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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开始旋转(1)

夫妻间的新关系

李翰宗策划的活动在正月初五举行。那天是花市,四乡的人都进城来了,还有人从香港、澳门甚至从更远的海外赶回来。李翰宗把日子定在这天,要的就是熙熙攘攘的那个气氛。他从这里跑到那里,伏尔加开得轮胎冒烟。医疗系统全部出动为市民义诊,少先队员们唱歌跳舞,游行队伍分几路向市中心进发,最后汇集在中心广场上。市民和华侨们都看呆了。

但是在义诊的医疗人员中李翰宗没看见孙淑琴。他问第一医院的郝院长,郝院长说孙医生病了,你不知道?

孙淑琴那天身体是不太舒服。她以前有痛经的毛病,这么多年没犯,这个月却又犯了。她也不是不能起来,她起来了,在家里看着电视直播,袁世忠对着镜头讲话时李翰宗就站在旁边。孙淑琴应该高兴,但李翰宗笑得那样又让她生气。你对着镜头笑,可我在家没人问。有什么你?要不是市委书记给你撑着,你能把这事办起来吗?别得意,得意就要忘形的。

晚上,人们还在卫生局的办公室里忙着点钱,袁世忠说老李你早点回去歇着吧,叫小胡开车送你。李翰宗没坚持要骑车,一是自行车好久没骑了,说不定得先打气,二是他想赶紧回去看看孙淑琴病得怎么样。

他一进门就问孙淑琴,你不舒服?他坐在伏尔加里就想她说不定会骂,然后就哭,哭很长时间边哭边骂。他会把她揽在怀里任她骂一会儿并任她把眼泪抹得他满脸都是然后他们会在眼泪中开始。完了之后她还会把头枕在他胳膊上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但孙淑琴没有回答。

李翰宗走过来,手搭在孙淑琴的肩上,钩过头来问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他伸手去摸孙淑琴的额头。

孙淑琴把头一甩,我死了你也不会问。

嗳,干吗呐,我不是都忙这事的嘛!李翰宗指着电视说,见孙淑琴不理他,又问你吃过了?

孙淑琴说我不吃还不早饿死了?

看你说的,我不是不知道嘛。嗳,你到底是什么病呀?去看过没有?李翰宗是陪着笑说的。

还用去看嘛?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痛经?不是这些年都好了嘛!

问你自己!

电视上还在播放被剪辑过的活动场景,咨询、义诊现场的繁忙不已。陶黎黎的镜头一闪而过。李翰宗上午见过她,她说李副局长你没来看我。她嘴巴噘得像个小孩。他说就来就来,这事忙完了我一定去。记者没拍下他和她在一起的镜头,否则李翰宗会看到自己笑得很甜。

李翰宗从电视上收回目光说就这事?那你也该挺一挺去参加献爱心活动嘛。

孙淑琴猛地扭头看着李翰宗。挺一挺?你说得倒轻松,这几天连个给我倒水的人都没有,谁给我献爱心?

李翰宗愣了一下。这么大的活动,全市第一次,连小学生们都忙了一天!你这又不是什么大病,就坐在那儿给人咨询一下有什么不行?

嗬,你还怨我?你这么长时间连家都不着,回来就摆副局长的谱子?

李翰宗说是你嫌烦叫我走的,这会儿怎么又变成我的错了呢?

是我叫你走的,可这么长时间你主动问过我的情况吗?除了回来拿东西,你回来看看我、陪过我吗?你是有爱心可那里没我的一份!

你这是怎么说话呐?李翰宗说,你得理解到我们这个年龄,要是再不干点什么出来,能对得起这辈子吗?

我早就跟你说别弄这些子事。孙淑琴拦住李翰宗的话头,行,我错了,这下你干成了,干成了大事业。你风光,好,可你也没有权力一定要叫我去!

李翰宗愕然地看着妻子。她没指责他也没哭却说我错了还说可你也没有权力一定要叫我去。他在路上想过几种可能可他没想到她根本就不想去。

你是根本就不想去。他说出了声。

孙淑琴说我是请了假的!你少跟我来这套现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

李翰宗一下子提高了嗓音:你就是不想去!你把我们拌嘴的一点小事憋在心里,越憋越大。我早就把它抛到脑后去了…

你当然把它抛到脑后了!孙淑琴也大叫起来总有一天我也会给你抛到脑后的!

李翰宗指着孙淑琴说你真是鼠肚鸡肠,把个人的恩怨带到工作里…我,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怎么?你还想打我?李翰宗,你当官才几天?你是把你以前在农村医院的时候事全忘了!孙淑琴哭了起来,这不是李翰宗预期的那种哭而是又哭又叫令人退避三舍的那种。

那天伏尔加开了一天,而最近小胡又没时间好好把车子弄弄。李翰宗下车后小胡觉得车子有点不对头,就在他们楼下借着路灯光打开引擎盖查看。他正一项一项地检查着就听到了孙淑琴和李翰宗提高了的嗓门。

李翰宗说我们现在就说今天的事!

今天我错在哪里?孙淑琴叫道昨天上班大家看我实在挺不住了,叫我回来。我这几天腰疼得像是要断了,你没有一句关心的话进门就埋怨,你哪儿有爱心呐连同情心也没有呀!她放声哭开了。

小胡后来回到局里把他听到的向袁局长做了汇报。那时候他们数钱已经数到了72万,袁世忠说这个孙医生,唉,老李也是。这时有人过来说袁局长,已经超过73万啦!袁世忠笑着说哦?他没顾得上李翰宗家里的事。后来李翰宗要和孙淑琴离婚,袁世忠嘴上劝着但心里觉得离就离了这样的妻子也真是,再后来袁世忠承认从那时候起李翰宗的个人主义就开始膨胀了。

那天晚上孙淑琴只铺了半边床。她背着光睡下,把被子裹得紧紧的,给李翰宗留出一大块地方。李翰宗看着铺成那样的床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

他们并不是从此就没有性生活了,为了缓和李翰宗主动地要过两次。孙淑琴倒也没拒绝,但她闭着眼睛头扭在一边不理他。第一次当李翰宗正忙得不可开交时,孙淑琴突然问你说你到底爱不爱我?其实在这种时候她要是说我爱你他也就顺着说下去了两人尽释前嫌。可是她说你说你到底爱不爱我?这是质问,问得李翰宗兴味索然匆匆收场;第二次是李翰宗还在大口喘息时,她说好了没?好了就下去。这可能是李翰宗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尴尬的事,他觉得自己像罪犯。那两次以后他就尝试着把它戒了。

孙淑琴想哼,我看你到底能憋多久。可李翰宗真的憋住了她又想他可别在外面有了吧?她得找人说说,于是就到了孟洁云那里。

孟洁云正在给自己弄晚饭。哟,你是刚下班吧?我也才到家。

孙淑琴说我到你这儿来吃饭。

好啊,那我去准备点菜。孟洁云是犹豫了一下才说的。

孙淑琴拦住她。别忙了,我都带来了。都是现成的,你就做点饭就行了。

那…翰宗呢?

管他干嘛?他都从来想不到我。

孟洁云愣愣地看着她,都忘记了请她坐。孙淑琴来找孟洁云告李翰宗的状显然是没找对人,但她又没其他人可找,因为这个人必须认识他们俩并和他们都熟。不过孙淑琴的确不知道孟洁云对李翰宗有过那种意思,上高中的时候孟洁云学习好,跟其他同学不太聊。她的心事除了顾浩东和他的夫人没人知道。

吃饭的时候孟洁云问怎么今天忽然到我这儿来吃饭?

孙淑琴眼睛一翻说,不乐意见他。

不乐意见他倒乐意见我?

孙淑琴没笑。我那两天人都像是要死了似的,他回来也不问个情况,马上就埋怨我没去参加义诊活动。那么长时间了,一回来就这样,谁愿意受这个气呀!

孟洁云说他是把这次活动看得很重的,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响?

但也得问问清楚啊!又不是我想生病。哎,洁云,你是知道的,我们上高中那会儿,我每次疼得都不能去上课。你说,我能到风里头坐一天吗?

还是那病?

孙淑琴答非所问。这么多年,我把他服侍成这样,他一当官就跟我来这一套!那天我就叫他别忘了以前他在农村医院的样子!洁云,你是看到过的,他那时侯回来,哪像个医生的样子?是我每次帮他洗啊弄的,还把好吃的给他带回去,我被我父母说过多少回啊…她说不下去了。

孟洁云看着她,想起那时她把李翰宗盯得好紧,弄得自己都无法靠近。淑琴,你也别生气,他要干事业,你也得体谅他一点。

我是一直体谅他的,可他体谅过我吗?我找那个袁局长反映情况,他还要我支持他的工作。我就不明白我怎么不支持他的工作了?这些当官的说的都是人话吗?她又抹泪。

孟洁云为难着。要不,我明天找他谈谈,你也别…哎哟,还有一个汤!我都忘了。她赶紧朝外跑。

早知道就让他在农村医院呆一辈子,看他跟谁神气去?孟洁云端汤进来时孙淑琴又说。

孟洁云赶紧把汤一放搓着手愣了一下,然后说你呀!

第二天孟洁云真的去找李翰宗,也不一定全是为了孙淑琴的事,她自己也想跟他聊聊,但她嘴上说我是为你和淑琴的事来的。

李翰宗说我们…也没什么呀?他立刻明白了孙淑琴昨晚去了她那儿。

翰宗,我们是老同学了,我多一句嘴,你在现在的位置上,就更该对淑琴好点,要不她心里摆不平啊!

可我…我也没对她怎么样,李翰宗先有点尴尬然后就激动起来,她嫌我吵,叫我出去,我就在这儿睡了两个月!那天她没参加义诊,我是说了她几句,你想嘛,全市这么大的一个活动,又是我建议搞的,我自己的老婆倒不参加,说得过去嘛?他涨红了脸。

孟洁云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才说昨天淑琴到我那儿去,诉了半天的苦,哭了好几回呐。

李翰宗从来就不喜欢把自己家里的事对外人说,孟洁云当然另当别论,可是把夫妻间的矛盾捅出去总叫人面子上过不去。其实,他说,她自己也说了真话,就是不想参加!我、我都已经放弃原则了她还有什么说的!

孟洁云的是非观念很强,而且她知道李翰宗不会瞎说于是她只好说一些你让她一点你是男同志之类的话,然后他们的谈话转到了李翰宗搞的这次活动。李翰宗只是随便谈谈,就像他那段时间里经常谈的一样,孟洁云却瞪大了眼睛。以前就觉得他会有出息这下真的搞成大事了孙淑琴那时候盯得太紧其实他们就是一起去串联了一下可我还在侨办看吴耀先的脸色真是人不能和人比。孟洁云这样想着,当李翰宗问她最近怎么样时她差点哭了出来。

她说我要是想混混日子倒也不错,可我…她低着头说不下去了。

李翰宗很不是滋味。他终于说你可以写点东西呀,你的文字好、笔头快,我最清楚了。上大学的时候你给我写信,我每次回信都要费很大工夫呐!

孟洁云一愣。她品味着李翰宗的话,然后慢慢地说我是真想有点事,像你那样忙上一阵子,把这些烦心的事都给忘了。

李翰宗又安慰她想开一点,有些事别朝心里去就算了。就这样,孟洁云反过来被李翰宗劝解了一通,最后她都忘了她是为什么来找他的。

那天李翰宗回家之后什么也没说。孙淑琴老看着他希望他开口,李翰宗知道她在等什么但他烦了,从心底里烦了。我给你留了面子可你却把这些事情到处乱捅。好啊。

他铺了自己这边的被,给她空出一大块地方,也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孙淑琴磨磨蹭蹭地上了床,探过头去想跟他谈谈,他却伸手把床头灯开关一拉。

咔哒。屋里一片漆黑。

他们背朝着背,在黑暗中各自体味着心中的不平。

1989年

爱心大游行以及李翰宗孙淑琴的夫妻关系在1989年根本算不上个事。那年春夏之交中国发生的事使大家忘记了一切。枝江市还算是比较平静的,先是有人悄悄地说北京出了大事啦,后来电视上也有了报道。天呐,天安门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片!大家就每天看电视,看着看着就对着屏幕发议论。这地方连文革都没怎么闹过,光写大字报像书法比赛,就是不动手也不出去串联。李翰宗、孙淑琴在广州和外地看到的那些文革场面回来说给他们听他们都不太相信。到了这个时候,这里的普通市民猜测大概当年的文革就是这个样子。以前没有电视,外面的文革什么样他们不知道。

怎么能这样呢?孟洁云在侨办涨红了脸说。那段时间华侨们都不太回来了,侨办每天都很清静,他们就为电视里看到的事争论。孟洁云说应该按正常渠道向上反映嘛,这成什么了跑那儿去绝食?

侨办的年轻人说他们要是能反映还用的着这样?

怎么会没法反映呢?派代表打电话写材料,什么都比这个强!饿就能把问题解决了?她说的声音很高,院子里都听得见。

吴耀先在楼上也听见了但他不出来制止,也从来不参加他们的争论。中国的事情说不准,谁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出现一个转变所以说不准的事就干脆别说,甚至干脆就没听见。没听见或没看电视总不能算是什么立场错误吧?

侨办的老同志比较倾向于孟洁云的观点,但他们也不怎么说话。说什么呢?怎么说都不合适还不如不说。那些年轻人就几个围在一起和孟洁云辩论,孟洁云说着说着嗓门就高了,“戈尔巴乔夫马上就要访华,欢迎仪式怎么进行?应该为国家的形象着想!这天安门广场乱糟糟的成什么样子?”

他们说你别激动啊以理服人嘛。广东人性格比较平和,像孟洁云这样顶真的不多。后来侨办的年轻人在背后叫孟洁云“战士”。看,看她走路的姿势,像不像战士去打仗?吴耀先听到这个外号绷住笑没说话,背过身去想想越想越乐。这些年轻人怎么想得出来的?他独自在办公室里笑了好一会儿。

北京的事一出,宣传部就开了会,广播员们都参加了。广播站虽早已光放广播体操,但既然现在有了这些事,领导觉得还是要做一些必要的防范,因而规定即使是放广播体操也不能一个人在广播室。孟洁妹并不在意北京发生的事。她那会儿刚从谈志军偷渡事件中恢复过来,反应似乎很迟钝,上班有人陪着说话正好解闷。但这个规定实行了没几个月就取消了,而且在没取消前就没怎么认真执行。另一个广播员小钱的孩子还在吃奶,领导抓得紧的时候她就来露个面,稍微一松她连来都不来了,广播操还是孟洁妹一个人放。放着放着她就看着靠墙的长椅,心想谈志军这个没良心的到现在也没个信来,十有八九是死了。也就是说她曾在靠墙的长椅上和一个死人做爱,做爱的时候他没死不过现在想起来还是怪恶心的。

她每天回家也看电视,就是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看一会儿新闻,然后翻频道找其他节目。父母亲想看戏或香港连续剧但又不敢说。反正那段时间家里一切事情都由着孟洁妹。

孟洁云有时也回来。那次和父亲吵过以后她回家的次数并未减少,反而显得更客气了些。但话少了,在家吃饭的次数也少了。单位里发了付食品或她自己在街上看到了什么便宜菜,她就拿回来,交给母亲后就匆匆要走。母亲就留她,有时她就留下和他们一起吃,有时留也留不住。孟洁妹觉得姐姐还是不留下的好,留下了这顿饭就没什么人说话,饭后她又抢着洗碗然后再走。她走了父亲才如释重负地朝藤椅上一靠,眯着眼睛看电视,整个晚上不说话;母亲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就到处擦呀弄的,好像憋着一股劲。最重要的是见到姐姐她就想起谈志军,大家越不提他他就越往她脑子里钻。他第一次到他们家来时姐姐也陪着来的。爸、妈,这是小谈,和我在一起工作,你们看怎么样?那天姐姐很高兴,父母亲也很高兴。父亲努力显得庄重地喝着茶,母亲则一直咧嘴笑着。那天家里一下子显得很挤,孟洁妹想叫谈志军到她的房间去坐,但一直没好意思开口。谈志军只是在临走的时候伸头看了看。你的房间?他说,挺好的。然后他就很有礼貌地告辞了。孟洁妹把他送出来,说你今天装得倒挺像那么回事啊?你在广播站的那个劲头哪儿去了?她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他吃吃地笑。

反正1989年天气热起来的时候,孟洁妹还没完全摆脱谈志军的阴影,对电视里的事也没多加考虑。她倒是不时在想万一有人忽然提出给自己介绍对象该如何回答,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是挺惹眼的。没多久果然有人为她“多事”,介绍的是一个离了婚的还带着一个孩子。介绍人说他没有错,是他前妻跟人家有不正当关系。孟洁妹还是一口回绝了。把我当什么了?回到广播站她自言自语地说,我真的到了要跟离了婚的那一步嘛?还说关心我呢真是。离了婚的男人到底什么样她不知道,她想肯定瘦瘦的一副倒霉相,反正不会像小谈浑身都是一块一块的肌肉硬硬的。他怎么可能像小谈呢?

她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儿,忽然对靠墙的长椅说你把我坑苦了!

作为局级干部,李翰宗那段时间自然不能不关心那件事。他得参加会议并在会上发言表态,不过说实在的,他没搞懂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头几天报纸、电视上还是一片声援的声音,怎么一下子就全转向了。他回到家就默默地看电视,反正孙淑琴也不和他说话。白天除了开会他就尽量下基层去,就工作谈工作其他的什么也不说。

伏尔加不行了,小胡擦得再勤可机器不行了,半路抛锚的事越来越多。五月底北京闹得正凶,伏尔加刚出市区就停在了路边。李翰宗看着小胡修了两小时,说你慢慢弄吧,我到前面城北医院去看看。

当然,他想到了陶黎黎。

他在挂号窗口问院长在家吗?挂号的在小窗里还没反应过来,陶黎黎就出现了。她全套医生装束站在那里,白帽子把头发全部罩住,脸庞被衬托得青春焕发。她就拿着托盘站在那里,线条柔美,亭亭玉立。

李翰宗说哟,陶黎黎,看你这身打扮,我都认不出来了。忙什么呢你?

陶黎黎抿嘴笑了。刚忙完,把器械送到消毒室去。

都是你一个人干?

陶黎黎嘴一撅,李副局长您忘记得可真够快的,不是这儿没人我才来的嘛?还有谁帮我干?

李翰宗嘿嘿地笑了。看来你有不少牢骚嘛。

您可别这么说呀!我还在试用期,您这么一说,到时我还不得给退回去?她半真半假,大大的眼睛里都是笑。

李翰宗说都说四川妹子厉害,我今天算是领教了。你们院长不在,你就带我各科室转转吧,也看看你进入角色的程度怎么样。

可不兴打击报复的呀!陶黎黎叫道。

胖挂号员在小窗里看着他们离去,然后学着陶黎黎撅嘴、翻眼。她自己也觉得学的不像,心里就想他们都不是什么好货。

李翰宗在阳光明媚的五官科里和陶黎黎聊了一会儿,主要聊的还是工作。后来陶黎黎说走,我们吃饭去。她转身脱下白大褂,然后摘下帽子。一头青丝顿时像瀑布般倾泻而下。她拢着头发,在背后挽起个马尾巴。在她胳膊举起来的时候,高耸的胸脯把衬衫绷得紧紧的,而那时候流行的踩脚裤又勾勒出她的细腰和浑圆的臀部。

她扭头,他赶紧把目光移开并显得有点不自然。那是她第二次捕捉到他的那种目光。

吃饭的时候陶黎黎说广东食品刚接触感觉还不错,天天吃就越来越没味道。这儿的辣酱甜甜的,吃一大碗也没个辣味。

我下次看见有四川辣酱就给你带点来。

那太好了!就是…

什么?

脸上会…她在自己的脸上点着。

李翰宗笑得陶黎黎满脸通红。后来陶黎黎告诉他她前年毕业给分了出去,她不肯去,耗了一年多,一直在街道卫生院里帮忙。这次学校开恩,算是重新分配。作为一个仍在试用期里的员工,这些话是不该对领导说的,但陶黎黎不由自主就说了出来,而李翰宗只说你年纪轻轻,还真够坎坷的。陶黎黎很有触动,以至于不能抬头正视李翰宗。

他们就在小饭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而在北京,戒严部队正艰难地向指定地点前进。那天晚上电视里有重要新闻,李翰宗没怎么看进去。他满脑子都是陶黎黎曲线丰富的轮廓和看得他心慌的大眼睛。

要出事了啊?孙淑琴说。

李翰宗扭头,首先看到的孙淑琴平平的胸脯还有比胸脯还高的肚子。孙淑琴那天是想找他说话的但李翰宗没答她的茬。

周继才没怎么看电视。不是他不关心,那阵子他实在忙,生姜头、斗鸡眼成天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到处找生意做。走在路上或在市场里跟人家谈事的时候,大家偶尔也会聊起电视里的事,周继才说不出什么来。几个月前他有整整四十万,一不留神现在只有三十万出头了,生意得尽快做起来。当然三十万不是个小数字,在1989年,大多数人做梦都没敢朝那个方向去。让他们闹吧,不管闹成什么样还是得有钱。有钱的滋味真好,过了这几个月的日子周继才深切地感到以前的二十多年都是白过。谈志军和那帮人跳了下去现在到鱼肚子里都找不到了,倒是我命大。不过我伯伯还是很蠢,他早把钱拿出来我也不会和祖国有二心,还少受多少罪呐。夏天的那种温度,身上绑着绷带躺在病房里,那罪真不是人受的。现在周继才想起这些事已经不太气愤,倒是越来越觉得伯父蠢,蠢得你都不知怎么说他才好。你花了九十万可我受了罪,而且身上还留下了疤痕这也算是破了相,你要是直接把九十万给我我怎么着也能做到一个行业的头啊,就是不做九十万也够活几辈子的还天天喝酒!

他们到底要干嘛?奶罩老板说。

那天周继才坐在奶罩老板的办公室里,身边的纸箱一直码到天花板。桌子上摊着一些奶罩,台湾出的,上面织满了花花草草。奶罩老板专做这个生意,但他自己不零售。周继才还在对着那些里面带着衬子的奶罩发愣,奶罩老板说他们到底要干嘛?哦,我是说那些学生。奶罩老板的办公室里放着台14寸彩电,他让人家看货自己看电视。

干嘛?周继才看看屏幕说,想再来文化大革命呗。他又低头挨个捏桌子上的奶罩。

文化大革命?奶罩老板摇摇头。现在的人哪有那个觉悟?

周继才愣愣地看着他。

奶罩老板给自己点上烟,然后扔一支给周继才,又看着电视摇头。他说文革的时候人多纯洁,玩命似的要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你没到外地去看过吧?

周继才摇头。

现在不可能有那种劲头啦!现在是这些玩意的年代啦!奶罩老板拍着桌子上的奶罩说看到没,里面还衬了海绵,就怕那玩意长的小了不起眼!现在哪有那种劲头?

周继才说那你说他们要干嘛?

我也不知道。奶罩老板手一摊。怎么样?选中了没有?

到了真正的世纪末,李翰宗和周继才在养老院里说起黑洞的事,周继才想起了奶罩老板的这番话。他把这番话说给李翰宗听,李翰宗恍然大悟。他明白了1989年春夏之交发生在北京的事是世纪末黑洞出现的信号。他联想到在此之前本·约翰逊服用兴奋剂的事。都是为了金牌后面的钱,孙淑琴当时半裸着站在卫生间门口说。那是世界进入世纪末黑洞的信号,后来其他人就前仆后继地服用兴奋剂了查得再严也没用;而1989年北京发生的事是黑洞出现在中国的信号,因为过得时间越久就越没人说得清那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是一片混沌,在那以后就更加混沌,大家都一心一意地奔着钱去了。

希腊船上的中国勤杂工

1989年六月,全世界都在议论着中国的事,这时一条在希腊注册的货轮停泊在泰国湾等候靠岸。船是从日本开来的,装着家用电器和“七”牌香烟。

船长巴恩斯站在甲板上,眯着眼睛看着忙碌不已的港口。远洋运输业务很不景气,可你到了却不一定有泊位。巴恩斯的下一站是科隆坡,这一趟路上耽搁了,时间很紧,可他们就是没有泊位让你靠上去。

甲板反射着太阳的热能,巴恩斯浑身是汗。得赶紧上岸,到一个凉快的酒吧里坐下,喝着酒看人妖表演。人妖是一种奇迹,他们比女人还女人但他们是男的,用一根绳子把那话儿朝后面栓住然后就在你面前扭来扭去让你情不自禁。可是岸上的塔吊依然那么不紧不慢你急也是干急。

巴恩斯不习惯东南亚既热又潮湿的天气,不管他在这个地方转了多久他就是不能习惯。他生长在地中海沿岸,那里夏天的温度比东南亚还高但干爽宜人,汗一出来就被风抽干,变成一粒一粒的盐均匀地覆盖在皮肤表面,可这里你的衣服不会干,你穿着它就粘在你身上,洗过了也软软的就是没有脆脆的感觉。这会儿巴恩斯胸口的汗已经湿透了浓浓的胸毛沁到衬衫上,而在腰上和背后,衬衫简直就是绷着你拉都拉不开。

炯,在甲板上浇水,别停!巴恩斯叫道。

是,先生。那个叫炯的人立刻打开水泵,抱起喷头等着。水管挣扎了一下,海水猛地喷涌而出,顺着甲板汩汩地朝这边淌过来。

炯的个子不大,但很结实。巴恩斯能看见他肌肉在衬衫下一块块地隆起。他是他去年从海上救起来的,名叫谈—志—炯。炯说过几次不是“炯”是“军”,但巴恩斯总是发不好这个音,他嘴巴撅了半天,发出来的还是“炯”。

也就是说,当孟洁妹对着广播站里的长椅而怨天尤人时、当周继才虽然还在埋怨伯父但同时也庆幸自己因祸得福时、当孟洁云在侨办不顺想到他就咬牙切齿而枝江市的其他人渐渐把那件事忘了时,谈志军还活着,在一艘希腊注册的船上当勤杂工。这艘船的名字叫“奥德赛”。

那天谈志军从老姚的船上跳下去,拼命朝背光的地方游,探照灯光扫过来时他就潜下去。他跳水后没游多远就看见一个人在拼命地挣脱救生衣,好像是老姚但一个大浪过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还看到几盏探照灯照着一个地方,然后甲板上一片通明,想必是有人被抓了。深色的衣服隐蔽性很好,当然也有他几年来坚持游泳的功劳。后来风浪小了,探照灯也越来越远,他仰卧在波浪上掏出塞在胸前的救生圈吹气。那时候他筋疲力尽,救生圈老也吹不起来还呛了几口水。他想完了这下完了,可我不能死在这儿,他就拼命地吹。他又呛了几口水,一不留神救生圈也脱手而去。那时侯他连脑子里都凉了没有任何思想只是不让自己沉下去。洁妹原谅我我想混出点模样再把你也弄出去可我想错了。原谅我!就在他快要放弃一切时他的手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的救生圈。他抓紧救生圈想这辈子也不会松手了。他又吹了几口,在救生圈还没完全鼓起来之前就钻了进去然后吹几口歇一会儿。

从他在晨光微曦中塞好救生圈的塞子像死了一样趴在救生圈上,到他最终在“奥德赛”号上醒来面对一个头发灰白的大汉,这其中他醒过一次。他清楚地记得有三条鲨鱼在附近游动,他说不清它们为什么没扑上来把他撕碎,可能是救生圈的红色把它们吓退了吧。他当时瞪着眼睛一动不动,鲨鱼也瞪着他圆圆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他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了嗓子里憋着东西想吐也想喊叫,就在这时它们鱼雷般的身体一晃游开了。它们就要回来,谈志军一动不动地等着身体的某个部位发出撕肝裂肺的疼痛。这时他感到一股热流从他的腿间溢出。不是鲨鱼咬他而是他尿了。但鲨鱼没有回来,他过了一会儿才四下打量,没有任何踪迹。哪儿?你们在哪儿?然后他看见它们的鳍在远处,再仔细一看是朝另一个方向游去的。他一下子就昏了过去,再醒来就是头发灰白的大汉说嗨,我是巴恩斯船长。你得救了。

他只用英语说了谢谢,然后吃了就吐吐了再睡睡了再吃,不拉不撒整整三天。第三天醒来他感到睾丸从体内落回到阴囊中,他知道自己没事了。

巴恩斯和他进行过一次谈话,借助一个姓顾的中国水手的翻译问他怎么会到了离海岸那么远的地方,并问他准备到哪里去,如果他没有确定的去处他可以在船上干一段时间。那个姓顾的水手英语结结巴巴的,而谈志军当时只能说yes,于是巴恩斯就带谈志军去了工具间,指着拖把说you do this,see?

谈志军就成了“奥德赛”号上的勤杂工。

姓顾的来自大连,原先是劳务输出的船员,在希腊的酒吧里上厕所跑的。跟了巴恩斯以后,他还见到过原先的同事。领导劝他迷途知返,他说咱各走各的,跟我老婆说不想等就另嫁人吧。他为自己买了电视和录像机,还弄了一大堆各国的三级片,自己一人在舱房里看。反正那些录像都是男女嗷嗷乱叫,也不需要语言,然后他就上岸把钱花在妓女们身上。他跟各种肤色的女人都干过。还是黑种女人最来劲叫的像杀人似的,他对谈志军说,不信你试试?

巴恩斯看谈志军干得不错就说炯哪天我给你搞张护照和水手证,你就是我这里正式的水手啦!谈志军问什么时候?巴恩斯想了想说一年怎么样?公平交易。

快一年了,巴恩斯在这一年里付给谈志军的钱很少。谈志军没说什么因为他还没拿到水手证,也不受海员工会的保护。等吧,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一切都到时候再说!

谈志军在新加坡和都灵有过上岸溜掉的尝试。新加坡地方小查得又很紧,他放弃了;而在都灵,妓女跟他搭茬他都听不懂,妓女白了他一眼,扭着宽宽的臀部走了,谈志军徘徊了半宿又回到了船上。

有一回他和顾说起了到哪儿过日子最好,顾说要我选我就选非洲,到发达国家没咱混的还不如呆在船上呐,再说黑种女人最性感嘿嘿。谈志军没有和黑种女人的体验,不过顾说的有点道理。他冒着生命危险出来并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是考虑今后怎么过的时候了。

此刻,在泰国湾六月的骄阳下,谈志军用小臂抹去了脸上的汗,眯着眼睛眺望着曼谷港。

这里他来过,也上过岸。气候和广东差不多,人的肤色、相貌也接近,食品里加了各种各样冲鼻子的香料但味道还不错,还有不少华人在当地生活。船上的水手中就有三个泰国人,其中两个长得跟中国人一样。谈志军向他们学过几句泰国话,巴恩斯听到了说炯,到时候我就给你弄张泰国护照怎么样?你们看上去都差不多。谈志军原先期望的是一个比泰国更发达的国家的护照,但这一年连钱都没怎么挣到,你总不能说我不要泰国护照吧?

谈志军有点后悔。在海水里漂着生死未卜时他曾一度后悔得要命,但那时候没时间多想;最初在“奥德赛”上他没怎么后悔,巴恩斯给的不多可比精神文明办拿的多多了而那还算是国家干部呐。直到有一天,“奥德赛”号离开了孟买港,船期已经耽误了两天,巴恩斯忽然指着甲板上的海鸥粪便破口大骂,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谈志军就顶着印度洋的烈日一遍遍地冲洗着甲板。我操你妈!我操你希腊鬼子的亲妈!他嘴里不停地小声骂着,那时候他真正地后悔了。从那以后,每当夜深人静只有海浪拍打着船舷或“奥德赛”上连吃几天牛肉和鸡的时候,谈志军都会后悔。他反复地问着自己“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到底跑出来干嘛?”

我到底跑出来干嘛?谈志军回答不清。当时是一种感觉。精神文明办成天忙来忙去,都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编出来的宣传资料发到下面,人家接过去当着你面朝墙角一放,到你下次去前一批宣传资料上的绳子都没解开,然后新资料又摞在旧资料上;叫通讯员改稿也是,他们说哎呀别改了,我自己知道没人会看我不就是在完成任务嘛?拉赞助就更难了,刘主任在电话里跟灯具厂都谈好了然后叫谈志军去取,谈志军到了那里还是等了半天,终于厂长出来说你知不知道你们的资料我们根本没时间看可你们还是来要赞助好像企业就是摇钱树似的。谈志军回来后跟刘主任说了,刘主任赶紧问你怎么说的?哎呀你怎么这么笨你就说我们全市的精神文明建设就靠他们了你怎么连话都不会说?再说你管他说什么只要他最后把支票给你就行了现在有钱就是这个你懂吗?钱!谈志军目瞪口呆,精神文明办的领导对钱的态度那么明确先使他吃惊然后豁然开朗。

只有孟姐忙得浑身是劲,不停地说小谈你看这件事是不是能写出一篇有深度的东西来?谈志军想这还能有什么深度呢可他不好说。谈志军也想过离开政府大院,找一家企业干干。八十年代末企业的效益都不错,到了年底就拼命发钱。谈志军的老同学经常说今天我们又发钱了我都不知道发的是什么钱厂长说发给你你就拿着别问,然后大家聚会付款的时候谈志军觉得自己脸上无光。他也想过调到企业去,可纯文科的人已经过时,一家洗衣机厂就有宣传干事十几人,平均每人每月写报道不足两篇。

如果再在国内呆下去,自己迟早会和孟姐一样老想着这件事是不是能写出一篇有深度的东西来,而事实上自己在社会中越来越变得可有可无,下去催稿都会变成是看人家的脸色。社会在朝着物质化发展,搞了这么多年精神现在搞物质了,你得在手里抓着钱,要不就抓住一个产品,电热杯、电饭堡、热得快、台灯、化工原料或者汽车,甚至防盗门,可谈志军没有钱也没抓住任何产品。他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并一直在联系调动,所以最初在和洁妹的交往中譬如在漆黑的电影院里,他一直是克制着自己的。你要是真跟她到了那一步可你又在她姐姐的手下工作你就真正的倒霉了。但他在那个风雨交加的下午没克制住自己,后来就更像上了毒瘾似的老想朝广播站跑。

那后来洁妹只想着结婚,好像结了婚就什么问题都没了。问题不这么简单。结了婚得过比结婚前更实际的日子,这就是婚后家家都要吵架的原因。女人们意识不到这一点,好像一结婚就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似的,其实最先要吵架的还是她们。她在家里会很霸道,现在很好但以后会霸道的,但你到了班上还得面对大姨子她还是你的介绍人你能怎么样?洁妹不错,可孟姐夹在中间就不好办了。她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干劲呢?谈志军真不敢想自己一直就这样干到孟姐的年龄,那时候她已退休了,可自己还早着呐,你还写哪里开了个会会上谁说了什么的报道?

该给洁妹写封信了。1989年6月,在泰国湾里的“奥德赛”号上,谈志军握着龙头冲洗甲板时想,向她解释一下。她说不定已经和别人恋爱说不定已经结婚,但我该给她写封信。可是,她朝哪儿回信呢?

“奥德赛”号是傍晚时分靠上泊位的,卸货到半夜就结束了。大家做好上岸的准备,就等巴恩斯一句话。船长在大家脸上扫视着然后说炯你能留在船上吗?他立刻又说我付你双倍的钱。其他人一哄而散,顾向谈志军扬扬手说你要是闷了就到我房里看录像吧门开着呐,可别通宵看你会纵欲过度的!谈志军没笑他的脸色一定很阴沉。巴恩斯问炯怎么啦?

巴恩斯先生,我的护照和水手证…?

哦——好好,我找人给你办。你晚上多留神!

炯的眼神很严肃他大概是太当真了。巴恩斯走下栈桥时想道。这些中国人什么都没有就敢满世界乱跑还敢在大海里漂着等人来救他,我要是没留神他这会儿哪还需要护照和水手证?叫他做点事就像谈生意一样忘恩负义的杂种!不过,这个炯还不错,干活一声不吭的不像那些人满嘴脏话干活时还说着他们在妓院里的事。再说他把照片交给我也不止一天两天了。要是真给他办了也得跟他说清楚就说我是花了四千美元,不,五千美元给办的。这么晚了上哪儿去找人妖呢?巴恩斯船长站在路口回望“奥德赛”号,然后决定去找他的老熟人叨。

巴恩斯是在看人妖表演的时候认识叨的。叨是人妖表演的经纪人。从各地收罗人妖或想干人妖的男孩。他给巴恩斯讲人妖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因为他干这行所以讲起来就特别生动,巴恩斯不停地给他倒酒。叨的生活方式很独特,巴恩斯从来没有见他睡过觉。巴恩斯曾在泰国的一家船运公司干过,船在马六甲海峡和其他船相撞,他被人家救起来回到曼谷连换洗衣服都没了。公司却一脚把他踢开。他向叨滔滔不绝诉说自己的不平还叫叨帮他找人收拾那个老板。叨听着,不怎么说话,喝几口酒又喝一大口茶。巴恩斯说累了倒下就睡,睡醒了又说还骂娘。整整三天叨就坐在那里喝酒喝茶又喝酒喝茶,只有胡子长了些,桌子上的芒果干也不见少。三天后他对巴恩斯说你还是回希腊去吧,以后路过曼谷来看我。这是你的所有的证件和推荐信。巴恩斯愣愣地看着他,酒醒了大半。一年半之后他又作为船长回到曼谷,当他走进叨的屋子,叨还坐在那里喝酒。坐吧,巴恩斯船长,叨说,酒自己倒,你要不要茶?巴恩斯想他以前也从来不叫我船长而且这次我还没开口说话他怎么知道的?他瞪大了眼睛,只见芒果干还在桌子上。

这一次叨还在喝酒,但屋里多了一台电视机。啊你来啦?来,喝酒!你好久没来了这一趟怎么样?他给巴恩斯倒了酒,自己举杯先喝了一大口。巴恩斯看着电视里乱哄哄的画面说这是哪儿啊怎么啦?叨放下茶杯说怎么你不知道?中国出事啦!

难怪这几天电台里老说北京北京的。英语不是巴恩斯的母语,再说他除了天气预报其他的也不怎么听。他们那晚上看着电视画面喝酒,巴恩斯把人妖的事全忘了。后来起风了,把电视画面都吹得歪歪扭扭。喝到舌头发直的时候,巴恩斯掏出炯的照片交给叨。他醒来时毫不惊讶地看着叨还坐在那里,好像纹丝未动,但芒果干被风吹得摇晃不已。他用过的杯子下压着炯的证件。

你们中国出事了,死了不少人!巴恩斯回到船上对炯说,现在你是真正的无家可归了。他把证件交给他,炯你就在我的船上好好干吧,我会好好待你。他打了个嗝,酒气顺风飘散。

“奥德赛”号不得不继续留在曼谷。谈志军从舱房的小圆窗里注视着大海,想起了那天晚上。自打上船以来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内心深处对大海的恐惧。

我难道要一直在海上漂着?

然后他把钱和证件揣进口袋里,走下在风中咯吱作响的栈桥。

你上哪儿?值班的在船舷边伸头大叫。

该轮到我去找乐子了!

值班的咧嘴笑了,头发乱舞。别毁了人家女孩!

台风过去了炯也没回来。巴恩斯打开他的舱房,除了一套旧衣服和那个瘪了气的红色救生圈什么都没有。

他从牙缝里挤出杂种!然后冲上甲板,大叫开船。

风和日丽,曼谷港又恢复了繁忙。“奥德赛”的甲板纤尘不染,好像炯刚打扫过一样。

杂种!在驶出泰国湾的时候,巴恩斯还在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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