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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云雨湖畔

太阳在哪?在月亮后面。

月亮在哪?在星河对岸。

美神在哪?在爱神身边。

爱神在哪?在神秘湖畔。

——《天歌》

鱼市不是市。

鱼市是位于龙县云雨湖畔的一个乡镇,距离龙县县城不远,鱼市的人站在茅草街口旧码头朝东南方向望,就能看到一根擎天巨柱耸在山那边,像一根被点燃的雪茄,正在冒着滚滚浓烟。要是天气晴朗,望的人眼力又好,就能看清雪茄屁股上刻着“龙县云雨湖卷烟厂”的字样。要是外人问及,鱼市的老人还会摇头晃脑解释一番:“那是龙县云雨湖卷烟厂的大烟囱哩!卵一样的烟囱,早在清朝光绪年间就开始冒烟子了,解放前在冒烟子,解放后也在冒烟子,这烟子是越冒越浓,越冒越黑了。”

眼前的湖泊就是云雨湖,碧幽幽的,雾蒙蒙的。

云雨湖其实不是湖泊,是一条数百丈宽的河流,因为鱼市地势相对低洼,河床又宽敞,水流就不急了,看上去平静得跟一面镜子似的,鱼市的先人误以为这是湖泊,加上湖面腾起的薄雾总是飘到天上,再变成雨点哗啦啦撒落下来,痛快淋漓地浇灌着鱼市的庄稼,鱼市的人就把它叫云雨湖了。

对岸是龙县县城。

鱼市祖祖辈辈都种烤烟,靠卖烤烟讨生活。五六月份的时候,他们把地里那些两三尺长的烤烟叶子摘回家里,用一根细细的麻绳,或者是棕树叶子把这些烤烟叶子绑在一根五六尺长的竹竿上,放到烤烟房里烤干后,再把这些金灿灿的烤烟挑到县城里去卖,换回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品。

县城看着近,走起来却很远。

刚开始鱼市没有码头和渡船,去县城得沿着云雨湖的山路往上头走,直到云雨湖变小变细,最后在贵州境内变成一道道山涧,一座座风雨桥,绕到对面后,再沿着云雨湖的山路往回走,如此拐上大半天才到城里。

鱼市的男人要去城里卖烤烟,鱼市的女人鸡叫头遍就得起来做饭菜,准备男人路上吃的饭团。这女人的饭团做得很讲究,米饭煮熟了,先舀半海碗,中间掏个窝窝,把放了重盐的酸鱼酸肉酸菜放进去,再舀半海碗米饭盖上去,捏紧,成团,再把饭团取出,放到火塘的火子上翻来覆去地烤干烤焦烤得香喷喷的,再把粘在上面的火子和灰炭清除掉,放进精巧的竹饭盒里,等男人吃完饭,鸡叫三遍上路时,再把精巧的竹饭盒连同叮咛挂到男人的扁担上。

天要黑了,男人还没回来,那些贤惠的女人就会带着孩子举着火把守在村口。男人回来了,竹饭盒里偶尔也会装些糖果,还有女人喜欢的胭脂和针线。

到了民国八年,鱼市的男人嫌那山路不好走,绕得太远了,就把山上的木头砍了,做成蓬蓬船,从茅草街口摇到对面去。云雨湖上的蓬蓬船越摇越多,茅草街口就成了鱼市的码头了。鱼市的男人往返县城很方便,只要扔两分钱给船家,半炷香的工夫就回到家了。

鱼市原本是凤县的地盘,凤县的官道一直开到鱼市的茅草街上。鱼市离龙县县城很近,离凤县县城很远,不好管理,解放后重新划分县域时,凤县就把鱼市划分给龙县了。现在,鱼市是龙县下边的一个公社。

鱼市有种说法,安良田百亩,不如修碾房一座。碾房虽说是一个坐地生财的活宝,却也不是想修就能修的,得有殷实的家底,所以散落在云雨湖畔的碾房并不多,像模像样的也就三五座。这三五座碾房中,要数汪家的水碾房最大,生意最好。别的碾房只管碾米,不管榨油,汪家的水碾房既管碾米又管榨油。

向光明是在饿倒街头的时候被汪长根收留的。那年冬天,有恶人在凤县那栋尖顶的育婴堂里放了一把火,向光明便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汪长根是汪家水碾房的老板,四十来岁,虎背熊腰,黝黑透亮的脸膛跟抹了一层油脂似的,人们管他叫榨油师傅。

“我可怜的孩子啊,你终于醒了。”

这是向光明醒来时,榨油师傅汪长根对向光明说的第一句话,向光明至今还记得,榨油师傅汪长根说这句话的表情,充满了惊喜与关怀。

向光明能够下地走动的时候,碾房里来了一个漂亮女人。这个漂亮女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白里红。白里红是来碾房里帮忙的。碾房里杂七杂八的活儿多,有些细活儿男人做不来,得要女人来做。白里红倒是十分勤快,忙里忙外,汪长根要碾米了,她就帮忙扫地、筛糠;汪长根要榨茶油了,她就帮忙烧灶火,炒茶油籽、碾粉、蒸粉,汪长根与伙计只要把热气腾腾的蒸粉倒进垫了干稻草的铁油箍里,用脚踩实了,捆成饼装进榨床里,装满塞紧,就可以榨油了。

榨油是男人干的体力活,白里红做不来,她就软软地靠在旁边的一根抱大的柱子上,静静地看着。汪家水碾房十分宽敞,靠河一边是水碾,靠里坎边榨油,中间也没东西隔开,看起来就更宽敞了。

偌大的空地上悬着一根长约两丈的海碗口般粗细的撞木。

四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跟在榨油师傅汪长根的屁股后面,用双手扶着那根油光鉴亮的撞木,他们躬着腰杆,做好了撞的准备。汪长根左手抓住缆绳,右手扶着撞头,身子稍微往后仰着,四个伙计分别站到撞木的两旁,双手扶着撞木,绷紧的身子亦往后仰着。“一、二、三。”汪长根将撞头对准榨床里的木楔子,嘴里数着一二三,轻声喊道:“撞!”撞头包了层厚厚的铁皮,木楔子一端也包了层厚厚的铁皮。他们试探着轻轻地撞了一下,随着“砰”地一声轻响,木楔子便嵌到榨床里了。

然后,他们喊起了粗犷榨油号子。

我们榨油——郎!

天天榨姑——娘!

姑娘榨得——响!

出油多不——多!

力气足不——足!

榨床全是——油!

噫呀嗬嘿——撞!

榨油看的是第一撞,第一撞越响亮,出油就越多。汪长根一甩手中的缆绳,伙计们往后一推,撞木高高地扬起,汪长根一拉缆绳,扬在半空中的撞木又借力向前冲去,伙计们双手再往前猛地一送,汪长根扶着的撞头准确无误地撞在榨床的木楔子上,“梆”地一声巨响,山摇地动,整个碾房都晃动起来。木楔子受到撞木猛烈地撞击,一下嵌进去很深,榨床绷得紧紧地,嘎嘎地响。白里红的身心先是感到战栗。汪长根带着伙计们再喊号子,再撞时,白里红的脸就渐渐红润了。白里红突然觉得,汪长根扶着的撞头不是撞在榨床的木楔子上,而是撞在自己身体的某个地方了,让她感到窒满,战栗,晕眩,甚至潮湿了。

这时,油流出来了。

榨床里的油先是像断了线的珠子,紧接着如泉水汩汩地流到油槽里,再流到滚烫的油锅里,霎时,芳香扑鼻。

整个碾房都弥漫着一股茶油的芳香。

只一轮十二撞下来,伙计们的脸上、脖子上都飙汗了,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了。伙计们索性把衣服脱了,拧干汗水,随手把衣服挂在碾盘的架子上。有人从荷包里掏出自制的烟丝,用纸或者烟叶子卷成喇叭筒,到灶边抽一根柴火,点燃,悠闲地吸着;有人则坐在碾盘的架子上休息,闲聊,讲一些无关痛痒的痞话;汪长根则把汗湿的衣服扔在碾盘的架子上,也顾不得休息,他光着膀子提着铁锤退去榨床上的小木楔子,再换上稍大一点的木楔子。弄好了,伙计们又迅速站到原先的位置上,伴随着粗犷的号子,碾房里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看到这里,白里红也不闲着,她把汪长根和伙计们脱下来的衣服泡在一个大木盆里,又弄了些茶油枯,到隔壁洗头发洗衣服去了。用茶油枯洗过的头发,光亮,柔软,芳香。用茶油枯泡洗过的衣服干净,舒爽,同样芳香扑鼻。

白里红到碾房里没几天就和榨油师傅好上了。

向光明住在隔壁的仓库里,与榨油师傅汪长根的房间胡乱地隔着几块杉木板子,每天夜里他都会被这个女人的叫声吵醒。有月亮的晚上,他甚至可以看到榨油师傅汪长根把榨油的那股狠劲都用在了这个女人的身上。刚开始,向光明假装睡得跟肥猪一样,鼾声如雷。只是后来向光明感冒了,在关键时刻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隔壁的动作才有所收敛。第二天早上开闸放水碾桐油籽时,向光明忍不住问汪长根:“师傅,你跟白阿姨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在青草界歌会上认识的哩,你白阿姨的歌呀,唱得比画眉还好听。”汪长根舔着厚厚的嘴唇,很自豪的样子。随后他又提醒向光明:“光明,白阿姨是偷偷跑下来看望师傅的,你可千万别跟人家讲哩。”

“要是有人问起呢?”向光明问。

“你就讲白阿姨一个人住在楼上的小房间里。”汪长根眯缝着眼睛说。

向光明点了点脑壳,算是答应了。

仓库上有一个小房间,是住人的,向光明刚来的时候就住在小房间里,只是后来白里红来碾房帮忙,没有地方住,榨油师傅汪长根就找来杉木板子把仓库隔成一大一小两间房子,汪长根住大间,向光明住小间,楼上的小房间腾给白里红住。后来白里红跟汪长根好上了,一起睡到仓库里,向光明想回楼上睡,但汪长根不让,楼上的小房间一直空在那里。汪长根这样做是为了避嫌,白里红是嫁人了的,是有夫之妇。

刚开始向光明对榨油师傅跟白阿姨的那点事守口如瓶,比如有人问他,昨晚你师傅有没有跟白阿姨打架?他摆脑壳,说白阿姨一个人睡在楼上的小房间里。有人就笑,说光明,你肯定是睡着了吧。他摆脑壳,老鼠在楼板上打了一晚上架,睡着了才怪呢。

向光明也有管不住自己嘴巴的时候,娃崽都这样,有钱就是爹,有奶便是娘,当扛着杆三八式快炮的民兵营长田必富扔给他一点能吃的东西,他就把榨油师傅跟白里红的那点事说出去了。民兵营长田必富是白里红的男人,三十几岁,矮敦,厚嘴唇,唇边上压了六根焦黄的长胡子,左三根,右三根,遇到事情他就拉扯这六根胡子,拉了左边扯右边,也不是真拉真扯,只要胡子往上一拎,事情就解决了。

胡子拎得多了,自然也就翘在那里了。

田必富在响水桥那边也有座碾房,是靠牛或者马来拉动碾盘的旱碾。左邻右舍嫌牲口屙屎屙尿邋遢,很少有人去他那碾米的,除非哪年雨水特别少,腿溪断流了,汪家的水碾房没水开不了工,人们才会光顾田家的旱碾房。但腿溪碧幽幽的,很少有断流的时候。刚开始,田必富想方设法破坏汪家的水渠,经常往汪家的水渠里扔螃蟹,螃蟹钻得水渠到处漏水。这水一小,汪家的水车就转不起来,碾房就开不了工。可后来龙县有了水泥厂,汪家的水渠固若金汤,螃蟹再也帮不了田家了。

田家的碾房只能给寺庙的和尚碾碾香粉。

阳光响亮的午后,汪长根赶马车给人送油去了。向光明和白里红正在碾房里清扫碾盘,有两担谷子等着要碾。田必富扛着杆快炮,哼着小曲儿:“姐姐屁股白又白,摸了一下舍不得……”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进门就扔给向光明一根嫩黄瓜。

“光明,你师傅呢?”田必富眯缝着眼睛问道。

“给人家送油去了。”向光明把黄瓜在衣服上擦了两下,然后掰了一大截递给白里红,“白阿姨,你也吃一截,嫩黄瓜哩。”

白里红摆摆脑壳,笑眯着眼睛:“光明,你吃吧,阿姨牙齿疼,吃不得生冷的东西。”

田必富四下看了看,问向光明:“光明,你师傅什么时候回来?”

向光明摆摆脑壳,说:“不太清楚。”

田必富回头问白里红:“臭婆娘,那老家伙什么时候回来?”

白里红说:“可能要到天黑才回来,你来找他有什么卵事?”

田必富说:“没事,就过来看看你。”

向光明啃着黄瓜笑道:“嘿嘿,我就晓得叔叔是过来看白阿姨……”

怕向光明乱讲话,白里红马上制止说:“光明,不懂莫乱讲哩。”但娃崽的嘴巴哪里制止得了,向光明坚执说:“我才没有乱讲哩,人家都说白阿姨长得乖,就是——”向光明盯着白里红的桃花眼,欲言又止。

白里红急了:“就是什么?”

向光明说:“就是油水多,好榨油哩。”

“好榨油?”

田必富把快炮拿到手上,拍了拍枪杆子,眼皮往上一翻,胡子都快翘上天去了。“哪个卵崽讲的?老子一枪嘣了他!”

田必富的样子太吓人了。向光明躲到白里红的屁股后面,探出小半个脑壳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个拿枪的矮男人。白里红伸出手臂,像母鸡张开翅膀护小鸡一样,把向光明轻轻搂在腋窝下。“有你这样吓唬娃崽的吗?田必富,还不把你那杆破枪收起来?”见白里红真生气了,田必富把快炮往地上轻轻一顿,枪管支在那里,人也就矮了三分。他换了副笑脸说:“光明,别怕,告诉叔叔,哪个讲的?”向光明见拿枪的矮男人说话笑眯眯的,也就不那么害怕了。“是师——”向光明刚张嘴,就“哎哟”一声叫痛起来。白里红暗暗伸手在向光明的身上掐了一把,想要掐住他的话头,但话到嘴边哪里还掐得住,就像屎都到屁股边了,肯定要屙出来。他大叫一声说:“是师傅说的嘛,就是师傅说的嘛。”茄子不开空花,娃娃说的实话,这话确实是汪长根说的。有天晚上,汪长根跟白里红在隔壁弄得很起劲,把他吵醒了。于是他敲着板壁问汪长根:“师傅,大半夜的,你跟白阿姨在做哪样?”汪长根在隔壁牛一样喘着粗气儿说:“莫作声,老子跟你白阿姨,在榨油。”“白阿姨又不是茶油籽,哪来的油?”他不信,汪长根就在隔壁笑道:“白阿姨有的是油哩,不信你闻闻?”他用鼻子闻了,房间里果真有茶油的香味,就信了。

“白阿姨有的是油哩。”向光明躲在白里红身后缩头缩脑地说这话时,他又闻到白里红身上的那股茶油味了,于是他又探着大半个脑壳对田必富吐舌头扮鬼脸说:“白阿姨现在就像锅炒熟了的茶油籽,香喷喷的,要是师傅在的话,准能榨出半锅茶油来。”

“是吗?”

田必富看了白里红一眼,笑了。“老子跟白阿姨现在就榨油去。”田必富笑眯眯地从便衣口袋里摸出一粒水果糖,扔给向光明,吩咐道:“光明,赶紧到路口吃糖去,你师傅要是回来了,就喊一声。”说着,伸手拉白里红的衣服袖子,白里红红了脸,不动,伸手再拉,白里红就随他去了。田必富从隔壁的房间出来时,红光满面,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又扔了一粒水果糖给向光明,然后扛着快炮,哼着小曲儿:“姐姐屁股白又白,摸了一下舍不得……”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以后,田必富总是趁榨油师傅不在的时候隔三岔五来碾房里找白里红榨油。有一次,油刚要上榨,汪长根就回来了,急得向光明在路口大喊:“师傅,这么快就回来了。”只吓得田必富提着裤子拖着快炮落荒而逃。

汪长根是回来取火的。他与伙计赶着马车拉着三桶油刚走两里地,烟瘾上来了,就停下来装了一锅烟,烟装好了,却发现忘了带火,就一个人折回来取火。只是回到房间,见白里红还光着半截身子在床上睡觉,索性往被窝里一钻,也不急着取火了。

向光明也因此找到了乐趣。

每到关键时刻,他就会在路口喊上一声,弄得田必富很狼狈。向光明就在路口捂着肚子笑。白里红的肚子在向光明的笑声里慢慢地鼓起来了,“文化大革命”也在鱼市拉开了序幕。鱼市的人在民兵营长田必富的带领下文攻武卫。向光明初生牛犊不怕虎,敢批敢斗,很快成了红卫兵小将的头头,汪家水碾房成了批斗场。

有一阵子,杏花大队的男女老少也不做活路了,整天跟着民兵营长田必富的屁股,高喊打倒牛鬼蛇神。杏花大队的牛鬼蛇神不多,就两个,一男一女,都在学校里。田必富拖着快炮带着人冲进学校便把这对男女揪到汪家水碾房里。

男的叫谷正德,是个老知青,据说是临县一所中学的校长,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下放到鱼市来劳动改造,来的时候已经是年过半百的秃顶小老头了。谷正德没干过农活,刚到鱼市公社杏花大队响水桥生产队上工没几天,就让斧子劈开了右脚的膝盖骨,一条右腿就废掉了。大队长苗满田只好安排他到学校代课。学校建在离响水桥不远的湾里,一大一小两栋木屋,堵着一大块操坪。东头的大木屋是教室,长长的一层楼,用杉木板子隔成三间,两头大间是教室,小间是教师的办公室。西头的小木屋有两层,楼上是教师宿舍,楼下空荡荡的,就六根半抱大的柱子。谷正德到学校代课腿不方便,爬不了楼梯,苗满田就让老木匠白旺财到楼脚装了间房,谷正德吃住都在那里。后来开会,公社书记说:“鱼市公社的娃崽不能没有糖果吃,每个大队都得有一个代销点。”苗满田就把杏花大队的代销点设在学校,这样一来,谷正德就和那些花花绿绿的水果糖住在一起了。

女的叫水香草,也是下放知青。

水香草比谷正德晚来鱼市两年,她正式到学校当老师后,谷正德就专门打理代销点,不再代课了。水香草刚到学校的那年,田必富经常扛着快炮往学校跑。他家的旱碾房与学校隔着一尾清浅的小溪,只要踩着溪水就过去了。他去代销点买水果糖。代销点的水果糖一分钱一颗,他也不多买,每次就花一分钱买一颗,然后含着水果糖扛着快炮在学校里四下转悠,见了水香草,有话没话,他总要扯上一箩筐。

学校白天特别热闹,到了傍晚,学生都回家了,学校就冷清了。年轻的水香草爱唱歌,每到日落黄昏的时候就亮起嗓子唱。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阿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

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风车呀风车那个咿呀呀地个唱呀

小阿哥为什么呀不开言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阿哥呀想把军来参

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哪

阿哥惦记着呀小英莲

风向呀不定那个车难转哪

决心没有下呀怎么开言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阿哥呀告诉小英莲

……

有天傍晚,谷正德冷缩着手趴在代销点的窗口里听水香草唱《九九艳阳天》,田必富扛着快炮踩着冰冷的溪水过来买糖,到河心里绊了一跤,拖着杆快炮湿漉漉地爬上岸来。谷正德见了,笑呵呵地对水香草说:“香草老师,这个武大郎准是被你的歌声绊倒了,又弄了一裤裆水,你给他烧盆炭火烤烤。”水香草这才止住唱,红着脸上楼烧了一盆炭火,叫田必富上去烤,还烧了碗姜汤给他喝。

田必富以为水香草对自己有意思,烤火的时候,他就试探着把手放在水香草的大腿上。第一次,水香草把他的手推开了,红着脸没有说话。再放,水香草说话了,只是碍着他是民兵营长,话说得很委婉:“营长,别这样,这大白天的,让人看到了多不好。”哪想田必富会错意了,回家吃过夜饭还踩着冰冷的溪水摸到学校。

学校比较僻静,水香草晚上睡觉防男人,上楼就把楼梯给抽了。田必富摸了半天没有摸到楼梯,干脆顺着代销点的柱子爬到楼上去。眼看就要爬上二楼了。哪想关键时刻脚“砰”地踢到板壁上,弄出好大的声响,把谷正德惊醒了。

谷正德问了声:“哪个在外面?”

田必富哪敢吱声,右手的手指头死死勾着走廊边的木枋子,左手搂着柱子,一动不动。只是时间稍长,就累得直喘粗气了。谷正德听到外边有人喘粗气,以为有小偷在撬代销点,就用平时撵老鼠的竹棍子捅着楼板喊起来:“香草老师,香草老师,好像有贼在撬店子,你打火出去看一下。”听说有贼撬店子,水香草连忙拨亮床头的油灯,披起外套,从房间跑出来,外面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见贼人在哪,就想放楼梯下去看看,只是弯腰拿楼梯时,见走廊边的木枋上勾着几根手指头,便一脚踩上去,扯着喉咙喊开了。

“抓贼啊,抓贼啊,快来抓贼!”

田必富应声从柱子上掉了下来,一屁股坐到地板上,痛得眼泪娘都飙出来了。见贼人掉下去了,水香草在楼上跺着脚高喊:“抓贼——”

好在田必富的脑瓜子好使,反应快,忍痛爬起来,跑到河边大喊“抓贼”,然后“砰”地放了一枪,这才拖着快炮哼哼唧唧地跑回到代销点。

很多社员举着火把打着手电筒赶来了。

田必富哼哼唧唧地说:“还真有小偷,往汪家水碾房那边跑了,个子也不高,估计是个细娃崽,老子拖着快炮追到河边的时候,不小心滚了一跤,没追上。”

听说小偷跑了,大伙儿也就散去了。

那以后,田必富很少去学校买糖了。

杏花大队的牛鬼蛇神谷正德与水香草被揪到汪家水碾房,田必富每天都高喊着口号,变戏法整他们。男的挂尿桶,戴高帽子,女的挂破鞋,剃阴阳头……凡是用来整牛鬼蛇神的狠招田必富都用遍了。

田必富还根据鱼市公社的实际情况制定了一套整人办法。男的拿来“碾米”,女的拿去“榨油”。说起“碾米”与“榨油”,还真没有人受得了这份活罪哩。谷正德被红卫兵小将们按倒在碾槽里面,两腿掰开来,胯裆正对着碾轮,田必富走上前去,一脚踩了胸口,举起快炮高喊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再踏上一脚,让它们永世不得翻身!”口号喊过之后,田必富开始数落起谷正德的种种不是:“知识分子都是牛鬼蛇神,臭老九!这种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每天吃的米是怎么来的都不晓得!今天,我们贫下中农就来给他上一堂课,让他晓得米是用谷子碾出来的……”

这时人群里有人故意问:“营长,这谷子在哪里?”

田必富说:“还能在哪里,当然是在裤裆头。”

有人起哄:“谷正德的裤裆头哪来谷子喽,就两粒烂桐油籽。”

田必富说:“那我们今天就来碾烂桐油籽。”

然后拉着腔喊:“开闸——放水!”

向光明把水闸打开,碾盘骨碌碌地动起来,石头做的碾轮向谷正德的胯裆碾来,眼看就要碾到裆里了,人群里蹿出两条汉子,硬生生把碾轮停住。尽管这样,谷正德还是吓得屎尿屙到了裤裆里。

谷正德是知识分子,爱体面,哪受得了这种侮辱,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往自己的脑壳里钉了枚五寸长的大铁钉,死在代销点里。学校背后的苦竹林里有个大坑,是田必富半年前挖竹老鼠挖的,田必富叫人把谷正德的尸体扔到大坑里,刨土埋了。

谷正德被打倒后,田必富又指着水香草说:“知识分子都是牛鬼蛇神,臭老九!这种女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天到晚只晓得唱流氓歌曲,勾引男人!天天炒菜放油,也不晓得油是怎么来的,我们贫下中农得给她补补课。”然后叫人把水香草绑到榨床上,让汪长根和伙计轮流榨油,也不是真榨,每次撞木都是撞在她身旁的木楔子上,尽管这样,这个女人后来还是疯了。

鱼市公社的牛鬼蛇神死的死,疯的疯,但革命的热情丝毫没有减退,反而空前高涨。后来,民兵营长田必富跳到碾盘架子上举枪高呼:“打倒新资产阶级不良分子!”汪长根就倒霉了。有人觉得汪长根有点冤,但田必富不觉得,田必富说:“一点都不冤,鱼市公社就他汪长根一个人有碾房。”

有人提醒田必富:“营长,你家不也有个旱碾房吗?”

田必富说:“那是以前的,早就废了,不像他汪长根,到现在都还剥削贫下中农。”

有人就笑:“这汪长根什么时候剥削我们贫下中农了。”

田必富说:“不是剥削是什么?”田必富短而粗的手指头往板壁上一戳,人们这才看到,碾房的板壁上,还记着十几笔账。

汪长根把账记在碾房的板壁上,板壁就是汪长根的记账本,谁家碾米榨油还没有付账,他就到灶边捡个火炭子把账记在碾房的板壁上,而且记的都是晚辈们的名字。譬如,1956年8月14日,温兴华的爹碾米一担;1965年12月18日,杨大狗的娘榨茶油80斤。这样记的意图很明显,即便是当事人不在了,债务还在,还得父债子还。要是有人把账付了,他就会把名字抹掉,火炭子记账,用手板就能抹掉了。遇上年长日久的抹不掉,汪长根只要往手板心里吐叭口水,就能抹掉了。

汪长根是杏花大队的新资产阶级不良分子,被田必富在大会上批来斗去,戴高帽子,挂尿桶,吊边猪,滚桐,碾米……汪长根实在受不了这份活罪,一天夜里就用火炭子在碾房的板壁上写了遗言。

白里红:

我走了,请帮我把碾房管好,把光明带大。

汪长根留。

汪长根死了。

拇指粗的一条棕绳子从横梁上挂下来,蛇一样缠住了汪长根的脖子。汪长根死的时候一丝不挂,就像一根剥了皮的玉米棒子,被人晾挂在屋檐下,又被人取走了,扔在对面的一块苕地边,就地挖坑埋了。

生命中总有一些东西是抹不掉的,就像板壁上的遗言被人抹掉了,它在向光明的心里依然亮堂着,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汪长根没儿没女,他是把向光明当成儿子了。他在板壁上写遗言的时候就像一个要出远门的长辈,只是简单地吩咐,要白里红把家看好。

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走了呢?

向光明正跪在汪长根的坟前忏悔,坟脚的苕地里突然传来了“沙沙沙”的响声。向光明心里一紧,难道自己祭拜榨油师傅被人发现了?赶紧蹑手蹑脚地躲到一块墓碑后面。“沙沙沙”的响声一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嘿嘿,准是老鼠在偷苕吃!

向光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抓住偷苕的老鼠。

偷苕吃的老鼠肥着呢,少说也有二两肉吧,要是抓住了,烧来吃……向光明舔舔嘴唇,香着呢。他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慢慢地向坟脚的苕地摸去。

这时,苕地里的响声消失了。

难道老鼠听到动静,逃跑了。

向光明寻思着,该不该继续向那块苕地靠拢。黑暗中“嚓”的一声响,苕地里蹿起一道弱小的火苗,照亮了一副熟悉的脸孔。那不是民兵营长田必富吗?向光明以为自己看花眼,伸手揉揉眼睛,再看,火苗却熄灭了。

黑暗中,飘来了一股呛人的烟味。

民兵营长半夜三更竟然跑到苕地里来抽烟?向光明很纳闷。但想到田必富的手中还捏着杆快炮,向光明的心脏快要跳到嗓门,要是被田必富发现了搂一火过来,后果将不堪设想。就在这节骨眼上,对面突然传来大狗咬小狗的惨叫声,“汪呜——汪呜——”

黑暗中的火星闪了一下,不见了。

田必富蹿到大路上,冲远处晃动着的火把高声喊道:“哪个?干什么的?”听到喊声,大狗叫,小狗也跟着叫,它们狂吠着,像发现猎物般朝这边跑来。向光明正在担心自己会被狗发现,田必富却在大路边“砰”地放了一枪,枪是朝天空放的,火舌喷向天空,狗吓得掉头就跑,落荒而逃。“田必富,别开枪,是我哩,我是白旺财!”白旺财惊慌失措的喊道。

“是岳父老子呀,你三更半夜不在家里睡觉,到这里瞎溜哒什么?”田必富埋怨道。

白旺财说:“我睡不着,想过来看看地里的苕棒。”

田必富说:“苕棒有什么好看的,赶紧回屋睡觉。”

白旺财走到田必富跟前,似乎发现什么东西了,失声说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啊,哪来这么多……”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人捂住了。显然是田必富跳起来,捂住了白旺财的嘴巴。只听田必富压低声音说:“岳父老子,你想害死我呀,快回家去,听见没有,要不然别怪我六亲不认连你一块抓了。”

田必富拉扯着白旺财回家去了。

等周围安静下来,向光明这才摸到苕地里。

这一摸,就摸到了田必富的罪证。几天后,一封匿名举报信把田必富推到了批斗台上。向光明带着红卫兵小将从田必富家里搜出一堆半大的苕棒。面对那些半大的苕棒,田必富一口咬定:“这些苕棒是白旺财偷的。”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田必富大义灭亲,在台上把白旺财斗得死去活来。这一吊,民兵营长的职务算是保住了,但是他和白里红的关系从此一落千丈,形同陌路了。

向光明认识白里雪纯属偶然。

有段时间,向光明很想知道白里红肚子里的娃是不是汪长根的,老是问白里红:“白阿姨,你肚子里的宝宝是不是我师傅的?”刚开始白里红只是笑笑,没有理会,问得多了,白里红就眯缝着桃花眼笑道:“你陪阿姨睡一觉就知道了。”向光明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睡了。“没想到跟白阿姨睡觉竟然这么有趣。”只是想到白里红跟师傅汪长根,还有田必富也这样睡过,向光明心里还是挺难受的。向光明更难受的还是模棱两可的答案,白里红眯缝着眼睛说:“这宝宝不是你师傅汪长根的,就是田必富的。”说了等于没说。向光明很生气:“既然没有答案,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跟你睡觉?”白里红说:“阿姨就是想给田必富戴绿帽子,之前是你师傅,现在是你。”

向光明问:“为什么?”

白里红咬牙切齿地说道:“阿姨恨他!”

一个咬牙切齿的“恨”字突然从白里红的嘴里吐出来,把向光明吓坏了,他从汪家碾房里跑了出去。慌慌张张的,也不知道跑了多远,最后在一口鱼塘边停了下来。鱼塘里的水不是很深,绿幽幽的,像是一面绿色的镜子。

向光明对着绿镜里的鱼儿吐了吐舌头,做了几个鬼脸,心情好多了。他从马路边捡起一颗小石子,往鱼塘里扔,鱼群一下散开了,但是过了一会,水面恢复平静了,鱼群又向他的倒影聚集过来。向光明正想再往鱼塘里扔第二颗小石子时,身后响起了娇嫩的呵斥:“住手!哪来的偷鱼贼,活腻了不是?”向光明扭头朝着那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头戴旧草帽的小姑娘站在马路上,对他怒目而视。小姑娘的肩上扛着一大捆青草,她的额头与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我,我不是偷鱼贼。”向光明解释道。

“狡辩!”小姑娘不信,凶巴巴地吼道,“我亲眼看到你往我的鱼塘里扔石头!”

“没有,我是在打水漂。”见小姑娘不相信,向光明把手上的石子摊开给她看,“这么扁的小石块能砸死你家的鱼吗?”

“真是打水漂?”小姑娘半信半疑地看着向光明,“那你再打几个给我看看,打不好,我喊人把你抓起来。”

向光明扔掉手上的小石块,重新在马路边上找了一块更扁平的石子,斜着身子猛地扔出去,只见那石子在水面上连连点了十三下,飞到鱼塘对面的草丛里去了。“哇,真能吃!点一下算一碗,一下吃了十三碗!”小姑娘把肩上的青草扔到鱼塘里,又喜笑颜开地问向光明:“我叫白里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向光明没有直接把名字说出来,而是随手捡了根树枝把名字一笔一划地写在马路上,写完了,扔掉树枝,拍拍手上的灰尘,很得意地说:“这就是我的名字。”得意的样子就像只公鸡在母鸡面前展示自己漂亮的羽毛。白里雪也认得地上的字。“向光明。”白里雪笑道,“那我叫你光明哥吧。”年龄差不多大的两个孩子,就这样玩到一起去了。整个下午,跳房,捡石子,分田地……孩子们能玩的游戏,他们都玩遍了。

白里雪的母亲黑红雪喊吃饭了,他们才发现,天快黑了。“光明哥,阿妈喊我吃夜饭,你也该回家了。”白里雪望着向光明,内心充满了不舍。向光明站在马路上,不知所措地摆着脑壳:“我……我没有家。”

白里雪问:“你爹娘呢?”

向光明说:“我没爹娘。”

白里雪说:“那你住在哪?”

向光明摇头:“我不晓得。”

白里雪说:“光明哥,我……又不能带你回家,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天快黑了。”白里雪心里一着急,就有办法了。

白里雪说:“你就到烤烟房里将就住一晚上吧。”鱼市祖祖辈辈都是种烤烟,家家户户都搭得有烤烟房。白里雪把向光明带到她家隔壁的烤烟房里,轻声吩咐道:“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别乱动,一会儿我给你送吃的过来。”烤烟房里放得有一堆干稻草,向光明就躺在稻草堆里一动不动。白里雪说是一会就回来,可是向光明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也许不会来了吧?向光明正寻思着,该不该回碾房去,白里雪出现了。

“光明哥,饿着了吧?阿爸阿妈盯得紧,我出不来。”白里雪把大半碗饭递给向光明,上面压着香喷喷的鱼肉丝,白里雪悄声说道:“这半碗饭是我吃剩下的,鱼肉也是,这刺都让我拔干净了。”向光明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哪管这么多,三刨两刨,大半碗饭就刨到肚里去了。

白里雪问:“饱了没有?”

向光明说:“不饱也没关系。”

白里雪说:“好吃吗?”

向光明说:“我喜欢。”

白里雪说:“我吃剩的你也喜欢?”

向光明说:“我就喜欢吃你剩的。”

白里雪说:“那以后我天天剩。”

向光明说:“那我以后天天吃。”

白里雪说:“以前,我的剩饭都是给小花猪。”

向光明说:“以后,我天天都做你的小花猪。”

说累了,两人懒懒地躺在稻草堆里。白里雪说的是实话。向光明说的也是实话,这辈子不管白里雪碗里剩多少饭,他都会吃完。

鱼市的夜饭都很晚,不到晚上八九点是没饭吃的。白里雪的阿妈黑红雪天黑前喊白里雪吃夜饭,只是一种习惯。这在鱼市叫喊魂,孩子整天在外面跑这跑那,有时候会碰到不干净的东西,把魂弄丢了。日落黄昏的时候,父母总要到大门口喊吃夜饭,不管孩子在家,还是在外面,都要答应一声。孩子只要答应,魂就回来了。白里雪一回到家,就嚷着饿死了,要阿妈晚上多煮些饭,还缠着阿妈炒了一碗自己最爱吃的腊草鱼。

白里雪平时吃饭都用小碗,还不装满,小半碗饭还弄得跟嚼黄蜡沙子似的,半天没扒干净。晚上偏偏抢起大碗来了,还装了满满一碗饭。白里雪的阿爸白旺财奇怪说:“从来没见你吃这么多哩,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

白里雪笑道:“人家现在是大人了嘛。”

白旺财说:“怎么一天就成大人了呢,我怎么不晓得?”

白里雪说:“人家现在真是大人了,不信呀你问阿妈?”

白旺财看着黑红雪,黑红雪晓得女儿说的大人是什么,就一个劲往女儿的碗里挟鱼肉。“老头子,我们的闺女真的是大人了。”

白旺财也不多问了。

一大碗饭,白里雪也就刨了七八口,然后坐到油灯边,小心翼翼地撕碗里的腊鱼肉,一丁一丁地撕着,把肉里的刺都拔掉,扔进火炉里,馋得身边的那条小黄狗冲她狂叫不已,左冲右突想抢鱼肉吃,几次差点扑到火里。

白旺财跟黑红雪吃完饭了,要洗碗,白里雪说:“洗你们的。”

白旺财跟黑红雪舀热水了,要洗脚,白里雪说:“洗你们的。”

白旺财跟黑红雪打哈欠了,要睡觉,白里雪说:“睡你们的。”

白里雪还在那里撕腊鱼肉,慢条斯理地吃着。白旺财提醒说:“妹崽,要是吃不完,可以倒给小黄吃。”小黄是那条小黄狗。白里雪不答应,黑红雪说:“老头子,这娃崽的剩饭不能给小黄吃哩,狗会吃人记性。”黑红雪说:“妹崽,要是吃不完,你就倒到潲桶头算了,明天喂给小花猪吃。”

白里雪说:“腊草鱼香着呢,就是刺多,我得慢慢吃。这饭要是吃不完,我等会倒到猪潲盆去,喂那小花猪。”想到要把剩饭喂猪,白里雪就笑了。猪圈搭在烤烟房旁边,就一头肉乎乎的小花猪,每次过猪圈边,白里雪都要伸手摸几下,小花猪感觉舒服了,就躺在圈里让她摸。

大口吃猪肉,小口吃鱼,吃鱼的时候不能急。

瞌困来了,也不晓得白里雪要吃到什么时候,白旺财就说了声:“妹崽,你一个人慢慢吃,千万莫让鱼刺卡住了。”

然后跟黑红雪到隔壁房间睡觉去了。

没一会,隔壁响起了鼾声。

白旺财与黑红雪的鼾声,此起彼伏,显然是睡熟了。

白里雪往小黄的竹碗里刨了几口饭,封住它的嘴巴,这才摸了出来。

天边放亮了,白里雪问:“光明哥,你晓得我们晚上吃的什么鱼吗?”

向光明脑壳顶着稻草说:“什么鱼呀,这么香?”

“美人鱼呗。”

白里雪在稻草堆眯缝着眼睛说:“美人鱼塘里养的鱼,不叫美人鱼叫什么。”

“闺女,你在跟谁说话呢?”

白旺财大清早提着裤子要来跑茅厕,听到有声音就闷声问道。

白里雪也机灵,用筷子叮叮当当地刨着碗口,回应说:“我在倒剩饭给小花猪吃呢。”同时眨眼睛,示意向光明赶紧溜。

茅厕搭在猪圈边,露天的,也没什么遮拦物。急得白旺财提着裤子喊:“好了没有,快点……”见向光明跑得没影了,白里雪这才拿着个空碗跑进屋去。

白里红到凤县女子学堂念过几年书,在鱼市也算是有文化的女人了。刚开始,向光明跟白里红学认字,也是猫捉老鼠逮着玩的,能逮几个算几个。自从在美人鱼塘见了白里雪,他回到碾房学认字就认真多了,一有空就缠着白里红学认字,白里红也乐意教。向光明做事也勤快,往往白里红喊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推脱半句。这天天还没放亮,白里红就挺着个肚子喊:“光明,今天碾坊里也没什么活路,你把太黑拉到河湾里溜一溜。”太黑是白里红给碾坊后院那匹黑马取的名字。白里红认为,人和动物的关系是平等的,也得有自己的名字。向光明就摸着夜色把太黑拉到河湾里去溜,腿溪河湾里的水草肥美,太黑到了那里也就很少抬脑壳了。天放亮了,白里红又喊:“光明,你到桥头把那块荒地挖了吧,我想种点白菜,现在肚子里有娃崽,伙食也不能过得太差了。”自从红卫兵小将冲进寺庙捣毁伽蓝菩萨后,鱼市不准烧香拜佛,田家的旱碾坊也就荒了。“那是田家的地盘,我去挖不太合适吧?再说,现在你跟田叔的关系闹得这么僵,我怕他会借故找我的麻烦哩。”向光明顾虑重重地说道。白里红不高兴了,生气说:“叫你挖你就挖,不就是挖块荒地吗?又不是叫你挖他们田家的祖坟,哪来那么多的废话。向光明,你去还是不去?你不去是吧,我自己去。”她拖着锄头就走。向光明赶紧把锄头抢到手上,连连说:“好好好,我去我去,白阿姨你别动,万一要是动了胎气,我可就对不住师傅了。”白果转这才转怒为笑,说:“这就对了。”

桥头的那块荒地是用石头垒起来的,泥土很浅,轻轻一挖,就挖到石头上了,根本种不了菜。向光明就到马棚里挑了两担粪土,点了两蔸白里红最爱吃的南瓜。南瓜长得快,下过两场雨,南瓜苗爬了一地。

哪想南瓜刚开花挂果,就让田必富连根扯掉了,还扯得理直气壮:“我扯的不是南瓜,我扯的是资本主义的尾巴。”白里红一听就来气了。“田必富呀田必富,我算是想明白了,你是怕上面查起来,那块地是你田必富的,会连累到你的前途是吧。”

田必富解释:“不是,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大家都好,明天上面的人要下来检查,一蔸南瓜要罚五块钱。”

白里红不听:“是心疼钱了呀,田必富,那你跟钱过日子去!”

田必富苦瓜着脸说:“臭婆娘,我田必富不是心疼钱。你不晓得,这两蔸南瓜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越长越长了,要是让人揪住了,这种南瓜的人还要挨批斗。”

白里红说:“挨批斗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你操哪样心?”

田必富说:“可你肚子里的娃崽是我的哩。”

白里红说:“娃崽跟你没关系。”

田必富说:“谁说跟我没关系?你这地是我的,地里的瓜自然也是我的。”白里红还在生气,田必富说,“臭婆娘,你正在气头上,我也不跟你吵,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田必富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和娃崽好……”

白里红手往路口一指,吼道:“你给我滚!”

田必富说:“好好好,我滚。”

田必富扛着快炮走了,白里红的气也消了。

白里红把扯下来的那两蔸南瓜苗剔除根须,洗干净,煮了半锅鲜美的南瓜苗汤。早上喝汤的时候白里红说:“光明,我跟他的日子没法过了,吃了早饭你陪我回娘屋一趟。”

向光明问:“你娘屋在哪?”

白里红说:“在美人鱼塘,离这没有多远。”

向光明陪白里红回“美人鱼塘”,白里红在马背上指指点点,说这说那,路面坑坑洼洼的,向光明在前面小心翼翼地牵着马。白里红每次提醒他在路口要往哪里拐,他都会压着内心的那份喜悦,笑嘻嘻地说:“晓得了。”经过最后一道岔路口时,白里红在马背上指着前边的鱼塘兴奋地说:“你看到了吧,前面的那个鱼塘就是美人鱼塘。”

向光明说:“看到了,你娘屋就在鱼塘边。”

白里红说:“是啊,几年没回娘屋了。”想想觉得不对劲,便说:“光明,我发现你对这个地方挺熟嘛。”

向光明说:“也不蛮熟,我就到过一回。”

白里红说:“停停停,你来这里做哪样?”

向光明没有停下来,他牵着马,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没做哪样,我是顺路来的。”向光明觉得这美人鱼塘的名字取得有点怪怪的,忍不住问道:“白阿姨,这里为什么叫美人鱼塘?怎么就你们一家人呢?”

白里红眯着桃花眼笑道:“这里出美女呗,所以就叫美人鱼塘。要是住的人家多了,那不就得改名,叫美人鱼场了。”过了一会,白里红又眯着桃花眼说:“光明,等下阿姨介绍一条小美人鱼给你,那可是尾巴带着刺哩。”

向光明摸摸脑壳,笑道:“什么小美人鱼,你是说白里雪吧。”

“嗯,你们见过?”

“嗯,我们见过。”向光明点点脑壳,“我还在这里住了一晚上。”

“什么,白里雪把你带到屋里去了?”

“没有,她让我住在旁边的烤烟房里。”

“噢,这就对了。”白里红吁了一口气,“在鱼市,没有经过娘老子同意,姑娘是不能把男人带回家的,特别是还没有结婚的男人。”

“为什么?”

“为什么?把还没有结婚的男人带上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见向光明不明白,白里红又说,“有一句顺口溜怎么说来着,‘上门郎,上门三年拐婆娘’,这做娘老子的担心男人会把自家的闺女拐跑了。”

向光明在茅屋里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白里红的父亲白旺财。“怎么是你来呀?田必富呢,他怎么没有来?”这老头子拄着拐杖站在门口一脸的不欢迎。在白旺财看来,陪白里红回娘屋的男人应该是田必富,而不是向光明。白旺财的话让向光明感到十分尴尬,他摸着脑壳呐呐地说:“不,不晓得。”

白里红说:“阿爸,是我喊他送我来的,我和田必富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阿妈和白里雪上哪去了?”

白旺财说:“她们还能去哪里,准是到后山上割鱼草去了。”

“老头子,你和哪个在屋头说话呀?”门外传来白里红母亲黑红雪沙哑的声音。

白旺财说:“还能有哪个,是你家妹崽回来了。”

白里红挺着个肚子迎了出去,撒娇说:“阿妈,我是白里红,你好偏心眼,有了白里雪,就不认得我这个女儿了。”

黑红雪垮着两块脸,数落白里红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呀,这些年都死哪里去了,现在回来做哪样,你心里还记得这个家?”黑红雪看了向光明一眼,又垮着脸问:“白里红,这是谁家的娃崽?是你带来的吧,难道你忘了我们白家的规矩了,白里雪还小,这男人呀,是不能随便带进家门的。”

“什么男人,哪来的男人,人家还是个孩子呢。”白里红笑道,“阿妈,你听我说,他叫向光明,是碾房的伙计,阿爸见过。”

黑红雪扭过头去问白旺财:“老头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旺财点了点头说:“向光明我见过,他是碾房里的伙计。”

“阿妈,家里是不是来客人了?”白里雪从外面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看到向光明,愣了一下,说:“你……你怎么又来了?”

向光明“嗯”了一声,脸就红了。

白旺财发现情况不对,虎着脸问白里雪:“妹崽,你自己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里雪避开白旺财的话,“哇”地叫了一声说:“阿爸烧的苕棒真香,我都快流口水了。”白里雪走到火边,掀开锅盖,撒起娇来:“阿妈,我的肚子都快饿扁了,什么事情,能不能等吃了饭再说?”

黑红雪说:“不行,不说清楚,就不准吃饭!”

白里雪把锅盖拿起又放下,苦着脸说:“阿妈,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黑红雪说:“好,那我问你,你和这个野小子是怎么认识的?”

黑红雪铁青着脸,那样子能刮得下半碗铁锈来,白里雪心里有些害怕了,老实交待说:“上个月,我从山上割鱼草回来,发现他正在鱼塘边打水漂,就这样认识了。”

第二天早上,田必富踩着单车叮叮当当地赶来了。他到碾坊送瓜果蔬菜,发现没人,就骑着单车找来了。他是来接白里红回家的,白里红死活不肯跟他回去。做娘老子的好话说了几箩筐也不管用,白旺财发火了。“嫁出去的女就是泼出去的水,你总不能赖到家里让娘老子养吧。白里红我告诉你,我们就是养鱼养猪,也不会养嫁出去的女……”话越说越难听,白里这才含泪回碾房去了。白里雪把向光明送到第三个岔路口,难舍难分,黑红雪在鱼塘边上看得真真切切。

白里雪失魂落魄地回来了,黑红雪明知故问道:“妹崽,你觉得向光明这个人怎么样?”

白里雪反问:“什么怎么样?”

黑红雪说:“心地呀,你觉得向光明的心地怎么样?”

白里雪说:“这心地又不写到脸上,我哪晓得。”

黑红雪还不死心:“那你对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白里雪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黑红雪不信:“那你为什么送人家送到那么远?”

白里雪笑道:“阿妈,看你多心了,我都好几年没见到阿姐了,阿姐这一走,又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面,我送送阿姐不行呀?”

黑红雪笑道:“行行行,你左一声阿姐,右一声阿姐,说得阿妈都嫉妒了。”见阿妈还是不信,白里雪说:“阿妈,我要上山割鱼草去了,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黑红雪连忙说:“你等等,阿妈去把门锁了,跟你一块割草去。”望着阿妈匆匆而去的背影,白里雪只能站在鱼塘边摇头苦笑了。

自从两个月前身体见了红,来了花信,阿妈就寸步不离地跟在屁股边,生怕自己被人拐跑了。白里雪为此感到烦恼,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该把这秘密告诉阿妈。不过烦恼之余,她也感到挺兴奋的,因为花信一来,就意味着自己是大人了,可以生孩子了。想到将来要跟向光明生很多孩子,她心里就兴奋。

黑红雪锁好门,捏着镰刀满头大汗地跑回来。

到后山割鱼草,白里雪忍不住问道:“阿妈,山上又没老虎,你为什么老是跟着人家?”黑红雪笑道:“山上是没有老虎,但山上有野小子,这野小子呀,比老虎更可怕。”

“营长,你上哪去了,上面来人了。”田必富推着单车刚回到碾房的路口,有个红卫兵急匆匆地迎上来。“大队长不是说不来了吗?怎么转屁股又来了。”田必富把单车往红卫兵的手上一推,“艾河生,你来带我。”那个叫艾河生的红卫兵拍了拍单车后座上的灰尘,双手稳稳地握住单车笼头,等田必富上去。田必富刚要跳上单车,又回过头来说:“光明,白阿姨现在行动不方便,她的衣食住行,就拜托你了,我办完事情就过来看你们。”

向光明说:“田叔,你去吧,我会照顾好白阿姨的。”

田必富跳上单车后座走远了。

白里红“哎哟”一声说:“光明,阿姨的肚子不舒服,可能是动了胎气。哎哟,疼死我了。”

见向光明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白里红又苦瓜着脸说:“快,扶阿姨到房里去。”

向光明赶紧上前扶住白里红,小心翼翼地进了房间,到了床边,白里红整个人都靠在向光明的怀里了。向光明扶着躺下,白里红说:“好,慢点,早知生孩子这样麻烦,我就不生了。”

向光明说:“白阿姨,千万别这样想,女人生孩子是件大事,马虎不得哩。你想想,要是女人都不生孩子,那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向光明的认真样把白里红逗笑了,白里红躺在床上笑眯着桃花眼说:“光明,你的嘴巴真甜,阿姨要是晚生些年头,说不定还真会喜欢上你哩,会给你生好多好多孩子。”说着,白里红想起什么来了,“光明,你觉得白里雪怎么样?”

“挺好的,白里雪是个好姑娘。”

“要是,我是说要是白里雪对你有意思,你愿不愿意做白家的上门女婿?”

“白阿姨,我……怎么可能呢。”

“别不好意思,要是你对白里雪有意思,我倒可以做你们的介绍人。不过,这关系到我妹妹一辈子的幸福,你决不能——哎哟,这家伙,你敢踢我,我掐死你。”

“白阿姨,你别生气,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阿姨不是生你的气,是肚子里的小家伙在瞎胡闹,真是受不了。”

“这样啊,还是找个医师看看吧?”

“不用,小家伙离出生还有两个多月呢。噢,光明,你还没有回答阿姨的问题呢?”

“白阿姨,我不能做白家的上门女婿。”

“为什么?”

“我姓向,我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姓白。”

“孩子姓白姓向有这么重要吗?”

“嗯,比性命还重要!”

“唉,看来你们的事情阿姨是帮不上忙了。”

“白阿姨,可我是真的挺喜欢白里雪……”

“白家没有男丁,就我跟妹妹两个女儿,我出嫁了,妹妹就得留下来续白家的香火,你不肯做白家上门女婿,阿姨也帮不了你。”

向光明十分固执:“帮不了也要帮。”

白里红摆摆脑壳:“阿爸阿妈跟你一样,都是死脑筋,他们不可能同意孩子姓向的。光明,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今天这事就当阿姨没有说过。好啦,好女孩子多了去,有机会阿姨再帮你找一个,你看怎么样?”

向光明直摇头:“不要不要,除了白里雪,我谁都不要。”

田必富突然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跑进来,嘴里说:“臭婆娘,坏事啦,上面的人等下要到美人鱼塘去查你妈。”

白里红先是一怔,然后劈头盖脸地骂起来:“查你妈个头呀,我家那鱼塘是单干,有什么好查的,又不犯法。嗬哟,你这个民兵营长是怎么当的,我看你真是个白眼狼,怎么把上面的人带到我家去呢?你害我还不够呀,现在连我家里人也不放过!田必富,家人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的,要死,我们就一块死!”

田必富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喽,是人家举报的,说你妹妹割集体山的草来养自家的鱼,中饱私囊,搞资本主义……”

白里红问:“谁举报的?”

田必富说:“不晓得,上面的人没说,现在他们正在处理杨大狗和温兴华家喂的猪和羊呢。我是找借口跑过来的,这次上面是动真家伙了,弄不好我这个民兵营长也要搭进去。光明,我现在有事情脱不开身,求你办件事?”

向光明说:“什么事情?”

田必富说:“你会骑马,赶紧过去通知他们避一避。”

向光明说:“好嘞,我这就去。”

向光明拍马赶到美人鱼塘时,白里雪正在往鱼塘里扔青草。向光明也不下马,一个侧身蹬踏便把白里雪拉上马背。“坐好,抱着我的腰杆。”向光明说。然后策马扬鞭往青草界的方向急奔而去。黑红雪正在屋里弄饭,听到马蹄声很急,跑到门口一看,见向光明把白里雪拉上马背跑了,急得大喊:“野小子,你这是要把我家妹崽带哪去呀?”跌跌撞撞地追上去。向光明头也不回地说:“里雪到集体山割草喂鱼给人举报了,我带她去躲一躲。”听说白里雪被人举报,黑红雪也不追喊了。鱼市公社的不良分子,不是被批死了,就是被斗疯了,与其让他们抓住了拿去批斗,还不如让她跟野小子跑了呢,能跑多远跑多远,再也不回来。

向光明策马扬鞭在崎岖的山道上,白里雪像一帖热乎乎的膏药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不停地问:“光明哥,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向光明说:“我也不晓得,太黑去哪,我们就去哪。”太黑奔跑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白里雪有些害怕,在马背上大喊大叫:“光明,你让太黑跑慢点!向光明,你耳朵聋了吗?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向光明说:“姑奶奶,声小点儿,我们现在是在逃难,不是在躲猫猫捉迷藏,让别人看见了,追上来就麻烦了。”怕吓坏她,向光明没有再挥鞭打马,但速度依然很快,路边的树木在迅速地往后面退去。“叫你慢点你就慢点,哪来那么多废话!”白里雪生气了,伸手揪住向光明的耳朵,“再这么快,我就把你的耳朵揪下来!”哪想向光明吃痛也不求饶,而是咧嘴笑道:“里雪,你能不能放松点,别箍得那么紧,你的胸脯顶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白里雪警告说:“向光明,说什么怪话呢,再胡说,我喊人了,喂——”

白里雪在马背上乱喊乱叫,向光明只好把缰绳一提,让太黑慢下来。

“这就对了。”

白里雪说:“我们又不是去打仗,跑那么快干吗?”

向光明说:“我问你,谁叫你去割集体山的草呀?”

“我自己。”

白里雪撇着嘴,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山上的那些草绿油油的没人割,老着怪可惜的,才割的嘛。”

“那些草就是老了也是集体的,你这一割麻烦就大了,弄不好,那些鱼都要遭殃了。”

“不会吧,不就是割了一捆草吗,这和鱼有什么关系?再说那些草有一大半在马路上,还没有扔给鱼吃呢,上面的人要找麻烦也该来找我呀,关鱼什么事?”

“里雪,这种事要是说得清楚的话,还用得着跑到这种鬼地方来?这回我们是死定了。”

“你要是害怕,就把我带回去交给他们好了。”

“里雪,我是不会把你交出去的。”

“为什么?”

“我不想你就这么疯掉了。”

“你才疯掉呢。”

“我是说真的。”向光明心有余悸说,“学校里的那个女老师,你听说了吧,她就是被人拿去榨油,整疯的。”

“你是说水香草水老师呀,她教过我呢。”白里雪突然想起来了,“光明哥,我要是真的疯掉了,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会的,我们永远在一起。”刚说完,向光明觉得不妥,随即笑道,“别说你不会疯,就是真疯掉了,只要跟我在一起,你也会好起来的。”白里雪把脸贴在向光明的背上,无比幸福地说:“是啊,水香草老师后来跟流弹在一起过日子也不疯了。”

“这大概就是爱的力量吧。”

向光明说这话的时候,青草界上传来了幽怨缠绵的箫声。

太黑听到箫声,仰天长嘶了一声,撒腿向山上跑去,完全不顾向光明吆喝与拉扯。“奇怪,太黑怎么不听使唤了?”向光明觉得很纳闷,白里雪却在背后笑开了。“嘿嘿,是龙在天龙大伯在吹箫,太黑是他喂养的马……”白里雪正说着,箫声消失了,随风飘来男人幽怨的歌声——

爱一个人呀,

就送他一座碾房。

恨一个人哟,

就送他一座碾房。

哟嗬嗬——

哟嗬嗬——

恨一个人哟,

就送他一座碾房。

在荒山野岭中,歌声显得粗犷而苍茫。歌声消失了,余音还在山谷之中久久回荡。向光明总觉得这歌声的旋律有点熟悉,好像在哪听过,只是想不起来了。

太黑在一位白发老人的面前停了下来。

向光明与白里雪翻身下马后,一条大黄狗冲着向光明“汪汪”直叫。白发老人大声呵斥说:“洋洋,别叫!这是客人,你再叫,我就不给你苕棒吃。”大黄狗好像听得懂主人的话,摇了摇尾巴,立刻安静下来了。

“洋洋真乖。”

白里雪伸手摸了摸大黄狗的头,说:“我来过一次,洋洋就不叫我了。”

白发老人就是龙在天。

龙在天装了一袋旱烟,抬头望了望天说:“白里雪,日头快要落山了,带你的心上人到洞房里坐吧,那里暖和些。”

向光明低声问白里雪:“洞房,什么意思?”

白里雪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洞房就在山腰上,洞口前面是一片呈三角形的草地,绿油油的,很像女人贴身绿色的短裤。确切地说,那是一块墓地,青草界没脑袋的土匪就埋葬在那里,他们的脑袋是龙在天用斧头砍下来的。

奔跑了半天,太黑也饿了,它进入那片草地后就没有抬过脑壳。

洞房收拾得很干净,被烟火熏黑的土壁上留有斧头砍过的痕迹。

向光明牵着白里雪的手,紧跟在老人的后面,心里却暗自纳闷:“真是个奇怪的老人,怎么之前没有听白里红说过?”

洞房的摆设很简单,一个火塘一张木板床,外加一些生活物件。光线有点暗,龙在天用火镰点亮墙壁上的油灯,然后又抱了半捆干柴蹲在火塘边生火。火生起来了,龙在天随手拉了根板凳,说:“小伙子,别站着,随便坐。”向光明见板凳上沾满了灰尘,便站在那,象征性地活动了一下手脚说:“骑了半天马,这腿有点麻了,我站一会。”

龙在天说:“别客气,跟自己家里一样。”白里雪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大伯,太黑晚上关在哪里?”白里雪问。

“不用关,不用关,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马是要吃夜草的,马不吃夜草肥不了。”龙在天把一口黑乎乎的锅子放到火坑中央的铁三脚架上,“山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招待你们的,今天运气不错,洋洋捉到了一条乌稍蛇,皮剥好了,这就煮给你们吃。”听说有蛇肉,向光明自告奋勇说:“大伯,这蛇我来剁。”

龙在天夸道:“小伙子,挺勤快嘛。”

向光明说:“大伯,我是随便剁的。”

剁蛇的时候,向光明看到蛇胆还在里面,便问龙在天:“这蛇胆要不要?”

龙在天说:“要,当然要,这蛇胆宝贝着呢,可以治眼疾,明目哩!”

向光明把那枚蛇胆取出来,递给龙在天。

龙在天接过蛇胆,仰着脖子,一张嘴便把蛇胆吞进了肚子里。

蛇肉很快剁好了,装在海碗里。

水烧开了,向光明把装在海碗里的蛇肉小心翼翼地倒入锅里。这蛇肉不能掉进火塘里,说是蛇肉掉火塘里沾到灰就会变成蛇,跳起来咬人。鱼市的人从不在家里煮蛇肉,抓到蛇,就把锅子架到院子外面,搞露天火锅。

向光明虽然不相信,但是他还是小心翼翼,不让蛇肉掉进火塘里。

龙在天用火钳在火塘里刨了个大坑,选了八个大苕棒扔进去,刨火子埋起来,边埋边说道:“每人两个,我给你们烧苕棒吃。”龙在天是把洋洋也当人了。

闲着没事做,白里雪便把龙在天挂在床头的那支黑竹箫拿到手上把玩。“大伯,你刚才唱的歌真好听,能否再唱一遍?”白里雪笑眯眯地问。龙在天说:“十几年没唱了,怕是唱不好喽。”说着,他又把那首情歌唱了一遍。白里雪把黑竹箫挂回床头,鼓掌笑道:“大伯,你唱得太棒了,比我阿妈唱得好听多了。”

“你这丫头,简直就是你阿妈身上的一层皮,说话总是拐着弯子损人。”

“我哪有啊,我阿妈说你年轻那阵,这山歌唱得比阳雀开春还暖人心。”

“是吗?”龙在天的眼睛先是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了,他摇了摇头,说:“老喽,嗓子不行喽,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喽。”

白里雪说:“大伯,我阿爸还撑着拐杖到处给人做盆桶,你比我阿爸也大不了几岁,怎么能轻易就说自己老呢。”

龙在天哈哈大笑:“这倒是真的,我跟白旺财都是吃过炮灰的人,不能刚刚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就说自己老了。”

借着火光,龙在天盯向光明若有所思地问道:“小伙子,你是不是姓雷?”

向光明摇脑壳说:“我不姓雷,我姓向呢。”见龙在天还在盯着自己看,又说:“大伯,我叫向光明。”

“向光明?好,这名字取得很响亮。”

龙在天想了想,又连连问道:“你是哪里人?做什么的?”

向光明低下头,说:“我是个孤儿,是在凤县育婴堂长大的。”

白里雪接口说:“现在是我阿姐碾房的伙计。”

龙在天白了白里雪一眼,说:“我又没问你,你插什么嘴喽!噢,对了,丫头,你们今天不会是来请我去喝酒的吧?”

“大伯,还喝个屁酒呀,我现在是有家不能回了。”白里雪的笑脸没了,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这么说,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想跟光明私奔?”龙在天哈哈大笑道。见龙在天误会了,向光明解释说:“大伯,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向光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龙在天便吹胡子瞪眼睛骂起娘来。“娘卖掰的,你们就在我这里住下来,看哪个敢到这里来找你们的麻烦。老子当年打土匪的时候,这帮兔嵬子还没有出生呢,老子就不信,这帮兔崽子还能翻了天。”

十一

“向光明,你想干什么?”

“啊——”

早晨是在白里雪与向光明的尖叫声中开始的。在白里雪的尖叫声中,向光明感觉屁股被针样的东西扎了一下,也跟着叫起来。他从床上跳起来,脑子一下清晰了。原来是翻身起床的时候,双手按在了白里雪的胸脯上,难怪软绵绵的。天麻麻亮了。向光明跑到洞房门口,连连道歉:“里雪,我不是故意的,我昨晚喝多了,脑壳到现在还痛得很厉害呢,早知道苕棒酒的后劲这么大,打死我也不喝了。”

白里雪跟了出来,飞舞手中的大头针:“还说,还说,下次再占我的便宜,小心我把你的眼睛刺一个大窟窿。”

向光明怕她手中挥舞的大头针会刺到自己,连连躲闪着,移开话题,问:“大伯呢?”白里雪把大头针放回针簪里,说:“大伯早走了,昨晚吃完饭就去我家了。”

向光明说:“这苕棒酒打头,口干得老火哩。”门口放着一个大水桶在接水,水是用二十几根竹筒从山湾里引过来的,向光明走到水桶边,舀了一竹瓢,咕噜咕噜喝了,竹瓢扔回水桶里。

向光明说:“大伯他没醉呀,他老人家太能喝了。”

白里雪说:“我阿爸那么能喝都不是大伯的对手,你算老几?想跟大伯拼酒,告诉你,能让大伯喝醉的酒还没酿出来呢。”

龙在天是骑着太黑走的,听白里雪说上面要来查白家的鱼塘,他很想去会会这帮在他眼里还是些乳嗅未干的红卫兵。

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向光明问白里雪:“那接下来怎么办?”白里雪说:“还能怎么办呀,太黑都被大伯骑走了,我们只好在这里等他老人家的消息了。”

洋洋趴在洞口,尾巴时不时拍打一下地面。

白里雪说:“光明哥,洋洋还在那呢,要不我们上山打猎去?”

向光明说:“我看还是算了,现在鱼塘的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我们还是按大伯的意思,呆在这个洞房里安全点。”

白里雪说:“这里太潮湿了,我想出去走走。你不去,我带洋洋去……”

洋洋突然翘起尾巴,“汪汪——”狂吠起来。

有人来了?

向光明和白里雪对望了一眼,跑到门口一看,只见洋洋在草地上龇牙咧嘴,与一条扁担般粗长的乌稍蛇对峙,进进退退地狂吠着。白里雪兴奋地说:“光明哥,这早饭菜又送上门来了。”

向光明也没有搭话。

看着洋洋与乌稍蛇在搏斗,向光明心里在想:“这条乌稍蛇昨天的那条会不会是一对夫妻呢?”后来向光明叫住洋洋,眼睁睁地看着那条乌稍蛇钻进了小树林里。

早就过了吃早饭的时间,龙在天还没有回来,向光明回火塘边烧大火,然后刨火子烧了两个大苕棒。苕棒烧好了,白里雪和向光明紧挨着坐在洞房门口的空心板凳上吃,晌午的阳光照得人的心里暖洋洋的。用火烧的苕棒比用水煮的苕棒粉一些,很好吃,有烟火的味道。向光明把剥下来的苕棒皮扔给洋洋吃:“里雪,你吃苕棒怎么连皮都懒得剥?”

“剥什么皮,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苕棒在火里烧过,有什么毒都消了。”白里雪突然数落向光明说:“我看你在碾房里什么没学到,阿姐的洁癖倒被你染上了。”没一会儿,白里雪又把话题扯到那条乌稍蛇上。白里雪说:“光明哥,你为什么要把到嘴的肉给放了?”白里雪说的是乌稍蛇。

向光明说:“我们昨晚吃的那条是公蛇,今天这条是母蛇,肚子鼓鼓的,有蛇蛋了。”

白里雪把头埋在向光明的怀里,心有余悸地说:“听说见蛇不打三分罪,以后这蛇会回过头来咬人的,要是它们真是一对的话,你说这母蛇是不是上门来找公蛇的。我的意思是,我们把它老公吃了,它会不会咬我们呀?还有,小蛇大了会不会找我们报仇?”

向光明搂住白里雪的腰,笑道:“你想得太多了吧,这种蛇没有毒,就是让它咬一口也不要紧,只要保护好自己的眼睛就行了。”

“为什么?”

“像你一样,这种蛇专门攻击人的眼睛。”

“啊——你才是蛇呢!”

两人在空心板凳上扭打吵闹起来。

太阳爬过头顶,很快被一片树木遮住了。向光明和白里雪坐在树荫里,龙在天还没有回来,白里雪看了一眼趴在向光明脚边的洋洋,担心说:“光明哥,大伯现在还没回来,你说他会不会和上面的那些人打起来了?”

向光明说:“不会的,怎么会呢?”

白里雪说:“光明哥,你不知道,大伯的功夫十分了得,他练过铁布衫,年轻的时候一个晚上就打死三十几个土匪,上面还奖了他三百块大洋。”

向光明笑:“打死三十几个土匪,是用机枪打的吧?”

白里雪说:“不是,用机枪打那算什么呀,跟扫地一样,你太小看大伯了。我告诉你,他就是用一把斧头把那些土匪给干掉的。”白里雪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了,她捂着鼻子笑道:“臭死了,这屁是你放的吧?”

向光明一本正经说:“不是我。”

白里雪说:“难道是洋洋放的?”

向光明说:“嗯,畜生放屁,奈何不得哩。”

白里雪说:“你才是畜生哩!”说完,白里雪捂着鼻子往山上跑。洋洋欢叫了一声,翘起尾巴,几个起落,跑到前面去了。

“洋洋,好狗不挡路,快跑,快跑啊你!”白里雪怕被向光明追上来,边往山上跑,边骂挡在前面的洋洋。可洋洋并没有听她的使唤,怕迷路似的,时不时抬起腿往路边撒尿,打记号。白里雪抬腿踢了洋洋一脚,没想让洋洋尿到裤脚上了,虽然只是两三滴,但向光明看到了,跟在后边喊:“狗尿裤子喽,狗尿裤子喽!”洋洋挨了白里雪一脚,一声惨叫之后,夹着尾巴跑到白里雪屁股后面去了。

登顶了,他们继续往山下跑。下山的路变得宽阔起来。洋洋再次跑到白里雪的前面,这次洋洋没有停下来抬腿撒尿,而是直奔下面一片湖泊而去。

白里雪兴奋地说:“光明,这就是云雨湖,等下我去抓鱼烤给你吃。”

向光明说:“吹牛,我们又没带鱼杆鱼网,用手抓呀?”

白里雪说:“我从小就喜欢抓鱼,都是用手抓……你不信,我这就抓给你看。”白里雪下水没一会儿,就抓到了一条活崩乱跳的大头鱼。

向光明说:“里雪,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手,这鱼你是怎么抓到的,这里面有什么窍门,可不可以教教我?”

白里雪说:“有啊,不过这得花很长的时间,刚开始我也抓不到,这鱼一到手上就溜走了,后来抓的次数多了,我才慢慢找到一点感觉。”

“什么感觉?”

“这鱼很滑。首先要眼快,手快,动作要轻,不能用力太猛,其次手抓鱼的部位一定要锁定在鱼鳃,这点很关键,还有这抓鱼的手法看似简单,其实是最难练的,我是先抓小鱼,再抓大鱼,现在一两斤的鱼,我一抓一个准。要不,我把鱼放到浅水中,你试试?”

“好啊,试试,我试试。”

白里雪在浅滩上刨了个三四尺宽的水坑,把鱼放进去,让向光明抓,可就是抓不住,白里雪在边上看得比向光明还着急。“轻点,快点……你怎么这样笨呀。”不觉得埋怨起向光明来。向光明摇脑壳:“算了,这抓鱼的功夫我学不来。”白里雪伸手一捞,把鱼抓到手中说:“我们还是找个安全点的地方烤鱼吃吧,要是被人看见了,这鱼可就吃不成了。”

十二

白里雪吃鱼的动作很慢,一点一点地撕着吃,就连把鱼骨头扔给洋洋吃都很有讲究。向光明照样把鱼骨头扔给洋洋,结果洋洋的喉咙被鱼刺卡住了。“同样是鱼骨头,怎么你扔给洋洋没事,我扔给它吃就出事了呢?”回到洞房里,洋洋一直冲着向光明“汪汪”直叫,他十分不解。白里雪说:“都怪我事先没告诉你,这鱼骨头一般是不能直接给狗吃的,我扔给洋洋的鱼骨头都是烤焦了的,当然没事。”洋洋还在冲向光明叫,白里雪又说:“洋洋还在生你的气哩,我刚才给它灌了点鱼刺草,再过一会就没事了。”鱼刺草,也叫化骨草,是一种叶片呈椭圆形的草本植物,具有化骨的奇效。向光明好奇地问:“你的身上怎么会带有这种鱼刺草呢?”

“养鱼的人嘛,身上都带有这种草药。”白里雪伸手摸了摸洋洋的脑壳,“光明哥,天快黑了,大伯怎么还不回来?”

向光明说:“是啊,按道理早就应该回来了。”

两人正在东张西望,趴在地上的洋洋突然竖起耳朵,“嗯嗯”地低哼了两声,跳起来朝着下山的路口狂奔而去。很快,山脚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太黑回来了,马背上却不见人影。洋洋冲着马肚子直摇尾巴,白里雪惊喜地喊道:

“光明哥,是大伯回来了!”

“在哪里?”

向光明左顾右盼,说:“我怎么没看见?”

“知我者,里雪也!”龙在天一声长笑,出现在马背上。“大伯,鱼塘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白里雪跑上前去,急切地问道。龙在天哈哈大笑道:“没事没事,都是些浑水摸鱼的家伙,被我三拳两脚打发了。”

龙在天从马背上跳下来,手里变戏法地抖出一条大草鱼来:“你看,这条上了网的鱼,都被我要回来了,光明,你过来,帮我把这壶泡酒拿到山洞里去,今晚我们仨就放开肚皮痛痛快快地吃一顿。”

见到那条鱼,白里雪马上跑过去,把鱼抢到手里,解开穿在鱼鳃嘴里的棕叶子,说:“大伯,这条大草鱼不能吃。”

龙在天瞪大眼睛问:“为什么不能吃?”

白里雪说:“那条公草鱼上次被阿爸杀来给你下酒了,这条母草鱼你不能再吃。你看它肚子这么大,有小鱼了。”

白里雪把大草鱼放到水缸中。

大草鱼在水缸里翻着腥白的肚皮一动不动,白里雪的眼泪哗啦啦地往水缸里掉,嘴里不停地说:“鱼,你一定要活过来。”可大草鱼还是没有活过来。龙在天说:“不就是死了一条鱼吗,有什么好哭的?”

白里雪说:“不是死一条鱼,是死了很多条鱼!”

龙在天说:“奇怪,我看到的明明就是一条鱼,怎么在你眼里就变成很多条鱼了?光明,你别站在旁边看热闹,你说说,这到底是一条鱼,还是很多条鱼?”

向光明说:“这个问题嘛,我也说不好。”

龙在天说:“这有什么说不好,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别像个婆娘扭扭捏捏的。”

白里雪说:“就是,光明哥,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不要顾虑我们的想法。”

向光明用手摸了摸那条鱼的肚子,理了一下思路说:“我们看到的的确是一条鱼,但是它有可能变成很多条鱼,我的意思是说,要是这条大鱼没死的话,它有可能生出很多小鱼。问题是,大鱼死了,它肚子里的小鱼就生不出来了,怎么说都可以,不知道我的想法你们满不满意?”

龙在天和白里雪都说不满意,向光明说:“那就只能把这条大草鱼的肚子破开,看看它的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小鱼了。”然后当着两人的面,把大草鱼的肚子破开了。龙在天指着鱼肚子说:“你看,哪有什么小鱼呀?”白里雪从鱼肚子里掏出一团密密麻麻的鱼卵:“这些鱼蛋不就是还没有出生的鱼吗?”

龙在天说:“这蛋还没生出来,不能算数。”

白里雪说:“你这是狡辩!我问你,这孩子在娘胎里,算不算是条生命?”

龙在天说:“这个当然算,我们这里说的是鱼不是人。”

白里雪说:“鱼和人一样,都是一条生命,我不准你这样说它们。光明哥,你说这鱼蛋能不能算数呢?”

向光明说:“我觉得这个问题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这鱼反正是死了,我们就是争到天亮也不可能让它活过来了。我的意思是说,这鱼不管是生是死,它的命运都是一样的,都是给人吃的,与其在这里毫无意义地争论下去,倒不如把它煮来吃了。”

龙在天说:“就是,光明说的没错。这鱼要不是我从那些兔崽子的手里夺回来,早就进他们的肚子里去了。”

白里雪说:“不行,不说清楚,这大草鱼就是拿去喂狗,也不能给你们吃。”

龙在天说:“里雪,你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你知道我这鱼是怎么要回来的吗?”

白里雪说:“我不管你这鱼是怎么要回来的,我只知道这鱼是我喂养大的,你们想吃它的肉,就得先把问题说清楚。否则,我不同意!”

龙在天说:“你这丫头,就是嘴硬,比你阿妈年轻那阵,还要死心眼。”

白里雪说:“我是我,与阿妈无关。”

龙在天说:“你阿妈年轻的时候就你现在这样,横蛮不讲理,当年她嫁给你阿爸,就因为你阿爸姓白。”

向光明见两人越争越离谱,劝道:“大伯,里雪,你们听我说,这过去的事情就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清楚,我们还是把这鱼的后事给办了。”

白里雪说:“对,把这鱼给埋了。”

向光明用刀拍了拍鱼肚子说:“里雪,刚才我仔细想了一下,这鱼我们不能拿去埋。”

白里雪问:“为什么?”

向光明说:“你看,这草鱼多肥啊,你好不容易才把它喂得这么大,拿去埋了,多可惜呀!要埋,我们也要把它埋到肚子里去。”

十三

半夜里,洋洋的叫声迎来了红卫兵。

他们是来抓龙在天的,带头的正是大队长苗满田。罪名是龙在天在美人鱼塘打伤了民兵营长田必富,想造反。龙在天在洞口挥动着斧头说:“苗满田,你少在老子面前装好人,田必富大白天带人到鱼塘里捞人家养的鱼,这和土匪有什么区别?我打他一拳,是因为他把枪口对准了我……这枪杆子是用来消灭阶级敌人的,不是用来对付劳动人民的,我那一拳,没有把他打死,就算他走运了。”

苗满田说:“龙在天,你不要以为自己打土匪立过功,就可以随便打人。旧社会还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呢,何况现在是新社会。这样吧,念在我们曾经一起打过土匪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希望你放下手中的家伙,跟我回去向田必富认个错。”

龙在天说:“要老子给田必富那个矮老二认错,门都没有!有本事你们就把老子摆平,抬着回去!”大步走到山洞前的墓地上,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

苗满田说:“龙在天,你别逼我!撕破了脸大家都不好看,听我一句劝,不要把事情闹大了,这对大家都没好处。”

龙在天说:“苗满田,不是老子想把事情闹大,是你们自己找上门来了,是你们想揪着这件事情不放。”

苗满田说:“你这不是钻牛角尖吗?我现在是大队长,大队出了这种事情,我能不管?我告诉你,要不是打土匪的时候你救过我,我才懒得跟你在这里浪费口舌呢。”

“知道就好。”

龙在天自然是得理不饶人:“那你还不带这帮兔嵬子趁早滚蛋!”

见龙在天油盐不进,艾河生对苗满田闷声说:“大队长,对这种蛮不讲理的人讲什么道理,直接上去捆他一索子得了。”

龙在天把斧头砍在脚边的木头上,冷哼了一声,说:“嗬,这兔崽子挺神气的嘛,看样子比田必富强多了,有种,叫什么名?”

艾河生说:“你算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苗满田说:“艾河生,怎么跟大人说话的,一点礼貌都没有。我告诉你,龙在天在我们鱼市,那可是响当当的剿匪英雄,曾经一夜间砍了青草界三十八个土匪的脑壳,把云雨湖都染红了。”

艾河生不服气说:“大队长,那都是过去的老皇历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比他狠的人多了去。”

苗满田说:“还说,站一边去,别在这里给我添乱了。”

龙在天说:“没事,这兔崽子对我的胃口,你让他说。”

艾河生也不客气,张口就说:“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你那么有本事,为什么不参加到为人民服务的队伍中去,不是我看不起你,你一个大男人连老婆都找不到,整天躲在破山洞里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龙在天拍手笑道:“好好好,说得好,好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对我说话了,要是我记得没错,你叫艾河生,对吧?”

艾河生说:“是又怎样?你还能把我吃了?”

龙在天说:“我又不是老虎,不吃人肉的。”

苗满田说:“龙在天,这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龙在天说:“好,看在艾河生的份上,我可以跟你走一趟。”

十四

自从汪长根在碾房里上吊自杀后,批斗地点搬到学校的操场上。星期六下午,学校不上课,操场上坐满社员群众。有板凳的坐板凳,没板凳的,就搬块石头或者捡块烂板子坐着,懒得搬东西的直接扯了些树枝青草坐在上面。女人坐在那里忙针线,纳鞋的纳鞋,补衣服的补衣服,搓麻绳的女人则把一条裤腿捋到腿根,她们在大腿上来回搓麻绳,把白晰的大腿搓得通红。她们奶孩子也不避男人,把肥硕的奶子掏出来塞到孩子的嘴巴里,继续忙手里的针线。男人则坐在边上抽烟,看女人搓麻绳奶孩子,偶尔讲一些痞话。大伙对这种临时性的批斗会习以为常了。这次被批斗的对象除了龙在天、黑红雪、白旺财,还有腿溪生产队的杨大狗,响水桥生产队的温兴华,杏花生产队的流弹。

挂在柱子上的广播正在播放《天上布满星》。

天上布满星

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仇

千头万绪

千头万绪

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不忘那一年

爹爹病在床

地主逼他做长工

累得他吐血浆

瘦得皮包骨

病得脸发黄

地主逼债

好象那活阎王

可怜我的爹爹把命丧……

大会由苗满田主持,艾河生带着一群红卫兵站在四周。田必富拄着快炮歪着脖子走到台前,现场腾起笑声一片。“笑什么笑?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田必富生硬的套用增广贤文,大伙笑得更厉害了。

田必富觉得没面子,他走到流弹的身边,用快炮在对方的屁股上狠狠地戳了一下:“还笑!犯了错误,还不知道悔改!”流弹不笑了,低着脑壳,一张马脸立刻拉成了苦瓜状。

田必富问:“你的检讨写好了没有?”

流弹说:“没纸,没笔,我怎么写?”

田必富从军便服的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金星钢笔递给流弹,说:“没纸,写在手板上,下次态度要认真点,晓得啵?”

回头看到杨大狗搭着脚坐在石头上看热闹,田必富说:“还有你,杨大狗,坐好点,开会别翘着个二郎腿。你的检讨写得怎么样了,拿来我看看。”

杨大狗赶紧把脚拿下来说:“营长,你也知道,我是一个睁眼瞎,箩筐大的字不认得一个,你可不可以帮我代下笔呀?”

田必富皱了一下眉头,说:“让我代笔?这可不行,你自己做错了事情,要自己解决,不要有依赖思想……”

杨大狗说:“我也是这么想的,问题是我不会写,也不晓得自己错在哪里?”

田必富用枪托在杨大狗的石头上轻轻地顿了两下,提高了声音:“杨大狗,你少在这里给我装疯卖傻,你这种唯利是图的思想是要不得的,我警告你,千万不要成为我们人民队伍里的害群之马。”

杨大狗问:“什么是唯利是图?什么是害群之马?”

田必富干咳了两声,说:“你不是不晓得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吗?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把猪偷偷地养在苕窖里?”

杨大狗说:“我喂的是年猪,怕被人偷。”

田必富说:“有你这样喂年猪的吗?我看你分明是不想完成上级的预购指标。实话告诉你,你想拖大家的后腿,只要我田必富这个民兵营长当一天,你就休想得逞!”

杨大狗的口气顿时软下来了,愁眉苦脸地解释:“营长,我家里的情况比较特殊,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就我一个劳动力,日子过得不容易,那头预购猪还没有养到120斤就死了,被大队长叫人抬去埋了。小猪是打算喂来过年杀的,我怕上面的人要拿年猪去顶预购……”

“什么上面下面的,给我呆一边去。”

田必富撑着快炮走到苗满田的面前,轻声问:“大队长,这是怎么回事?”

苗满田眯着眼睛:“那猪得了瘟病,被我叫人抬去埋了。”

田必富说:“大队长,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那猪有多大了?”

苗满田说:“没有秤,估计也就七八十斤的毛猪吧。”

田必富说:“这么大的猪,埋掉真的太可惜了,当时要是用开水高温消毒了,还可以分给大家吃一顿。”田必富有些激动了,苗满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营长,你先别激动,有话我们坐下说。”等田必富坐下了,苗满田这才批评说:“营长,今天我要批评你。你的警惕性太低了!你晓得我为什么没把这事告诉你吗?就是怕你这种做事不考虑后果的老毛病会发作。我晓得你过去很爱吃死猪肉,那是在旧社会,人民的生活没着落,对生命的自我保护意识差。现在是新社会,人的生命安全得放在首位,能吃的就吃,不能吃的就埋掉。我跟你说,那头猪真的不能吃,那猪身上全是乌青的斑纹,明显得了瘟病。你别忘了,过去日本鬼子在我们这搞的细菌战,就是一个铁的教训!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营长,一头猪死了是小事,只要我们人没事,猪还可以再养嘛,你说是不是?”

田必富被苗满田的一番话说得脸色发白:“大队长,那你说这事怎么办?”

苗满田说:“这事我觉得也挺头疼的,不过我有一个想法,不晓得行不行得通?”然后咬着耳朵说了,田必富听了,连连点头说:“只能这样了,看来只能这样了。”

台下议论纷纷,苗满田喝了一口开水,把那口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茶缸往面前的桌子上一顿,亮了亮嗓子,说:“乡亲们,马上要开会了,大家请安静一下,我有话要对大家讲,我有话要对大家讲……”

台上安静了,台下的人还在讲话。

艾河生拿起挂在胸前的扩音喇叭,提醒说:“现在是开会时间,台下的人听到没有,不准讲话!”等会场安静下来了,苗满田接着说:“我们今天开这个会,就是要解决几个问题。首先是,杨大狗养年猪的事,确实是个比较特殊的例子,特殊的事情我们就要特殊解决,刚才我跟营长商量了一下,这年猪该不该拿去交预购,我说了不算,营长说了也不算,问题还得由大家来解决,为了一碗水端平,大家先别着急,听我的口令,我们现在举手表决。”停顿了一下,苗满田又说:“同意交预购的,请举左手,不同意交预购的,请举右手,大家听好了,台上台下的人都做好心理准备,一起来,预备——起!好,手不要动,我统计一下……好了,现在大家可以把手放下来了,我现在把大家的票数公布一下,不同意的有98人,同意的只有29人……杨大狗,你的年猪不用上交预购了。”

见台下议论纷纷的,苗满田说:“好,大家请安静,这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这事要一件一件地做,下面我们接着解决,温兴华家养羊的问题……”

这次,台下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温兴华却坐不住了,他拿着检讨书站了起来,说:“大队长,我的文化有限,这检讨书我写不好,我还是用嘴巴说两句吧?”

苗满田点了点头,说:“行啊,不打草稿就能把问题说清楚,这也是一种过硬的本事嘛,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温兴华说:“我家那头羊不是我私下养的,它是从山上跑来的野羊。我不应该把它关到自己的茅房里,我应该把它撵回山里去,它下次就是跑到我床上,我也不敢再收养它了。”大伙哈哈大笑。

有人起哄:“跑到床上去,是只母野羊吧。”

“温兴华,你是把自己当公野羊了吧。”

“……”

苗满田说:“温兴华,我在大队工作这么久,没想到你的口才还蛮厉害嘛!你这哪是在做检讨喽,分明是在为自己辩护嘛?”

田必富说:“就是,要你做检讨,你胡说什么?”

温兴华说:“我没有,大队长不是让我怎么想,就怎么说吗?”

田必富两眼一瞪,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错怪你了?”

温兴华低下头,说:“这个我没想过,只是实话实说。”

田必富说:“我看你明分就是在狡辩,想胡弄大队长!”

温兴华说:“我没有,我说的都是真实的想法……”

“什么狗屁想法!”

田必富用茶缸敲了一下台面:“温兴华,不是我田必富想为难你,你敢说你对那头野羊没意思,我田必富的字可以倒着写!”

温兴华说:“田营长,你这不是拿我开玩笑吗?我温兴华虽然箩筐大的字不认识几个,但这个田字,我刚学犁田的时候就会了,这个字无论怎么写都是田字。”

台下哄然大笑,田必富怔在台上,半天说不话来。

田必富没什么文化,却喜欢充当文化人,那件军便服的上衣口袋里,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插着四支金星钢笔。解放前,田必富是个败家子,祖上留下来的几十亩田地,被他吃喝嫖赌卖了个精光。为了逃荒,曾到广西挑盐,途中被国民党军队抓去云南修铁路。后来偷渡到美国的旧金山,发了洋财,回来开旱碾房,结果被青草界的土匪头子雷青山踩湾入圈,上山当了土匪。田必富能说会道,鬼点子又多,很快成了雷青山的心腹。田必富没有成为龙在天的刀下之鬼,是因为他救过黑红雪的命。田必富反水剿匪有功,被任命为民兵营长。当时,苗满田在剿匪队伍里还只是一个勤务兵。

看到田必富一脸尴尬,苗满田接过话茬说:“田营长的这个玩笑是开得有点过了,不过他也是一片好心嘛,我挺欣赏他这点。都是乡里乡亲,不是外人,大家有什么话都可以当面说出来,是不是?温兴华,你不要有顾虑,有什么想法你接着说。”

温兴华说:“大队长,营长,我没什么要说了,事情就是这样,你们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意见。”

苗满田说:“话不能这么说,有意见还是可以提出来的,有问题,大家一起商量解决嘛,你说是吧营长?”

田必富说:“就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我们连压在头顶上的三座大山都推翻了,还有什么过不了的大茅坑。”

台上台下,哄然大笑。

苗满田连连说:“安静,安静……”

会场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田必富点名问流弹:“流弹,你的检讨写得怎么样了?”流弹说:“写好了,捏在手心里呢。”他右手握拳,捏得死死的。

田必富说:“写的什么,摊开来给大伙看看?”

流弹不好意思说:“营长,能不能不摊开?”

田必富说:“检讨是写给人看的,必须摊开。”

流弹摊开右手掌,掌心里就一个字。田必富也不认得是什么字,摇头说:“你这是鬼画符,哪是字喽。”

流弹年轻的时候给人该印章,写得一手反体字,艾河生一眼就看出来了,悄声提醒田必富:“营长,那是个反手写的‘错’字。”

田必富说:“好你个流弹,杏花大队的牛鬼蛇神你也敢要,还把个反手写的错字捏起来,你这分明是与贫下中农作对嘛。”

流弹苦瓜着脸说:“营长,我晓得错了。”

田必富说:“错在哪里?给大伙说说看。”

流弹说:“我流弹这辈子错就错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大伙都晓得,这个女人叫水香草,是我们大队的牛鬼蛇神,前些日子在汪家水碾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榨油的时候经不住考验,疯掉了,这个疯女人整天光着个屁股在我门口跑来跑去,我一个光棍汉,经不住考验,就给她吃了一碗白狗屎,这白狗屎能治女人的疯病,我不该把她治好了,还娶她做婆娘。这臭婆娘,今天晚上我非把她整疯不可,谁叫我从小没爹没娘,是个杂种,成分不好,讨不到好婆娘呢。这一回,我是把错字捏在手心里了。”

说着,又捏起了拳头。

龙在天笑得前俯后仰。

田必富眼睛一瞪说:“龙在天,你别得意忘形高兴得太早了,这回有你好看的!”

田必富正想狠批龙在天,老天爷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龙在天说:“田必富,这老天爷都要我们散会了,你有什么狗屁就快放,别让大伙都在这里陪我们淋雨。要是觉得不解气,你打我几拳好了,我保证不还手,你看怎么样?”

田必富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要的是个理,你只要当着大伙的面说你打人打错了,再也不打人了,我们的事就一笔勾销。”

龙在天哈哈大笑:“这是不可能的,老子从娘胎里出来,就是把这个错字倒着写的。看在你受伤的份上,你不打也行,你可以找一个人帮你打,这总可以了吧?”

田必富说:“不行,这打人怎能找人代替呢。我才不上你的这个当,不管有理无理,动手打人都不对。要不这样吧,你到白里红的碾房里帮忙,将功补过,你看怎么样?”

龙在天说:“你婆娘怀崽了,想让我去帮忙,什么意思?”

苗满田说:“龙在天,营长的这个想法不错,这碾房的活路多,你就留下来帮帮忙,你以前就是干这行的。你不是老说给别人一个机会也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吗?要是你没意见,这个会就这么散了。”

龙在天说:“要老子留下也可以,不过这是有期限的,等碾房里的活路有人接手了,老子还得拍屁股走人。”见龙在天答应了,苗满田当即宣布:“散会。”

十五

龙在天到碾房没两天,白旺财一家三口也跟着来了。白旺财对黑红雪说:“老婆子,里红的行动越来越不方便了,我们总不能让两个男人白天黑夜都围着她转吧。”黑红雪说:“那就让里雪留在这吧,晚上提马桶都要人。”白旺财也有这个意思。他们把白里雪留下来,还是想让自家的女儿跟向光明能有更多的接触机会,在他们的心里,向光明已经是白家顶梁柱的不二人选了。

临走之前,白旺财找来木板和钉子,把房间墙上的那些老鼠洞给封住了。黑红雪对躺在床上白里红说:“妹崽,你怎么这样粗心大意呐,这么大的老鼠洞你都没看到?”

白里红说:“阿妈,没有用,这碾房里偷米偷油的老鼠太多了,你今天补,它明天咬,补也补不过来。”

白旺财边钉板子边问:“碾房以前不是有只老花猫吗,哪去了?”

白里红说:“以前这里是有只老花猫,说来也怪,汪长根上吊了,那只老花猫不吃不喝,在碾房里里外外叫了七天七夜,就饿死了。哎哟,阿爸,你轻点儿,我肚子里的孩子又在踢我了。”

黑红雪回头说:“老头子,听到没有,你轻点,别惊动我们的外孙崽。”

白旺财说:“好了,好了,钉好了,钉一颗钉子又不是打雷,哪那么容易惊动。”

黑红雪说:“好了就出去,我还有句话要跟妹崽单独讲。”

白旺财提着斧头出去了。

这把斧头是龙在天从山洞带过来的。

白旺财见龙在天蹲在水车旁,便问:“老哥,你蹲在那做哪样?”龙在天也不说做哪样,而是说:“白旺财,你跟着婆娘的屁股来这里牵卵呀?”白旺财在一块磨刀石前停了下来,说:“你这斧头好久没用了吧,柄也松了,斧口也生锈了,我拿来泡泡水,顺便帮你磨磨。”

龙在天笑道:“是啊,人不学要落后,刀不磨要生锈,这玩意儿跟裤裆里的家伙一样,没地方使,不生锈才怪……”

白旺财挖苦道:“光说不练有卵用,我看你那铁布衫还是别练了,趁裤裆里的家伙还管用,赶紧找个老伴操练操练?”

龙在天自嘲道:“老喽,不行喽,那玩意早就不听使唤喽,现在,你就是送我一个黄花闺女,怕也是干望,奈何不了喽。”

“龙在天,脚都快踩进棺材的人了,你说这话,也不怕脸红?”

“白旺财,这男人要不想黄花闺女,还算男人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也不怕人家笑话。”

“白旺财,老子就是不明白,当初黑红雪为什么放着碾房的老板娘不当,非要跟你这个臭木匠过苦日子?”

“你想知道?”

“说说看,让老子死个明白。”

“反正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说也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什么条件?”

“我看你这把斧头的钢材还不错,留在你的手上也没多大用处,不如送给我,还可以拿去做点木工,挣点活路钱。”

“不行,不行,这把斧头是我的命根子,你另外提个条件。”

“不行?那就算了吧。”

“好,算你狠,给你就给你,你赶紧说。”

“嘘,小声点,因为……”

龙在天听了白旺财的话,马上跺脚,嚷道:“什么,就因为你姓白?老子的斧头不能给你,你这不是明摆着整人吗?这个哑巴亏老子不吃。”

白旺财用手试了试刀锋,说:“本来就是这样,不信你问黑红雪,难怪你找不到婆娘,说过的话不算数,哪里像个男子汉。”

龙在天用毛巾擦了把脸,笑道:“你想拿走这把斧头也不难,但你得说点让老子心服口服的理由才行。”

白旺财说:“君子不夺人所爱,这把斧头你不肯给我,我绝对不会强求。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得两厢情愿嘛,是不是?好了,斧头磨好了,我再说一遍,你愿意给,我就拿走,你不愿意给,我就放下。”

龙在天说:“好,好,斧头你拿走。”

白旺财笑道:“这才像个男人嘛,看在这把斧头的份上,我就再提醒你一下,主要还是我婆娘她姓黑。”

“阿爸,说什么呢?”白里红挺着肚子从碾房里走了出来。

“没……没说什么,好久没见面了,随便聊聊,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你阿妈呢?”白旺财对龙在天使了个眼色,把那把磨好的斧头象征性地在磨刀石上溜了两下。“她上茅厕去了。”白里红走过来四下望了望,问道:“师傅,水车修好了没有?”

“差不多了,再钉块板子,就没事了。”龙在天看到白旺财拿着斧头,蹲也不是,站也不是,便说:“白旺财,斧头给我用一下。”

白旺财站起来,走到水车前:“钉哪?我帮你!”

龙在天把一块装好的水槽拆开又合上,指着钉子的部位说:“就在这。”

“好嘞,你的头让开点。”白旺财扬起斧头,准确无误地敲在了那个生了锈的铁钉上面。“不错,眼法,手劲都挺准的,恰到好处。”龙在天对白旺财竖起大拇指。

十六

黑红雪和白旺财回美人鱼塘去了。

向光明和白里雪出去买东西还没有回来。碾房里也没有其他人,龙在天打开水闸,水车与碾盘相继转动起来了。白里红笑道:“师傅真不愧是师傅,这水车被你给整了一下,劲火足多了。”

龙在天说:“白里红,你就不用夸我了,这碾房的活路,我都做了几十年。”看着白里红挺着的大肚子,龙在天又说了一句:“看来你跟矮老二的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嘛。”

白里红说:“人看人好,花看花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哩,我跟田必富,是癞蛤蟆跟青蛙在一起,两个都得不到温暖的。”

龙在天说:“我看这个矮老二对你还是蛮不错的,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白里红说:“我哪有这种福气喽,人家田必富是民兵营长,屁股香得狠,眼里哪有我这种只会生孩子的女人。”

龙在天说:“民兵营长的屁股香是香,不过……这也正常,哪个男人不想自己的婆娘早点给自己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龙在天对田必富看不顺眼,想在白里红的面前说点怪话,只是话到嘴巴边又改过来了。

白里红说:“别说这些了,这些年你还住在那个破山洞里?”

龙在天说:“除了那个破山洞,我还能去哪里?”

白里红说:“师傅,你的思想怎么这样顽固不化呢?那个山洞湿漉漉的,有什么好,我有句不中听的话,憋了很久了,说了你可不要生气?”

“什么话,你直说,别跟我绕弯子。”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找不到婆娘吗?”

“为什么?”

“你住在那个破山洞里,像个野人似的,谁敢嫁给你。”

“这个……你之前不是说山洞里冬暖夏凉四季如春像个天然的洞房吗?怎么现在又说它不好了呢?我明白了,你当初拜我为师,说的都是假话,对不对?”

“不对,我当初跟你学吹箫,也是这么想的,觉得音乐就应该生长在那种地方,才能体现出它原汁原味的生命力。可是,现实的生活不是这样的,你不劳动就得挨饿,你偷懒就得受穷,你安于现状,命运就不会改变。师傅,你知道吗?要是当初你不把我当成孩子,现在肚子里的孩子就不会是别人的了。”

“白里红,你今天是怎么了,尽说傻话。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的年龄比你爸还大,怎么可以有那样的想法呢?再说,我跟你妈黑红雪……”

“我不管,你就是打死我,我今天也要把话说清楚,要不是你当初拒绝了我,想把我推给伙计汪长根,我也不会嫁给一无是处的田必富,我要是不嫁给田必富,也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师傅,当年你冒着生命危险独闯青草界,我至今还记得……”

“白里红,别闹了。我独闯青草界,是因为你妈黑红雪到碾房求我,为了你妈黑红雪,我从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师傅,我真的没有胡闹,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的一片真情呢?那我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你看好了。”

白里红跟龙在天正闹着,向光明和白里雪从外面回来了。

白里雪问:“你们吵什么呢?”

向光明跟着说:“是啊,我们大老远就听见了,还以为是碾房着火了。”

白里红忙解释道:“你们回来了就好,我们没事,好久没和师傅一起唱戏了,一开心,就唱上一小段曲。”

白里雪把提在手上的一个小纸包交到龙在天的手上,说:“大伯发什么呆呢,这是你要我们买的老鼠药。”

“师傅,你别生气,我忘台词了。”白里红赔着笑脸,“你叫他们买老鼠药干什么呀?”

龙在天这才回过神来,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说:“白里红,以后少开这样的玩笑了,会要人命的。”龙在天说:“对了是这样的,我看到碾房里到处都是老鼠屎,就叫他们到代销点买老鼠药。”

白里红说:“师傅,这种老鼠药的毒性很大,以后还是不要买的好,万一有人想不开,把自己当老鼠就麻烦了。”白里红说:“好了,师傅,你把老鼠药给我吧。”龙在天赶紧把那包老鼠药递给白里红,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地了。

十七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汪家水碾房是龙在天的祖父龙开春留下来的,到龙在天这一代,已经是第三代了。那时候,龙在天是碾房里的榨油师傅,白旺财是伙计,黑红雪也是来碾房帮忙的,龙在天和白旺财双双爱上了黑红雪,龙在天本想把碾房作为聘礼送给黑红雪的,哪想黑红雪私下里和白旺财早就好上了。

黑红雪嫁给白旺财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姓白。

黑红雪要嫁给一个姓白的男人。这与黑红雪的身世有关。在鱼市,很多寨子都有自己的特色,很早就有人把各自的特色编成顺口溜来唱了,说什么“杏花的酒鬼,腿溪的婆娘,响水桥的碾子,青草界的岩场”。大概意思是,杏花那地方酒水好,家家户户都架锅酿酒;腿溪的婆娘个个都是大屁股,生的娃崽特别多;响水桥有碾房,坐地生财;青草界的岩石好,盛产钾长石,是架桥铺路打碑雕刻的好材料。

黑红雪的母亲大屁股就是腿溪的姑娘,嫁给青草界的汪石匠为妻,五年没到汪石匠就得了怪病死了,大屁股成了小寡妇。大屁股跟了汪石匠四年多,也没生娃崽。汪石匠死了两年多,大屁股却怀上了娃崽,也不晓得哪个下的种。在鱼市,没有爹的孩子都叫黑耳朵。孩子生下来后,是个女娃,大屁股就以黑为姓,给她取名黑红雪。

黑红雪从记事那天起,就想嫁个姓白的男人,好让自己的子孙后代都姓白。而鱼市,白姓就白旺财一家。白旺财的父亲叫白渔,是个走南闯北的木匠,辗转到了鱼市,觉得美人鱼塘是块风水宝地,就在鱼塘的后面扎棚住下来了,并在此娶妻生子。屋门口有个大鱼塘,聚气旺财,白鱼老来得子,就取名叫白旺财。

黑红雪长得像母亲,也有个招男人喜欢的大屁股。民国二十二年,青草界的土匪糯糯胡到美人鱼塘踩湾入圈时看上了这个大屁股,夜里派人把她抢上山。白旺财胆小怕事,天亮了才跑到碾房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龙在天。龙在天独闯青草界,用斧头砍翻了青草界的土匪糯糯胡,把黑红雪救了出来。当时,黑红雪已经怀上白里红了。

十七年后,龙在天把水碾房拱手让给汪长根也是有想法的。

青草界的后生汪长根与白里红在青草界的歌会上一见如故,汪长根上门提亲却被白里红的父母拒绝了,白旺财和黑红雪说:“白里红要嫁也要嫁个有碾房的人家。”在鱼市,像样的碾房就两家,一家是龙在天的水碾房,一家是田必富的旱碾房。

言下之意,白家的女婿,要么是龙在天,要么就是田必富。

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冬天,白里红被悍匪雷青山掳到山上,龙在天独闯青草界,单挑悍匪雷青山,用斧子砍下三十八颗土匪的脑袋,把白里红救出来。

白里红到龙在天的水碾房里帮忙,有天晚上光着身子钻进龙在天的被窝里,吓得龙在天落荒而逃。白里红一怒之下去了田家旱碾房。龙在天爱的是白里红母亲黑红雪,自然不能接受白里红这份感情,但他更不能接受白里红嫁给田必富。

在龙在天看来,田必富是个矮老二,身材矮小不说,心胸也狭窄,为了抢夺碾房的生意不择手段,是睚眦必报的小人。鱼市解放时,田必富反水剿匪立功,当上了民兵营长,更是小人得志,走到哪都扛着杆快炮,耀武扬威。

汪长根上门提亲遭到白里红父母拒绝后,便放弃了石匠的绝活,跑到水碾房里当伙计,跟龙在天学榨油,一心想开碾房。汪长根虚心好学,做事勤快,很快成了碾房的一把好手。关键时刻龙在天也想帮徒弟一把。

那年冬天,鱼市被一场大雪覆盖了,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垂着两三尺长的冰柱。龙在天双手插在衣袖里,冷缩着脖子跟伙计们开玩笑:“要是哪个敢光着屁股在雪地里站到天亮,老子就把这座水碾房送给他。”哪想汪长根当真把衣服裤子脱了,光着屁股站到碾房旁边的田埂上。就这样,汪长根成了水碾房的主人。开春的时候,水碾房里多了只叫春的小花猫。想到那只小花猫,龙在天就笑了,心想,要不是那只小花猫,汪长根也许早就变成冰棍了。

龙在天从小喜欢打猎,没事的时候就到青草界上下套子。那天夜里,他突然想起自己两天前在青草界上下的野猪、野羊套子还没有收,睡意全无了。他穿上棉袄,提着鸟枪从碾房里出来,看到汪长根还光着屁股站在田埂上瑟瑟发抖,就上前劝他说:“汪长根,你就别硬撑了,这样下去,不到天亮你就没命了。”

“咯咯……”

汪长根冷得上牙直磕下牙,还死撑:“就是死,我也要得到碾房!”

“为什么?”

“咯咯……为了一个女人。”

“白里红?”

“咯咯……为了白里红,我一定要得到碾房!”

“汪长根啊汪长根,为一个女人把命都豁出去了,值得吗?”

龙在天摇了摇头,踏着厚厚的雪去了青草界。

汪长根命不该绝,龙在天下的那些野猪野羊套子没有套住野猪野羊,却套住了一只小花猫。龙在天把那只断了一条腿的小花猫抱回碾房里。就在汪长根冷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碾房的屋顶上突然跳下一只小花猫,汪长根得救了。汪长根到死都不晓得,那只小花猫是龙在天从碾房里扔出去的。龙在天说:“老子还以为,汪长根有了水碾房,白里红就会嫁给汪长根。哪想事与愿违,白里红没有嫁给汪长根,而是嫁给了矮老二田必富。”

龙在天说:“汪长根死了,是个替死鬼。”

见向光明不解地望着自己,龙在天又说:“汪长根是替老子去死的。”

向光明问:“为什么?”

龙在天说:“为什么?你想想,要是当年老子不把碾房故意让给汪长根,他能死吗?他只是碾房里的伙计……”

见龙在天充满自责,向光明说:“大伯,其实你也是一番好意。”

龙在天说:“老子是一番好意,没想到一番好意却害死了一个无辜。如果不是汪长根,这次被打倒的,恐怕就是老子了。他们三天两头吊半边猪,还碾米榨油,哪个受得了。”

向光明说:“看来,这碾房还挺邪门的。”

龙在天说:“是啊,祖父开碾房的时候,地理先生就说了,这是块风水宝地,很有女人缘。”说着,龙在天又摇头晃脑地唱起歌来——

爱一个人呀,

就送他一座碾房。

恨一个人哟,

就送他一座碾房。

哟嗬嗬——

哟嗬嗬——

恨一个人哟,

就送他一座碾房。

听了这歌,向光明突然想起来了。他重重地拍一下脑壳说:“大伯,我晓得白阿姨为什么要嫁给田必富了。”

龙在天“噢”了一声,歪着脑壳:“为什么?”

向光明说:“因为白阿姨很爱你。也可以说,因为白阿姨很恨你。”

龙在天说:“什么意思?”

向光明说:“在碾房里,白阿姨也这么唱歌。”

龙在天说:“她是怎么唱的?”

向光明说:“她是这样唱的。”

然后模仿白里红的样子唱起来——

爱一个人呀,

就嫁给他的仇人。

恨一个人哟,

就嫁给他的仇人。

哟嗬嗬——

哟嗬嗬——

恨一个人哟,

就嫁给他的仇人。

十八

龙在天在碾房对面的空地上教向光明和白里雪蹲马步,心里很不是滋味。艾河生说好早上要来跟他学太极拳,日上三竿了,还不见人影。快吃早饭了,艾河生才从响水桥那边满头大汗地跑来。龙在天虎着脸对艾河生说:“河生,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怎么现在才来?”

艾河生直喘粗气说:“师傅,大事不好了,营长出事了。”

“什么,矮老二出事了?”龙在天虎着的脸马上舒展开来,“他能出什么事?你别急,慢慢说。”

“他……他去犁杏花生产队的责任田……”

艾河生平静了一下心情,接着说:“他把队里的大骚牯犁死了。”

“啊——!怎么会这样?”龙在天知道这下麻烦大了,他用手指头指了指向光明和白里雪,说:“光明,里雪,这事你们千万不能让白里红晓得,听见没有?”

向光明和白里雪点头说:“听见了。”

龙在天说:“好,你们和往常一样,接着练,我跟河生去看看,就回来。”

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里,鱼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为了集中统一管理,鱼市的责任田重新按片划分了。杏花大队由杏花、响水桥、腿溪、青草界四个生产队组成。

碾房到杏花生产队的责任田有点远,要走一袋烟的功夫。动身之前,龙在天习惯性地装了袋烟。艾河生掏出火柴给他点上,说:“师傅,营长这个跟头栽大了,苗大队长说他这次死定了,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他……”

龙在天抽了一口烟,十分不解:“这个矮老二为什么要去犁人家的责任田呢?”

艾河生说:“那些责任田之前是响水桥生产队的,现在重新划分,归杏花生产队了,他不服,说那些田是他这些年带人一把草一担粪种肥的,好田不能落到别人的手里。”

“这不是胡闹吗?这次重新划分耕地,就是想打破过去那种捆绑式的套种嘛,自家门口的田让人家来种,自己又大老远跑去人家屋门口种,这本身就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我觉得这次按片划分的思路是正确的,既实用又便于管理,有什么不好嘛?”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营长就是听不进去。”

“现在杏花生产队的队长是谁?”

“流弹,就是上次在手板上写反体错字的那个……”

“流弹?老子想起来了,这家伙刻得一手好字,还娶了水香草这个疯女人……狗日的,不是冤家不碰头,看来他们真是冤家路窄,在这节骨眼上铆上了。”

“是啊,我们该怎么办?”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这就上流弹家去,讨了婆娘也不请酒,吃他一顿再说。”

“师傅,我们不去看那丘责任田了?”

“不去了,你不是说大骚牯都让人家抬去埋了吗?还有什么好看的,喝西北风呀!”龙在天在路边的石头上磕掉烟锅里的烟灰,说:“河生,这流弹住在哪往子?”

艾河生说:“就是路口那家,我带你过去。”

流弹对龙在天和艾河生的到来非常热情,可是拴在脚楼的那条母狗却对他们的到来表示很不满,汪汪地叫过不停。

流弹让水香草把过年藏在谷仓里的那块腊肉拿来炒了。龙在天说:“老弟,有个婆娘管家就是好,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流弹说:“龙老哥,你就别笑话我了,我能找到婆娘,那可都是你的功劳。”

龙在天奇怪说:“你讨婆娘我有什么功劳喽?你婆娘又不是我牵的线……”

流弹说:“要不是你教我白狗屎可以治疯病,水香草也不会看上我这个笨蛋。”

龙在天说:“老弟,这偏方也是祖上传说的,没人用过,哪想你还真信了呀。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我今天来找你,可不是来说这些的,是想请你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替田必富求个人情……”

流弹说:“龙老哥,我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这责任田是小事,我们私下好商量,可这牛是死在他的手上,这个……我们谁都做不了主,那是要坐牢的。”

龙在天说:“老弟,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牛的事情,我们想管也管不了,坐牢也是他自找的。”

腊肉炒好了,流弹说:“香草,你去把苕窑里的那坛红糯米酒拿出来……”

水香草说:“我一个人拿不动,还是舀两海碗上来喝吧。”

龙在天说:“还是弟妹说得对,舀两海碗上来就足够了。”

说是两海碗,真喝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左一海碗,右一海碗,水香草前前后后跑了七八趟,最后还是把坛子提上来了。

从流弹家里出来,龙在天对水香草的贤惠更是赞不绝口。龙在天说:“这辈子要是能找到水香草这样的婆娘,老子就是死也值得。”

龙在天左一脚,右一脚地打牢蹿,摇摇晃晃地说:“河生,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师傅这辈子除了打过两次土匪,没干过什么大事,是鱼市最没出息的人。不过,师傅自信,横竖都是条汉子,做事一向光明磊落,还从没像今天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人。”

艾河生扶住龙在天的一只胳膊,说:“师傅,这红糯米酒后劲大,下次还是少喝点。”

龙在天推开艾河生的手,说:“河生,你不用扶我,我没醉……我没醉,你晓得师傅……为什么要厚着这张脸皮替田必富求情吗?”

艾河生说:“哪个不晓得喽,师傅是仗义之人。”

龙在天摆脑壳,连连说:“错了,错了,师傅替田必富求情,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艾河生问:“哪个女人?”

龙在天说:“黑红雪的闺女……白里红。”

十九

民兵营长田必富因为犁死耕牛,破坏劳动生产工具,被公安抓去坐牢了。田必富被抓走的那天夜里,白里红也临盆生产了,是个胖小子。白里红要龙在天给孩子取名字,龙在天想了半天,说:“牛死了,这田不能荒,就叫田不荒。”

田不荒满月的那天晚上,龙在天突然心血来潮,对向光明说:“这鱼也吃腥了,我们去青草界打野鸡换点胃口。”然后把民兵营长艾河生灌醉了,偷了他的快炮,跟向光明去了青草界。

人要死了,运气特别好。他们刚钻进树林就打到了九只野鸡。龙在天说:“狗日的,运气真是太好了,老子两枪就打了九只野鸡。”这鸟有窝,唯独野鸡没有窝,天黑了它们就齐刷刷地蹲在树枝上,发现目标,只要顺着树枝放一枪,它们就全部下来了。后来又打到六只野鸡,龙在天还要打,向光明低声提醒说:“大伯,我们见好就收吧,快炮只有五颗子弹,得留一颗防身。”龙在天正在兴头上,说:“怕同卵,山上又没有土匪。还有一颗花生米呢,难得出来一趟,老子今晚多打几只野鸡。”

最后一枪,龙在天打下了七只野鸡。向光明说:“当时天快亮了,不凑巧的是,有只老虎出来觅食,其中一只野鸡正好砸在老虎的屁股上,老虎回头看到我手里提着野鸡,就转身扑过来了。”

向光明心有余悸,悲痛不已:“我能从虎口里逃生,都是大伯救了我……”

其实不然,龙在天是被盘在树枝上的一条乌稍蛇钻了鼻孔窒息而死的,当时他们正在树林里一棵树一棵树地找野鸡,后来龙在天发现树上有手腕大的一条乌稍蛇,伸手就把它抓住了。乌稍蛇没有毒,但喜欢攻击人的眼睛,很多抓蛇的人都被它啄了眼睛,这点龙在天很清楚,所以一伸手就抓住了它的七寸。可是龙在天忽略了,乌稍蛇的尾巴同样是利器。它微微卷起尾巴,然后箭一般刺向龙在天的鼻孔,尖尖的尾巴从龙在天的左鼻孔刺进去,一下刺穿了龙在天的后脑勺。龙在天被一条乌稍蛇钻了鼻孔,死得有点窝囊。向光明把乌稍蛇说成了老虎。一只觅食的老虎让龙在天的死变得更加体面。

接下来,鱼市发生了很多怪事。

譬如,流弹家的那只母狗莫明其妙就失踪了,杨大狗家的年猪掉到粪坑里,温兴华家的那只野山羊又跑到了滑寡妇的床上,汪家水碾房变成了集体加工厂,向光明成了加工厂的负责人,杏花大队又来了一批牛鬼蛇神,田必富出狱后和白里红双双吊死在加工厂里,腿溪、响水桥和青草界的人为争夺岩场打起来了,等等。

向光明死活不肯做白旺财的上门女婿,向光明与白里雪的婚事一直拖着。白旺财死了,两年后黑红雪也不在了,层出不穷的怪事一直闹到向光明和白里雪结婚那年。人民公社开始叫乡政府,大队开始叫村,生产队开始叫组,向光明当上了杏花村的村支部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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