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龙文冔用一张肉票,买来一斤猪肉,炒成他俩都喜欢吃的回锅肉,加上一碗炒白菜,摆上小桌;破例打开花七元人民币买来的土瓶装茅台酒。龙文冔和梦月都不喝酒,唯其如此,才要试试是否真能“一醉解千愁”。没有酒杯,就倒在饭碗里。还不到一小杯,即满房间飘香。梦月耸耸鼻子,说:“真香,难怪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拿金奖。”
文冔惊讶地问:“什么时候的事,我咋一点也不知道?”
“那是1915年的事,你怎么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文冔不服气,说,“好像你是百年老古董。”
“我就比你长一岁,所以就知道。”梦月说,“我不光知道得大奖,还知道是中国代表发了火才得到的。”
“讲来听听。”
梦月饶有兴趣地说了茅台酒获大奖的经过。说获奖名单公布了,没有贵州人的份。原因是贵州人太实在,不讲究包装。评委见是个土里吧唧的瓶子,看都没看就pass,贵州代表火了,把带去的一瓶酒砸在地上。这一砸不要紧,满展厅异香扑鼻,洋人耸起鼻子叫喊OK,补了个金奖。
“精彩,梦月见多识广,很有学问。”
“不要讽刺我。”梦月撅起嘴说。
“哪怕我讽刺一万个人,也不会讽刺你。”龙文冔说,“我抱你睡半个小时吧,休息休息,精神好一点,还不知道晚上会不会有事呢。”
“你抱得动我?”
“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
梦月用小指头戳一下龙文冔脑门,说:“就你嘴巴甜。”
“我要是整天哭丧脸,一句好话没有,这日子还能过吗?”
梦月顺势倒在文冔怀里,文冔轻柔地抚摸梦月的头发。头发干涩,已经没有少女时候的柔滑;刚上二十八岁,她的身体,处处透着辛劳和缺乏营养。而今不但不能让她好好将养,厄运反倒降临头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梦月眼睛微闭,好看的眼睛、小鼻子变得格外生动。龙文冔知道,不管现实多么残酷,他都要刚强、坚韧,度过难关。爹不能没有他,哥哥不能没有他,梦月不能没有他。梦月没法睡着,一阵,离开文冔怀里,拢拢头发,说:“早点去吧,在学习组里休息还要凉爽一些。”
“没通知,去学习组干什么?”
梦月这才回过神来,自己也笑了。
第二天上午,唐济世比龙文冔、乔梦月先到学习组办公室。唐济世见他俩进来,点头微笑,表示打过招呼,恢复端坐姿势,只看面前摊开的毛选。仿佛后进来的人,一个也没看见。直到姚德利宣布“上午看大字报、写大字报”,大家纷纷离开,唐济世才慢慢站起来,把毛选小心翼翼地放进挎包里,走出办公室。
龙文冔忽然变得格外敏感。姚德利刚刚宣布上午的学习安排,谢涵娴立马走到他身旁,咬咬耳朵,姚德利立即跟了出去。读大学的时候,谢涵娴老在班党支部书记、支委们身边转来转去,同学背后骂她是哈巴狗,有个特别恨她的女同学还当面骂过,谢涵娴全不当回事。眼下,她可能上蹿下跳得更厉害。有时,龙文冔想想这种人也很可怜。既没本事,又没好长相,出身还差,不处处表现自己进步怎么办?
谢涵娴和姚德利很快离开办公室,龙文冔、乔梦月在走道上碰上他俩的时候,谢涵娴正鬼鬼祟祟地拿出写满字的一张什么给姚德利过目。龙文冔像什么也没见到一样,和乔梦月一起从她身边走过去。
办公楼正面灰扑扑的砖墙上,出现了好几份大字报。大标题上人的姓名都用红笔打了××,表示已经被革命判了死刑。“大字报”的威力,在1957年那场运动里被发现。不管是谁,挨贴了大字报,没事也就有了事。即便完全是捕风捉影,甚至颠倒黑白,大字报一上墙,就有口难辩。人活在世界上,谁能保证句句话都说正确了,谁能保证不遭人嫉恨?倒是那些习惯挨整的人,被贴大字报也好,点名批判也好,都像没事人一样,是十足的庄子笔下的“呆鸡”。
龙文冔和乔梦月在一份大字报前停下来,大字报的标题很吓人:《揭开龙文冔的画皮》,五张大纸,占去一大片墙。熬过了一天,已经没有第一天见到那贴满梧桐树干的标语时那么惊恐了。龙文冔读书速度和记忆能力惊人。读初三年级的时候,跟同学借来一本《白居易诗选》,利用早读二十分钟时间,背熟《长恨歌》,一字不差。
大字报全文分四个部分,一、堕落的开始,二、堕落的根源,三、疯狂向党进攻,四、公开发表的作品。龙文冔从头至尾晃一遍,内容已全明白。龙文冔清清楚楚地记起来了。临毕业分配,谢涵娴既没能和那出身好的支委好上,她没能入党,甚至连留G城任意一所中学当教师也不可能,她得去边远的一个县工作。她很担心到了县城,还要往下分配,情绪十分低落。这时,龙文冔和乔梦月关系已经公开,而且愿意回家乡工作,简简单单,让谢涵娴羡慕。一天,龙文冔、乔梦月上学校后山散心,谢涵娴一个人在山道上踯躅。龙文冔不想搭理,梦月却先开口说话。就是那一次,谢涵娴变得十分沮丧,说她家庭出身不好,这辈子算完了。龙文冔觉得她有些可怜,说了一通家庭出身不能选择,个人道路可以选择的话,还说,乔梦月的爹是花钱买来的伪区长,盐店老板。梦月不但不悲观还积极帮助爹改造,梦月并没觉得自己没有前途。龙文冔还举孙文昌做例子。孙文昌出身地主家庭,解放初期参了军,而今是省钢铁厂管技术的副厂长;他爹改造得也不错。谢涵娴很惊讶,问:“你和他们很熟悉?”
龙文冔笑了,说:“我和梦月都要结婚了,能不熟悉她爹吗?”
“还有你村子那个地主呢,你不是也熟悉吗?”
龙文冔把他小时候如何穷困,布根如何帮助他上学的事说了说,谢涵娴说:“你们家经常和地主分子有来往?”
龙文冔很肯定地回答:“有来往,我觉得我有帮助他们改造成为新人的责任,你难道不是这样对待你妈妈的?”
谢涵娴涌出眼泪,说:“我爹已经被镇压,我和母亲已脱离母女关系了。”
龙文冔说:“这样做父母会绝望,对改造不利。”
谢涵娴离开的时候,很动情地说:“谢谢你们给我讲这么多,现在好受得多了。”
龙文冔万万没想到好心劝解的话,倒成了射向自己的炮弹,苦笑说:“笨猪,你和伊索寓言《农夫与蛇》里的农夫有什么不同?”
谢涵娴大字报最后一个内容,是列举龙文冔公开发表的作品篇名,二十多篇短篇小说,没有具体分析,结论很吓人:“它们是一支支射向党射向社会主义的毒箭,必须彻底批判,肃清流毒。”
龙文冔和梦月交换一下眼色,向对方传达同一个意思:“卑鄙!”
写唐济世的只有一条标语:挖出潜藏在教师队伍里的国民党狗特务唐济世!
还有一张是写向文艺的标语:彻底清算大右派罗娴的黑后台向文艺的罪行!
幸得谢涵娴那份长长的大字报,龙文冔夫妻才多耗去一些时间。好不容易熬到十二点差几分,两口子回到学习组办公室。这时,唐济世已经端坐桌前,目不斜视。姚德利走进学习组办公室,龙文冔看看手表,十二点,分秒不差。他坐下,宣布说:“下午继续看大字报,写大字报;明天上午八点,按时到学习组学习,不要迟到早退,有事要请假。”
散会以后,龙文冔和乔梦月一起上街,用酒票打来一斤包谷烧。碰巧买到一斤韭菜,梦月打两只鸡蛋,炒成一小碗。龙文冔拿出两只杯,给自己斟了半杯,梦月说:“我不喝。”
“喝,喝点酒好睡觉。”龙文冔给梦月也斟了半杯。
梦月实在忍耐不住,说:“那家伙实在不是东西。”
“如果都是东西,人生就不精彩了。”龙文冔抿一口酒,故意呲牙咧嘴地嘘出“哧”一长声来,一副不饮自醉的样子。
梦月说:“有了这些人,人生精彩过分了。”
“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龙文冔说,“两千三百多年前庄周就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没有坏的,也就没有好的,亿万年以后还是这样。该笑就笑,该说就说,该唱就唱,该喝就喝,来!”
梦月不能不佩服男人的豁达。不过,回头想想也是,急没用,生气没用,死都没用,何必呢?梦月端起杯,用嘴唇碰了碰酒。这酒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辣,抿了半口,一条细流缓缓地流进胃里,立即漾开暖暖的一团,继而蔓延至全身。梦月第一次感受到酒赐予她的愉快。如果男人有要求,她会满足。过这种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日子,不如趁早给他生个孩子,免得发生不测,留下遗憾。吃过晚饭,梦月烧罢热水,准备洗澡的时候,龙文冔已经上床呼呼大睡。
三天以来,龙文冔心情从没这样好,像久雨初晴,酷暑里忽然凉风吹拂。龙文冔、乔梦月走进学习组办公室,唐济世已经坐在桌前,像一段木头,龙文冔禁不住又想起庄周呆若木鸡的寓言来。
以前,教职工开会,教研组业务学习,从来都稀稀拉拉,突然到得这么整齐,对人们本身就是一种威压。加上有学生在走道上走来走去,便形成了一种恐怖气氛,像忽然有人被从监房里提出去,押上刑场。这种厄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姚德利板着面孔,宣布“现在学习开始”以后,翻开毛选,读了这样几句话:“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如果我们现在不是这样地提出问题和认识问题,我们就要犯极大的错误。”读罢才说:“现在,掌握了理论武器,就联系我们小组实际讨论,有什么说什么,有党支部撑腰,不要顾虑。”说着,翻开笔记本准备记录。
没人说话。秋老虎还在肆虐,办公室里却凉丝丝的。等一阵,还没人说,姚德利又启发一次:“大家不要有任何顾虑,顾虑多了,就没法擦亮眼睛,看清敌人的真面目,就要犯右倾错误;如果大家都不起来和敌人开展斗争,国家就要变颜色,人民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停一阵,还是没人发言,姚德利指了几个人,自己先走出办公室。龙文冔闪眼看时,跟着出去的是文史传、李仕川和谢涵娴。这三个,就是学习组的积极分子、骨干,这点领导艺术大家都不陌生。只有谢涵娴这样的人才要削尖脑袋往里钻,不想往上爬的人并不热心。十几分钟过去,几个人回到学习组,坐下,谢涵娴像浑身长了疥疮那样,磨蹭一阵,才拿出稿子,摊开,说:“我说几句。”
平时听无聊的“时事报告”,大家动辄上茅房。报告还没结束,茅房外熙熙攘攘,会场里冷冷清清。大家对谢涵娴说不上有好印象,却无法离开,只好硬着头皮坐着。其实,谢涵娴说的也不是几句,而是一篇长长的大字报稿子,标题是《揭开龙文冔的画皮》。如果不是先写成大字报贴在墙上,如果不是大家都看过,在学习组里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发言,也许会惊讶得张大嘴巴,紧张得人人自危。大家看过这份大字报,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咀嚼,已经没什么滋味。几分钟之后,人们开始移动身子,改变坐姿;有的捂住嘴打哈欠,尽量不要“啊”出声音来;有的打哈欠声音倒是被掐住,眼泪却涌了出来,不得不擦擦。
谢涵娴念完,手微微发抖,不敢看大家,只看面前桌上那屁股大块天地。姚德利两手举起来要鼓掌,看大家都没有鼓掌的意思,举起来的两手改成了擦脸,他说:“谢老师发了言,揭了一些问题。她说的是不是问题,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大家可以讨论。有没有新问题,也可以说,接着说吧。”
没有人说话。龙文冔相信事实终归是事实,有,没法说成无;无,没法说成有。至于他娶了伪区长、盐老板的女儿,犯了哪一条哪一款?关心地主分子的改造,错啦?说他那些作品是向党进攻的毒草,更不必理睬。他倒想让大家了解了解谢涵娴的为人,免得上当。不过,眼前不是时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看看梦月,梦月看看他,都传达了同一个意思:不理睬。
谢涵娴念了二十分钟稿子,一直到上午十点整还没人发言,姚德利只好宣布休息半个钟头,他自己急忙往党支部办公室赶,请示下一步怎么办。大家像得了特赦令,离开牢笼,到学习组办公室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扩胸、伸胳膊伸懒腰,吸烟,喝茶。不同的是不像以前那样说话随便,甚至乱开玩笑,而是嘴巴紧闭。谢涵娴到外面走道上站了一阵,没人理她,没趣,返回学习组办公室。唐济世在走道上过了烟瘾,回来坐在桌前,依然是那副目不斜视的样子。他这副样子却让谢涵娴很不舒服,她毫无来由地想到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自己成了反革命,落得和唐济世一个下场,一起上台挨批斗。想到这里,头皮发麻,坐立不安,又走了出去。
大家陆续回到学习组。姚德利还没有回来,有两个学生出现在学习组办公室门里,一个大声喊叫:“龙文冔、乔梦月,牛鬼蛇神,出来!”
龙文冔看时,是他当班主任兼语文课的高二(1)班学生宋家平和孔年明。孔年明是干部子弟,却头脑简单,宋家平怎么说他怎么做。龙文冔和梦月交换一下眼色,说:“有什么事这里说,我们不能随便离开这里。”
宋家平说:“我们跟学校说了。”
龙文冔说:“学校没有通知我。”
孔年明恶声说:“牛鬼蛇神,你少猖狂!”
宋家平跟着喊口号:“打倒牛鬼蛇神龙文冔、乔梦月!”
姚德利回来,见这阵仗,有些吃惊,宋家平说:“我们同学要问问龙文冔、乔梦月!”
姚德利迟迟疑疑,宋家平说:“我们问过范书记,范书记说可以。”
姚德利说:“范书记说可以就可以呗。”
得了姚德利的话,宋家平又朝龙文冔喊叫:“龙文冔,乔梦月,出来!”
姚德利先朝龙文冔招招手,说:“去吧。”跟着朝乔梦月示意说,“你也去。”
高二(1)班教室门上、教室里贴满“打倒牛鬼蛇神龙文冔、乔梦月”、“龙文冔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之类的标语。龙文冔看了一眼,全班五十二个学生,本班学生不到一半,梦月任语文课的高一(1)、(2)班学生来了不少。他们站的站,坐的坐,满地纸屑,教室里乱糟糟的不成样子。龙文冔、乔梦月刚走进教室,立即有人喊口号:“打倒牛鬼蛇神龙文冔、乔梦月!”
“揪出暗藏的阶级敌人龙文冔、乔梦月!”
宋家平、孔年明让龙文冔、乔梦月站到讲台前,宋家平恶声喊叫:“低头认罪!”
龙文冔既不理睬,更不低头;梦月闪眼见男人挺直腰,胆壮起来,同样挺直腰。她不像龙文冔那么豁达,对生活理解得那么深透。她那么喜欢自己教的学生,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既心痛,又糊涂。龙文冔、乔梦月凛然不可侵犯的态度,激怒宋家平,他上前来摁龙文冔的头,龙文冔暴怒了,说:“你敢!”
孔年明本来要去摁乔梦月的头,被吓住了,缩了手。
下面有人喊:“把龙文冔嚣张气焰打下去!”
“把乔梦月嚣张气焰打下去!”
“打倒牛鬼蛇神!”
喊罢,有几个高一年级女生冲到梦月跟前,龙文冔一步跨过去,护住梦月,顺手抓起一把拖把,擎在手里,脸色铁青,声音也变了:“谁敢动,别怪我不客气!”
孔年明怪笑着说:“吔吔吔,你个牛鬼蛇神还敢对抗革命小将,反了你!”上来抓龙文冔右手腕。
龙文冔脑子里忽然闪过父亲教他防身的一招,说:“你放不放手?”
孔年明不但不松手,反倒加了劲,龙文冔不得不使出狠招,左手捏紧孔年明手腕,右手捏紧拳头,一转身,孔年明一声惨叫,蹲在地下,右胳膊折断似的抬不起来。宋家平和一些毛学生不知道厉害,抓起拖把来教训龙文冔。这时,龙文冔再也没把他们当学生对待,近前一个打一个,有的打着胳膊,有的打着背脊,处处都打得狠,龙文冔打得两眼通红,脸都变了形状。别的学生被吓呆了,不敢动。教室门口出现一张长脸,学生们立即静下来。
不知道是谁给学校报告,党办秘书汤扬来了。汤扬脸色难看,鼻子里哼哼,说:“干什么干什么?”
龙文冔说:“你问他们!”
汤扬站在讲台前,说:“怎么回事?”
没人说话,汤扬盯住宋家平吼叫:“怎么回事?”
宋家平指龙文冔鼻子说:“他不老实。”
龙文冔当面质问:“有你这样对老师说话的吗?”
孔年明连忙帮腔,说:“你是牛鬼蛇神!”
龙文冔不放过,问汤扬:“是学校给我定的案吗?”
汤扬无法回答。龙文冔不放过,说:“学校没定案,大字报是怎么出来的?”
汤扬朝学生吼叫:“谁叫你们这样干?”
宋家平白汤扬一眼,说:“我们问过你,你也同意了……”说罢,恨恨地转过身,说,“啥玩意!”
孔年明跟着走出教室,甩下一句话:“拷他娘……”
汤扬听出来了,这难听的话完全是冲他来的,问龙文冔说:“这两个是什么学生?”
龙文冔尽量压住腾腾往上冒的火气,说:“那个黑脸是军干子女,高些的这个是烈士子女。”
宋家平想不过,回过头来,对着汤扬骂了一句:“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