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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水过后

二十

一九九八年季夏,从青草界下来的雨跟贵州那边过来的雨在云雨湖畔狠狠地打了一架。青草界下来的雨非常有气势,风起云涌,雨随风势,豆大的雨点密匝匝的从山背上砸下来,山摇地动,万马奔腾。从贵州那边过来的雨也不弱,黑云压境,大雨滂沱。两雨你来我往,杀得天昏地暗。经过十昼夜的反复较量,青草界下来的雨渐渐占了上风,将贵州那边下来的雨打回贵州去。人们以为大雨就这样过去了,正准备抢收稻谷,哪想青草界豆大的雨刚打到云贵高原,又被云贵高原瓢泼的雨打了回来,往日平静的云雨湖突然成了猛兽,决堤的洪水咆哮着扑向田园和村庄,卷起了惊涛骇浪……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在洪水中挣扎着,哭喊声震天动地。有树就有希望。洪水之中,树木成了生命捕捉的方舟。向光明抱着落水的柳成荫冲过激流,呛了两口泥沙浓重的浊水,被一个浪头卷抛到一棵银杏树下,然后爬到树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成荫的耳际依稀有个声音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在柳成荫的记忆里,那棵独立于农场的银杏树上系满了牧民的祈愿,它神性地站立在那里。那墨绿色的浓荫里,相依相偎地坐着一对男孩女孩。远处,一匹枣红色的马在轻咬着雪青马的鬃毛,雪青马温驯地摇着尾巴。男孩与女孩坐在一种恬淡幽雅的氛围里。男孩灼热的凝眸。女孩羞涩地低着头,无意识地摆弄着自己的发辫。想到这,柳成荫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甜甜的微笑。

“你醒了。”

男人粗重的声音响在耳畔。

柳成荫本能地睁开了双眼,这不是村支书向光明吗?当柳成荫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村支书向光明的怀里,她挣扎着很响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禽兽!”柳成荫咬牙切齿地骂道。

“别动!你不要命了?”向光明左手臂紧紧箍住柳成荫的腰,右手则牢牢地抓着摇摇欲坠的树杆。手棒大的一棵银杏树,悬挂着两个大人,负荷显然到了极限。柳成荫这才意识到这是另一棵银杏树,她望着水里晃动的黑影沉默了。良久,她心有余悸地问向光明:“向书记,原来那棵树上的人呢?”

“他们被洪水冲走了。”向光明的声音湿漉漉的,气息有些粗重,“那棵树断了,我好不容易在洪水中捞到你,把你抱上这棵树来的。”

“什么,那棵树断了?树上还有九个人。”柳成荫一时忘了眼前的处境,为树上的九个人担心起来,良久,这才想起是向光明救了自己,不好意思说道:“谢谢你救了我。”

向光明苦笑道:“算了,你就是再打我一巴掌,我也没有裤子脱给你了。”

“还好意思说。”柳成荫想起之前在另一棵银杏树上,向光明当着其他九个人的面把裤衩脱给自己的情景,她下意识地伸手遮住下体,娇嗔道:“真是羞死人啦!”

向光明说:“怕什么喽,我又不是没见过?”

柳成荫低下头,说:“亏你还是个老支书呢,嘴巴那么臭,说话一点教养都没有。”

“老支书又怎么样?”向光明嘿嘿地笑了,“老支书还不是从那个地方钻出来的。”柳成荫脸上微微一热,怕对方越说越离谱,忙转移话题说:“向书记,听说你有个女儿哩,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她叫向欣荣,今年十八岁,她去年考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就读的那所师范学校呢。”向光明的话语明显的激动起来,“她还有个阿哥叫向天歌,二十多岁了,要不是这场大水,向天歌也该成家了。”

柳成荫羡慕道:“向书记有儿有女,命真好……”

向光明“噢”了一声,说:“对了,你的娃崽呢?”

“我呀,就一个丫头片子。”柳成荫的声音似乎有些伤感起来,“她爹死得早,老人又瘫痪在床,要不是这场大水呀,雨嘉也该上中学了。噢,你婆娘呢?”

“她……死了。”向光明把目光投在遥远的水面上,无限伤感,“白里雪就是在生下向欣荣的那天夜里走的,人生是一重盏灯,这人走了,灯也灭了。”

“是啊,这人走了,灯也灭了。”柳成荫的内心涌起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身体怕冷似地往向光明最温暖的地方移了移。水面上已经没有人的哭喊和猪牛的叫唤,只有房屋倒塌的轰隆声不时传来,令人心碎。“我家的房子一定也倒塌了,还有老人和孩子,也不知是死是活……”柳成荫在向光明的怀里抽泣着哭起来。

“你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他们会没事的。”向光明把柳成荫紧紧地搂在怀里,一时间仿佛触摸到了那种不能言状的爱的真谛。两个热恋的爱人,以身相许,海誓山盟那只是语言上的一种最真的表白。在走进围城之后,责任压身,淡忘了爱的表露,麻木了爱的感触。可真正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却发现,爱已经不需要用言语表达了。当柳成荫眯缝着眼睛问:“你愿意为我去死吗?”向光明面带微笑看了看和自己同样赤身裸体的柳成荫,深情地说:“如果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就别问我是否会为你去死,我们现在生存在同一棵树上,相互依偎,相互取暖,面对滔天的洪水,我们谁也离不开谁。”向光明只一句话,柳成荫终于放心了,不再问什么。

那一刻,柳成荫靠在向光明的怀中笑得很甜很美,就像一个甜美而忧伤的梦。

冬天的时候,柳成荫成了给向光明暖被窝的女人。窗玻璃上的冰花,就像一朵盛开的雪莲,总是凝固向光明昨夜的梦。清晨,向光明总是掀起窗帘看看昨夜的梦,之后开始新的祈祷,祈祷那梦般的情景尽快凝固或者融化。向光明喜欢把梦的感觉写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夹进发黄的日记本里。向光明有文化,可他那点文化大都是在碾房里跟白里红学的。哪想后来,他在夜校读了一些唐诗宋词,就开始爬格子搞创作了。

白里雪。白里雪是一个很懂得爱丈夫的女人。

向光明都在晚上爬格子,而且常常熬到深夜,每次白里雪都陪着他,或坐在沙发上熟练地织着毛衣,或借着台灯的余光翻看《大众菜谱》和幼儿教育之类的书。有了向天歌之后,白里雪一直想要个女儿。用她的话说,有儿有女才是好。看到别的女人挺着大肚子,而自己的肚子却没有动静,白里雪有说不出的惆怅,但想到丈夫仍在夜以继日地爬格子,搞创作,就不再恳求了。向光明呢,只有忏悔,忏悔。

二十一

向光明在洪水中犯下的腿病又发作了。柳成荫陪他到县城看老中医,等付了药钱,到汽车站买了车票,身上只剩下一块五毛钱了。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他们到车站对面的西西烧饼屋买了一张一块五毛钱的烙饼,分成三份,然后回到候车室里。龙县有二十三个乡镇,每个乡镇都有候车区,他们找到鱼市乡候车区,只有三个女人坐在候车区的长凳上候车。她们一个穿黄色毛线衣,一个穿蓝色牛仔裤,一个穿绿色棉裤。蓝色牛仔裤和黄色毛线衣正在议论一年前的水灾。

蓝色牛仔裤的女人说:“上次发大水我们杏花村淹得可惨呐,庄稼全毁了,房屋都进水了,可有些干部连面都没照过。”

黄色毛线衣的女人说:“不照面也就罢了,他们连救济款也敢贪哩。”

蓝色牛仔裤的女人说:“他们有什么不敢贪的?这些人都是势利眼,杀鸡取卵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现在……”

见到向光明和柳成荫,蓝色牛仔裤的女人突然住口不说了。

向光明走过去一看说:“这不是杨大狗和温兴华的爱人吗?怎么,你们也来县城了?”

“向书记。”

那个一直静坐一旁,穿绿色棉裤的少妇喊了声向光明,笑道:“你都知道带着柳姐到城里来快活,我们几个寡妇就不能来城里寻快活呀。”

“原来艾河生的爱人也在呀。”向光明扫了穿绿色棉裤的少妇一眼,笑道,“不知道你们三个在城里找到快活没?”

“没哩,要是找到快活了,我们就不急着赶回去了,嘻嘻……”三个女人笑成一团。

向光明心里清楚,这三个女人不是来城里找快活的,她们是到县民政局找救济的。一年前,她们的男人艾河生、温兴华、杨大狗跟自己一起爬到一棵银杏树上,后来银杏树断了,只有他和柳成荫活下来了,其他九人都打了水漂。向光明说:“前阵子,也就是中秋前夕,市里不是往下边拨了一批救济粮款吗?我们杏花村得了几千斤粮食……”

说到那些救济粮款,杨大狗的爱人就气愤:“不就给过几十斤变质的大米吗?说好每人八十斤,还不够秤呢,听说邻县支援我们,每人捐了五块钱,可我们连一毛也没有见到。去领救济粮的时候,那些干部的脸拉得老长,像吃他们家的东西似的,我宁可不要,也不愿看那脸色。”

温兴华的爱人也说:“救济款拨下来了,听说不发给老百姓,都给用到企业上了。那企业就是几个村干部的,那还不是给他们自个呀,这跟装进自己腰包有什么区别……”开往鱼市的班车进站了,大伙忙着排队上车,谈话一度中断了。

听着她们的对话,向光明就在心里感慨,所谓民心,的确是不可欺。想起那场洪水,向光明就有一种后怕感。眼前,已是入冬时节。但说起水灾的根源,大家心里都窝着一团火。

班车出城了,艾河生的爱人座在副驾的位置上,突然推开车玻璃,指着马路两侧的山坡让大伙看。“看到那些树桩了吗?”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沿途一丛一簇的树芽在汽车的颠簸中迅速倒退,而树芽丛里,掩盖着被砍伐的树桩。那些树桩就像鱼市流产妇女的脸,显得有些苍白。车再往前走,又有树了。艾河生的爱人说:“因为年关近了,这些树还没有来得及砍哩。”当车子从柏油路驶上泥巴路后,她又指着远处几棵大古树说:“原来都是那么高的大树哩,一年前都让他们砍光了,要是不砍的话,这人还不能没了呢。”

柳成荫问:“谁让砍的?”

杨大狗的爱人嘴巴一扁,说:“还能有谁,就是那些不管老百姓死活的村官呗!”这个女人左一个村官,右一个村官,好像向光明不是村官似的,说话毫不客气,而且满是怨恨。

柳成荫问:“他们砍树做什么?”

“卖钱呗!”温兴华的爱人插嘴道。

司机回过头来,好奇地问:“是给集体卖钱吗?”

艾河生的爱人摇头苦笑道:“这个时候,还有什么集体喽。”

前面是一个S形的上坡地,司机突然加大了油门,车屁股冒着的滚滚浓烟夹着灰尘从窗口涌入车内,坐在后面的客人连忙把窗口关上。等车子冲上坡地后,大家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车窗外那些树桩上。

几年前,这条道路的两侧还是两排高大的云杉,那些云杉挺拔笔直,几乎参天,它们就那样绵亘不绝,一直延伸到杏花村的村口。这些云杉既是美丽的风景线,又会在炎炎夏日撑起绿伞给行人遮挡阳光,更大的好处就是艾河生的爱人之前所说的:“要是不砍的话,这人还不能没了呢。”

这些树是杏花村村长田不荒让人砍的。村里办了一个木材加工厂。几年下来,就把青草界上的树木都砍光了。后来没什么砍了,田不荒就让人把道路两边的大云杉也砍了,说是砍了大云杉,再重新栽一些香樟树。

哪想云杉刚砍,洪水就来了。

洪水……洪水,滔天的洪水。

向光明的幻觉里再次出现了洪水。滔天的巨浪向他们袭来,他们是行走在这条道路上,这条道路有两排高大的云杉,这高大结实,即使是洪水也奈何不了它们,这两排云杉就成了洪水中的诺亚方舟,成了一排绿色的安全走廊。洪水来了,他们不必手拉着手,在黑夜中漫无边际地逐水漂流,他们只需要转身跑到路边,扑到那些高大的树干上,死死地攀住它们,不管多大的洪水,就算二三十个人都攀爬在同一棵树上,那粗壮的云杉也承受得住。可是,这么好的云杉却被田不荒喊人砍掉了。向光明像杏花村的一道古老的皱褶,他的脑海里至今还存留着许多往昔的记忆。他拥有太多的记忆,但印象最深的还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时代,就是毛主席活着的那个时代。这种怀念经过时间的沉淀,已经像岩石一般坚硬。生产队那会,年年秋后,他都组织社员去修大堤。大堤是什么?大堤就是鱼市的救生圈。大家都知道这大堤是属于集体的,于是大堤年年修,修成现在的样子。

那时候,向光明是鱼市公社最年轻的生产队队长,他常常带领着队里的人去修大堤,而且是有空就去修。可是生产队一解散,人就各忙各的,不再有人愿意修大堤了。大堤只是绵亘在村口一抹悠远的记忆。班车从山上绕下来,进入水平驾驶路段。向光明就像到鱼市体察民情的衣食父母官那样开始直抒己见:“每年上面都是拨过款子的,是专门用来修堤用的,可是被鱼市的人挪用来办厂子了。这次出事的套堤就有专门的款项,可是一分钱也没用在套堤上,我这个村支书是有责任的。”

现在的大堤与二十年前的大堤没有多大变化。这二十年里,鱼市人把大堤当成了官道,可以在上面行车走马,天长日久,那大堤便凹陷下去,自然成了豁口,鱼市人管它叫道口。

车子在村口停住了,响水桥到了。杨大狗的爱人和温兴华的爱人站了起来,车门开了,有个刚下车的中年男子紧跟在她们俩的屁股后面问道:“荷嫂,滑嫂,有大狗哥和兴华哥的消息么?”

“还没有呢。”车门外同时传来两个女人深深地叹息,那声音有些嘶哑,有些疲惫,也有些无奈的落寞与伤感。

“等等,还有人呢。”汽车刚要起动,门口蹿上一位穿着崭新校服的小女生,一头齐耳短发黑黑的,亮亮的,有两个浅浅的甜甜的酒窝,像一只快乐的刚出巢的小燕子。

“阿妈——”小女生一看见柳成荫,便整个身子趴了过去。

“雨嘉,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放学?是不是不听话,又让你的艾老师给留了。”向光明关心地问。小女生正是柳成荫的女儿苗雨嘉,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说话。“阿爸跟你说话呢,怎么这个样子?快叫阿爸呀。”柳成荫推了推苗雨嘉。

苗雨嘉怯怯地看了向光明一眼,低低地叫了一声:“阿爸。”又转身扑在柳成荫的怀里撒起娇来。

柳成荫把留在口袋里的那份烙饼塞到女儿的手上,说:“阿爸舍不得吃,留给你的。”

苗雨嘉趴过去,在向光明的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口,说:“阿爸真好。”

最后上车的是一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瘦个子青年,手上提着一个洁净的绿色小书包。“苗雨嘉同学,你的书包。”他跟苗雨嘉打了个招呼,然后把书包放在了对面的空架子上,又回过头来说:“书包放在这里,记住,下车时别忘了拿。”

“谢谢艾老师。”

苗雨嘉甜甜一笑,指着柳成荫,介绍说:“这是我阿妈。”顿了一下,又指着后排的向光明,说:“那是我阿爸。”

“阿姨,叔叔,你们好!”艾老师很热情地打着招呼。

“艾老师,你好!”

“艾老师,你好!”

柳成荫和向光明礼节性地回应道。

“飞扬,艾飞扬!”

这时,艾河生的爱人冲着艾老师叫了起来。艾飞扬扶了扶鼻梁上的墨色镜框,扭过头,见是嫂子席若尘,便兴奋地说:“嫂子,你也在车上呀。”

“有我哥的消息了吗?”艾飞扬接着问道。

“没有。”席若尘楚楚动人的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哀愁的色彩。那神情九成是没有指望了,她自言自语说道:“都一年多了,河生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二十二

艾河生死了。

向光明与柳成荫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抗洪抢险的英雄艾河生。

柳成荫是去碾房的路上遇到洪水的,当时她挑着油菜籽去榨,洪水铺天盖地地涌来,她扔掉箩筐往山上跑,没跑几脚就被洪水扑倒了。艾河生在防洪大堤上指挥官兵们抗洪抢险,看见有人落水了,奋不顾身地跳进洪水中救人,也被洪水冲走了。后来,艾河生搂着柳成荫被一个巨浪抛到了一棵银杏树下。

银杏树上已经有九个男人了,向光明是其中一个。“上来不得了,你们另外找地方吧。”树上的人喊道。艾河生显然精疲力竭了,他半抱着树脑壳,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我实在是游不动了,树上的弟兄们,你们挤一挤,让我们上去吧,我们上去往小枝上爬,让你们抱粗杆……”

树上的人听他说得可怜,松了口气说:“那先上来一个试一试。”

艾河生对柳成荫说:“你先上!”

柳成荫抬头看了一眼树上,九个男人除了向光明有条红裤衩外,其余的都是一丝不挂,跟野人似的趴在树杆上。“指……指导员,还是你上去吧。”柳成荫有点难为情地说,“我……我的裤子被洪水卷走了。”柳成荫的裤子被洪水卷走了,她想把身子藏在水里,不想让树上的男人看见了。

艾河生突然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赶快上树!保命要紧……”

柳成荫还在犹豫,向光明在树上看得有些急了,后来一咬牙就把自己的红裤衩脱下来扔给她了。向光明喊道:“还要上来两个人,杨大狗、温兴华、铁锤,你们往小枝上让一让。”

杨大狗与温兴华闻声便往小枝上挪。

铁锤是个大块头,哪敢往小枝上爬,抱着树杆一动不动。

铁锤说:“小枝实在太细了,老子上去会断掉。”

向光明说:“怕断你就下去抱树脑壳。”

铁锤一听来火了:“老子最先上树的,你凭什么要老子下去抱树脑壳?”跟向光明吵了起来,末了,两人还在树上动起了拳脚。

他们拳来脚往,银杏树剧烈地晃动起来,眼看就要断了。

柳成荫胡乱地穿上红裤衩,踩着艾河生的脑壳往树上爬。柳成荫说:“别吵了,让一让,我往小枝上爬,我的身子轻哩。”边说边一点一点往小枝上爬去。其他人也让一让,树上渐渐宽松了许多。

向光明冲艾河生喊:“指导员,你上来吧。”

艾河生摇头说:“我就不上来了,再上来,这树就断了。向书记,你是共产党员,无论如何,你都要保证同志们的安全。”

艾河生说的没错,十个人趴在一棵碗口大的银杏树上,树枝颤悠悠地摇动着,显然是到了承受的极限,哪怕是再落一只小鸟都不可能了,更别说像艾河生这样的汉子了。艾河生泡在水里,双手死死地抱着树脑壳,硕大的身子随波沉浮着。

那天夜里,艾河生没有上去,但银杏树还是断了。

树断了,向光明是有责任的。

当时所有的人都昏睡过去了,只有向光明一个人还在强睁着眼睛。哪想有夜鸟到树上投宿,刚落到枝头,银杏树就断了。

向光明是看着那只夜鸟飞过来的,要是当时他喊上一声,夜鸟就不会落到树枝上,树就不会断。但是他没有喊。实在太饿了,他想抓住这份送上门来的晚餐。哪想,夜鸟成了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

树上的人再次掉进了洪水中。

十一个人,除了向光明和柳成荫回到鱼市,其余九人下落不明,至今没有找到他们的尸体。活着的一丁点希望就是一直没有找到尸体。

只要没有找到尸体,九个人就有可能活着。

艾河生身为军人没有理由音信全无。如果说有,那就是他死了。

艾河生是为了救自己而死的,柳成荫至今心里很难过。柳成荫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了席若尘,然后扯起了家常。柳成荫说:“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农场的人吧。”

“嗯,你是怎么知道的?”

席若尘略显苍白的脸上顿时起了红晕。

柳成荫说:“因为我也是农场的姑娘。”说到农场,柳成荫的眼里同样流露出一种少女时所特有的羞涩的光芒。

就在这时车停了,司机打开车门说:“茅草街到了。”

艾飞扬紧跟在席若尘的身后下了车。

车门关上的刹那,有片雪花飘落到苗雨嘉红扑扑的脸蛋上,眨眼就融化了。车子开出老远了,苗雨嘉还隔着玻璃挥动着白嫩的小手,跟艾老师说再见。

终点站到了。向光明一家下车后,往北边走二百多米就到家了。当然是指现在的新家,原来的家在碾房那边,早让洪水冲得片瓦不存了。其实这个所谓的“新家”,也就是洪水过后,上面拨了一笔安置费临时筑建起来的小民房,一律的红砖青瓦。

面朝街道的窗口挂着一帘鹅黄色的窗帘,那是向光明与柳成荫的卧室。

柳成荫特别喜欢这种鹅黄色的窗帘。

为什么?向光明曾经问过柳成荫,但柳成荫总是笑而不语。

二十三

柳成荫是北方人,说得一口流利的白话,白话是跟一名下乡知青学的。那知青就落户住在她的家里。在一个月圆星稀的晚上,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在草场里偷吃了禁果。后来知青回到城里,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失去了联系。后来,柳成荫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把这个坏消息告诉阿妈,可是阿妈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阿爸,哪想她阿爸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酒后吐真言,把这个消息透漏给了族人。未婚先孕,这在牧人的家族里可是伤风败俗的头条罪名,按当地的族规,她得被装进猪笼,丢进来生河里,说是这样就可以投胎转世,重新做人了。

阿姐柳成林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柳成荫时,柳成荫就知道自己已经四面楚歌,无路可逃了。她决心以死谢罪时,肚里的小生命却抗议性地踹了她几脚,像在说:“阿妈,快跑,狼要来了。”后来阿姐打开后院的秘道,柳成荫接过阿姐备好的火把和干粮,沿着台阶走了下去。

这是阿婆在战争年代挖下的地道。

只要说起农场上的雷雨般的马蹄声和枪炮声,阿婆历经沧桑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慈祥的笑容。阿婆的内心总有一个梦,那梦的尽头没有狼烟也没有烽火,背叛战争的人们在和平的土地上自由地生活着。梦想实现了,阿婆却死了。阿婆曾经是农场上的抗日女英雄。阿婆死的时候她们才七岁多,她们看见阿婆闭上眼睛不说话了,还以为阿婆生气了,不理她们了,急得哭了。“哭什么哭,老子还没死呢。”阿爸气急败坏地骂道。阿妈是个逆来顺受的女人,看不过去了,就说:“她们还是个孩子呢,不懂事。”阿爸便从床脚拿起一条竹根牧鞭狠狠地抽打着眼泪汪汪的阿妈,暴跳如雷:“都是你这贱女人,生了两个臭丫头,你是想让我柳家断子绝孙,老子打死你。”姐妹俩的名字是阿公给取的,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前后也就两分钟。

“柳成荫逃跑了。”

阿爸得知消息带着族人赶来时,柳成荫已经骑着雪青马驰骋在农场的边缘了。在秘道出口处接应柳成荫的,是布拉克,也是柳成荫后来的姐夫。布拉克是农场上最让女孩心动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正骑着枣红马紧跟在柳成荫后面。早起的人们都惊奇地回头向他们张望,像在打量着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农场上的那棵银杏树很遥远了,马在接近车道的地方停下来。柳成荫从马背上跳下来,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不依了,小手揪着她的心肝,似乎在赌气说:“阿妈,你吓着我了。”痛得柳成荫蹲在地上半天直不起腰来。“怎么啦?”布拉克从马背上跳下来,把马牵在手里,他下马与牵马两个动作几乎是同时进行的,一气呵成。“成荫,没事吧?”他关切地问道。“没什么,脚扭了一下。”柳成荫涨红着脸,伸手做了个揉脚的动作。“让我看看,别动。”布拉克放开缰绳,蹲下,握住她的脚仔细查看起来,说:“还好,还好没有伤着筋骨。”

柳成荫的脸更红了,眼前幻化出那个挨千刀的白脸男人来。要不是他,她也不会落得今天这般下场。要不是阿姐出手相救,她就是有十条小命也完了。她羡慕阿姐能抓住了这么个忠实的护花使者。

柳成荫知道,阿姐喜欢布拉克,因为她也喜欢布拉克。更重要的是,她还知道,布拉克的眼里只有她阿姐柳成林一个女人。有时候,柳成荫甚至怀疑那两分钟,是不是粗心的阿妈把她们的关系弄反了。布拉克对她百般呵护,要不是半路杀出个白脸知青欧阳双休,还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呢。想到这,柳成荫不由得摇头苦笑了。阿姐的家是成定了,可自己的家呢?这时肚里的小东西又在活动了,好像在奇怪地问:“阿妈,阿爸呢,他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想到肚里的孩子,柳成荫的脸上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眼里流动着母性温柔的光韵。那一刻,布拉克正在对着初升的太阳发呆,他身后,不远处是那匹枣红马在安静地啃着带露的青草,雪青马却站在柳成荫的跟前咬着她凌乱的衣角。空气里散发着红薯烧焦了的味道,并不时传来牧人放牧的吆喝声。

“你回去吧。”

柳成荫看了一眼布拉克,说道:“要不,阿姐会着急的。”

“可是,我不放心你呢。”布拉克漫不经心地回头瞟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两片薄薄的嘴唇颤动着,喉咙像被什么噎住似的,许久,才说出话来:“再说,我还没有送你上车呢。”

“有什么不放心的?”柳成荫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感动,“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就是不放心,我说不出来……”布拉克玩弄着手上的马鞭。

“那什么都别说了,布拉克,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请回吧。”

看到布拉克原地站着没动,柳成荫干脆一横心,对他下了逐客令:“我没事,你还是赶紧回去吧,阿姐还在家里等着我们的消息哩。”

布拉克迟疑了片刻,翻身上了枣红马背,动作有些迟钝。他回头看了看柳成荫,然后挥鞭抽马,飞奔而去……远去的身影有些僵硬,但很稳健。那匹雪青马绕着柳成荫转了几圈,见女主人没有反应,便仰天嘶叫了一声,跟在枣红马的后面奋起直追。最后只剩下一条回家的路在鹅黄的草地上斗折蛇行地向前延伸着,延伸着,像一片鹅黄色的记忆。

二十四

柳成荫嫁给向光明,因为忙着重建家园,就让苗雨嘉先住在学校里。那时候,苗雨嘉还小,吃住都是跟艾飞扬在一起。如今,苗雨嘉快十六岁了。“光明,雨嘉不小了,住在艾老师那里也不是办法。”柳成荫跟向光明商量。向光明便在自己的房间里添了一堵墙,开了一扇门窗,架了一张漂亮的钢丝床。苗雨嘉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颜。苗雨嘉搬进新家的这一天,艾老师送来一幅蜡染的装饰画,是他到贵阳出差特地捎回来的。画中的小姑娘有一双大眼睛,睫毛特别长。苗雨嘉把这幅画挂在床头刚粉刷一新的墙壁上。画中的小姑娘背着小书包,站在小桥上看风景,远处窗外新月如钩,小姑娘凝眸远眺,嘴角泛着浅浅的甜甜的笑,那双眼睛,空灵而幽远,你可以看出小姑娘心里最美妙的幻想,却很难猜透那是什么。席若尘见到这幅画,说画里的小姑娘很像苗雨嘉。后来,所有见过画的人都说画里的小姑娘很像苗雨嘉,问是不是有人专门为她画的,以至于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画的含义,或者冥冥之中暗示着什么。

苗雨嘉很喜欢这幅画,她给这幅画取名《也无风雨也无晴》。这幅画仿佛有了灵性。画中的小姑娘渐渐地溶入了苗雨嘉的生活。她开心的时候,画中的小姑娘微笑着;她难过的时候,画中的小姑娘忧虑着;她幻想的时候,画中的小姑娘沉思着,梦幻一样。于是她在小姑娘的旁边贴了一幅小小的自画像,是素描的,上面写着一句话:让眼睛成为眼睛的风景,让心灵成为心灵的知音。

苗雨嘉用灵魂去感受生活的时候,生活也在不断地变化着。

譬如,隔壁的流星神秘地失踪了,艾飞扬也要到一个很远的城市去工作。苗雨嘉应该神伤的时候,心里却像绽放了一朵七色的花朵,格外地鲜艳美丽。女孩子总有自己最美丽的时刻,它虽然短暂,却也让人刻骨留恋。自己会让艾老师留恋吗?他会怎样向自己作最后的道别?苗雨嘉闭上眼睛,满脑海浮现的都是那幅《也无风雨也无晴》,在这绚烂无比的时刻,她终于体会到了小姑娘那像谜一样的梦幻里的东西。

苗雨嘉知道,艾老师的嫂子席若尘阿姨也要改嫁了。虽然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但她知道,那个男人一定很有福气。有时候她觉得那个男人应该就是艾老师,不对,应该说是像艾老师那样优秀的男人。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清,她还未满十六岁,毕竟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她还不懂。

然而,成长是一件让人感到措手不及的事情。

这一天,向光明和一位长发飘飘的文友正在后院的棋桌上杀得天昏地暗。苗雨嘉放学回来了,她习惯性地打开挂在院门外的信箱,拿了信件,然后冲到院子里,甜甜地叫了一声:“阿爸!”

向光明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声:“放学回来了。”目光又回到了棋桌上。

“瞧,这是什么?”

苗雨嘉站在他身边把信封在他眼前一晃,又藏到了背后,说:“你猜猜,谁来的信?”

“不是编辑部的,就是艾老师的。”向光明头也不抬地说道。

苗雨嘉摇了摇头,说:“才不是呢。”

“这个嘛……”

向光明突然兴奋地叫了一声:“将!”

那长发男人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大作家,你的马撇脚了。”

“阿爸,阿妈上哪了?”苗雨嘉推了一下向光明的肩膀,问道。

“噢,阿妈卖菜去了。”

向光明见败局已成定局,趁机顺着台阶往下溜,说:“雨嘉,见过阿发叔,阿发叔可是文化界的大名人哩。”

苗雨嘉叫了声:“阿发叔叔好。”却发现那个叫阿发的男人的目光正好落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胸脯上,脸微微一红说:“阿爸,你们接着玩,我先进屋去了。”然后逃也似地闪进了她的闺房。“天歌哥和欣荣姐来信了。”前一句话随风被关在了门外。“他们今年端午不回家了。”后一句话跟着从窗口里飘了出来。向光明脸上刚刚泛起的笑容,就像风中的一朵雪花还没有落地就融化了。

阿发若有所思地看了窗口一眼,然后礼节性地跟向光明握手告别,带着一脸谁也读不懂的笑容,默默离开了。那一刻,向光明看见妻子柳成荫提着丰盛的夜饭菜,和隔壁新来的单身女人有说有笑地向院子走来。

阳光落尽了,黄昏的天空像一幅尚未收藏的国画。一弯零星点缀的残月,宛如邻家少女遗落在田野上的一把生锈的镰刀,迷失了生活的情节。风拂在脸上,有种清凉透顶的感觉。向光明坐在后院的石桌前默默读着儿女的来信。一封是向天歌写的,一封是向欣荣写的。他们在信里说,今年端午不回家吃粽子了。向光明一脸皱纹的笑容就像洪水中涌起的一朵浪花闪着祥和的光彩,一颗心又落到信笺中。

二十五

苗雨嘉十六岁的生日,隔壁的单身女人也来了。这个女人有着非常美丽的名字,叫做杜鹃,她和村民一样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现在,她就坐在向光明对面的红杉木椅上,跷着二郎腿,很优雅的抽着香烟。她的脸,未施粉黛,但是很红润,这一点尤其显示了她不凡的自信力。

向光明觉得,女人化妆往往是对自身魅力缺少信心,需要借用外界的力量来美化自己,但杜鹃不用,她似乎对自己的青春完全充满自信,这种魅力就像她嘴里不时吐出来的烟雾,一圈一圈的。向光明是个爬格子搞创作的人,一搭眼就能看出一个女人的美感。他对女人非常挑剔。他欣赏的美感,当然不只是外在的,还包括内心的气质和整体的感觉。他觉得,女人白要白得白里透红,才不至于太苍白,黑要黑得韵味,才能显出一种活力来。

杜鹃跟人打招呼的时候,向光明就觉得她很特别,是那种不温不火的神采,让人感到赏心悦目。现在,她在他的对面坐着,向光明就感到一种不自然,也说不准是哪里不对,他就是觉得很在意。

向光明向来对自己充满自信,他喜欢标新立异,那几乎是他的一种标志。他对自己与众不同的审美观也总是充满得意与自信的。可是今天他突然想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对他的印象。“杜鹃,我这个样子你还习惯吧?”向光明一脸胡须,穿着松松垮垮的旧衣裳,但很干净。杜鹃认真地看了向光明一眼,然后一语双关地说道:“非常习惯,好像搞文学的人都是这副打扮。”向光明听了,有点泄气的感觉:“你是说,我到头来还是俗套了?”

“其实,男人真的不一定非得留胡子才不俗。”杜鹃抿嘴笑道。

“那么,你是喜欢留胡子的男人呢,还是喜欢刮胡子的男人?”向光明轻声问道。

杜鹃笑道:“这个很难说,留与刮的问题还是看人的气质,与之相配就好。”

向光明突然就沉默不语了,他觉得与一个女人探讨这个问题有点不合时宜,毕竟自己与杜鹃还不熟。向光明嬉笑之余扪心自问,为什么要如此重视她的看法呢?自己不是一贯不屑于别人的看法吗?有一则幽默说现在官场上有胡须的人越来越少,就是因为当官的脸皮越来越厚的缘故。这显然是对领导极为不敬,而且对社会进步也缺乏了解。社会发展到今天,不留胡须已成为社会主流,人们认为,一个男人剃去胡须乃是文明礼貌和谙熟礼议的标志。有心理学家甚至说,不留胡须,乃是意在用一种身体语言暗示交住中彼此消除隔阂,互相合作的愿望。可见,现在官场上有胡须的人越来越少,正说明和老百姓消除隔阂,缩短距离,同甘共苦的官员越来越多,这恰是值得大书特书,欢欣鼓舞的大好事。现在社会上女人的衣服越来越简单了,就是因为社会让女人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向光明觉得时下流行的这句话和那则男人胡须的幽默可以相互媲美了。想到女人,向光明的脸上又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向光明对杜鹃笑了笑,说:“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

“好啊!”

杜鹃的身子朝向光明这边挪了挪,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向书记,你说吧。”

“杜鹃,我觉得你很特别。”向光明说完这话,并久久地注视着杜鹃的眼睛。

“是吗?”杜鹃冲他笑笑,用细巧的无名指掸了掸烟灰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一串优雅的烟圈。“是特别好呢,还是特别坏?”杜鹃的眼神里充满女性的挑逗。

“时髦点说,应该是很酷才对。”向光明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酷?你也知道酷?”杜鹃的脸上挤满了惊讶。在杜鹃看来,酷应该是年轻人说的,而不是向光明这种五十多岁男人说的。

“没错,酷。”向光明稍稍停顿了一下,又不失时机地补充了一句,“特别是你那贝壳状红润透明的指甲和烟圈,酷极了。”话说完后,他又有些后悔,哪有这样赞美女人的,这不是在画蛇添足吗?想到这里,他把目光移向了远处。

“向书记,没想到你还真逗。”杜鹃笑得花枝乱坠。

“什么事,这么开心?”柳成荫从厨房里转了出来。“没什么,没什么。”向光明忙站起身来,笑呵呵地把信递过去,说:“天歌和欣荣来信了。”

“是吗?”柳成荫接过信,扫了一眼就放到贴身的兜里,然后拉着杜鹃的手,说:“杜鹃,吃饭去。”

杜鹃也不推辞,嘴巴却说:“大姐,又来打搅你们了,真不好意思。”

饭菜特别丰盛,苗雨嘉已经把饭菜摆到饭桌上了。她特地穿了一套纯白色的连衣短裙,那长期营养不良的淡黄色的头发像秋天的麦浪从头顶一直泻落到肩头,黑色的健美裤紧紧地裹住她修长的腿,脚上配一双非常流行的足球运动鞋,显得轻盈而灵巧。她长得不是特别漂亮,皮肤微黑,线条却很好。用向光明的话说,身段是一个女人天生的,而色彩,却是一个女人自己活出来的。苗雨嘉看见他们进来,礼貌地打着招呼:“阿爸,阿妈,阿姨,请坐。”

“祝你生日快乐!”杜鹃快步走过去,并从贴身的包内取出一条很漂亮的珍珠项链挂到苗雨嘉颀长的脖子上。

“杜鹃,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呢?”柳成荫紧跟在杜鹃的后面阻止道,“这礼物太贵重了,雨嘉还是个孩子。”

“阿妈,你太小看人家了,过了今晚,我就十六岁了,也算是个合格的中国公民了。”苗雨嘉扁着嘴巴不服气地嚷道。

“你呀,还不快谢过杜鹃阿姨。”柳成荫实在拿她没办法,只好不失时机地提醒道。柳成荫把目光投向向光明时,向光明却把落在杜鹃身上的目光迅速移向窗外。

苗雨嘉冲杜鹃甜甜地说了声:“谢谢杜鹃阿姨!”

“你家雨嘉真漂亮。”杜鹃回头对柳成荫笑道。

“还是杜鹃阿姨最漂亮!”苗雨嘉的眼珠子在杜鹃的脸上飞快地打了个转,然后扭过头向柳成荫征求意见,“阿妈,你说是吗?”

“对,你们都漂亮。”

柳成荫看着女儿那灿烂纯真的表情,忍不住笑道:“不信,问你阿爸。”向光明闻言,受宠若惊的回过头来,说:“其实我老婆也跟你们一样的漂亮呐。”欢笑声中,有人敲响了院门,苗雨嘉跑出去开门。

“是你呀?艾老师!”想不到是分别半年多的艾飞扬老师,苗雨嘉激动得跳起来,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艾飞扬显然还没回家,下车就提着旅行袋赶过来了。“雨嘉同学,祝你生日快乐!”艾飞扬从随身的旅行袋里翻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送到她面前,脸上带着微笑。

苗雨嘉接过锦盒,说了声:“谢谢艾老师!”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锦盒,那首生日快乐歌就像一条月光下流淌的河流,哗啦啦地流淌起来。在此之前,她从来都没有感受到音乐是可以流动的。这种感觉是如此深沉,深沉到一种让她无从说起的地步。苗雨嘉开始认真地打量着艾老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红绒布上端庄地横着一枝硕大的毛笔,笔杆金灿灿的,笔锋黑灰,看上去就像男人的胡须。

苗雨嘉不禁一呆,隐约想起十年前,她父亲过世的前一天,瘫痪在床的阿公把她唤到床前,颤抖的双手从枕边摸出一枝毛笔,表情呆滞地递给她。阿公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他用这枝秃笔不知写了多少字。杏花村的对联和神榜都是阿公写的。阿公因为这枝笔而生,也因这枝笔而死。其实,苗雨嘉也并不认为那是一件什么希世之物,对毛笔自然不像对钢笔圆珠笔那么钟情。阿公是在那场洪水中去世的,阿公把她放到盆里,就被洪水冲走了。她能在一个木盆里幸存下来,也算是一个奇迹。之前那枝偶尔当作玩物的毛笔,也曾有意无意地在自己的唇上留过胡须,直到后来在学校里跟艾老师学书法时,她对毛笔才有了新的认识。锦盒里面的这枝笔,与阿公的那枝毛笔似有许多相似之处。

“你喜欢吗?”艾飞扬的声音有点疲惫,沙哑而苦涩。

“喜欢,非常喜欢。”

苗雨嘉显得有些羞涩地笑笑,同时伸手去帮他提行李,心直口快地说:“艾老师,你远道而来,累坏了吧,快进屋里坐。阿妈还说今晚会有贵客要来呢,这不,刚才我还多摆了一双筷子。”鱼市人认为,吃饭的时候筷子摆多了,会有客人要来。艾飞扬摇头说:“饭就不吃了,我说句话就走。”看到苗雨嘉一脸茫然的样子,艾飞扬连忙解释说:“我是回来参加嫂子的婚礼的,顺路过来看看你们……”

“什么,席若尘要结婚了?”整个院子响起了同一个声音。

屋里的人都出来了,包括杜鹃,他们投在锦盒上的目光正好组成了省略号。慌乱中,苗雨嘉不小心“咔嚓”一声关上了锦盒翻盖,正在反复播放的音乐像停电的唱片在夜色中嘎然而止。大家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苗雨嘉的身上。苗雨嘉不知所措地把弄着锦盒。接下来的话题,又不约而同地回到了席若尘的婚礼上。

二十六

席若尘的二婚定于端午节举行,据说这天是黄道吉日,宜于婚丧嫁娶。这里值得一提的是,二手新郎官阿发在当今文坛也算是有半席之地的传奇人物。他是从墨水瓶里爬起来的一个文学爱好者,前两年凭着一部三十余万字的都市言情小说《立体交叉》一炮走红。这本书的取材和风格如何姑且不论,但书商给他的百万稿酬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阿发要请几十个帮工打扫卫生,布置新房,包括铺红地毯和挂红灯笼,还要请市里有名的厨师过来主厨。他甚至放出话来,要找婚庆公司用十辆红旗牌轿车接新娘子过门,结婚那天要在茅草街设一里地的长龙宴席,凡是一条街上的父老乡亲,都可以在路边临时搭起来的棚子里喝喜酒,吃喜糖。这样一来,街头巷尾谈论的都是阿发的气派和阿发的二婚大手笔。阿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按当地人的说法,属于百家姓里的黑氏人口。如果不是出名了,口袋里有了一大笔钱,大家才不会对他正眼相看呢。阿发认祖归宗无形中成了大家的心愿。只是在归属于哪一姓的问题上,大家一直持有异议。阿发现在是泥鳅变黄鱼了,而鱼市也没有什么大姓,大家都觉得自家祠堂庙小,容不了阿发这样爆发性的大人物。最后阿发自作主张,把自己定位于毛氏一族。为了显示自己的诚心与魄力,阿发请来当地最有名的风水先生和木匠师傅,将“毛氏祠堂”建在茅草街一块形如龟甲的土坡之上。

席若尘的家坐落在响水桥桥头的一处土坡上,四五尺高的一道土墙围成的院子里,也是歌声不断,红蜡高照。

席若尘请人在县城最有名的裁缝铺订做了两件时下最流行的绸缎旗袍:一件是粉红色的,一件是浅蓝色的。除了做旗袍,还准备了两套缎子被褥,一副双人枕头,连夜叫人取回家,找了十个儿孙满堂的老太太缝被褥绣枕头,把杏花村的女人羡慕得眼睛红红的。席若尘已经一切准备就绪了,就等着明日迎亲的唢呐吹响了。

席若尘的前夫艾河生是指导员,在抗洪抢险中牺牲了。艾河生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席若尘成了革命烈士家属。

席若尘要改嫁了。

改嫁前,席若尘无论如何都要与小叔子艾飞扬见上一面。接到电话,艾飞扬连夜从省城搭火车赶回杏花村。艾飞扬把礼物交给苗雨嘉之后,便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半年不见,艾飞扬觉得嫂子像是换了一副模样。她的头发剪短了,是那种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跟男人理的平头差不多。在席若尘看来,剪头发是一种告别过去的仪式,说明新的生活就要从头开始了。

艾飞扬发现嫂子的变化是从她的笑声开始的。席若尘一见到他就笑了,那是一种放纵与无忌,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样子。艾飞扬甚至觉得,这种笑声不是嫂子的,好像是电视剧里某个荡妇的。想到“荡妇”这个词,他感到耻辱。而嫂子的眼神,更是让他感到吃惊。他在嫂子的眼睛里发现了一种疯狂的东西,是那么飘浮不定。

“嫂子,你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他说。

“是吗?”席若尘把嫩耦似的双臂往胸前一抱,把两道修得很细的柳叶眉往上一挑,轻佻地笑道:“是不是比以前更加疯狂了?”

艾飞扬没有理会席若尘的轻佻与疯狂,而是一本正经地问:“嫂子这次喊我回来,不知道有何要紧的事情?”

席若尘说:“我要改嫁了。”

“什么,嫂子要改嫁?”

艾飞扬明知嫂子要改嫁,心里还是一惊:“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你娘亲商量一下?”

席若尘抿嘴笑了,她说:“娘亲?我哪来的娘亲?现在,亲人就你一个,我这不是把你叫回来了吗?”

艾飞扬听了心头一热,问道:“那男人是干什么的?住在哪?”

席若尘说:“他是个作家,就住在街上。我没了男人,他没了女人,我们同病相怜。你不会反对吧。”说着,她把一条大腿叠放在另一条大腿上,两条腿显得更修长了。她穿着红色的睡裙,前卫,奔放,性感,就像一朵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你是说村口的阿发?一个写色情小说发家的小老头?”艾飞扬简直难以置信,阿发人长得不怎么样,个子比自己还矮小,一头白发,他的老婆当年也打了水漂。平日里油腔滑调的,喝了点酒就自吹自擂。艾飞扬真弄不明白,嫂子怎么会看上这种男人,而且还要跟他结婚,嫉妒中多了点人身攻击。席若尘有点不高兴了,面带愠色说:“什么小老头?人家才四十三岁。男人四十花一朵,亏你还是一个文化人哩,这个道理都不懂。至于他写什么,我可不管,只要他能赚钱养家就行。”

席若尘的轻率让艾飞扬感到气愤,但他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而且还在教育着别人,他没有理由生嫂子的气,阿哥不在了,嫂子改嫁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他还是压不住心中的不快,嘀咕了一句:“怎么会是这样呢?”

“为什么不能这样?”席若尘激动地站起来,“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有什么不可以?”又坐了下去。艾飞扬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坐在床边上的嫂子。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席若尘身后的墙上。河生哥不在了,当年他用大红蜡纸为他们剪的那个大大的“囍”字还在满是裂缝的墙上贴着,有些褪色了,显得有点苍白,刺眼。他伸手揉了揉有点干涩的眼睛,打哈欠说:“嫂子,时间不早了,我要回房休息了。”

席若尘摇摇头,幽幽地说道:“飞扬,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叫你回来。我不配做你的嫂子,真的,不配。”席若尘一下子回到了原来的形象。嫂子又是原来的嫂子了,说话的语气也平和了许多,艾飞扬慌乱的心像是打了镇定剂,屁股在沙发上只挪动了一下,又坐稳了。他开心地笑道:“不,嫂子,你永远都是我的嫂子。”

“但是,我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席若尘幽幽地叹了口气。

“其实,你可以不离开我们艾家的。”艾飞扬的脸上突然流露出某种期待。

“是呀,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现在还是改变了。”席若尘忧伤的语气又多了一丝不可言喻的苦涩。

“对不起,也许我的想法太自私了。”艾飞扬面有愧色说。

“谢谢你的理解,其实,说这句话的人应该是我,不是你。”席若尘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中来。

不知为什么,今晚的谈话,他们都在极力回避着一个人的名字。

——艾河生。这个名字就像一层无法捅破的纸。

那是军人最高的荣誉证书,席若尘已经把它装帧好了,此刻就放在床头伸手可及的柜子里,象征着一个合格的军魂永恒地保存在那里了。艾河生生前的衣物熨得整整齐齐,衬衫和领带也都搭配好了,就放在床头的衣柜里,上面压着革命烈士家属的荣誉证书。席若尘起身打开衣柜的时候,艾飞扬的心是平静的,像是没有了生命一般。他似乎不会说话了,不会呼吸了,只是一滴硕大的泪珠悄然滑落在刚扫过的水泥地板上。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家永远都是干净的。从前,是母亲打扫,紧接着是嫂子打扫,可是以后呢?一想到嫂子就要嫁人,就要与别的男人相爱了,他就莫名其妙地心痛。嫂子怎么可以是别人的呢?他突然觉得阿哥这辈子有点窝囊,让他这个弟弟也跟着脸上抹黑。可是他除了沉默,还能怎样?在阿哥被洪水冲走之后的那一段时间里,父母亲都先后在悲痛中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嫂子了。孤男寡女同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他们几乎就要碰撞出爱情的火花。但是他们都知道这种关系的罪恶。半年前他去省城教书,表面上是组织工作的需要,其实是在逃避,他是个理智得有些迂腐的男人。

席若尘说:“给你,这是你哥的东西。”

艾飞扬低头接过席若尘递过来的证书和遗物,忽然闻到一般湿润的皂香,他的手在清凉的空气中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席若尘径直走到对面关上窗子,说:“今晚的风好大。”

艾飞扬说:“那嫂子多穿些衣服吧,别着凉了。”他想了想,又把河生哥的遗物和证书重新放回尚未锁上的柜子里,柔声说,“嫂子,这些东西还是留在你的身边吧。”

席若尘没有搭话。

席若尘若有所思地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着,也不搭话,这让艾飞扬感到有点不安了。他问:“嫂子,你这是怎么啦?”

席若尘说:“没什么,我冷,想走走。”

艾飞扬连忙说:“嫂子,那你赶紧睡吧,我也回房休息了,明天一大早还得赶车回城上课呢!”艾飞扬拉开门,正要返回自己的房间。席若尘突然从背后将他抱住了,脸搭在他的颈上,急促而狂热的呼吸吹拂着他的耳根:“飞扬,别走,你的房间半年没人住了,现在一下子也收拾不好,你就留在这里,陪我说一个晚上的话,好吗?”

艾飞扬慌了,忙说:“嫂子,你放了我吧,求求你了!”

席飞扬似乎要松开了,似乎要放弃了,但是她搂着的双手却由松开而变得更紧,更紧。她语无伦次地说着:“飞扬,难道你就这么狠心?你需要我,是吗?你一直都喜欢我,你不说,是吗?”

艾飞扬挣扎了几下,没用。

理智的身体被一股滚烫的血流冲荡得有些坚持不住了,他不断地提醒席若尘:“不,你这是害我呀!嫂子,我不能对不起我哥,更不能对不起你未来的丈夫!你这是……”

“我不管!我什么也不管!飞扬,没有你的这些日子,我的世界全是灰烬和黑暗。让我讨厌的灰烬,到处都是。飞扬,我的世界因你而光明,因你而温暖,就算是你可怜我,让我感受一下做女人的滋味吧。”席若尘近似疯狂地搂着他,“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在天之灵的话,我相信,你哥和你父母在地下有知都会赞成我们的。”

席若尘这么说,艾飞扬不再犹豫了。他猛地转身抱住了席若尘。那一刻,他忘却了席若尘就是自己的嫂子,忘却了所谓的道德观念上的天理人伦的立场的约束。

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艾飞扬有些不知所措。身体是席若尘的,腰肢很细,让他联想到被风吹拂着的波浪。乳房小巧而精致,但是给人一种圆润的感觉。艾飞扬不敢往上看,上面有烈焰,也不敢往下看,下面也有烈焰。他就抱着她的腰,把脸贴在她的乳房上,他像一个迷路而饥渴的孩子,任由她牵引着,带向何方。席若尘呢喃着:“飞扬,我们就这样相处下去,不是很好吗?一辈子这样。”见他不做声,席若尘接着补充说:“我本想为你哥守寡一辈子的,可我还是违背了最初的诺言!飞扬,别怕,进去,明天我就要嫁人了。”

“嫂子,你真的要嫁给那个阿发?”艾飞扬问。

“当然是真的。”席若尘定定地看着艾飞扬,过了一会又说,“不过,我与他之间还有一个约定。”

“什么约定?”艾飞扬奇怪道。

“我说这事还要征求你的同意,否则……”席若尘突然住口不说了。

“否则怎么样?”艾飞扬追问。

看着艾飞扬紧张的样子,席若尘笑了,说:“否则,否则就拉倒呗。”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那他有何反应?”

“他还能有什么反应,当然是一切听我的。”

“嫂子,你太善良了。”说完,艾飞扬抱住席若尘滚进了被窝温暖的深处。

二十七

席若尘与阿发的婚礼,因为艾飞扬的沉默而无限期地拖后。秋天就要过去了,一些草木呈现出了某种衰败的迹象。

国庆节放长假,艾飞扬特地陪席若尘到云雨湖畔游玩。碧水蓝天,风和日丽。泛舟湖畔的这几天可以说是席若尘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艾飞扬对她温柔体贴,呵护有加,他们似乎忘记了世俗与烦恼,忘记了他们之外的世界,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大自然的情境之中。

他们渐渐沉入到了水天一色的情境,胸襟顿时开阔了许多。“这样真好呀,但愿人生永远这样。”席若尘说这话的时候,艾飞扬从后面环抱着她,把嘴唇凑在她的粉颈上。席若尘很快在那种近似落日余温的呼吸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们就这样忘我地拥抱着……云雨湖的波浪吞没了夕阳。他们又相拥着回到了船舱里,远离村庄的心情像放飞的风筝一样,越飞越高了。

在晃晃悠悠的船舱里,艾飞扬开始亲吻席若尘,从头发吻到脚趾,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嫂子,我真的爱你。”艾飞扬的声音梦呓一般开放在耳际。席若尘战栗了,潮湿了。她猛地回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一张嘴唇一双眼睛一张蒙着黑布的脸,她几乎是在自己的尖叫声中昏倒过去。那年她刚满十八岁,还是那种花朵般的年龄。尽管那个男人在她的尖叫声中失踪了。刚开始,席若尘觉得那个男人可能就是自己相依为命的表哥,可是,那个男人的身上根本没有牧人的气息。席若尘好像再次置身于过去的时光中,泪水突然在她的眼眶里打转,然后大滴大滴地滚落在船舱里。

席若尘竟然哭了。

艾飞扬一下子从爱的巅峰上跌落下来,不解地看着席若尘。刚刚激起的那点情欲被云雨湖畔的一个浪头打翻了。“嫂子,怎么啦?”艾飞扬似乎没有任何思想就把席若尘搂在怀里。他的胸膛还算宽厚,温暖得像一个小小的家。席若尘把脸贴上去的时候,泪水还是止不住掉了下来。“抱着我就好,抱着我就好——”席若尘的嘴唇一直在发抖,那声音在这个夜里像云雨湖上荡开来的碧波,湿润而绵延。

“嫂子,冷吗?”

艾飞扬无意中这么一问,席若尘的牙齿禁不住“咯咯”地磕碰起来。“冷,不,有点。”席若尘语无伦次地说着,艾飞扬感觉到那双搂着他的手在剧烈地抖动。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抚弄她的头发,那样短茬茬的秀发,他抚弄着的时候就有一种冲动——席若尘已经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女孩,而是一个真正的女性。尤其是当席若尘柔软成熟的乳房贴在他“咚咚”狂跳着的胸口时,那种最原始的欲望也就越发强烈越发深沉。

艾飞扬觉得很奇怪,在他拥抱这个成熟的身体时,自己还是不能抑制地浮现十年后那个丰盈的身体,仿佛眼前的一切就是十年后的那个影子的延续,再现。那个影子似乎是他现在的某个女学生。他的手无言地伸向她的胸部,像是在探索一段未来的时光。他轻轻地揉捏着,席若尘发出一串低低的呻吟。她在这种快意的抚摸中几乎像沉睡了一样,意志完全脱离了她的身体。当艾飞扬的嘴唇就要掠过女人的那条裂缝时,席若尘的意志一下又回到了她的身体之中,她受惊般地推开他坐了起来,慌乱地拒绝着:“不,飞扬,我怕,我真的好怕。”

艾飞扬一脸茫然地蹲在那里,好像刚刚看清眼前的女人似的。他的头颅慢慢地垂下去了,发出一声近似玫瑰落地时的叹息。此刻,他拼命地压抑着内心的渴望,不停地告诫自己,这是河生哥的妻子,自己的嫂子。他不能够,也不允许把一双理智的男人的手伸向嫂子神圣的身体的。

“她是我的嫂子。”艾飞扬在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说,“那些欲望只不过是十年后的一个梦幻,很不真实。”

理智再次战胜情欲之后,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当月亮从窗口爬进来的时候,艾飞扬发现席若尘与苗雨嘉脸上的笑容惊人的相似。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视角被一种想象的乌云遮住了。艾飞扬说:“嫂子,怎么没有听你说过你的家人呢?”关键时刻艾飞扬突然更换话题,问起家人,这让荷花感到有点惊讶。“家人?”席若尘摇头说,“我哪来家人?”

艾飞扬说:“你父母呢?”

“他们呀。”席若尘说,“父亲在我十三岁那年死了,母亲也跟着离开了家。”

艾飞扬问:“她为什么要离开你?”

席若尘说:“为了一个男人。”

“你恨他们吗?”

“过去恨,现在不恨了。”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爱着,所以便理解他们了。这些年我慢慢地学会了承受,我恨过那个男人,是他把我的父亲气死的,是他让我母亲别无选择地离开了这个家。我被表哥带回农场,忍受着生命里的种种伤痕,慢慢地成长着。后来农场来了部队的扶贫工作组,其中一个技术员就住表哥的家里。那年我刚满十六岁,正是爱情花开的季节,我很快被技术员那种特有的军人魅力与风采深深吸引住了,并且偷偷地喜欢上了他。”说到这里,席若尘看了艾飞扬一眼,见他听得津津有味,于是兴奋地往下说。“他是个腼腆的军人,可爱得让农场的姑娘们都在背后拿他当笑料。不巧的是,我的表妹冷寒雪也喜欢上了这个男人。记得那段日子,与我同住在一个房间的表妹冷寒雪经常红着脸,轻轻挥着一封封折成豆腐状的书信,花枝招展地笑:‘哎呀,这个死河生哥,写的情书真逗,酸溜溜的。’然后问我想看不,我说不想,她就把信收起来了。”席若尘望着窗外月光下的湖水,心情像一片随波逐流的落叶。艾飞扬重新又把她拥抱在怀里,嘴唇紧贴着她耳根,问道:“后来呢?”

“表妹冷寒雪之前的这些举动已经让我感到非常痛苦失望了,然而她接下来的一番话,更加让我感到自卑。”席若尘有点往事不堪回首地说道,“那天,我放羊回家就到厨房里弄饭。表妹寒雪放学回来咯咯咯地笑过不停,表哥问她到底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她低声说:‘你说好笑不,隔壁那个连ABCD都写不完整的野丫头居然也想追河生哥,人家可是最讨厌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花姑娘了,他说和这种没文化素质的女孩走在一起呀,简直就想上厕所……’墙上有裂缝,我在隔壁厨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在他们兄妹俩的嬉笑声中,我悄然溜出了房间,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哭一场。路过农技站的门口时,我看见你哥河生和几个兵阿哥们走了出来,我想转身视而不见已经来不及了。他竖了竖风衣的领子,跟我打招呼:‘嗨,你好。’我心不在焉地‘嗨’了一句,赶紧逃也似地走了。”说到这里,席若尘停了下来,她把头靠在艾飞扬的臂弯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望着窗外阴影婆娑的湖岸发呆。

艾飞扬只是双手很安静地搂抱着她。艾飞扬知道自己不能对怀里的这个女人有任何非分之想了。因为她是自己的嫂子,他不能让人在背后指着自己的脊梁骨或者是一辈子都躲在世俗的屋子里苟且偷生。

“那你和我哥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艾飞扬问。

“此后,直到扶贫工作组离开前夕,我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席若尘沉思半晌,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这次艾飞扬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下文。因为他有预感,故事的高潮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发生的,就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随时都有某种可能。

“其实,我和你哥的故事是从一条蛇开始的。”席若尘终于开口了。

“蛇?”

艾飞扬在黑夜里突然听到这个爬行动物的名字时惊呼了一声,双手条件反射地离开了席若尘蛇般的腰际。一朝着蛇咬,十年怕井绳。艾飞扬小时候在坡上放牛被毒蛇咬过,如果不是阿哥发现得早,挖耳屎给他镇痛解毒,他早就没命了。

“我又不是蛇,你紧张什么?”席若尘转身来抱着他的腰杆,笑道。

“谁说不是蛇,我看你分明是一条不可捉摸的美人蛇!”艾飞扬很快又恢复了幽默滑稽的本性,他的手也自然而然地回到了人体曲线最柔弱的部位,搭在她的腰上。

“占了人家便宜还卖乖,真没良心。”席若尘撒着娇,双手握拳轻轻地捶打着他那肌肉并未怎么发达的胸膛。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只要一高兴,艾飞扬又忘了嫂子的身份。他的双手从背后圆滑地回到席若尘身前的肚脐眼上,嬉皮笑脸地说道:“还是风景这边独好啊。”

席若尘说:“好你个大鬼头。”在黑暗中,席若尘的手不知在哪个危险地带过了一把瘾,艾飞扬像被蛇咬一般惨叫:“哎哟——”

二十八

月亮像一个顽皮的孩子爬到船舱顶上去了,窗口的世界黑得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满天露水深重的星星。这样的夜晚,云雨湖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因为洪水决堤的历史已经翻过去好几年了。只是那些抗洪抢险英勇献身的英雄精神却在人们的心灵上投下了一个永恒的阴影。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故事又回到了蛇的身上,主人公还是席若尘,艾飞扬还是一名忠实的听众。

“表妹,表哥,你哥,还有我,我们四人最后一次聚会是工作组回城前夕的事情了。那天,兵阿哥们邀请农场的女孩子去野炊。本来我是不想去的,可是禁不住兵阿哥们的再三邀请。表妹也说去吧,表姐。于是我便去了。一路上,我遥遥领先地跑在最前面,表哥却远远地落在后面,其实我早就知道,寒冰表哥是喜欢我的,只是我们都知道,近亲是不可以朝婚姻这个字眼发展的。那天真的很兴奋,弱不禁风的表妹自然成了兵阿哥们献殷勤的对象,特别是你哥河生,他就像保护着国家的稀有动物那样跟着表妹冷寒雪的屁股,寸步不离,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却又装着满不在乎。我甚至有了奇怪的念头,想跑到队伍的最后面拉住表哥的手,在他们的面前疯狂地奔跑。我知道我是在嫉妒,并没有怎么想就怎么做。”

说到这里,席若尘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紧张而激动起来。“就在我们吃过午餐,围坐在浓密的草丛里听你哥河生弹吉他时,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席若尘平定了一下情绪又接着往下说,“大伙都在和弦而歌,而我却一直在偷偷地看着你哥,我突然看见一条肉麻的小花蛇在他背上伸出了个头来,蛇爬到了你哥的背上。我尖叫了一声:蛇!众人的目光随即投到了我的身上,几乎与此同时,坐在你哥身边的表妹猛地跳了起来。那条小花蛇受了惊吓,张口往你哥的脸上咬去。我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勇气,冲上去,一把抓住小花蛇的尾巴猛地摔了出去。那条小茶蛇迅速地钻进草丛里,不知所踪了,回头再看抓过蛇的手,我突然全身战栗,手更是抖得像在发鸡爪疯……”

“回去的路上,我依旧独自跑在最前面,寒冰表哥依旧跟在最后面,你哥和寒雪表妹虽然并肩走着,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在路口告别时,你哥突然一把拉过我,问道:‘你既然肯为我冒这样大的险,为什么却对我写给你的信置之不理?’我呆立在那里,直到他走远了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我回头看了看始终插在我们中间的寒雪表妹,她却避开了我的目光,转身走了,那一夜表妹没有回家。表哥脸色灰暗地跟我打了个招呼,也一声不响地走了。我独自站在夕阳里,感觉到很冷,是全身心都空荡荡的那种凄凉与失望。太累了,我回到家,连衣服也不脱就躺在冷清清的床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那夜,我没有梦想。因为我的梦想还没有开始就被一个男人撕碎了,连同我尚未脱掉的衣服。那个男人是在我拼命的踢打与尖叫中逃走的,对了,我在他的这里狠狠地踢了一脚……”说到这里,席若尘还伸手在艾飞扬的裆里摸了一下,然后她心有余悸地往艾飞扬的怀里靠了靠。

“你知道那男人是谁吗?”艾飞扬到底还是按不住一颗好奇的心追问,“后来呢?”

席若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第二天寒冰表哥失踪了,你哥河生也不辞而别。”

这时,月光又从另一个窗口爬了进来,像个善解人意的幽灵,一声不响。艾飞扬抱住她悄声说:“时间不早了,睡吧。”席若尘没有言语,只是闭着双眼轻轻背过身去。

二十九

席若尘与阿发的婚礼重新定在元旦节那天举行。接到电话后,艾飞扬提前一天赶回杏花村,他是席若尘唯一的亲人,他要以娘家人的身份把席若尘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他把嫁妆准备妥当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他洗完澡正要上床睡觉,忽然听到嫂子在房间里喊:“唉哟!飞扬,快过来帮帮我……”他闻声跑过去,推门一看,只见席若尘拖着一件白色的婚纱,长长的婚纱像一张鱼网,静静地撒落在红色的地毯上,婚纱的一个边角让床脚的什么东西给挂住了,席若尘就像一条被鱼网困住的鱼,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艾飞扬站在门口不动,席若尘有点急了,连忙催他:“快,快,快把我放了。”

艾飞扬一听就乐了,好像是自己撒网把她困住似的,就站在门口嘿嘿地笑道:说:“嫂子,时辰好像还没到哩,就想当新娘子了。”

“人家都给什么东西挂住了,你还有心情站在那里说风凉话。”席若尘有点发火了。他赶紧进屋,蹲到床边查看,原来婚纱是给一枚铁钉钩住了。他小心翼翼地从铁钉上取下婚纱,正想回头跟席若尘开玩笑,哪想到席若尘已经悄然站到了他的身边,他赶紧站起来,并且由衷地夸了一句:“嫂子,你真漂亮!”

“是吗?”

席若尘笑了,笑得千娇百媚。

席若尘笑着,整个身体都向他逼过去。

艾飞扬本来就靠着床,后退是不可能的了。结果他被席若尘压倒在席梦思上。“飞扬,你就要了我吧!”席若尘急促的呼吸近在耳畔,“今夜,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艾飞扬不知道席若尘说的惊喜是什么,但是男人身体里的欲望一下子被点燃了,并且熊熊燃烧起来。所谓的理智也不复存在了,白色的婚纱像一缕炊烟,轻轻飘散,最后落在了红色的地毯上。此时的席若尘就像一尾破网而出的鱼,在他的身上游动,而他像一个刚出道的渔夫,把鱼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手在经过一片草地,一条狭长的裂缝潮湿了,他摸索着,终于找到了男人最坚硬的身体,随着席若尘的一声尖叫,女人的身体彻底裂开了。女人是有裂缝的,一个女人埋藏多年的幸福就这样从裂缝里溢了出来,它让男人感到了快乐与疯狂。

平静下来后,席若尘如释重负地笑了。

席若尘说:“想不到吧,我还是个处女。”

席若尘的话真的让艾飞扬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这就是所谓的惊喜。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女人没有把自己那一层薄膜撕裂之前,永远都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他也知道,自己要为刺穿这层薄膜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慌乱地回到衣服里。没想到一个结婚一年多才守寡的女人还是处女。艾飞扬十分不解地问席若尘:“既然嫂子还是处女,应该珍惜它才是,为何又要轻易地糟蹋它?”

面对艾飞扬的不解,席若尘很坦然。席若尘说:“我这张处女膜本来就是属于你们艾家的。”

艾飞扬说:“为什么?”

席若尘说:“你想想,我进艾家一年多,你哥河生便成了烈士。好几年了,我总不能把一张完好无损的处女膜从艾家带到毛家去,让毛阿发知道,你哥河生是个窝囊废。”

艾飞扬说:“当初你们不是婚检了吗,怎么会这样?”

席若尘说:“我是检查了,但你哥没有。”

艾飞扬说:“为什么?”

“他们都说当过兵的身体没问题,就免了。”席若尘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哥长得高大威猛,可结了婚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席若尘翻动了一下身体,接着又呢喃说:“结婚前,我听人说,女人的身体里有一条很深的裂缝,只有男人才能打开它,里面装着女人一生的幸福。女人的幸福是一种坚硬无比的东西,一旦被男人熔化了,就是一种水,如果幸福从眼睛里流出来,就叫泪水,如果从裂缝里流出来,就叫爱。和你哥在一起的时候,我的那里总是干巴巴的,你哥根本打不开。这些年来,我一直怀疑,自己有没有裂缝,裂缝里有没有幸福。直到在云雨湖畔与你相处,我才相信,女人的裂缝里真的有幸福,每天都是湿润的,可每次你都是那么理智,不愿打开它。”

席若尘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是不可能把一张完好无损的处女膜带到毛家去的,因为这关系到河生的声誉,他不在了,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除了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河生的亲弟弟,只有你才能为河生死守这个秘密。”席若尘若有所思地说道。

“嫂子,真的难为你了。”席若尘在艾飞扬的心目中突然变得伟大起来。可冷静一想,他又感到无比的悲哀。他是艾河生的弟弟,席若尘和他在一起仅仅是为了让他穿透那一层世俗的膜,用以维护一个英雄的尊严。

“难道我在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点爱?”艾飞扬仍心有不甘地问。

“没有。”席若尘斩钉截铁的说道,“飞扬,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叔子,我们之间是不可以有爱的,爱对我们来说,只是非分之想。”

艾飞扬绝望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对于很多人来说,世俗就像一堵沉重的墙,虽然也有裂缝,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其中的希望与幸福,但是墙里墙外的人却无力打开它,摧毁它。作为男人,艾飞扬感到很悲哀,他不能像打开女人的身体那样打开墙。

纵情过后的身体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席若尘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在席若尘细碎的鼾声中,艾飞扬走了。他把席若尘随手扔在床脚的那方香风阵阵,落红点点的手巾连同柜子里已经收拾好的遗物揣进包里,他带走了一个属于革命烈士家属的荣誉证书。

三十

席若尘从疲惫的睡梦中睁开慵懒的眼皮时,一缕新年的阳光已经透过墙壁的裂缝悄无声息地撒落在她娇羞的脸庞上,阳光虽然白花花的,但有种说不出的冷。艾飞扬已经走了。席若尘伸手摸了摸,艾飞扬睡过的地方已经失去了温暖。一抬眼睛,她看见了床头小桌上放着一片扁平的小石块,那是上次和艾飞扬在云雨湖边打水漂时用的,是她带回来的,她希望永远留住那份在湖面上蜻蜓点水般的快乐。而此时,那片曾经让她快乐过的小石块正压着一张信纸,她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她挣扎着爬起来,坐直了身子,她很吃力地拿开小石块,又拿起了压在小石块下的那张信纸,比小石块更沉重的是艾飞扬不辞而别留下的简短留言:

嫂子:

我走了,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不要问我为什么,我永远也说不清楚。命运像水流,它把我生命中的女人漂泊成了一段错误的婚姻。人生如棋,原来我的爱只是你棋盘上捍卫尊严的一枚棋子,感谢你用自己的苦难捍卫了艾家的尊严。今天是你新婚的好日子,我永远祝福你!嫂子,请珍重!艾飞扬。

“嫂子……”

席若尘的泪水消无声息地滴在信纸上,溅湿了艾飞扬最初最后的称呼。

从现在开始,一切都过去了。

席若尘要彻底忘掉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也就是忘掉这些年来一直活在生命里的故事。席若尘爱这个男人,但这个男人永远都不会属于席若尘。就像艾河生当年差点强奸了她,她还是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妻子。婚后,艾河生是她心中抹不去的阴影。而艾飞扬是唯一让她感受到阳光的男人,一直温暖着她的内心生活。当心中的阴影打了水漂,她却成了革命烈士的家属。她爱飞扬,却不能给他更多的爱,因为他是艾河生的弟弟,是她的小叔子。在世俗的面前,他们的爱很难见到阳光。更重要的是,艾河生是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为了捍卫英雄的尊严,她必须忍痛割爱,不得不让艾飞扬在爱的裂缝里找到幸福后,又带着她的伤口上路了。

如果不是艾飞扬在信中刻意提及,也许席若尘忘了,今天就是她和毛阿发结婚的日子。又要嫁人了。席若尘突然觉得,女人好可怜,女人永远都觉得被辜负了。很多时候,女人无力把自己树为主体,女人要通过男人的梦想去完成自己的梦想。女人依附惯了。女人可以不要脸,但不能不要面子,女人的面子是男人挣来的,必要的时候,还得还给男人。正如几个小时前,艾飞扬让她找回了一个寡妇的尊严。几个小时后,她将带着一个寡妇的尊严成为毛阿发的妻子了。

席若尘怅然若失地靠在满是裂缝的墙壁上,几个小时前才有的肉体享受在这一刹那变得疼痛起来。她的脸色慢慢地变红,一直红到嘴唇和指甲。她知道有一种什么样的血液在这种时刻贯穿她的身体。她内心仿佛有一种声音在呼喊:“谁来爱我!谁来占有我的灵魂与肉体!”这个一直生活在理想中的女人,就这样带着崭新的伤口,在内心告别了她的爱情,重新面对自己的婚姻。上午九点,杏花村里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迎亲的红旗车队开过来了,迎亲队伍的唢呐,越来越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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