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中学两栋砖教学楼和一栋木房子,围出一块不小的空地。走进校园,看到空地了,下七八级石级,才到这空地上。
这石级可有大用了,全校开个会,往坎上放张三抽桌,一张方凳,行了。妙在石级的后面,也是两边有木房,中间有空地。如果要举行晚会,拉块幕布就是舞台。龙文冔不知在这舞台上朗诵过多少自己创作的激情洋溢的诗篇,乔梦月和她的校宣传队在这里演过多少节目,“采茶扑蝶”舞中一个妙曼的身姿不知看呆了几多观众。
不知何年何月,空地正中栽下一株梧桐树,而今已长成和木房子一般高。梧桐树干挺高,像伟岸的男子。炎热的夏日,一张靠椅,一杯茶,一把扇,树下成了人们纳凉消闲的好去处。据说罗娴、夏十步老师常在这里唱京戏《霸王别姬》,向文艺替他们拉京胡。一听到京胡响和两人的唱腔,便陆续有人端小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围上一圈。夏十步、罗娴先后去世,向文艺被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梧桐树下不但冷清下来,还弥漫着一种肃杀的气氛。教师职工见面,连招呼也不打,只点点头,仿佛张嘴说话,即被居心叵测的人添油加醋,某一天成为罪状,加在自己头上。
省文联作家协会筹备处负责人来G大人事处两次,想让龙文冔去作协筹备处工作,人事处长回答得含含糊糊,第三次,人事处长说了一句“他的社会关系复杂,你们考虑吧”。省文联筹备处便没再来人。
省歌舞团、省话剧团都想要乔梦月,但都只来校人事处一次,没有再来。这些内部情况,龙文冔、乔梦月自然无从得知。但是,一些成绩很差,连篇短文都写不清楚的“依靠对象”却留校,分去党政机关、报社等大家垂涎的单位。他俩便不存在任何幻想,心安理得地服从分配,回了清河县中母校任教。
梦月在这里待七年,龙文冔六年,每个角落差不多都有他俩的足迹,都有许许多多甜蜜的记忆,却不但无法唤起亲切感,还隐隐有惆怅和感伤不时袭来。赶到县中报到的当天,乔梦月说:“明天就打证明登记结婚吧。”
龙文冔不想让梦月太受委屈,本想存些钱,过一年再结婚。听梦月这么说,有些措手不及,说:“什么都没有,怎么结呀?”
梦月说:“照照镜子吧,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我得照顾你。”
龙文冔抓过梦月没有血色的小手,说:“你不比我好多少,我也可以照顾你。”
“就是。”
“太穷酸,我心里不好受。”
“这年代,肚皮还顾不上呢,谁不是简简单单结婚?”
“也好。”龙文冔说,“不结婚,你单独住我不放心。”
清河县中教师宿舍,木平房,当年怕日本鬼子丢炸弹,涂得一抹黑。木板房年深日久,缝隙随处可见。总务主任陈景涛是个好心的旧职员,把龙文冔、乔梦月带去看了看住房,很歉疚地说:“条件太差,只有自己想办法了。”站一阵,补充说,“高校长和你们是校友,你们可以问问他,看他有没什么主意……不过,这话不要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这样的地方没法住,龙文冔小夫妻俩不得不暂住小旅馆。幸而小旅馆收费便宜,还能对付。
高校长去看了一次分给龙文冔他俩的住房,搜罗一捆旧报纸,借给他俩一间摇摇晃晃的旧床,一张三抽桌。龙文冔和梦月找来几块木板、钉子,把接榫处钉牢实,又找来七长八短的木板钉在床枋上,铺上从学校带去的被子,把四壁、顶棚糊一遍,就算有自己的窝了。结婚那天,买来一床新花布垫单,铺在床上;三抽桌上铺块大兰花蓝色塑料布。有了这些东西,添了不少喜气。只有一两套换洗衣服,叠整齐做枕头。这样,既解决连枕头也买不起的尴尬,房间也收拾整洁了,一举两得。
结婚那天晚上,龙文冔、乔梦月一起上街,买了三斤水果糖,三斤糕点,三两茶叶,一条烟。他俩当学生的时候就小有名气,知道他俩结婚,教过和没教过他们的老师、职员来了不少。乔大贵、闵卿卿第二天才来,给他们送来十只大碗、十只小碗、一把筷子、一只饭锅、一只菜锅,单独开伙家什就算齐了。这是自家人送的礼物,不讲究好看,讲究实用。
晚上,客人都走了,两人抱在一起,却没有要“那个”的意思,梦月温柔地看着龙文冔的眼睛,说:“我有个初步意见,第一年,我们两人的工资是四十二块五,加起来是八十五元,我们两个的家,每月一边寄十元,还有六十五元,一天有两元支出,还有剩余。计划得好,半个月可以打一次牙祭……我是想,我们自己开伙,总比在食堂搭伙好……”
龙文冔有自己的想法,摸着梦月柔软的头发,说:“如果我们搞伙食,工作又忙,就没时间搞创作了,要是没一点‘外快’,我们自己很劳累不说,生活会更紧张。”
大学四年,全靠龙文冔发表作品支撑,这一点,梦月再清楚没有。龙文冔接着说:“我还想啊,我们要等到生活好一点才能要孩子。眼前我们俩这种窘况,再添一口人就没法过了……”
“我年纪越来越大,再不要就怕要也没有了。”梦月说,“要不要孩子,过一段时间再说,第一步,先得解决伙食的问题。这一点,你得听我的。”
龙文冔拿过镜子对着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又黄又瘦,摁摁额头,一摁一个窝,半天起不来,想想如果自己夭折,就害了他心爱的姑娘,便不再坚持。
龙文冔、乔梦月将两人的收入合在一起,除去汇给两边老人各十元,每月发工资的时候,两人各买一本书,作为“基本建设”,余下的钱全部用来办伙食。过去五年多,两人虽然万般辛苦,脸色还是有了些血色。梦月很觉安慰,说:“等我们俩加了工资,还要把伙食办好一点。”
乔梦月瓜子脸有了红色,显得更加风姿绰约,龙文冔老看不够,说:“关键是你要增加营养,我已经足够了。”
梦月说:“你是男人,吃得比我多,我都没说够,你怎么说够了呢?”
“夫人秀色可餐,我除了吃饭,还要看你,你说够不够?”
梦月老觉得自己不如文冔,连长得美也觉不值得一提,白龙文冔一眼,说:“那就多看几眼,就不吃都饱了。”
“这么说,就是一句坏话了。”龙文冔说。
这天上午十点钟,学生在大坝上做完课间操,高校长走上石坎,大声宣布说:“全体教师在会议室开会,学生放假半天!”
政治运动频繁,停课是经常的事,教职员工们不觉得奇怪。和以往一样,有说有笑地走进会议室。支部书记范文长是转业军人,北方人,文化水平不高,作报告、讲话,常常以强调的语气说:“我们干革命就要讲坚定性,要艰苦朴素;贪图享受,必然‘脱’化变质!”
和北方来的干部接触多了,听几个“‘脱’化变质”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有人提醒了,他还振振有词:“左边一个月旁,右边一个兄,就叫‘脱’嘛。”至于把“捺”读成“耐”,把“讷”读成“内”、把“畸”读成“奇”的事太多太多。
这天,高校长一宣布开会,就见范书记走上讲台。他本来脸黑,这阵便和锅底差不多。范文长平时说话像脱缰的马,哪里黑,那里歇,这阵却是字斟句酌,严肃得让人意外,他说:“现在,有一小撮牛鬼蛇神,跳出来攻击省委,广大革命群众,一定,要擦亮眼睛,和他们,斗争,到底!”
范文长说话几个字几个字地迸,说得大家大眼看小眼,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散了会,党员留下来开会,接着又开了“积极分子”会,吃过晚饭,一同分来清河中学的同班同学谢涵娴来找龙文冔,说:“我听说晚上要写大字报,表态拥护省委……”
同学四年,不但每次运动她都站在最前列,说话铿锵有力,大有“头可断,血可流,革命意志不可丢”的气势,还非党员不嫁。她最先向一个班党支部委员表白,支部委员怕和“杀、关、管”(被枪毙、关押、管制)子女恋爱影响自己前途,骗她说“我有了”,抵挡过去。谢涵娴以为龙文冔分配省文联无疑,将来成为作家,名利双收,给龙文冔写三次条子,龙文冔不理睬。分到清河中学,想想在县城更难找到她满意的男人,又很露骨地跟龙文冔说过一次,龙文冔干脆说:“我很珍惜同学四年这份友谊,希望你不要糟蹋它。”
说了绝话,谢涵娴才没再纠缠。
学校几个办公室都亮着灯,谢涵娴去转了一圈,在积极分子们写的几张大标语上落下自己的姓名,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龙文冔老觉得心里不安,好像要出什么事,跟梦月说:“我老有一种预感,好像要出什么事。”
梦月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不必想那么多。”
龙文冔想想,自己也笑了,说:“是啊,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多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