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中学出现大标语、大字报的第三天,左德琪让办公室主任贾冕把陈思模叫到办公室。陈思模见左德琪神色凝重,猜想这时候喊他不会有好事。
左德琪说话没有转弯,也没有调动干部常用的办法:先讲革命需要,再讲服从调动是国家干部的起码觉悟,再讲新岗位工作的重要性,最后问有没有困难。路全被堵死,别人还能说什么?这一回过场也没了,只给陈思模倒杯热水,放在面前,说:“你是老同志,别的话我不多说了,赶快准备一下,接受新任务。”
政治气氛不对,左德琪的话让陈思模全身骨头都收紧了,说:“什么任务?”
“地委指示,要我们立即派工作组进驻清河中学。”左德琪说,“县委决定由你任组长,副组长由宣传部副部长蒋步卿担任,其他三位组员都是组织部干部。”
陈思模没有血色的脸神色也很凝重,不停地摸着青幽幽的下巴,左德琪说:“蒋副部长虽然是个女同志,却很有魄力,也很会团结同志……”
陈思模说:“我担心的不是人员有什么问题,是我对完成这个任务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这样吧,马上把工作组人员召集起来开会,研究一下再进驻。”左德琪说。
陈思模感到为难,说:“能不能缓一缓再进驻?”
“我巴不得缓一缓,形势不允许。”左德琪说,“上面说了,要好好记取1956年匈牙利反革命事件(作者注:外国势力利用匈牙利部分群众对政府的不满而发生的动乱。1956年10月23日,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大学生举行游行示威,提出政治生活民主,撤走苏联驻军,要求曾任匈牙利人民共和国部长会议主席的纳吉组织新政府。至同年11月4日,动乱平息)的教训,要雷厉风行,不能拖拖拉拉!”
清河这个边远省份的小县城,犹如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根本不知道匈牙利在什么地方,地方有多大,人们长什么样子,只知道那是“社会主义阵营”中的一个。现在“这一个”出了乱子,一伙“反革命”在兴风作浪。是苏联老大哥动用了军队,才平息了叛乱。那时候,陈思模是县委办公室一名小秘书,没事就跟赵子青在一起,觉得新中国政权牢固得很,用不着担心。第二年,突然来了那场大风暴,而且认定是敌人挑起的,“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场风暴,把他弄得昏头昏脑,幸而秘书是只带笔不带脑子也不带嘴的,什么事都轮不到自己说长道短,顺顺利利地走了过来,而他所敬仰的向校长和罗娴老师成了右派分子,送去劳教,他崇拜的赵子青去了政协这个养老去处,陈思模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这话的正确性。
三天以前,忽然传来省城有人在省报办公楼前闹事的消息,陈思模一下就和十年前匈牙利那件可怕的事联系起来了。后来,他去清河中学校园看过大字报,被贴大字报的却是一对年轻夫妇。难道省城反革命分子和他们有联系不成?这只是陈思模自己的猜测,却是万万不能说的。
左德琪找陈思模谈话一个小时以后,进驻清中工作组在县委小会议室举行紧急会议。地区派工作组进驻清中的指示,只有电话记录,没有红头文件。电话通知内容也很简单,左德琪无法提出更多要求,只说:“你们进驻清中,主要是了解情况,查问题。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工作组都不要表态,等上面有了明确要求再说。”
说是工作组进驻清中“只带耳朵,不带嘴巴”,却又不停地有事情发生,真难死这位工作组长了。
这天,陈思模刚到清中办公楼门口,就被个带旧草帽的女人挡住去路,说:“工作组要是不过问过问,要出人命了。”
陈思模见这女人半边脸是血迹,额头破了,脸和衣服灰扑扑的,他怀疑见了鬼,声音发颤,说:“你是谁?”
女人说:“我到你办公室去说。”
刚才这女人说“要出人命”的话带着威慑力,陈思模没法拒绝,说:“来吧。”
走进工作组办公室。副组长蒋步卿先到,正在抹桌子。陈思模说:“老蒋,你来一下。”
蒋步卿在陈思模对面坐下,受伤女人站在旁边,陈思模朝她抬抬下巴,说:“可以告诉我了吧,你叫什么名字?”
“乔梦月。”
乔梦月貌美,不管是唱歌、跳舞,或者报幕,只要她一亮相,观众又喊又叫,巴掌拍了又拍。陈思模每看一回,回去晚上必做春梦。他那时还没找到老婆,梦想有朝一日把她弄到手,死也值了。如果她没嫁给龙文冔,如果不是她被人贴大字报,他自己不是工作组长身份,哪怕丢乌纱帽,也要替她出这口气。而今,他只能公事公办。
“怎么回事,说吧。”陈思模说,话冷得让乔梦月感到冬天已经到来。
乔梦月很简要地把昨晚受到的屈辱说了,抬头看陈思模的反应。
陈思模很快地记下乔梦月叙述的事情经过,陈思模看看蒋步卿,说:“蒋副部长,你说说。”
蒋步卿不急不忙,说:“了解了解再说吧。”
陈思模说:“乔老师,了解了解情况再说吧。”
乔梦月很冷静地说:“我丈夫被隔离反省,我的生命安全没有保障,领导总不能不管吧!”
在运动中死人,领导无论如何脱离不了干系,他问蒋步卿说:“这事,是不是研究研究再说?”
“再有人打进家来怎么办?”
“你实在怕,就住团委办公室吧。”陈思模说,“我知道,教师住的是旧木板房,不安全。”
陈思模说过,觉得没征求副组长意见,不合适,特别问蒋步卿说:“蒋副部长,你看呢?”
“可以吧。”蒋步卿说。
乔梦月抬起头来问:“我和我丈夫龙文冔究竟犯了什么罪?他挨打,我挨打,难道就这样算啦?”
陈思模说:“这事是要搞清楚的,但是,眼前要做的是防止类似事情发生。你先回去,要是觉得住家里不安全,就暂时住团委办公室。”
梦月心情还无法平静,站着不动。陈思模又说:“现在只能处理到这一步,你回去吧。”
梦月发狠了,说:“我和丈夫受的冤枉一天不清楚,我乔梦月一天不放手。”
陈思模直往外轰乔梦月,说:“好啦好啦,就这样吧。”
乔梦月想待下去也没用,转身离开。她把头上草帽拉得很低,遮住半张脸,匆匆走出大楼,过大坝,上坎,进家。梦月没有再用三抽桌抵门,在发火柴里找了大小差不多的柴片,用菜刀砍整齐,插进门耳里,闩了。她不能让丈夫知道自己挨了打,心疼她,担心她,她要收拾得没事人似的,出现在男人面前。幸好除了额头破,别的地方受的不是皮外伤,男人看不出来。梦月生着土炉子的火,架上锅,烧热了水,洗过脸,抖掉衣服上的尘土,用碘酒擦了额头,照照镜子,才坐下来煮面。她下了两碗干面,自己吃了一碗,端上一碗,下石级,过大坝,上教学楼二楼。
有两个戴红袖套的男生在走道上走来走去,乔梦月见袖套上印上“井冈山红卫兵”五个字,一时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也没兴趣弄明白。一个“红卫兵”走过来问:“你找谁?”
“找我丈夫。”
“你丈夫是谁?”
“龙文冔。”
红卫兵在门上敲几下,说:“有人找你!”
门开了,龙文冔出现在门口。乔梦月血直往上涌,真想抱住男人放声大哭。但她强忍住了。她很平静地走进房间,把面碗放在桌上。龙文冔一眼看见梦月右额头有伤,把她拉到身边,伸手摸摸额头破皮的地方,说:“怎么啦?”
梦月嫣然一笑,说:“碰着的,没事。”
“痛不痛?”
“开始有点痛,擦了碘酒,不痛了。”梦月说。
“我不在你身边,要小心一点。”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梦月忍住不流出眼泪,说,“吃吧,尝尝我下的面条味道好不好?胀了就不好吃了。”
龙文冔看一眼梦月的眼睛,说:“只要是你做的,不管是什么味道我都喜欢。”
梦月有些歉疚,说:“以前都是你下面给我吃,吃现成惯了,第一次做,肯定不好吃。”
酱油放多了,很咸;煮过了,失去了面条应有的韧性,龙文冔不但没说,还吃得有滋有味。梦月说:“我跟工作组说了,同意我住你隔壁。”
龙文冔说:“要么我们住一起,要么你回家住,怎么让你住隔壁呢,你是不是也被隔离反省了?”
“没有,凭什么要我隔离反省?是因为出身不好?出身不好的人多了去呢。”
“那你为什么不要求和我住在一起?”
“何必让人家担惊受怕?”
“怕什么?”
“搞攻守同盟啊。”
“也好,你来吧。”
十六年的相亲相爱,彼此的坦诚,都使龙文冔没有怀疑妻子说的任何一句话。外面的红卫兵像监督探监人那样,催促说:“差不多了,走吧!”
昨晚,乔梦月被一群学生殴打、侮辱;她骂他们是土匪,将来必然祸国殃民。她找工作组,工作组长尚且这样糊里糊涂,能怪这些屁不懂的娃娃?对这些孩子,她只能沉默。沉默,并不是她赞成娃娃们这样做,而是可怜他们。
离开男人,她去了学习组办公室。学习组办公室里紧张、前途未卜、欲望、恐惧等各种情绪混杂,气氛异样。桌子被拼成一长块。唐济世依然端坐桌前,依然专注地看面前摊开的毛选,但久久都没有翻动,也没有在打开的笔记本上写什么。他面前的桌面干干净净,一定是他用的桌子。桌子挪动,他跟着挪了座位。
姚德利在写大字报。没写标题,不知道他“揭”谁的问题。他的字像满地爬的蚯蚓,实在难看。乔梦月既不写大字报,也无心看别人写。谁又要挨整了,谁受到信任,成了积极分子,她一概不关心。她盼望的是丈夫能早点出来。那个家虽然破烂,穷,却是她俩的小天地。她不能没有这个小天地。
乔梦月回家,把垫被盖被卷成一卷,提出门。锁了门,扛上肩,直奔教学楼二楼。得到红卫兵的允许,敲开龙文冔的门,进去,关了门。夫妻俩好像很久没见面那样想念,龙文冔把梦月紧紧抱住,亲了又亲,弄得两人都很难受,却又不能如愿,才硬生生地松手。龙文冔说:“你搬来好,晚上又可以在一起了。”
“你尽想那种事。”
“你我都苦死了,再没一点高级娱乐,活得出来吗?”
“还不知道准不准我们俩住在一起哩?”
龙文冔想横了,说:“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们俩都成这样了,怕屁!”龙文冔说,“我告诉你,我想到了个好题材。”
“还有杂志发你的小说?”
“我这小说没得说的,除非永远不办杂志了,否则,非发不可。”
“什么题材,值得你这么得意?”
“我写出来你就知道了。”龙文冔说,“你来的时候,带一本原稿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