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一直往北行驶,“咣当咣当”的巨响和“呜——”的长鸣特别有气魄,梦月心胸也感觉宽广不少。
火车上不算拥挤,两天两夜夫妻俩只能轮流坐在一个座位上休息,既疲惫,还晕得厉害。这时,车厢里开始响起歌声。这是从许多革命者的电影里听到的鼓舞人们斗志的歌声,革命者们唱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昂首挺胸,走上刑场。那是为正义而战的豪情,为理想而死的慷慨,每每看到屏幕里这样的场面,梦月都禁不住热血沸腾,都会又一次觉得那个遥远的人类神圣目标,才值得热血青年为之奋斗,为之牺牲。梦月想,只要需要,她也会唱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浑厚、雄壮的歌走上刑场。她对革命先烈充满了崇敬,对美好未来的追求从未停止,对父母劝告、鼓励从未中断。
这里那里,远远近近,雄壮的歌声从未间断。到北京西站,车站上高音喇叭一直在播“欢迎来自全国各地革命师生来京串联,聆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教导,誓死保卫党中央”内容类似的文章。坐三天三夜火车,梦月脚肿得没法穿鞋,不得不靠龙文冔扶着下车,很狼狈。一个女学生红卫兵过来,问梦月说:“请问你们二位是来京串联的吧?”
梦月回答说“是”,女学生红卫兵打量一眼梦月的脚,脱下自己脚上的解放鞋,说:“我的脚肯定比你长,穿我的吧。”
梦月不好意思,女学生红卫兵说:“我家就在附近,回去拿一双就是了。”
梦月说:“我得给您钱。”
“就算是新解放鞋,也就四五块钱一双;旧解放鞋,你说我该收多少钱?”女红卫兵说,“革命派和红卫兵是一家人,不要分彼此。”
女学生红卫兵光着脚离开了。这时已进入冬季,北京冷得刺骨,一个素不相识的女生为了她,要光脚踩在冰冷的地上回家!长这么大,得过同学、同事不少安慰和帮助,都没这件事让她这样感动。
按省份安排,她和龙文冔被带到解放军军事学院教室里,教室里热烘烘的,四处看看,却没见到有炉火。地上挨着铺了铺,全是干净的军被。服务员穿黄军装,没有帽徽和领章,梦月想,她们可能离开了部队,是来尽义务的。女服务员说:“到了北京,就到了家啦。我带大家去食堂用餐。”她的说是很好听的北京话,舌头老卷着。
梦月没问吃饭要不要钱,要不要粮票。服务员把几十个男男女女带进食堂,在几个窗口前排队。排到了,从窗口里接出个长方形铝合金饭盒。梦月看看别的人,他们没交钱交粮票,吃完交回饭盒完事。梦月端着饭盒,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龙文冔说:“吃吧,吃了好休息,太累了。”
龙文冔、梦月回到住宿处,女服务员见到得差不多了,说:“明天、后天,大后天有重要活动,听候通知。”
教室里铺了四溜铺,靠墙两溜,中间两溜,留两条通道。龙文冔选墙角落的一个铺。梦月和七八个女子一起,被带到另一间教室住宿。进去一阵,梦月回来说:“多大一个教室,门闩也没有……”
“总不能你跟我住一个铺啊。”
梦月撅着嘴说:“我又不是这意思,稀奇了!”
龙文冔说:“放心,这里是军事院校,不会有问题。”
第二天吃过早饭,梦月说:“我们没来过北京,人生地不熟的,去哪里玩呐?”
龙文冔毫不迟疑地回答:“先看看天安门,再去北海公园,一天时间就没啦;后天去颐和园。”
梦月不满足,问:“两天就玩这三个地方啊?”
“这三个地方,玩得过来就不错啦。”龙文冔说,“单是颐和园,一天还玩不过来呢。”
梦月挺佩服男人,说出来却是这样一句话:“听你这口气,像老北京人似的。”
龙文冔说:“鼻子底下的嘴,是拿来干什么的?”
他俩按计划玩了两天,没法忘记的三个地方,一是颐和园大门前那亮晃晃的狮子鼻,他俩见游客很多人伸手去摸那鼻子,他俩也去摸了。梦月接触狮子鼻,光滑如镜,还有微温。其他地方由于年深日久,铜绿如苔。至于为什么人人都去摸一把,是表示“到此一游”,还是图个吉利,不得而知。另一个地方是故宫里皇帝睡觉的房间,黑黢黢、阴森森,叫人看了不舒服。最让他俩不能忘怀的当然是天安门了。广场那么宽阔,天安门城楼那么气派、雄伟,他俩往那里一站,龙文冔长长地吸口气,说:“我站在这里,好像能拥抱整个世界。”
梦月很快想起孟子说的两句话,说:“难怪孟子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龙文冔马上提出异议:“孟子讲的意思我赞成,一个人是要站得高,看得远,心胸广阔,才称得上是有修养的人。但是,孟子比孔子晚生一百五十多年,他怎么知道孔子有这样的感受?”
听龙文冔这么说,梦月也产生了疑问。龙文冔还不就此罢休,进一步说:“许多人把《史记》当史书读,那是不对的。”
梦月惊疑地看着男人,男人说:“比如说《五帝本纪》中的黄帝,就连黄帝生于公元前两千七百多年前的说法都没有根据,更不要说其他描写了。”
梦月是个做学问认真的人,说:“你举个例子。”
“比如司马迁说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司马迁怎么知道黄帝还没到说话年龄就能说话,他看见的?又比如写蔺相如献和氏璧给秦王的那些描写,有什么根据?说它是历史小说还差不多……”龙文冔一口气说了那么多。
梦月佩服男人知识广泛,记忆力惊人,但他说出来的话,常常让她心惊肉跳。她担心早晚有一天要倒大霉。说:“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讲讲就算了,可不能在外人跟前说,反右经验教训值得记取。”
龙文冔理解女人的心思,说:“倒也是。”
但是,梦月知道,要改变他这德行,难。
龙文冔一直兴兴头头,看不成书,写不成小说。走不是,坐不是,睡也不是。梦月也兴奋好一阵子。回来几天,慢慢静了下来。她想得不多,有工作,有工资,有爱她的劳令,够了。回到家第二天,把家里收拾干净,就想着该看看书了。在中学教语文,古代文学、现代文学、文学理论、古代汉语、现代汉语、各种文体的写作知识……什么知识不涉及?大学四年,动辄运动、劳动,上课时间少,老师上课东一榔头西一棒,学生学得东鳞西爪,怎么能做到“要想做到给学生一杯水,自己必须有一桶水”?
这天吃过早餐,龙文冔又是那样坐立不安,梦月说:“你老这样烦躁,咋回事?”
龙文冔在妻子身后站住,双手扳她的肩头,说:“我怕说出来吓着你。”
梦月嘴上说“我没这么胆小”,心里却开始不安。龙文冔说:“我在想《国际歌》。”
梦月眼前立刻复苏一幅一幅让她振奋、害怕的画面。男人的想法常常出乎她意料,评说《史记》的那些话吓得她还没回过神来,难道又有新花样?她盯住男人眼睛问:“你又要干什么呀?”
龙文冔压低声音说:“我们得自己干。”
梦月眼睛瞪大了,问:“干什么呀?”
“要自己救自己。”
“怎么救?”
“成立战斗队。”
梦月立即阴云密布,眼皮垂下来。那场反右,留给她的是无穷的惊悸。大四那个班,自己成立个学习小组,被定为“反革命组织”,五个即将走上工作岗位的大学生全部送进监狱。后来有人告诉他,这五个同学个个优秀,成绩拔尖,爱想问题,在一起学习马列主义。这个组被定为反革命组织,全班震惊。从此,这个班再没人说真话。这件事,男人不是不知道。明明知道那是一壁硬石头,也要去碰吗?她说绝了:“劳令,你要办的事情,我知道拦不住你。今天,我们俩心平气和地把话讲清楚,如果你还爱我,就不要把自己生命当儿戏;如果我们缘分已尽,就分手吧。”
龙文冔好像猛地被推进冰窟窿里,冷得浑身瑟瑟发抖。他没想到问题会竟然这么严重。他知道梦月爱他爱得很深,但他不能接受要把他保护起来,不受任何损害的那种爱。如果这不行,那也不行,他宁愿孤身一人,直到生命终结。他不想马上在梦月跟前摊开这样的想法,他要想尽一切办法让梦月跟他站在一起。他俩不应该仅仅是夫妻,更应该是亲密的同志和战友。
龙文冔没有说话,神色冷峻得让她害怕。男人既然不说,梦月希望事情就这样过去。她尽量让他高兴,摆脱烦躁,说:“反正现在不上课,我不研究了,我们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龙文冔知道逼得急了,梦月没法转过弯,必然把事情弄糟。他说:“你在这里读七年书,工作五年多,还没有好好玩玩,出去走走也好。”
“去哪里呢?”
“都说‘美女梳头’这座山有玩头,去看看怎么样?”
“我也是这样想的。”
“你怎么就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呢?”
“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真是我的老婆。”
“不是你老婆难道是别人的老婆?”
“所以能同生死,共患难。”
梦月意识到钻进了男人的套,心里骂龙文冔狡猾,暗地在为自己辩解。当年劳令还是个大山里的穷孩子,不就是因为他有头脑,文章写得好,成绩优秀才喜欢他的吗?不是因他刚强、善良,处处替她着想才死心塌地跟他的吗?被贴了那么多大字报,被批判,被打,被隔离反省,遭谩骂,遭白眼半年有余,不是也熬过来了吗?到北京串联了一趟,受到那么多鼓励,常常热血沸腾,怎么一说要干就前怕狼后怕虎呢?她想自己的命运早已和这个男人拴在一起,为什么要往不吉利的路上想呢!
龙文冔想一想,说:“我还是想明天再去,时间充裕一点。”
又对了梦月心思,说:“我也是这样想。”
龙文冔笑得有些诡诈,说:“怎么样,我和你已经是一个人了,没法分开,是不是?”
梦月恨龙文冔一眼,没有说话。第二天,龙文冔夫妻俩一人吃了一碗粉,离开的时候,有人喊“龙老师”,梦月看时,是赵双璧,她说:“喊你。”
这时,龙文冔已经看见本班这个平时不大说话的学生。其实,从北京回来的火车上,赵双璧来找过龙文冔夫妻俩。赵双璧说他临时有事,晚去了一天,没能照顾两位老师,对不起。他说清中革命师生不能再沉默,回来要成立个战斗队,要用生命来捍卫革命路线。梦月晕车,靠着男人昏昏欲睡,没注意这师生俩在说什么。
这阵,赵双璧秃头秃脑地问龙文冔:“老师,想好没有?”
有了前面这样一些铺垫,龙文冔心里有了八九分把握,问:“什么事啊?”
“成立战斗队的事啊。”
“啊……还没想好。”
赵双璧说:“晚上在我们教室成立西南红卫兵联络站,欢迎龙老师、师母参加。”
龙文冔用眼神征求梦月意见,梦月不好说“不”,用眼色回答了男人,龙文冔说:“好,我们来。”
教学楼二楼高二(1)班教室里,桌椅、板凳早已七零八落,撕下来的大字报、标语和纸屑一起被清除,堆在走道的角落里。禁闭过龙文冔的团委办公室大门上,贴了“西南红卫兵联络站”几个字。龙文冔走过办公室门前,心情复杂,告诉梦月说:“那些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要不是想到你,我死的心都有。”
“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龙文冔说:“无法预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梦月虽然感到这样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但是,不这样又能如何?
教室中间,挂一盏百瓦灯泡,亮得耀眼,黑板上贴了用红纸写的“西南红卫兵联络站成立大会”几个大字。龙文冔、乔梦月到达的时候,教室里站满了人,本班外班学生都有,让龙文冔吃惊的是姚德利、谢涵娴比他俩先到,坐在显眼的地方。见龙文冔、乔梦月,谢涵娴忙站起来让座。姚德利还保留学习组长的架子,只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龙文冔没理睬谢涵娴,朝梦月说声“走”,去跟本班学生在一起。梦月也很恨谢涵娴,却不好意思拿脸色给她看,没有立即离开。
龙文冔没和学生说上几句话,赵双璧走上主席台,宣布说:“西南红卫兵联络站成立大会现在开始,唱《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歌声排山倒海的气势,感染了学生们,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口号,接着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地喊了起来,赵双璧连连做手势才停止。赵双璧提高嗓门,说:“我只讲三句话,第一,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解放被迫害的革命师生,保卫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斗争开始啦。联络站要开展一系列批判,希望广大革命师生投身到革命洪流中来。第二,西南红卫兵联络站只接受北京红卫兵联络总部领导,此外,任何人不得妄加干涉,否则,联络站是不讲情面的!第三,请联络站全部成员站到前面来!”
呼啦啦,一下站上去十多个学生,他们全戴着印有“西南红卫兵联络站”字样的红袖套。赵双璧宣布说:“现在,红卫兵联络站十二位成员慎重宣誓!”赵双璧随即举起手来,十二个成员跟着举起手。于是,庄严的宣誓仪式开始。赵双璧念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
我们是革命的接班人,
誓死保卫先烈们用鲜血换来的红色江山,
坚决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无论怎样艰难困苦,
决不动摇……
一个不多说话的学生,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干练了?龙文冔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