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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一夜前后(2)

孟洁妹

孟洁妹放下电话,眼睛直直的。其实那时候孟洁云还在电话的另一端“喂喂”地叫着。

昨天下午他们——她和小谈通过电话。那时侯外面已经起风了,雨从窗子里溅进来打湿了窗前的桌面,但她没顾得上关窗。

你说今晚去哪儿?她问。

他说天不好今晚就不要出去了。

那多没劲,她说我们都几天没出去了?

今天不是天不好嘛。

孟洁妹对着话筒撅起了嘴。唔——?

她比他大了将近两岁,但还是要摆出很小的样子。女人应该找比自己大的男人,因为小就是幸福,可是你已经爱上了比自己小的男人,就不得不处处装得比他更小以增加幸福感,久而久之你会真的感觉自己比他小。她当时撅着嘴就有这种感觉。“唔——?”声音打着波浪飘向电话的另一端。

嗳、嗳,我说,今天就算了吧,天真的不好。他旁边大概有人,所以他只说嗳、嗳而不叫她洁妹。

她喜欢他叫她洁妹,有时是故意装作不高兴好让他叫。他们是通过她姐姐而认识的,第一次见面孟洁云就介绍说这是我妹妹洁妹,这是小谈。然后他就叫她洁妹。一开始就被叫作妹,使她立刻建立起自己比他小的感觉并很快就习惯了。他们去看电影,在正片开始后胳膊肘就碰着胳膊肘,有时腿也碰在一道,她什么都没看进去,可出来后他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他把她送到她家的楼下,说下次放新片我们再去看。其实他们晚上没地方去,江边都是人,他们作为政府工作人员夹在里面不合适,而他又不喜欢跳舞。白天他到广播站来送稿子,总是站在门口交了就走。孟洁妹后来意识到这是因为他是自己姐姐的手下,所以不敢更大胆一些。那段时间孟洁妹一直在想怎么把他们的关系固定下来使之朝着结婚登记的方向前进。终于有一天她一人在班上,外面也是风雨交加,她打电话问你们有稿子没有啊?(其实桌子上没播过的稿子很多,而且那天风太大,广播没人听得见)他来了,雨水顺着雨披流到裤腿上。等雨小点再走吧。孟洁妹说并帮他把雨披从头上揭下来。她递给他一条新发的毛巾。

谈志军在身上轻轻地擦着,倒是孟洁妹拿着自己用的毛巾在他头发上、耳朵后面和脖子上仔细地擦。谈志军闻到了毛巾上的香味,那香味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然后孟洁妹的手就停住了。谈志军抬头,看见孟洁妹站得很近,眼皮低垂,手还停在他的肩上。他扭头看看外面风雨如晦,一下子把孟洁妹揽在怀里。当他的手在她胸前毫无章法时,她自己伸手到背后解开了搭扣,两颗丰硕的乳房立刻在他手中跳跃起来。

那天他们没有发生性关系,也没多说什么话,两人都喘得不行。风雨中的广播站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多小时的搓揉而且为他们在日后不看电影时找到了去处(尤其是下雨天)。在那天后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孟洁妹的胸罩就一直没扣上。外面有什么动静了她就赶紧走到门口看看,然后回头说是风。谈志军不说话,又把手伸到她衬衫下面去。那天谈志军是脸涨得通红走的。不知是没经验呢还是忘了,他没有为孟洁妹扣上胸罩。孟洁妹站在门口看着他在雨中踉踉跄跄地走,而自己的乳头还顶在衬衫上热辣辣地胀痛。

昨天也是风雨。他们在风雨中通了电话——这是那以后养成的习惯,其实她想和他晚上到广播站来,他却说嗳嗳我说今天就算了吧天真的不好。

孟洁妹接到姐姐的电话后头脑里一片空白。今天就算了吧,天真的不好。她重复着这句话,可是他说了那些话然后就去偷渡去踏上一条富裕的路去过花天酒地的生活!

今天就算了吧,天真的不好。

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连招呼都没打!

孟洁妹漫不经心地拿起桌子上的稿件,最上面的就是谈志军写的。这篇播过,就是她播的。《市直机关团委召开座谈会 团员青年要做爱国主义宣传的排头兵》。他的字不算太好,但笔头快,一下子就能拿出一篇东西来,而且几乎不用改动就能播出。“通讯员谈志军报道…”孟洁妹习惯了这样开头。当然也有很多“通讯员张三李四报道”,但“通讯员谈志军报道”她读起来最顺。

他还会写诗,为她写的。孟洁妹不懂诗,可还是喜欢中间的有些句子,像“在你身上降下我的帆 你是我永恒的港湾”。前一句比较费解,后一句则令人陶醉。至于诗中其他的句子,孟洁妹觉得跟情话差不多,算不算诗她不管,反正让人挺舒服的。他们在风雨中的广播站呆了近两小时之后,有两天没联系,然后他们就在晚上到广播站见面了。他递给她一张纸条。

什么?

给你的。

给我的?她打开,那是一首诗。

他从旁边看着她。你,喜欢吗?

你知道还问。她眼睛看着别处,目光低垂。

他把手放在她肩上迟疑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始解她的衣服扣子。她听任他做了一切,事后靠在他怀里并真的感觉自己比他小。

现在,孟洁妹拿着那篇《市直机关团委召开座谈会 团员青年要做爱国主义宣传的排头兵》,就坐在谈志军开始为她解开扣子的椅子上,脑子里空荡荡的。热血贲张的感觉,还有自己比他小的感觉,都没了。

今天就算了吧,天真的不好。

他们没抓到他。就是说他现在过上了我们批判了几十年的那种生活方式。可我呢?孟洁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确比他大。

电钟开始叫了,这是进入播音准备的信号。孟洁妹扳下开关,把唱头放到薄膜唱片上。外面的高音喇叭“嘶嘶”了两下,然后开始《歌唱祖国》。

有同学劝她不要找比自己小的人。她对他说了。

你自己觉得怎么样?他说。

她当时故意不回答。后来那个同学知道他们还在一起,又说你可千万别让他那个懂吗?

什么?她心里明白可还是问。

别让他在肉体上得到你呀!除非结了婚。

说什么呢你?她假装生气,其实他们在广播站里的事已经发生过了,而且不止一次。

“嘶嘶”的声音使孟洁妹猛醒,开始曲已经放完,她立刻拉过麦克风,外面的喇叭发出“咔哒咔哒”声。

“市直机关团委召开座谈会 团员青年要做爱国主义宣传的排头兵。通讯员谈志军报道。日前,市直机关团委召开座谈会,与会者结合自己的切身感受,就在新形势下如何发扬爱国主义的光荣传统畅所欲言。”

那天孟洁妹犯了好几个错。在开始曲放完之后应该先说“本站今天第二次播音现在开始,下面是广播体操时间”,放完第四套广播体操再念几条通讯员文章,然后说“本站今天第二次播音现在结束。同志们,我们下次节目再见”。

那天大家被开始曲轰出办公室,在楼前都站好队拉开架势,他们扭头交换着消息,诸如谈志军跑没跑成、现在能到哪里了、他偷走公款的问题该由谁负责、他平时不是挺好的嘛他的女朋友今后怎么办等等,几乎没人留意高音喇叭里的“嘶嘶”声。然后喇叭“咔哒咔哒”地响了,大家又站好队,准备前排侧平举后排前平举。这时他们听到了“通讯员谈志军报道”。大多数人没听,八十年代末广播站的作用就是放广播体操,但有人听到了,尖叫着“听呐!谈志军的稿子!”人们立刻静了下来。

大家都听到了孟洁妹在喇叭里说“哎呀!”然后第四套广播体操就在一阵“咔哒咔哒”声中突然响起,前面踏步的那一段也没了。有人高声叫道怎么回事?这不是政治问题嘛?大家都没做操,看看说话的人,再看看高音喇叭。

只有一个快退休的女同志跟着广播做着。她噙着泪花说这女孩作孽啊!

在她旁边,站着面红耳赤呆如木鸡的孟洁云。

“本站今天第二次播音”终于结束,孟洁妹一下子扑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许久,她擦擦眼泪,拨通了精神文明办的电话。她要姐姐和她一起去落实一下谈志军的下落。

广播错了的事后来是这样处理的:孟洁妹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但领导上也知道她心里不好受,批评过也就算了。八十年代末,对什么事都很宽松。这事在一段时间里被人们当笑话说。后来这事成为孟洁妹幸福的回忆,再后来这事成为她伤心的回忆。我们以后会慢慢交代。

观察室

周继才是在李翰宗为他搭脉时醒的。他看看四周,不知此身何处。这时距他在船上说完最后一句话然后不省人事已将近四十个小时,也就是说,这会儿离孙淑琴对着睡着了的李翰宗咬牙切齿也快二十小时了。其间公安人员一直守在门口。

李医生,他醒了!护士大口罩上的眼睛忽然睁得很大。

李翰宗已经看到了。周继才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醒啦?这里是医院观察室,你是前天夜里给送来的。

周继才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马上就要起来,但嘴角立刻被疼痛扭曲得变了型。

别动。你身上有好几处缝合的伤口呐!

周继才无奈地合上眼睛,把头扭向一边。

李翰宗站起来,对护士说可以给他流质食物了,然后朝外走。在他前方,两个武警的脸占据着门上的小窗口。李翰宗还没走到门口门就开了。武警进来就问他醒了?李翰宗拦住他们说这会儿他还不能多说话,再等等吧。一个武警说只问一个问题。他把一个指头竖在鼻子面前。李翰宗还在犹豫武警已经绕过他身体两侧走了进去。

周继才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

叫什么名字你?

周继才。

住哪儿?

中区大树根巷26号。

两个武警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又问:周继才,你说的那个政府大院的人是谁?

谈…志军。

就是精神文明办的谈志军吗?其实他们都知道了,这只是手续问题。

周继才说就是成天…教训人的。

周继才说谈志军时李翰宗一愣,这个名字很熟。然后他们说到了精神文明办。那不就是孟洁云手下的小谈吗?这两天把全市闹成这样的就是他?李翰宗的嘴巴微微张开。

武警们看看李翰宗,又继续问周继才你说蛇头姓姚,哪个村的?

周继才努力地想着。脑子还是有点不听使唤。

一个问题!李翰宗也把手指竖在鼻子面前笑着说,他情况还不稳定,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们的。

武警说医生…

李翰宗两手搭在他们的肩上拍了拍。

武警们无奈,半推半就地朝外走。

周继才忽然说村口的大树叫雷打了。

他们都回头看着他。

我看见它被雷打的。对,大石村,是大石村。周继才都想起来了,尤其是电光在枝桠间窜来窜去和老姚后来叫他别说不吉利。

武警们在门口犹豫,他们不知该就这样回去交差呢还是继续在这里守着。李翰宗站在一旁等他们离去,这时他看见了周良熙。

第二天接近中午,周良熙叫侄子起来吃饭,推门一看才发觉侄子根本就没回来。他到处找,然后听说了有人偷渡、还有人被抓了回来在医院抢救。他开始没觉得什么,回家越想越不对。那天侄子在房间里嘀咕了一下午,还把衣服摊在床上。他出去时穿着雨披却没骑自行车,巷口的生姜头说他晚上根本就没来过。还有,这次回来后侄子的态度,我说我们要回来定居他都没说什么。他应该跳起来反对可他却走到门外看烈日下空空的巷子。周良熙揪着生姜头托人打听,感觉那个躺在第二医院观察室里的人很可能就是他。周良熙来了好几次,门口一直有穿制服的。他没敢上去打听。那样的话,太造次。再说他有点怕穿制服的,每次回来都怕。

看来里面的那个人,很可能是他侄子的那个人醒了。

一个穿制服的对另一个说你留在这儿。然后他转向医生,那,医生,我们就等你通知了啊?

医生说放心吧。一个穿制服的就走了,另一个还在门口守着。然后医生也走了。

周良熙跟在后面,几次伸手想叫,但都没发出声来。医生快走到走廊拐弯了,“那位先生!”周良熙终于叫出了声,虽然不够响。

李翰宗站住了。老伯,您叫我?

他…那个受伤的叫什么名字?

叫周…李翰宗一下子想不起来。

周继才?

对、对。

他怎么样?

李翰宗看着周良熙,想着如何回答他。

我是他伯父!周良熙羞愧难当。

哦,他已没有生命危险了,身体底子不错。

随着一声叹息,周良熙老泪纵横。

然后李翰宗请周良熙到办公室去坐坐,主要是不想让武警看到自己在走廊里和周继才的亲属说个没完。在办公室,周良熙知道了李翰宗不光是医生还是副院长。李翰宗则知道了周良熙是日本华侨、原来是想回来定居的。李翰宗还大概知道了为什么他侄子会出此下策选择偷渡,其结果是在半夜被推进来像死了一样抢救时连麻药都不用打。这老头传统得有点过分。

他们的谈话被电话打断。李翰宗很抱歉似的站起来,周良熙向他很有日本味地鞠躬,说要去看“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李翰宗转过身去就笑了。这些华侨身上有中国的过去但却不太有现代的东西,外国的现代和中国的现代都没有。他们和我们真的不一样。其实就这么一个侄子,怎么也不至于让他落到偷渡的份上啊。李翰宗在走廊里拐来拐去时就是这么想的。他反对人们不问青红皂白都朝外国跑,孙淑琴联系过日本的一家研究机构,李翰宗没同意她去。学医的有几个能在外国干本行呢?充其量也就是个实验员吧。一去几年,回来后临床上说不定还不如现在呐。不过周继才的情况不太一样,看上去他也不像是什么有文化的,他伯伯应该帮他让在国外挣点钱回来找个家乡的女孩到晚年再做计议。

李翰宗后来一直忙到下班时分。

在他们分手之后,周良熙其实没能立刻去看周继才。武警守卫是在快下班的时候才撤掉的,因为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不撤的理由。在此之前,周良熙几次想直接走到武警面前跟他说明情况,但都在快走到时拐向了其他方向。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怕他们,反正见到他们就有点怵怵的。他在国外听说了很多国内的事,还见到过一些比他后出国的人,他们说的事他开始都不敢相信。在此后的三十多年时间里,他连信都没怎么写,直到中国改革开放。现在中国的情况改变了。他回来看过几次,连街边的小吃店到中午都挤满了人,哪像自己在大阪的餐馆,经常连服务生都早早地叫他们下班了。周良熙除了餐馆还有些房子,租给人家,到时候就去收钱。把侄子弄出去在经济上没问题,可他出去干什么?自己呆了那么多年,可还是在家乡人、中国人的圈子里转。日本的社会有扇门,你怎么活都活在门外,就是进不去。他自己都觉得再在国外呆着没什么意思了,侄子还去干嘛?再把自己的生活重演一遍?而且他连偷渡的事都干得出来这不是给中国人丢脸嘛!

当周良熙终于推门进了观察室,他首先看到的是周继才眼睛朝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看上去好多了(他吃过,又睡了一会儿),但吊瓶还在打。

周良熙走到床边,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他们就这么看着对方。周良熙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然后开始在床前走来走去。只走了两圈他就停下了,忽然说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糊涂啊!

他手背敲着自己的手心。从他这样开始与侄子对话我们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真正老派的中国人。他的年龄还不算太老,如果他先问侄子身体然后问想吃什么然后再问医生怎么说到出院后再轻描淡写地说说,那他和我们生活中常见的老年人就齐头并进了。可是不,他憋得难受于是敲打着自己的手说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糊涂啊!他比比他年纪更大的人更老。

周继才说这会儿你说这个还有什么用?我都成这样了。

怪你自己!周良熙说我就不明白你怎么会去偷渡?

你不明白?周继才一下子来了劲,哎哟!他要挣着坐起来的动作拉动了腹部的伤口,只好躺下喘粗气。周良熙眼里这才充满了恻隐。

周继才慢慢地说我跟你们提过多少次啦?你什么时候想到过我?不偷渡,我还能怎么样?他是带着哭腔说这话的。

我说过你文化不高,出去也没什么意思…

人家不识字的人出去还做大买卖呐,你们就是不愿管我这个穷亲戚!

周良熙说你!

不就是这样吗?周继才只顾继续说我要出国你们不管,这会儿又来骂我…他扭过头去。

周良熙气得哆嗦了半天,终于说偷渡…这太丢人啦!

丢人?周继才头一回,一下子看到了在门外朝里看的孟洁妹。然后他就大声说连政府的人都偷渡了,还有什么丢人?我丢人是我没偷渡成!他说话的劲头像健康人一样。

周良熙一愣。政府的人?

周继才扬手招呼孟洁妹说嗳,小孟,来、来,进来啊!

门口的孟洁妹,脸涨得通红,向后缩去。

孟洁云和孟洁妹昨天就来过。和周良熙一样,她们也是看到了门口有警察站岗而退了回去。今天没有了警察,却有了周继才的咋咋乎乎,而且他知道她们姓孟。姐妹俩在门外进退两难。

李翰宗奇迹般地出现在她们身边。洁云,是你?啊,洁妹,怎么站这儿呐?她们在这儿遇到李翰宗,或者说李翰宗在这儿遇到她们,为今后他们各自的生活带来了改变。在一个非常可能遇到熟人的地方遇到了一个熟人,这太平常了,绝对不会使我们想到未来生活的走向这类大问题,但事实却总是出乎我们的意料。十年后孟洁云、周继才再次失恋,而李翰宗和孟洁妹却准备在一起生活,这样的结局和他们此刻在观察室外的走廊里不期而遇有着千丝万缕并且说不清楚的关系。

你们?李翰宗又问尴尬的姐妹俩。

孟洁云说哎呀翰宗,听说了吗?小谈…谈志军他跑啦!

李翰宗点头,又同情地看看孟洁妹。周继才的声音这时从里面传出来:…他们平常装得像那么回事?跑起来比我还快呐!…然后是周良熙的声音,文绉绉的几近之乎者也。

孟洁云指指观察室。你抢救的他?

李翰宗点头。你们…是要问他什么事吧?

孟洁妹垂下头。

孟洁云说他怎么会做…?

李翰宗无言以对,只好说进来问吧,没事,他已经被调查清楚了。他站在门边,一只胳膊把门开大,另一只胳膊在空中伸着让两个比他袖珍得多的女子慢慢走进去,像是走进他的翼护。

周继才正和伯父僵着。他明白此刻唯一能战胜的人就是他的伯父。对公安、对医护人员以及出院后可能要打交道的居委会,他都是有口难辩的,只有伯父他应该战胜也能够战胜。我父亲等了他一辈子,临死还念叨着他。他们是手足,可我不是。我从他那儿得过什么好?一个录音机、一个电饭煲还有一套旧西装说是他没怎么穿。打发要饭的呐?我不欠他什么翻脸就翻!先让他哑口无言再翻。可这老头还把脖子拧着,凭什么?孟氏姐妹的进来使他获得了让伯父从此闭嘴的希望。来、来,小孟,他还不相信我说的话呐!他直呼小孟,没人知道他怎么会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

周良熙看看孟洁妹,满脸羞愧。姐妹俩都很尴尬。

李翰宗说周继才你刚好点就能闹啊?要不要我现在就把线给你拆了?

医生…周继才从小就怕医生。

你这事说到哪儿去都不对,李翰宗说你伯父说你几句也是应该的。你看不出来他为你急成什么样?

周继才说他早急就好了。他把眼睛一翻。

周良熙说你!…你还敢顶嘴?要不是李医生通宵抢救你,你现在…

周继才却说我哪儿是在跟医生顶嘴啊?我不是说你了嘛。

你听你听,让你见笑啦,唉,周门不幸啊……周良熙痛苦无比。

周继才却指着孟洁妹说你可别这么说,不姓周的也有很多人跑了呐。你问啊?

李翰宗喝道周继才你怎么这么说话!然后他转向孟氏姐妹。你们…?他做了个手势。

她们在大家的注视下低下了头。孟洁妹终于鼓足劲说:“他…跑掉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比我先跳下去,连救生衣都没穿。

孟洁妹“啊”了一声。孟洁云和李翰宗都瞪大了眼。

穿上又给脱了!人家一看就是水性好还不知练了多久呐。哪像我,事先都没个准备。要说起来,这才是周门不幸呐!周继才用眼角瞟着周良熙说了后面的话。

李翰宗故意轻松地说嗬,听上去你还不死心啊?下次我可不一定救得了你。

周继才看看李翰宗,说出了一番令所有人难过的话:有亲戚不帮忙,伤成这样还要指责,你救我干嘛?他是带着哭腔说的,可脸上还努力装笑。

话音一落,观察室顿时静了下来。周继才脸上的笑容也立刻无影无踪。父亲的等待、自己三番五次的要求还有被人家像摆弄死猪似的在水里钩来钩去,他的泪水漾了出来。

周良熙记不得那天在观察室大家又说了些什么,也不知自己那天是怎么离开的。侄子的那番话压在他心头好些日子,直到他给了他四十万元人民币然后离开家乡返回日本;

孟洁妹主要是惦着谈志军的生死,他就那样跳下去那天夜里海上肯定是波涛汹涌他水性虽好但怎么能和大海较量?他就是被抓回来开除公职也没什么我们可以干点其他的你怎么那么糊涂呢?

孟洁云痛恨所有的偷渡分子,周继才显然也不是什么好货,不过他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谈志军该被抓回来把事情交代清楚,证明这个事和我无关。这下好,他死定了。可那三万八千多块钱呢?我怎么赔?凭什么要我赔?

偷渡事件和李翰宗没什么关系。作为医生他抢救了周继才而且很累,可他那时候没去想这个人是不是偷渡分子。周继才偷渡肯定是不对的,但周良熙也太那个了,自己的亲侄子成了这样,晚来一会儿他就没命了。唉!李翰宗更为孟洁云和孟洁妹担心,你看她们眼睛里露出焦急的神情,说完话就赶紧把目光垂下眼皮还挤呀挤的不知是哭还是不哭好。

孟洁妹低着头出去了,孟洁云朝李翰宗点点头也出去了,李翰宗看看周家的伯父和侄子,点点头出去追孟氏姐妹了,留下他们在观察室相对无语。

孟洁妹出了门就只顾朝前走,姐姐在后面跟也跟不上。李翰宗赶上来,和孟洁云并肩走了几步。他们都没说话。后来还是李翰宗说真没想到啊。

孟洁云看看他,又看看走在前面的妹妹。

李翰宗又说洁妹的事现在是急也没用,你那边怎么样?

孟洁云差点哭出来。

怎么啦,洁云?

孟洁云说他还卷走了科里的宣传资料费。

那…也没你什么责任啊?

那次开会我说我丢三落四的,不能管钱,刘主任说那就让小谈管吧,可今天他又不承认了!

李翰宗说多少钱?

三万八千多块。

啊?要…叫你赔?李翰宗站住了。

孟洁云也站住,慢慢地摇头。

李翰宗不解地看着她。

面对自己的老同学和心目中的爱人,孟洁云直想哭。翰宗,这两天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李翰宗点头。

他只是点头。孟洁云又增添了一份失落感。我得走,洁妹要是再有个什么事,我真的…说着她扭头匆匆而去。

李翰宗有点不是滋味地看着她的背影。他一直觉得孟洁云是朋友,但只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因为她在任何方面都不比男的差。他为她的处境难过。这是怎么啦?这到底是怎么啦?他站在走廊里发愣。仅此而已。

那天晚上,李翰宗回家对孙淑琴说起孟洁云的事。孙淑琴说那她入党的事又要泡汤了。后来他们做爱,李翰宗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孟氏姐妹那凄惶的脸。

孙淑琴只睁了一下眼睛说你动啊。

她正在进入最美妙的时刻,身不由己,如同进入黑洞。

孟氏姐妹

孟洁云是在医院大楼外追上妹妹的。姐妹俩一言不发地走了好久。

孟洁云比孟洁妹大十四岁,而且她们中间没有其他兄弟姐妹。这种事现在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事实就是如此。科学家说我们的生育能力在衰退,这话从孟氏姐妹身上大概能得到印证。她们的母亲总是对别人说:

我生老大的时候根本就没觉得什么,产婆忙着叫人烧热水我就生好了,那么多年了我也没指望还能生了可不知怎么的就怀上了老二。她是来讨我前世的债的!生她的时候我自己差点把命搭进去!

说是这么说,父母亲还是明摆着喜欢洁妹。孟洁云记得洁妹小时候,母亲扶她站在自己的腿上,亲一口叫一声“我的小冤家”,亲一口又叫一声“我的小冤家”,洁妹踢腾着小腿咯咯地笑。孟洁云在旁边看着,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有过这样的待遇。当时她上初三,功课紧张得很,可父母却很少问她的事。

好在年龄相差的大,也没什么矛盾。上高中的时候,遇到同学在哪家聚会,孟洁云有时会带妹妹去。大家逗她玩、跟她疯,还把她的头发扎成她们自己不好意思扎的式样。遇到那种时候,孟洁云也觉得自己的妹妹很可爱。她想把妹妹的学习成绩抓上去可效果不大,还弄得父母亲老是抱怨你对她态度好点她是你妹妹呀!孟洁云后来听说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后生的孩子质量不好,那洁妹就属于这种情况了。可是她看上去又挺好的,个子比自己还高一点,线条丰满,就是眼皮稍厚。孟洁云是大眼睛,双眼皮特别清晰,而孟洁妹的双眼皮一定要她睁大了眼睛你才看得出来。

她们就这么走着,一个步态男性化,一个很女性,但她们都不说话,垂头丧气地沿着滨江大道走,拐进小路,站到了家门口。

门一下子就自己开了。母亲立刻问怎么样?

孟洁妹不回答,没换鞋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并随手关上了门。

到底怎么啦?母亲盯着孟洁云问。父亲也瞪大了眼睛。

他跳到海里去了。

死了?

孟洁云摇头说不知道。

母亲立刻就叫到那我们洁妹怎么办?

孟洁云说你轻点。

他们都朝孟洁妹的房间看,然后母亲对孟洁云指了指那关紧的门。孟洁云愣了一下但她看到了父母亲焦虑而责备的表情,于是她轻轻地敲了敲妹妹的房门。

孟洁妹脸冲墙躺着。她的皮鞋也在床上还没脱下来,孟洁云就知道了妹妹的情况很糟糕。到现在为止她自己的情况也很糟糕而且不知道到底要糟糕到什么程度,可洁妹是妹妹,她还刚失去了爱。孟洁云赶紧坐到床边。洁妹,你想吃什么?

姐…孟洁妹叫了一声,声音中全是泪。

洁妹,孟洁云也有点哽咽,起来吃点东西要不爸、妈会急成什么样子?

我…不吃了再也不吃了…

别说那些了还是起来吃点东西吧。孟洁云向门口的母亲示意。母亲赶紧去了。

孟洁妹转过身来说他怎么…连招呼…也不打呢?她的眼皮显得更厚。

别想了,孟洁云为她把头发拢了拢,他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孟洁妹却说那天下午…他还说…

孟洁云说他说的一切都是骗人的他骗了我们大家。孟洁云扭头问又站在房间门口的母亲她吃什么?

母亲说在炉子上热着呐。父亲忽然大声说我叫你一直热着到现在你才热你快去看着啊你!母亲一声不吭地走了。父亲立刻出现在母亲刚站过的地方气呼呼的。

他从来…没骗过…我,怎么一下子…这时的孟洁妹就是止不住要说,而孟洁云就是不想让她再说她烦着呢。她于是说洁妹你别再想他了他现在是叛了国抓到抓不到、是死是活你都得和他这样的人断。

孟洁妹说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她和谈志军在广播站偷尝禁果后也没向家人表示非他不嫁的意思,这时却在片刻间产生了那样的决心。

其实孟洁云是感觉到妹妹和小谈是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的。有一天晚上停电,孟洁云穿过漆黑的市中心回父母家,呆到很晚也没见洁妹回来。后来她一脚高一脚低地回自己的住处去,在广播站附近隐约看到他们搂在一起在走。第二天白天谈志军不停地打哈欠因为头天晚上他们互相贪恋了对方的身体三次。可是当孟洁云问洁妹那晚你到哪儿去了时,孟洁妹却说去看电影了而且赶快把话题岔开。到现在妹妹没有闹出未婚先孕的事来应该说是万幸,可她怎么还说不活了?

孟洁云拦住母亲伸过来的碗说:洁妹到这时候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我不要明白!孟洁妹叫道,“哇”地大哭起来。

孟洁云急得一下子站起来,洁妹,你真糊涂!这都什么…

你这是在劝她吗?父亲叫道啊?有你这样劝人的吗?

孟洁云说到了现在她不能再糊涂下去否则要犯大错误!

你还朝我嚷嚷?她…父亲气得浑身颤抖,指着孟洁妹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会这样?你呀!你给介绍的好人!

母亲在中间拦着,颤巍巍地说别吵啦别吵啦。

孟洁云拨开母亲的手说你不同意我介绍有什么用?

他是哪儿来的浑小子?我们能同意他?父亲唾沫乱飞,手在空中挥舞。是你说他好呀!你!

你自己也夸过他!出了事就朝我一人身上推?怎么我遇到的人都这样?孟洁云叫道。

父亲忽然手捂着头,摇摇晃晃地像是站不住了。

老头子老头子!母亲赶紧扶他坐下。哎呀老头子!

父亲用手示意不要紧,他大口地喘着。孟洁妹的哭声在这时听上去格外令人心烦。

父亲喘着说你…自己到现在嫁不出去…还毁了你妹妹…你是要我的老命啊…!

屋里顿时静下来。

四口之家静了下来。唯一的男性在大口喘气,年龄最大的女性用手在他胸口揉着,像是要把空气揉到他肺里去。另外两个女性一个四十,还是处女,看来一时半会不会有结婚的可能;另一个二十六岁,和男性有过性接触而且大家都觉得她要结婚了,但那段关系突然结束,接下来怎么办她自己也不知道。

在寂静中孟洁妹忽然想我会也弄到四十而没有着落吗?然后她又哭了起来。

孟洁云愕然地站着。眼泪流下来,先是一行,在刹那间立刻成为一片,但她没有啜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孟洁妹单调的哭声中,她缓缓地转身,缓缓地走出去。

防盗门关上的声音使母亲一颤。里屋的孟洁妹一下子坐直了,努力睁大红肿的眼睛。

游泳裤里的西瓜皮

公安员站在市政府门口查偷渡分子?秦建中,你当时是怎么考虑的?市长王承业在办公会上问。他刚下飞机就听到了这事,当时都不敢相信。不是不相信偷渡的事而是不相信这事会这样处理。

秦建中说顾书记来电话要我协助…

王承业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现在推行党政分开、行政领导负责制,可他们还动不动就顾书记顾书记的,王承业听着就烦。那么政府的形像呢?他问。

秦建中不敢回答。副市长在夹缝中生存他经常觉得还不如局长。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自己居然不知道怎么去查,还要请公安机关来为我们点名!王承业敲着桌子说。

秦建中如坐针毡不敢抬头。

我看我们这个大院不整顿是不行了。人浮于事、纪律涣散,这是一个侨乡市政府的形象吗?我们先关起门来自己整!人事部门尽快拿出个方案来,各部门也都考虑考虑,该下的下,该换的换,不服从的可以辞职,现在外面外资企业、民营企业都有了,让他们到那儿去干干看!

人事处长赶紧点头。秦建中觉得这些话是冲自己说的。

然后王承业才说到了偷渡的事,但脾气已经消下去了很多。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据说以前就有人反映他利用下基层的时间去游泳,那天那样的天气他都敢不穿救生衣,我们的游泳队怎么没发现这样的人才?

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绷住。官场上的事就是这样,如果你不是当事人,你就能时时发现好笑的、富于幽默感的事件或语言。等你以正常程序离开官场后,回想这些事就够你笑到生命结束。秦建中当时无法感受王承业的幽默,他后来因“公安员站岗”的事而改抓城市建设。那个工作原来就有一个肖副市长在抓,秦建中就成了副市长的副市长,直到房地产热起来了情况才稍有好转。不过他当时就明白自己这辈子在官场上是没什么窜的了。

市政府很快就开始了机构精简整编。一时沸沸扬扬。李翰宗在那次机构整顿中被提拔为卫生局副局长,主要是因为他业务好、人缘好和有管理经验。卫生局长袁世忠是学工科的出身,工作很努力,就是不懂医。大家都看到李翰宗的机会来了。孙淑琴在一天下班后回到家里,发现李翰宗已经回来了,以为他又要出差,李翰宗却不紧不忙地要她猜。最后他自己告诉她他当上了副局长的事,孙淑琴立刻扑上来,把李翰宗撞到了墙角的电风扇上,幸亏没伤着,要不又是一段笑话。

孟洁妹的事前面已经带过一句,她只是为播错了广播而受到严厉批评。不过有关领导开始考虑撤消广播站,毕竟高音喇叭播送一两篇“通讯员报道”已经没意义了,只是广播体操还有人做。此后广播站只播广播体操,开始曲也改为“运动员进行曲”,广播员从头至尾不用说话,最多也就是播个停水、停电的紧急通知。后来有关领导又觉得有过上次的失误再听任广播器材流落在外恐怕不妥,于是又让电工把电唱机直接连上高音喇叭,麦克风等器材则被锁进了仓库。这下广播员连停水、停电的紧急通知也不用播了。事实上,从那次“通讯员谈志军报道”到电工来改接线路,其间水电供应正常。

孟洁云很惨,她被调出精神文明办,到侨办当了一个普通办事员,主要工作是接待来要求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华侨。

在人事部门找她谈话时她反复强调谈志军跑了和自己没关系,但那个干部说那笔钱的问题不能说和你一点关系没有吧?孟洁云说是领导上要他管的钱我都说了几次了怎么出了事就都朝我身上推?那人说这是机构整顿要她端正态度,而且反复强调领导上并没有说你什么,只是决定给你调换一下工作。

孟洁云不能答应这样的事。他们在人事部门的那间办公室里坐着,大多数时间没讲话,也几乎没有目光的接触。电风扇从她吹到他,又从他吹到她。

干部终于说从明天开始,你就是侨办的工作人员了。孟洁云这才扭头看他。那干部立刻把目光移开。

孟洁云站起来慢慢朝外走去。她走到门口,那人才抬起眼睛看她的背影。

她到办公室去收拾东西,故意弄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老杨一直没抬头,小佟几次想问又没开口。直到孟洁云站起来说“老杨。”

老杨赶紧站起来“嗳、嗳。”

孟洁云说我都理好了你验收一下吧。

老杨满脸困惑。你这是…?一看他就是装的。

孟洁云没说话。

小佟问孟姐你去哪儿?

孟洁云过了一会儿才说侨办,然后对老杨说你验收吧。

老杨想叫小佟签字,因为“验收”这个词比较刺耳,容易得罪人。再说精神文明办有什么好验收的?都是些“精神文明建设资料汇编”,写文章参考用的,人人都有,那边还有满满一房间。但老杨不好说,尤其在这种时候,尽量什么都别说。

孟洁云知道他们此刻的处境,于是她朝外走去。小佟在她走到门口时叫了一声孟姐。孟洁云回头,发觉自己的万年青还在桌子上。她回来捧起万年青,对他们说再见。然后她一手拎包,一手把万年青捧在胸前穿过走廊。每间办公室里的人都在看就是没人说话只有众目睽睽。她在走廊尽头消失,精神文明办的人如释重负,但他们都避免彼此的目光接触。

孟洁云是在快出政府大院时遇到李翰宗的。市长要见我,李翰宗说我也不知道什么事。然后他看着孟洁云说你这是…?

孟洁云一下子垂下了头,忍了很久的眼泪滴在胸前的万年青上。两个老同学在市政府大院门口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然后一个向外走,一个朝里走。向外走的走进了好几年的磨难,朝里走的面对前程辉煌。李翰宗接受了任命就直接回家告诉妻子,妻子一激动扑过来把他撞到落地扇上。这些我们前面都说过了。

市委书记顾浩东坐在后座上,车子开得不太快。阳光在车窗外的枝江上跳荡,又不时跳到顾浩东的脸上。

城市是以这条江命名的。以前这里是枝江县,前几年变成了枝江市。县变成市是这几年很时髦的事,但枝江还是枝江。滨江大道很长,顾浩东喜欢沿着它走,在心情好的时候和心情不好的时候。今天他心情不好,叫司机老徐绕到这条路上。老徐只说了一个字好,然后就和秘书在前座一声不吭了。

最近他心情一直不好。事实上,八十年代末书记们的心情都不好,不久前还是他们拍板说了算的,可一下子就变成了完成中心工作的协助者。特区的有些单位里都没有书记这个职务,报纸还报道了这个事,弄得书记们都毫无表情目不旁视尽量少跟人说话。其实并没有人对你说从此哪些事你不用再管了,但你管了就会管出问题来。那天副市长秦建中半夜来电话,可能是出于习惯也可能是想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好有个交代,顾浩东刚睡下去没多会儿,对着电话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以前叫指示)然后事情就到了这一步。市政府文件一份份地送到他的办公桌上,全是顺应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精简机构的词汇。他不能说什么,但王承业对这么简单的问题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他没想到。看来党政分开就是党政分开。这几天顾浩东对此有了更深切的认识。

渐渐地看到了游泳的人,低矮的石头护栏上放着一堆堆的衣服。江水不清,报纸上说有污染,但他们还是成群地聚在这里,男男女女,打情骂俏,尽量展示自己的躯体。报刊杂志上有不少文章说当一个躯壳没有理想那么这个躯壳再美也只是动物的美。这些文章他们都不看?他们在江边炫耀的不就是动物的美吗?

市委书记顾浩东这样想着。他没想到此刻正有一块插在游泳裤里的西瓜皮远远地等着他的到来。

心灵美和动物美的问题在顾浩东脑子里盘旋,在这时的江边在离顾浩东的轿车挺远的地方,一个穿着泳装的姑娘手搭凉棚焦急地看着水里。“哎呀,真笨!”她说。

旁边立刻冒出一个穿泳裤的小伙子,冲水中游泳的人大叫成仔!阿凤说你真笨!晚上!你的手!只能放在自己的腿上啦!

放你妈腿上!姑娘立刻要打那小伙子。他跳着跑开。旁边的人哄笑着,姑娘急了追上去打。小伙子围着树绕,起哄的人们大声叫着引得人们纷纷驻足。面色通红的阿凤从树下拾起一块西瓜皮掰开就要扔。成仔立刻离开大树左右迂回边跑边回头。他窜上马路,就在他回头躲闪瓜皮时,老徐开的车驶到他身边。车里的后座上坐着市委书记顾浩东。

车没伤着人,差了一点点,但刺耳的刹车声和四下的惊呼声同时响起,然后又变成哄笑因为面红耳赤的姑娘又追了上来挥舞着瓜皮。小伙子回头姑娘已到面前他靠在已经停下的车头上举手挡住自己的脸。

第一块瓜皮砸在轿车挡风玻璃上。姑娘一急把第二块瓜皮塞进他游泳裤的前档四下欢声雷动。

喂、喂!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老徐大叫着钻出来。

小伙子回身。西瓜皮还在那儿插着正对着市委书记顾浩东。

顾浩东亲眼看着西瓜皮毫不尴尬地从游泳裤里被掏出来,被掏出来的时候出现了一个黑洞,黑洞里面一片亮闪闪的黑暗然后西瓜皮飞向一边。

司机叫道嗳就这么走啦?太缺德了吧?

小伙子站下。说谁呐?谁缺德?

老徐指着玻璃上的那块污迹说不擦也不说声对不起,我还能说谁?

嘿你没看见是谁扔的?小伙子说,找她去啊!

我就找你你们在一起打闹我还用找她?

找我?那我们就去医院检查检查我正好坐回车玩玩。小伙子然后扭头说孩儿们我去去就来!他用普通话说孩儿们我去去就来,说得很标准就像动画片里孙悟空说的一样。

顾浩东看见外面一片半裸体。

老徐高声叫道住手你想干什么?

我们上医院啊。又是一片哄笑。

秘书立刻转身把顾浩东身边的车门锁死原来那个小伙子想拉开车门。秘书推门叫道老徐快走吧,别误事!

小伙子一下子又窜到车子前面。怎么?想溜?送我去医院!大家都看到的啊他的车撞了我!

我撞了你伤在哪儿?

小伙子低头,看见游泳裤上部的西瓜皮残留的汁水。这儿看到没?都出血啦!他自己都笑了。

忽然被拉开的驾驶座旁边的门伸进一张嘿嘿笑着的脸来。他看到后座上的熟悉的脸忽然愣住了。哦——哦,他说立刻手忙脚乱地退了出去。顾浩东看见他碰一碰那个小伙子,自己赶紧走了。他们趴在车头上朝里看一眼,顿时作鸟兽散一如他们骤然出现。

老徐快走,秘书用力关上车门时说。车开了一段他又说我一会儿通知公安局。像是自言自语。

不用了。顾浩东脸色铁青地说。人家冲着市委书记把西瓜皮从游泳裤里掏出来,然后要上医院还说这儿看到没都出血啦,这种事通知公安局只会增加知道的人数。幸亏他们只能从前门里探头看看,否则他们会半裸着身子钻到车子里来才发觉里面坐着市委书记。为什么现在的车窗上都贴这种黑乎乎的玩意?西瓜皮,游泳裤,市委书记,而且是西瓜皮插在游泳裤里对着市委书记,这要是立案都让人笑话。

这些人也太不像话了!秘书又说。

是不像话而且很多事情越来越不像话。顾浩东以前是教语文的,古人说“仓廪实而后知礼义,衣食足而后知荣辱”,马克思主义也认为高度的精神文明不可能建立在贫乏的物质基础之上。现在的日子不知比过去好多少倍可叫人看不下去的事却反而多了起来。这不违背规律了嘛?

司机说顾书记您别生气,我们成天开车在外,见的比这更看不下去的事多着呐!

顾浩东没说话。挡风玻璃上那块瓜皮的污迹直刺他的眼。他想起了那个小伙子肚子上淡红色的西瓜汁。这儿看到没都出血啦。那小子真会扯。

窗外还是那条江,江边上依然有“衣不蔽体”的动物美。顾浩东忽然后悔了,真不该叫老徐绕到这条路上来。

这里应该彻底整治一下,他在车子快开出这条路的时候说,否则太不像话。西瓜皮、游泳裤,哼!他吃完晚饭在书房里还在说。

保姆端来他的茶,一言不发地出去了。晚饭后是顾书记独处的时间,他与家人的沟通在晚饭时都进行过了。这时他会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有时还会泼墨挥毫,然后眯着眼睛看自己抄录的那些千古名句,一遍一遍地读出声来。

顾浩东有过几年私塾功底。同村的几家共同出资请一位先生教孩子认字算数,顾浩东的爷爷坚持要儿子出一份子如果儿子不出他就出,结果是顾浩东和几个皮猴一道去书馆给先生打手心。顾浩东那时只有小名东仔,先生给他起名叫顾心斋,意思是让他收收心。他参加革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名字改了,就是现在的这个名。书馆办了没几年,先生实在教不下去了,他高视阔步地穿过满面愁云的父亲、祖父们,如同慷慨赴死。后来顾浩东又上了完小、县中,在中学时就参加了组织并留在县中任教。他对书法、古诗文的爱好说到底还得归功于那个经常咳嗽的书馆先生,尽管上了新学后学过很多课文还有后来的各种文件,但没有什么能像先生拉长了声音读“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那样给人以恒久深刻的印象。

这天,在面对过游泳裤里的西瓜皮之后,顾浩东在书房握着蘸好了墨汁的巨峰长毫,面对着摊开的宣纸,犹豫了一下,然后写下了林则徐的对子“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恃则刚”。他以前就喜欢这两句感觉是气势宏大,但以前写得最多的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后来写过一阵子“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自从党政分开后他就经常写林则徐的句子了,现在更多的感觉是这两句中所包含的人生哲理并不像自己以前理解的那么直白。他写了两遍,自己不太满意。这时李翰宗和孙淑琴来了。

那天下午李翰宗和孟洁云在政府大院门口分手然后直接回家被孙淑琴撞到落地扇上,孙淑琴拉起李翰宗问伤着了没有,李翰宗说没伤着孙淑琴就又冲上来吊在他脖子上,一百二十多斤的体重使他们朝着床轰然倒下。李翰宗好不容易推开孙淑琴说我们得抓紧弄饭,晚上去看老师。她说你以后也别跟我摆谱,也得对我老老实实的。她还在李翰宗的脑门上点了一下,然后就心情愉快地在厨房忙碌着,还不时伸头看看丈夫在干什么,嫣然一笑。

孙淑琴只到顾书记的书房露了一下面,又回到客厅陪着师母说话,逗顾书记的孙子明明玩,她见到孩子就忘记了其他事,还会一再向家长叮嘱育儿的注意事项。李翰宗则歪着脑袋看看顾书记写的字。老师,又给谁写呀?顾书记放下笔,揉着自己的肩说我这个字是越写越没力,找我写的人也越来越少喽!李翰宗赶紧问老师的肩周炎最近怎么样。顾书记说天热还行,就是发不出力。你看这一竖钩到下面就没力了。李翰宗就请老师坐下,在给他按摩的时候说出自己被提拔的事。其实顾书记已经听说了,学生自己来报喜而且是在按摩的时候说出来使他感到满意。

他们正说着,孙淑琴抱着明明进来。老师,看谁来了?

孟洁云从她身后钻了出来,有点不是滋味地看着他们。她的目光和李翰宗相遇,李翰宗好像有点歉疚似的垂下眼睛。

坐啊,顾书记屈伸着刚被按摩过的胳膊,今天刮的什么风?

老师,我…被调出精神文明办了!

顾书记一愣,然后很冷静地想了想说:是因为那个人偷渡的事?

孟洁云点头。

顾书记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么,你是他的上司?

孟洁云带着哭腔说可是,我上面不是还有科长、主任嘛!

调你去哪儿?

孟洁云说侨办。

顾浩东看着孟洁云,没说什么话。他一下子就知道了孟洁云这会儿脸红红的来找他的目的,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便出来说什么。李翰宗就好,先给你按摩然后把升迁的事不经意地说出来。让你感觉自己还是他的老师然后才是书记;孟洁云则不同,她明显地带着情绪来,就希望你马上站出来为她解决问题。她直接是来找书记的只不过这个书记曾经是她的老师。这就是区别。孟洁云到牙膏厂上班成天不愿见人时,这个区别就显示出来了。那时侯她还来看望老师,但总是来得很晚。她坐一会儿,话很少。李翰宗是他们当时经常谈到的人,孟洁云似乎等待着他和他老伴说什么。后来老伴说要给孟洁云和李翰宗撮合撮合,顾浩东劝她别多事,因为他觉得他们好像不太配。现在就看出来了:过去的学生聚在过去的老师家,眼下的情形就能解释许多许多的事。你看孙淑琴只顾贴在明明的小脸蛋上亲个没完,这就是她现在心里最想的事。

但是,顾浩东忽然说,他们能找到理由,而且这个理由能放在桌面上。

他们都愣住了。

市委书记说作为当事人,你肯定会觉得不平,可是方方面面却都摆平了。

孟洁云低下了头。

或许,顾书记又说,在这种时候换个环境更好,你先干起来再说吧。他站起来走到窗口。其实他明白这事的处理:矛盾出现了,找一种方法先把它解决掉,多数时候用的是最简单的方法,至于是不是找到了问题的根源谁都说不清有些问题也没法说清。孟洁云这次充当了一次“最简单的方法”因而她的问题是没法说清的。然后顾浩东又走到长条桌前,把林则徐的对子分别写在两张纸上,四字一排。他把“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给了孟洁云,把“壁立千仞无恃则刚”给了李翰宗。过去的语文老师、八十年代末的市委书记大概就只能是那个味了。后来孟洁云把顾书记的字贴在墙上,时时用它鞭策自己,而李翰宗则几乎是空手离开了老房子,再回来拿东西时又看到这幅字并在上面留下一个大脚印,这些顾浩东当然不知道。

那天离开顾书记家时,最忙乎的是孙淑琴。她舍不得放下明明还说要带回去过一夜,顾书记的儿媳很婉转地拒绝了她。

出去后三个老同学一起走了一段路,说得无非都是孟洁云的事、孟洁妹的事、谈志军的事、孟洁云入党的事。在分手时,李翰宗和孙淑琴没有邀孟洁云去他们那里坐坐,他们觉得时间太晚。可孟洁云那天的确想到他们那儿去,因为她这会儿实在想跟人聊。到了这把年纪,她对明天要发生的事一点没谱,远不如当初从牙膏厂调出来时那么自信。

在书房,顾书记又写了几遍“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恃则刚”,还是觉得不满意。他把笔放下,又想起了游泳裤里的西瓜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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