么都不想吃。金玉和也昂都急了。金玉翻了半天医书,给公公服了几天药,不见好转,老铁匠说:“我晓得我得的是哪样病,只要有你们弟和弟媳来信,就没事了。”
也昂和金玉交换一下眼神,同时摇摇头。一连几天,老铁匠没力气去者砻,却一到中午光景,准出木屋,到路口往下张望。老铁匠一出门,大黄一定在他身边。过几年特别艰难的日子,他像山里半枯的老树,眼睛花了,耳朵也不灵了。大黄也还没恢复元气,不过它鼻子、耳朵依旧管用。如果它摇着尾巴往下走,那一定是自己人来了。如果中午等不着,天快黑的时候,一定再来等。金玉看着心里难受,劝老铁匠说:“公公,弟弟弟媳要来,不用等他们也会来;不来,等也没用。”
道理不错,可是老铁匠没法不等。这样苦苦等了十天,老铁匠彻底失望了,他打算再去县城一趟。他不相信两个大活人会说没就没了。金玉听说老铁匠要去县城,赶忙和男人商量,要陪老人一起去。几天工夫,眼见老铁匠身子虚弱下去,不放心他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老铁匠也感到精神差了,走这一趟不容易。他想的是与其这样在家里干着急,不如去清中守在崽家门口。
可是,老铁匠还没有出门,就被杨欢喜堵在门口。杨欢喜走得气喘吁吁,说了个“信”字,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递给老铁匠。老铁匠像烫着着哪似的,“唏呼唏呼”地吹一阵气,才接过信,说:“到底来了……”
杨欢喜说:“本来尤弄要亲自送来,公社通知开会,走了。”
老铁匠抓住杨欢喜的胳膊,说:“谢谢你谢谢你,进家坐坐进家坐坐,一定要进家坐坐。”
老铁匠把杨欢喜拽进家,让他在堂屋里坐了,金玉见杨欢喜来,快手快脚地泡了一碗泉水甜酒,双手递过去,杨欢喜说:“劳令好久没来信了是吧?”
老铁匠说:“是啊,我还去了一趟清中,也没见到,急死人。”
“外面是有点乱,不过不要紧。”杨欢喜说,“劳令、梦月省城大学毕业,哪像我们,见到的就面前这簸箕大一块天地,一有点哪样事就懵?”
老铁匠听着这话心里受用,说:“各有各的能耐,者砻要是没你和尤弄撑起,早就不晓得成哪样喽。”
杨欢喜惦记大队里的事,说:“大叔,劳令本事大着哩,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得了,不会有事。我走了。”
老铁匠说:“谢谢你,要是再没有他俩的信,我都愁得没路可走啦……”
老铁匠送杨欢喜到路口才回。着急归着急,老铁匠还是搬张坐凳在屋檐下,架上老花镜,才打开信,信中说:
爹、哥、嫂:
几个月没给家里写信,让你们牵挂了。三个多月来,发生了不少事。学校停课了,进驻县委工作组,贴大字报、大标语,乱糟糟的,不要说我和梦月不晓得是咋回事,很多人都不知道。最近形势变了,说七、八、九三个月搞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镇压革命群众,全错了。还说上面有两个司令部,一个是无产阶级司令部,一个是资产阶级司令部,要发动全国人民起来,端掉资产阶级司令部,保卫无产阶级司令部。我就搞不懂,明明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国家,怎么会有两个司令部?
我和梦月是趁全国大串联的机会离开清中的,已经到了北京,住西郊军事学院。我们不晓得什么叫串联,也不晓得为什么串联,怎么“串”。但是,出来开开眼界,实在太有必要了。到了北京,才知道中国实在大得很,事情复杂得很。穷苦老百姓都希望过上好生活,帝国主义、苏修和国民党反动派可就不这样想了。他们卡我们脖子,搞破坏,打过鸭绿江,巴不得搞垮我们,我们每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要起来捍卫无数先烈用鲜血换来的红色江山。
前段时间,清中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情。本来想告诉家里,又怕讲不清楚,反让你们担惊受怕,所以,只按月寄钱,一直没写信。不过,我和梦月做事是谨慎的,分得清是非黑白,不会乱来,也不会轻易相信人,请爹放心,哥哥、嫂嫂放心。
我们不准备去别的城市了,在北京待几天,看看皇帝住的地方——故宫,看看颐和园,爬爬长城,就准备回清中,争取回家一趟,看看爹,看看哥哥、嫂嫂。
祝爹健康、长寿!
劳令、梦月
1966年×月×日
老铁匠看完,意思不能完全理解。拿给也昂看。也昂全力支持劳令上学,自己没有进过校门,连蒙带猜,读了一半,交个金玉。金玉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说:“弟弟讲的好多话我也不懂,外面确实有点乱。不过不要紧,他俩已经用不着我们担心了。”
老铁匠叹口气,说:“眼睛闭了,就不再担心了,做爹妈的都这样。”
老铁匠揣了信要出门,金玉说:“公公,你要去布根那里是吧?”
老铁匠说:“他有崽在省城,也好久没来信了,拿你弟弟的信给他看看,好宽宽心。”
金玉鼓鼓勇气,说:“公公,还是不要去了,一些人巴不得你犯错哩。”
老铁匠装做没听见,金玉还想说,被也昂使眼色制止了。老铁匠吃过晌午,匆匆下山。他先去找尤弄,想当面谢谢他的关心。印子屋大槽门小门紧锁,老铁匠才想起尤弄去公社开会了。离开大槽门,蔡蓝氏提只菜篮从外面回来,跟老铁匠打招呼说:“来啦?”
老铁匠回答说:“谢谢你家郎崽。”
蔡蓝氏说:“崽和媳妇好久没来信,你急了。”
老铁匠说:“我崽来信了,是你郎崽叫杨欢喜送去的。”
蔡蓝氏说:“这么件事也记在心上……你救了我妹崽的命,给我整药,我胸口也不痛了,还不晓得咋谢你哩……”
老铁匠说:“我跟铁拐李,哪个跟哪个?”
“人都死十六年多了……”蔡蓝氏说罢,眼睛红了。
“我那个也死九年多了。”
“娃崽回来还好,不回来,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我和你差不多……”
蔡蓝氏问:“你还要去哪里?”
“蒙数根家。”老铁匠说,“他崽在省城,也很久没来信了,拿崽和媳妇信给他看看。”
蔡蓝氏朝老铁匠跟前凑一步,压低声音说,“我跟你讲,少去他那里,都有人讲你坏话啦。”
老铁匠淡淡地回一句:“不怕。”离开了。
小仓库大门紧锁,老铁匠遗憾地离开,他不知道劳令是不是也给老丈人写了信,要是只有这样一封,还该跑一趟玉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