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崽和五十万元
周继才很快就从观察室转到病房。他的胃口和吃饭时的吧唧声立刻把所有人都镇得目瞪口呆。周良熙则忧心忡忡地看着侄子吃,不是怕他撑着,而是为他的日后担心。
他找了李翰宗两天,最后才在走廊里遇到他。他没穿白大褂,行色匆匆。其实那天他是在办一些交接的事。
李翰宗看见了他。老伯,您有事?
周良熙支吾着。我…
他们在走廊拐弯处站住。李翰宗歪着头等周良熙开口。
周良熙犹豫着,回头看看李翰宗的办公室。我侄子他…快好了吧?
他恢复得很快,您别担心,老伯。
那…他的事…会怎么样?
他的事…?李翰宗忽然明白了。您是说偷渡?
周良熙点头。
这…我也说不准。
周良熙满脸焦虑。那,以前的惯例呢?
李翰宗说这些年好像不太按过去的惯例了。
周良熙追问惯例是什么?
李翰宗愣愣地看着他。
叛国罪?
李翰宗犹豫着点点头。
周良熙说不出话来,向李翰宗点点头,然后转身要走。
老伯!李翰宗追上来扶住周良熙的胳膊。老伯,您别急,我也不懂,要不我找人给你问问?
谢谢、谢谢。周良熙拿开李翰宗的手,匆匆离去。
周良熙操心太多。这是老一辈人的特点,就像范仲淹说的“进亦忧退亦忧”。他们永远不可能像周继才那样在这种时候还食欲大增并且吧唧嘴。他问什么人不好,可偏偏要问李翰宗,这仅仅是因为李翰宗是医生而且周良熙还知道李翰宗是副院长。
他回到病房匆匆交代了一下,然后赶去滩尾镇。那里有一个一起回来的华侨,原来说好再一起走的。
车站一片喧闹。上车就开了啊!车上有座啊!老先生要上哪儿?人人都在问。
这车到滩尾吗?周良熙问。
当然到!马上就走,上车吧。一个小瘦子说。
周良熙伸头向车里看看。拥挤而脏乱的车厢,叫人无法跨进去,而且他也没看到位子。
周良熙缩回头,朝前面的车看。
嗨!发动机上不是还空着吗?
周良熙还在犹豫,前面的中巴上立刻跳下个大个子。我这儿有座,你来看,没座不要钱!
嗳嗳,小瘦子叫道,他的车才坐了几个人,你得等到什么时候啊,我们车马上就开!他又冲车上叫,发动起来!
谁说我不开?大个子赶过来,我马上就走,没准比他还早呐!
周良熙左右为难。
怎么可能呢?车子能空着跑嘛?老先生,你说是不是?
大个子说嗬,你今天是跟我过不去还是怎么的?
小瘦子说做生意嘛,谁有本事谁做。来,老先生,你上车。
嘿,我就不信!大个子几步就窜回自己的车上,朝后倒车。
小瘦子叫道嗳嗳,干什么你?嗳嗳!
大个子的中巴斜横在小瘦子的车前。想马上走的到这边来!他大叫。
乘客们不顾小瘦子喊什么,跳下来就朝大个子车里钻。周良熙被他们撞到一边。
你!大个子指着周良熙大叫,上啊!我先开!他咧嘴笑着。
周良熙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然后转身走了。他在日本多年,人挤车的事见得太多,可这样的车挤车他从来没见过。他都看蒙了。
到五金城的啊,开车啦、开车啦,还有座位啊!一辆中巴已经启动,一个女青年吊在车门口大叫。
周良熙赶紧问你们去滩尾吗?
哪里?
滩尾啊。
女青年朝司机看看。
上来吧!司机叫道。
女青年把周良熙拉上去,立刻又回身叫道开车啦、开车啦,到五金城的啊,还有座位啊!然后扭头对周良熙说你坐下嘛。
周良熙在摇晃中四下打量。我…坐哪儿?
那儿不是有位子嘛!
发动机上已经坐了两个人,旁边还有半个屁股的空。
周良熙说我还是站着吧。
你堵在这儿我怎么卖票啊?去坐吧,这又不是轿车!
周良熙磕磕碰碰地过去坐下,浑身不自在。
女青年开始收钱。五块一位,大家都把钱掏一掏。你。你。
周良熙掏出钱来握在手里,问旁边的人我到滩尾该多少钱?
滩尾?那人瞪着周良熙,不知道。
哎,你。女青年站在周良熙面前。
多少钱?
女青年扬了扬手中的钱。五块一位。
可我不到五金城,周良熙说,只到滩尾。
女青年说那就四块吧。
怎么要四块呢?滩尾啊我只到。
女青年说这是中巴不是公交车!她看着周良熙数钱,很不屑地接了过去。
周良熙得使劲才能使自己的半个屁股不离开发动机盖,然后这半个屁股再支撑身体的重量。这种坐法浑身都累,他宁愿站起来,但售票员先头已经说过而且对他明显有点不耐烦。周良熙不愿再看售票员的那个态度。不是怕,而是怪尴尬的。这次回来够尴尬的了,想做的事没做,现在连找老熟人叙叙旧打听打听情况都不好意思。可侄子对他仍然很冷淡,他听到他在病房里和人家胡侃海吹,可走进去侄子就不怎么说话了,问他话也爱理不理的,好像偷渡的是他而不是他。
看现在的国人,忙忙碌碌,大声说话、抬杠或者吵闹,还把中巴车拦在人家的车子前面,这成什么了?周良熙记忆中的同胞不是这样,那时候中国比现在要穷得多,但那时候的人很淳朴,邻里之间走动很勤,对陌生人也很客气,比如有卖菜的挑着担子从门口过,你会说“多好的菜!喝点水再走吧”,卖菜的一般不会停下来喝水,他们谢着赶路去了。周良熙觉得那才是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关系模式。在日本,当地人不太与周良熙交往,广东同乡会也不能天天聚会。当孩子们都离开了家尤其是生意清淡的时候,他和老伴就会想起故乡的那种人际模式,至于其他的渐渐地就淡忘了。
中巴停下了。司机说不是有人要到滩尾嘛?
周良熙转身看看。滩尾这是?
售票员说你下车我指给你看。
可我上车的时候你说到滩尾的嘛!
售票员说我一直在叫去五金城,你要上我们也把你送到了这里还能怎么样?
司机扭头大叫快下呀!这么多人等着我开车了啊?
乘客中也有人啧有烦言。周良熙踉跄着下了车。哪儿啊?
售票员说那边看到了吧?顺这条水渠走过去。她话音还没落,车子就开动。
透过香蕉树,远远的依稀有些建筑物。周良熙回身大叫嗳小姐!
中巴车扬着尘土,拐弯了。
比周良熙早半个世纪漂洋过海的中国人很多是“猪崽”,他们从招工的人手中接过几块银圆转身交给家人,然后就一步一回头地走上窄窄的跳板走进黑黢黢的船舱,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他们都得在船舱里度过,直到有一天船舱打开,他们见到了北美或澳洲的天空,然后他们就被带去修铁路或挖金子。“猪崽”一词来源于他们在船舱中的那段吃喝拉撒在一道的日子。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猪崽”一词又有了新的解释,那就是在半路被抛下的乘客,他们有时被司机们倒来倒去,就像当年的华工踏上了异乡的土地只能听任人贩子的摆布一样。
下车的时候周良熙还不知道那个词的现代意义。他只是沿着水渠顶着烈日高低深浅地走。恼恨着自己上车前没问清楚,也恼恨侄子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
一台抽水机在他前面喧嚣,水花四溅,水渠埂上也水汪汪的一片。周良熙想绕过去,可水渠下面是几块紧挨着的水塘,一群鸭子歇息在水埂上。周良熙无奈,只好侵入鸭子们的领地。鸭子们扑腾着下水,发出愤怒的叫声。
周良熙一脚踩在软土上,身体一晃,跨进水塘。他拼命拔,拔出一只光脚,鸭子们“呱呱”地笑成一片。周良熙是拎着鞋子光脚走到滩尾镇老袁家的,在那儿他知道了现在“猪崽”一词的含义。
他成了猪崽!他当年出国的时候没做“猪崽”。他是从香港买船票走的尽管在船上他们很节省但不是“猪崽”。
可是中巴车司机和售票员给他重新定了位。
他这辈子还是做了一回猪崽,在国内,自己的家乡,从一个镇到另一个镇。
他半天无语,然后滔滔不绝地向老袁讲述自己回来后遭遇的一切。
当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时,老袁压低声音说我是不再想回来了,什么都看不惯,人人都来要钱!他拍拍身上,空啦!你也好好想想吧。
周良熙说可我侄子的事…
老袁说你到侨办去捐点钱。他们还找我捐钱办学校呐!
那…能行?
老袁捻着手指。他们现在就要这个!
周良熙瞪着老袁的手。他把这次回来和前两次回来所遇到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老袁说的不一定对,不过是应该办学校,他们,自己的侄子、中巴售票员、大个子司机等等都应该到学校去,最好有自己当年那样的先生,戒尺朝手心里啪啪地打。
老袁的亲戚一直把周良熙送上车,车票两块钱,可以坐到第二医院门口。快下车的时候,周良熙决定捐款五十万元。
面向世界的窗口
关于孟洁云的事,顾浩东说的不错,在这种时候换个环境更好。事实上,侨办主任吴耀先对她的到来都没有仔细想过。
怎么安排她呢,吴主任?
吴耀先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当天报纸的头版。她来了?他抬起头想了想又说问题就在这儿。她这次出了点事就安排到我们这儿来,我们能让她干什么呢?年龄大还不会外语,啧,可是上面安排下来了,你看就给她个帮手的工作吧,以后出黑板报什么的就叫她。
其实这对孟洁云很有利,那边出了点事,这边又没她什么事,从此默默无闻地工作,把黑板报弄得美轮美奂,人家看着黑板报才依稀觉得有这么个人存在并且不可或缺。以前有种说法叫“齿轮和螺丝钉”,说的就是这样一种位置或者说是一种生存方式。
那你…?办事员问。
唔?噢,你叫她来一下吧。
然后办事员就去楼下叫来了孟洁云。
欢迎你来我们侨办工作,吴耀先说,坐嘛。
孟洁云有点拘谨地坐下。他们以前见过。
吴耀先说我们侨办的工作你是知道的,服务为主,什么事都得干。这些年华侨回来的多,出于各种动机的都有。我们这里和你以前工作的地方不同,我们不讲政治,不,确切地说我们在和华侨交往时不讲政治,很多华侨的政治立场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你是党员吗?
孟洁云一愣,然后摇头。
吴耀先说怎么会呢?好像我们以前一道上的党课嘛!有十年了吧?不,十几年喽!
孟洁云涨红了脸。
吴耀先说好不说这个。你到这儿来不要有情绪,还是有你发挥特长的地方的嘛,像黑板报、通讯稿件什么的,我们这里这方面的工作的确没开展起来。你多看少说先习惯一下,啊?
孟洁云点着头从吴耀先的办公室出来,先去看了看侨办的黑板报。黑板报看上去有些日子了,字迹暗淡而且字写得很差。文章她现在是写不出来的,不过可以先弄点什么东西给它翻翻新。她想了半天,然后就一声不吭地把原来的擦掉,用粉笔在还没干的黑板上写下“面向世界的窗口”几个大字。孟洁云很有经验,她先把粉笔横过来写,然后用彩色粉笔在字的外面重重地勾一圈,再把圈里淡淡的白色用湿布小心地擦掉,黑板上就留下了色彩鲜艳的空心字。最了不起的是这些字看上去是毛笔字体,有骨有锋在彩色粉笔的衬托下的确入木三分看得过往的同志一愣一愣的。
她歪着头看看自己的字,然后想着如何在黑板上加点图案使它真有一扇窗的感觉。她开始在黑板的边缘上添一些枝蔓。她干得很专心,并没有在意院子里发生的其他事。
我就是要我的老房子!房子还在,为什么不还给我?一个房间里传出了叫声。
另一个声音也传了过来。我们已经对您说过多次了,那些房子里住着十几家人呐,政府一时无法安排,老房子折旧给您钱,再分一套新房给您…
折旧的钱,那叫钱吗?我那是房子啊!为什么不叫他们搬到新房子去?啊?
孟洁云循着声音过去看,满手都是粉笔灰。
办公室里,办事员的头拧向一边,显然有点不耐烦了。
老华侨扭头看见了孟洁云,对她说我们在海外漂泊了一辈子吃了多少苦,我说出来你们都不会相信。听说国内政策好了才回来,可回来一看好什么?你说!
孟洁云赶紧转身走开。
要解决问题了你们谁都不说话了!那要这个侨办干什么?
孟洁云回到黑板那里,赶紧拿粉笔在枝枝蔓蔓上缠绕不已。
面向世界的窗口?你们这能叫面向世界的窗口吗?
那叫声到了院子里,整个院子都在震荡。仿佛就在她身后,孟洁云不敢回头,只顾在枝蔓上用绿色粉笔画叶子。
你们叫谁看这能叫面向世界的窗口?他又叫道。
吴耀先在办公室听到动静赶紧放下报纸走到走廊上。他看见一个瘦瘦的老头站在当院头扭来扭去四下找人发泄,而他的手却不依不饶地指着一个方向。在他的手指的延长线末端是背着身子的孟洁云和基本完成的“面向世界的窗口”的黑板报。
吴耀先立刻明白了老华侨在叫什么。他皱紧了眉。
这样的机构能面向世界?啊?
声音震撼着整个院子孟洁云坚决不回头。
吴耀先皱紧了眉这个孟洁云偏在这个时候写了这么一句话这不是给他一个话柄吗?
可是,是谁叫她写的呢?
将近中午的时候,吴耀先和孟洁云做了一次谈话。
吴耀先说华侨有不满是经常的事。
经常?
来要求退还财产的,有的连续几个月来找。老房子拆了,要不就是分给居民住了,我们怎么办?
孟洁云瞪大了眼睛。
矛盾很多,吴耀先说矛盾很多啊。问题是我们不要再人为地制造矛盾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人为地制造矛盾?
吴耀先说比如黑板报,我们一般就写一些国家鼓励华侨回乡投资的政策或者就是华侨捐资、投资的先进事迹,不一定有人看不过不会产生矛盾。
吴主任你是说…?
吴耀先直视她说是谁让你那么写的?
孟洁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唔?
孟洁云语塞。
没人叫你那么写对不对?
我想…我想…
吴耀先不太喜欢手下不直接认错。我就说没人叫你那么写对不对?
可原来的黑板报…
吴耀先提高了声音没人叫你那么写对不对?
孟洁云愣一愣然后说哎吴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没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让你在一个新的工作单位不要再犯一个低级的错误。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孟洁云同志我这是为你好!
孟洁云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她猛地站起身,匆匆走了出去。人们事后分析说她站起来的动作太猛,而且没打招呼。再大的矛盾都是由细微末节引起的。吴耀先想好啊你都倒霉了还在我这里横什么?就让你跟那些难缠的老华侨去缠吧缠死你。下午孟洁云就得到口头通知,要她看人家是怎么处理历史遗留的问题的。
第三天下午,当周良熙小心翼翼地走进侨办的院子时,孟洁云已经情绪稍缓。这两天她已经把书橱里的资料看得差不多了,因为政府机构办公室里的资料都一样,其中有些文章就是她本人写的。她只是找能反映侨办的历史与现状的文章看,可这样的文章不多,而且写得很差。黑板报一时不会再出了,而且以后也不一定是她出。正好。孟洁云只用了一个下午(那天上午没人来)就看懂了自己的新工作是怎么回事,你就听他们说然后记下来说向上反映然后站起来把他们送到门口脸上带着笑容。这两天她绝大多数时间就是在写字台和书橱之间走来走去,任其他房间嘈杂不断。因为老华侨认人。
周良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他看到了“面向世界的窗口”,又看到了前面的两个房间里都有来访者,有的在填表有的在说话有的在吵架有的互相僵持面色铁青。
劳驾。他把头伸进办公室。劳驾。
办事员说什么事?
周良熙看看房间里的其他人,犹豫了一下才说能不能和你单独谈谈?
办事员看看面色铁青坐在对面华侨。对不起我这会儿没空,要不您其他房间看看?
周良熙只好继续朝前然后在一个房间门口看见一个女士在把资料朝书橱里放。
劳驾。
孟洁云转身。你?
周良熙惊讶地说你…在这里?
孟洁云有点尴尬,过了一会儿才说老伯您找哪一位?
随便、随便。周良熙说,你…有空?
孟洁云说我是…刚调来的。来进来坐有什么事我去给您找人。
周良熙走进来,拘谨地坐下,机械地接过孟洁云递给他的水。孟洁云还是不自然,不知说什么好。他们目光相遇,互相尴尬地一笑。他们为了偷渡的事在医院观察室相遇,还是为了偷渡的事又在侨办相遇。他们都痛恨偷渡可偷渡像他们的影子甩都甩不掉。
周良熙说这儿挺好、挺好。
孟洁云说还行。
这儿真的挺好周良熙又说
孟洁云这才问老伯您有事?
听说…周良熙说,要为兴学捐点款…得到这儿来?
捐资兴学?孟洁云迟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好啊。可以直接到学校捐,当然,我们这里也可以转交,您可以指定哪一所学校。
周良熙涨红了脸,几次欲言又止。
老伯您…?
周良熙放下杯子,一下子坐直了说我那侄子的事…你知道的,…我想捐点钱…当然,是为建学校不过能不能…为他开脱一点?
您是说…?
周良熙无地自容。
我明白了老伯。孟洁云说,您想捐资兴学,同时,为您侄子开脱一下…
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周良熙如释重负。
孟洁云不知怎么回答。
行吗?
我也不太清楚。…这样,我给您去问问。您坐、您坐。
孟洁云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问别人知不知道现在对偷渡的人怎么处置,周良熙在屋里侧耳倾听只听到那人问怎么,那老头是以前偷渡的?然后是一阵嘀咕后来那人又说你说还能拿他怎么样?依我看,这样的人跑得越多越好,剩下文化素质高的咱们四化早日实现。你说呢?
周良熙只觉得自己脸上发烫。
孟洁云走进来看着周良熙红着脸低头不语,知道他听到了外面的对话,于是她也尴尬起来。
老伯,孟洁云终于说,可能现在对您侄子这样的…不会有什么处理,您看…?
周良熙看着孟洁云,半天才说我要捐、我要捐!
老伯您…?
周良熙说国民素质太差,教育、教育啊!
那,您准备捐多少?
我先捐五十万!
孟洁云还在发愣,周良熙就掏出支票本签了起来。刷刷刷笔走龙蛇像和谁赌气一样然后朝孟洁云面前一推。他直愣愣地瞪着孟洁云。
孟洁云沉默良久说您放心吧老伯,我们领导一回来我就向他汇报。
周良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时候孟洁云注意到了周良熙的字。老伯您写一手好字。
哪里哪里。
写的欧体吧?
你也喜欢练字?
瞎写。
什么体?
帖是临过不少,也没学成什么体。
那几个字是哪位写的?周良熙指着黑板报。
让您见笑了。
哦—哦!我真是冒昧得很、冒昧得很。
然后他们就聊了一会儿书法,彼此都感到现在这样的知己太少。
你们这里真是面向世界的窗口啊!周良熙站起来说。他真的想不出其他赞美的话。
在他走了之后,孟洁云又拿起支票仔细看着周良熙的字。
吴耀先一回到侨办就听说了五十万元捐款的事。什么?已经收到了?他匆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办事员小费在后面笑眯眯地叙述着捐款经过。
这两天孟洁云对他爱理不理的,怎么这样的事会轮到她?不对呀。他说。
小费说怎么?
你刚才说那华侨捐款是为了免除他的亲戚…
他侄子。
免他侄子的罪?
小费点头。
这么大的事她不先汇报就敢自己做主啊?
这…
这不就是用钱来买通法律嘛?
小费瞠目结舌。
你去把她叫来。
小费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了孟洁云那非常男性化的走路姿势。她前两天好像不是这样走路的。
吴耀先说她来了?
吴主任。孟洁云径直走进来把支票放在吴耀先的办公桌上然后等他发话。
孟洁云同志,吴耀先看着别处说,这么大的事你也敢自己做主啊?
啊?
花几个钱来免罪你都敢答应?
孟洁云愣了一下。不对!这事后来和他侄子的事没关系了,那位老华侨就是想捐资兴学提高国民素质。
那他先是问的免罪的事嘛。
孟洁云说怎么叫免罪呢罪是免不掉的。他先是问能不能用捐款让他侄子免于刑事处罚。对他侄子那样的人现在不是没有什么了嘛?
这就是典型的孟洁云说话方式:喜欢反诘喜欢纠正别人的错误尤其是她不太喜欢那个人时候。
谁说没什么?吴耀先说,你还能代表公安局?
那你说对他能怎么处罚呢,吴主任?(她还喜欢穷追不舍。)
吴耀先有点脸红了。你那天来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不要轻易开口…
我今天开口有没有错?(她还喜欢打断别人的话)人家是来捐款的!
有没有错不是由你说了算的而且问题是你该吸取过去的教训!
孟洁云面色惨白半天才说好,我去问有关部门,要是错了我去把支票还给他并向他申明这事与侨办无关!
在孟洁云气冲冲地走出去之后,吴耀先找什么东西摔一下一抬头看见还站在那里的小费。嘿!他很尴尬。
小费赶紧溜走。他一面走一面想老吴今天是遇到刺头了,这个孟洁云怎么能这样和领导说话呢今后有她好果子吃。
就在小费边走边想的时候,吴耀先给公安局打了电话,内容我们并不太清楚。我们只知道他最后把话筒重重地摔下。“他妈的!”
孟洁云一直气冲冲地走进她刚离开没几天的政府大院。门卫还说哟,这不是孟姐嘛?孟洁云点了个头就匆匆而过。
嘿,怎么还那么有劲呢?门卫纳着闷。
孟洁云上了楼,直冲市长办公室。我要见市长!
是你?办公室主任有点惊讶,市长不在,你有什么事?
孟洁云走过来一屁股坐下,眼泪自动地涌出来顺着腮边滴到地板上訇然有声。
怎么了,孟洁云同志?
这工作…叫人还怎么干?然后她就把周良熙捐款的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办公室主任明确表态她做的没错,在把孟洁云劝走之后她立刻拿起电话把吴耀先一顿臭骂。给你五十万你不要你有毛病还是怎么啦?准备证书我们要上门致谢!
孟洁云回到侨办,努力显得平常。人们交换着目光,突然散去。吴耀先径直走进孟洁云的办公室。嗬…。他没朝下说。
他们对视着。
到底是你的政策水平高啊。他又说。
孟洁云觉得不屑。她正想着怎么回敬他,吴耀先伸手拦住,好、好,我是真心诚意地来向你请教呐。哎,这个捐资兴学的老华侨他叫什么住在哪儿啊?
他…孟洁云被问住了。
吴耀先掏出支票放在孟洁云的面前。这支票上的签名我是认不出来,你该知道的呀!
他姓周,周…孟洁云对着支票瞪眼。
我也看出来他姓周!你不是说认识他的嘛?
我只知道…他侄子在第二中心医院,前不久偷渡抓回来的…
跟那个你的熟人一道偷渡的?
啊?
我说呐。吴耀先把支票攥在手里走到门口大声说一道偷渡的,我说怎么这么熟呐,难怪难怪!哈哈,哈哈!
孟洁云目瞪口呆地看他消失在门口。然后她看见了自己写的“面向世界的窗口”,忽然觉得自己的确错了。她过去很少觉得自己错了。
这就是孟洁云从侨办工作到与吴耀先关系搞僵的全过程。她在他手下一共呆了十年,此后的最初几年简直糟透了。不过我们不会在这类矛盾上多花笔墨,一是因为我们都有自己的事要操心,二是孟洁云的故事实在乏味,一个老姑娘总也不结婚,我想多写她您都不一定读得下去。我们还是少提她为好。万一我非写她不可,您完全可以跳过去。
大树根巷里的酒香
周继才是因为在病房里吃榴莲而出院的。其实他也到了可以出院或再住两天的时候,但他吃了榴莲。他两手轮流抓着那有点像豆腐渣的东西朝嘴里送,其他病人就像掉在了粪坑里一样。他们咳嗽皱眉掩鼻还说受不了这个味。
好吃!周继才抬头道,这东西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听说还补人呐,就是壮阳。来,你也补补?他把装着榴莲的塑料袋他们向依次张开像鼓风机一样把榴莲的味道吹遍病房的每一个角落。
一片“哎哟”、“啧啧”声。
谁让你在这儿吃榴莲的?护士走进来问。
怎么?周继才又朝嘴里塞一块,不让吃?
护士说你就不该在病房吃这个!
有规定吗?
护士被他问住了。周继才是在社会底层挣扎多年的人,他这样的人都有一个通病:浑身是胆而且善于抓住上层人士或冒充上层人士语言中的破绽使他们自顾不暇。举例说吧,你到周继才那里去买鱼,你说怎么都是水啊你别把水也称给我,他就会非常高雅地问你您不知道鱼儿离不开水?护士在国外高雅在中国还轮不上,她过了一会儿才气乎乎地说这不是规定的问题,你该为其他人着想!
嗨,又没规定说什么说?我这回伤了元气,吃点有营养的补补身子大家也该为我想想啊!再说,我也请他们吃了,大家都臭就不臭了嘛。
她在护士学校根本就没学过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而且周继才还笑盈盈地看着她。她只好转身朝外走,走到门口撂下一句话:你呀赶紧出院吧。
护士输了。她在语言上斗不过周继才,连心态、风度也输了。谁出院谁不出院的决定权怎么会在于她呢?但她要那么说,公家机构里的人容易忘了自己是谁。我们不把他们当回事,周继才就更加见多识广,他还面带笑容呐。
可周良熙这时就在门边,他听到了并且把她的话当回事。他知道自己的侄子是怎么回事但他的血还是立刻朝脸上涌。
老伯您…?护士很尴尬。
周良熙平静下来。小姐,你说他什么时候能出院?
老伯,您不是想让他多住几天吗?
不了,他给所有人都添麻烦,还是趁早出院吧。
就这样周继才出了院。他自己说伤没好,还隐隐做痛,另外,睡觉出汗说明身体很虚。可周良熙说回家慢慢恢复吧,他拎着收拾好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对其他病人说“多有叨扰,包涵包涵”,走到门口还回身向大家鞠躬。周继才“扑哧”笑了出来,说你躬鞠得还真有日本味啊?
周良熙不说话,板着脸只顾朝前走。
大树根巷,周继才原来觉得不会回来的或者是腰缠万贯见人就塞一把钱才会回来的,可现在又回来了。巷口的生姜头没问周继才怎么跑怎么被抓回来的事,只是说回来啦我的店没人买明天就关了。周继才说哦,那你以后怎么办?
看着办吧。
周继才说嗳,那个本·约翰逊喝了兴奋剂。
是啊,难怪他那天撒不出尿来,生姜头说我们等着看他领奖后来你就走了。
周继才没说话。
生姜头这时才问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我?周继才看着伯父走得远远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说看着办吧。
那天天色傍黑,生姜头叫了一个哥儿们帮他把剩下的货朝三轮车上装。那个哥儿们眼神不好,摔碎了一瓶好酒。酒香顺着巷子蔓延开去,生姜头不便说什么只好拼命嗅鼻子,这时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一脚高一脚低地朝里走。
好香啊!
生姜头于是就看着他们在周继才家门口站定。
他们说请问,周继才是住这儿吗?
周良熙和周继才正吃着饭,听到问话,都停住了。公安局的?周继才拼命朝黑暗中瞅。
市办主任走进亮光。我们是市长办公室和市侨办的,他对周良熙说,您就是周继才的伯伯吧。
周良熙说嗳,是、是。
市办主任伸出手哎呀可找到您啦!
周良熙赶紧放下筷子,伸出手去。他立刻被市办主任晃得上下颠簸。
周继才问吴耀先嗳,什么事啊?
什么事?吴耀先上前和周良熙握手,扭头对周继才说你伯父对我们市做了大贡献啦,我们都该向他学习啊!
周继才一头雾水。
吴耀先说周老伯,您支票上的签名我们也看不清,还麻烦您告诉一下您的名字,我们这儿为您准备好了证书呐!
周良熙腼腆地笑着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您叫?
周良熙、周良熙。
在吴耀先为周良熙写证书的时候,市办主任问周继才说你,就是周继才?
啊。
该批评的我们还是要批评,你做得不应该啊!你自己想想,怎么向你伯父学习。
周继才说这是哪儿对哪儿啊?他转身走进另一个房间。
市办主任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周伯啊,在日本做些什么生意呀?
开一家中餐馆,还有些房屋出租给人家。
在哪个城市?
大阪。
市办主任说大阪我没去过,怎么样?
经济不行,餐馆就要办不下去了。所以我想回来定居,唉,遇到这样的事!
市办主任说思想教育工作要慢慢做,政府有很大的责任嘛。这是你们家自己的房子?
周良熙点头。
重新装修一下,和自己的亲人住在一起,挺好的。上了岁数,还是家乡好啊!
周良熙只好说对、对。
吴耀先写好了。周伯,这是给您的证书,您看看。
周良熙笑道不用看了。
您希望捐助哪所学校?
周继才一直在门背后听着。好啊,我说他们怎么这么客气还对我面带微笑呐,原来这老头做了件比我偷渡还傻的傻事。糊涂啊,早把我弄出去还用得着这样?
外面,市办主任说到时候还要为您树碑立传呐!
周良熙笑得嘿嘿的。
现在国内搞改革开放,需要大量的技术、人才和资金,您在海外多年,肯定认识方方面面的人。请转告他们,回来看看,办实业、办教育我们都欢迎。
周良熙说一定、一定。
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然后周继才听到了椅子在响,还有感谢您对家乡的贡献、希望您能继续支持我们的工作等等。
伯父说我会的、会的。
您还准备再住些日子吧?
伯父说等他好点我就回去。
到时候我们为您送行啊?
不用了、不用了。
留步留步。
慢走慢走。
周继才从里屋冲出来拿起证书,顿时愣住了。
周良熙回头看见侄子憋得通红的脸。唔?
周继才终于说我以为就是一万两万的呐,五十万?
周良熙看着他没说话。
你要是给我,什么事干不起来?周继才指着门外。给他们?还不知进谁的腰包呐!
周良熙压低声音道:不要瞎说!他们都是政府官员。
好、好,政府官员,可我是你亲侄子啊!是你在国内唯一的亲人!你对我怎么样?啊?周继才觉得天旋地转。若干年后人家给他讲宇宙间的黑洞,他立刻就理解了,而且理解为旋转的物体,因为他难得有天旋地转的感觉。
周良熙想说什么,又止住。
看看,五十万啊!你跟我商量过一下吗?周继才把证书朝桌上一摔。你回来定居吧,我走!
你,去哪儿?
我去偷渡!我还能去哪儿!周继才近乎大叫。
巷口的生姜头在酒香中装车,他让那个哥儿们在旁边呆着免得又打碎什么。那两个干部又走了出来。
真香。他们又说。
生姜头停下来,抽抽鼻子。可惜。这时他听到周继才家有嗡嗡的争执声。他听了一会儿但听不分明,就在他准备重新干活时,传来了周继才的叫声“我去偷渡!我还能去哪儿!”
他还要偷渡?那个眼神不好的哥儿们说。他叫斗鸡眼。
生姜头把躺椅折好交给斗鸡眼。你拿这个,这个不怕摔。他在锁门的时候想我得回来找他谈谈,看看他还有什么偷渡的路子。
生姜头和斗鸡眼当然听不到周良熙后面说的话。周良熙对侄子说你找个项目,要确实是个生意,我支持你一把但你以后不能再提偷渡的事,太丢人啦。周继才红着脸没说话,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为偷渡的事和伯父顶嘴。
瞧着吧,老头这回准得掏钱!周继才对生姜头和斗鸡眼说。他们原想来打探消息,可周继才主意已变,他和他们好像不一样了。于是他们赶紧请周继才到小饭店坐下。
生姜头说他要是不掏呢?你拿他怎么办?
周继才说他叫我找个生意做,你们有什么好主意?
斗鸡眼问他能给你多少钱呢?
得看是多大的生意。
生姜头说那要是开个大宾馆他也给你那么多?
反正不能太大,就像这个饭店吧。
你就说开个饭店呀!我们帮你管理大家也有个聚会的地方。
我说了,他说我不懂行也吃不了那个苦。
服装怎么样?就卖牛仔裤,准火!
什么呀?他都跟我去看过,那大市场里卖服装的比卖菜的还多呐,他说不行。
我看难。生姜头说,后悔自己菜点多了,一会儿还不知谁付钱。
周继才说要说难也不难,人家一下子就捐了50万办学校,那些当官的还来给他发证书。
斗鸡眼愣了半天才说敢情这些华侨比我们还爱国呐。
他们就这么扯着,从墨镜到桌球到进口打火机。最后生姜头建议定位在自行车上,不是真做自行车生意,而是借一个朋友负责的自行车店把老头的钱弄到手,真正做什么以后再慢慢地去找。
周继才对周良熙说你想啊,中国那么多人,都骑自行车,这生意还有什么说的?
周良熙也觉得这个生意不错,可…你能吃得了那个苦?
干嘛你以为我要自己把零件装起来?周继才说我就是谈谈进货的事,到时候结个帐什么的。
你?管理?
周继才说那当然。你不相信?走我带你看看去。
他们去了。周良熙一看就不对头,那里的营业员们忙个不停,而生姜头和斗鸡眼站在门口碍事绊脚的,再一问就更加破绽百出。
这里每天能卖多少辆自行车?
生姜头说平均30辆吧。
周良熙说那一年就是一万多辆,对吗?
啊?噢,对对。一万多辆、一万多辆。
每辆自行车的利润有多少?
生姜头犹豫了一下才说一百多块钱吧。
周继才对生姜头又是点头又是使眼色,周良熙都看见了但没说话。一个五十多平米的营业面积的小店,一年有一百多万的毛利,这样的生意不会轮到自己侄子来投资。周良熙在商海中滚打了几十年,现在还担任当地华侨联谊会的头,他能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只是他衣着朴素,人家看不出他来而已。
从自行车店回家,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周良熙没怎么说话,周继才则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问那个,居然还问到了婶婶的健康状况。
天色擦黑,生姜头和斗鸡眼在门口急得乱转。生姜头远远地直向周继才搓手指头,周继才的手则在腿侧摇摇。
斗鸡眼看不见,盯着生姜头一个劲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周良熙从厨房出来,看见了侄子的动作,也看见了昏暗中斗鸡眼被生姜头踉踉跄跄地拽着走。
周继才终于憋不住了。伯伯这事你说怎么样啊?
周良熙说这生意做不长。
做不长?
利润太高。
利润高好啊。
利润高人人都会做,最后你连房租都付不起。
你怎么知道…?
周良熙说天下的生意都是一个做法,在哪儿都一样啊。
周继才一下子站起来。伯伯,我说这个你说不行,我说那个你也说不行。好!看来你是非要把我朝那条路上逼啊!
周良熙看着侄子,眼睛里充满悲哀,然后他一声不吭地转身进了里屋。
周继才说嗳?周良熙已经从里屋出来,递给周继才一张支票。
周继才愣住了。伯…
周良熙不看他。我前两天就把支票给你开好了,我是怕你没经验,在生意上吃亏…可我看出来,你只想要钱…没想到好事会变成这样。
伯伯,您别这么说啊,我们还是亲人嘛!
亲人?周良熙老眼昏花地对周继才看了半天,眼里都是泪花,他摇摇头,终于没说什么。
这是一张四十万元的支票。周继才在堂屋隔一会儿就偷眼看看。伯父在里屋弄着什么。这是他这次回来后周继才第一次想跟他说说话,但不知怎么开口。直到吴耀先来,才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吴耀先是来问问老伯准备再住多久,好安排些…
周良熙说我明天就走。
周继才这才说伯伯您别…
我明天走。周良熙又对吴耀先说。
吴耀先说哎哟,我们顾书记说他要来看您呐。
算了。我是真想见见老朋友啊,可是…请转告顾书记,我…就不去拜访他了。
吴耀先一下子回过神来什么?您明天走?我得立刻去通知啊!他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匆匆走了。
周继才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伯伯,脸上堆起死皮的笑。
周良熙不想再说什么了,直到第二天在码头上他也没想再说什么。周继才在旁边堆着笑跟着他,但周良熙拎着个小旅行箱只顾朝前走。
在临上船的时候,他们又为买不买盒饭争了起来。周良熙想买份盒饭带到船上去,但嫌贵了,而周继才则说船上有餐厅还买盒饭干什么。
那不是贵嘛。
啊?周继才一愣。好、好、好,那我来买!拿份梅菜扣肉的。
不!我要咸鱼的,我自己买!
周继才说伯伯您别生气呀,昨天我说话是有点太急,可你这都要走了,总不能就这么上路吧?还是我给你买份梅菜扣肉的吧。
卖盒饭的说你看你这亲戚对你多好,就来…
我就要咸鱼的。然后周良熙扭头看着周继才说咸鱼吃起来下饭,也便宜一些。
就便宜一块钱!
周良熙摇摇头没说话。四十万已经给你了,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他走到栈桥入口处,回身朝城市望去。老袁是前些日子走的,掏空了口袋还说以后就不回来了。周良熙没说不过此刻他想的跟老袁一样。他也掏空了,而且换来一肚子气。你好自为之吧。他说,踏上栈桥。
伯伯!周继才这才有点不是滋味了。
周良熙停了一下,然后又朝前走,他没有回头。
周良熙快走到舱口的时候有人叫他“周老伯!”“良熙兄!”
周良熙慢慢地转身。东仔!他一下子老泪纵横。
吴耀先跑上来接过周良熙手提箱。周伯,顾书记来为你送行啦!来、来,您慢走。
良熙兄,这次回来怎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顾浩东拉住周良熙的手问。他们是一个村的,又在一起读了几年书馆。周良熙属于好学生,顾浩东挨手心比他多得多。
周良熙说不出话来。顾浩东说良熙兄你捐资兴学,全体市民都应该感谢你啊!我给你带了月饼,你该再住些日子过了中秋再走嘛。
周良熙说这怎么行?叫我怎么…
顾浩东问周良熙回来定居的事,周良熙看看旁边的周继才没说话。顾浩东说良熙兄你也不要呕气了我们在这方面也有责任。物质的丰富和精神的提高不一定成正比,你得给我们时间让我们慢慢来。
书记肯定是最会说话的一种职业,顾浩东又是语文教师出身,比一般的书记更会说话。他还说你捐资兴学不就是想通过教育提高国民素质?那我们又想到一道去了。
我…?周良熙脸上像慢镜头一样绽开了笑容,他以后不回来的想法也开始动摇。中国人还是在中国好你看东仔现在,当年他还偷过我写的大字呐!那一回叫先生看出来了他的手心差点被打烂。
就这样,周良熙拎着月饼和对中国大干部的感激从香港转机回了大阪。他逢人就说中国现在的变化尤其是领导人士观念的变化,还说市委书记送的月饼如何好吃。其实他和老伴都没怎么舍得吃,月饼后来都放硬了。
周继才送伯父回来,生姜头和斗鸡眼已经等了半天。他们问你伯伯那边你到底搞定没有。周继才笑而不答只是叫生姜头再跑一趟,去把最好的酒拿来要真的不要冒牌货。那晚,整个大树根巷都听见他们大声地叫到半夜,开始时听的最多的词是“继才”,后来变成了“周经理”。
当然,那晚的酒香飘满了整个巷子。生姜头拿来的真是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