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很喜爱波士顿的秋天,只是晚上微微有些寒意。也许是冬季即将来临的缘故吧。他戴顶印第安那琼斯式软帽,套上胶布雨衣,在10月末料峭的夜风中顿感温暖起来。他走过国会大厦下的走廊,金风席卷着落叶在脚下盘旋飞舞。他心境十分开阔、愉快。穿过中心广场就到了北角。这儿是波士顿城的小意大利。
詹森走过两条街,直朝“卡汉那里”走去,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家餐馆。刚走上台阶,立即有一名侍者迎上来,将他领往窗边的一张桌子。这个位置视野开阔,可以望见广场的街心花园。
詹森要了一瓶酒。等了大约十分钟,看见一部出租车开过来停下,海斯钻出车子。
侍者领着海斯朝詹森的餐桌走来。詹森看出他目光虽然还很敏锐,但鼻翼新布上了一些红红的毛细血管。显然他的健康状况不佳。
海斯从皱巴巴的夹克上兜里掏出一包未开封的“骆驼”牌香烟,两手发抖地点燃一支,吸了一口,说:“有人在跟踪我。”
詹森不知如何作答方好,犹疑一下,问:“你能肯定吗?”
“确定无疑。”海斯说,“一个黑影子,穿着很体面,”他又补上一句,“是个外国人。”
“这使你心神不定,对吧?”詹森只好暂时充当一下精神病大夫。显然,海斯是患上了妄想狂症。
海斯嚷起来:“上帝!难道有人想杀死你,你还能满不在乎吗?”
“杀死你!”詹森复述一句,他确信海斯是精神出毛病了。
“我绝对肯定是这样的。还要杀死我儿子。”
“我不知道你有儿子。”詹森说。
实际上,他甚至不知道海斯结过婚。健康医疗中心谣传说海斯常去夜总会以排遣寂寞。
海斯摁灭烟卷,又点上一支。
詹森说:“很抱歉,刚才我也许说得过于冒昧了,可我真的愿意帮你的忙。坦白地说,爱尔文,你看起来气色并不大妙哇。”
海斯往后一靠,那支点燃的烟卷几乎烧着他自己的头发。
“噢,真是位不错的保健大夫嘛。”他不无戏谑地说,“你的诊断很正确。我的确感到不大舒服。”
“你得什么病了?”
“一切都不正常。我的身体正在全面崩溃。”
詹森说:“我们也许到我的办公室会面更合适些。我可以替你作个全面检查。”
“大概已经为时太晚。不过这并不是我要求同你会面的原因。对于我自己来说可能已无补于事,但假若可以挽救我儿子的话……”他突然打住话头,指着窗外,“那家伙在那里!”
詹森急忙转过头去,瞥见一个人影正消逝在街头尽处。他回过头问海斯:“你怎能确定那就是他?”
“他一直跟着我呀。我觉得他想杀死我。”
詹森琢磨着他这位同事。看来这人行为荒诞,象个妄想狂患者。但他脑海中闪现出一句古老的谚语:“哪怕是妄想狂,也是有敌人的。”
也许的确有人在跟踪海斯。
“你最好还是把这一切的来龙去脉跟我谈一谈。”
海斯说:“这可是个离奇的故事哦。我想,你并不清楚我研究的兴趣之所在吧。”
“我略知一、二吧。”
“我是研究生长和发育的,”海斯说,“而且在这方面,我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就。相信我,这是可以获得诺贝尔奖金的成就。”
詹森吃不准这是不是海斯妄想狂症的谵语。
“你发现什么了?”
“等一下。”
海斯说着把香烟放在烟灰碟中,用右手抵住胸部。
“你怎么啦?”詹森问道。
海斯已是面色灰白,前额上冷汗直流。
“不要紧,”他向詹森担保,把手放在桌上。“我没有向外界报告这一发现,是因为我意识到了这是导向更大突破的第一步。我为我这一重大成就而感到兴奋不已。可是就在这时,我发觉我这第一步的发明已快不成其为秘密了。因为它正在被利用。正当我对这种情况产生怀疑的时候,我……”
海斯话到中途停顿下来,他盯着詹森,表情由迷惑迅速变为恐惧。
詹森忙问:“爱尔文,你怎么啦?”
海斯没有作答。他把右手又抵在胸前,口中冒出一个泡泡,接着双手骤然前伸抓住桌布,把它拖向身边。他想站起来,却无法做到。他猛烈地咳嗽了一阵之后,一股鲜血从口中喷出,溅在桌布和詹森身上。詹森惊得朝后一跃。海斯口中继续一阵阵狂喷鲜血,溅得到处都是。邻桌的食客都吓得尖叫起来。
詹森作为一名医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血是鲜红的,又是一阵阵地从口中喷出,这意味着血是直接从心脏中出来的。随后的几秒钟内,海斯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眼神中充满迷惑、痛楚与恐惧。詹森把桌子掀开,抓住海斯的双肩。遗憾的是,他无法止住鲜血外喷。海斯就这样喷着鲜血走向死亡。当海斯的身体渐渐僵硬时,詹森慢慢放他倒在地板上。
一名侍者脸色发青,腿发抖,一只手捂住嘴说:“我已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越来越响的救护车的声音停息了。不到一分钟,两名急救站的医护人员走进餐馆,朝海斯走来。
他们检查了海斯后,从急救车上取了副担架进来,将尸体抬走。
詹森看见外面有一大群人在围观。他的目光捕捉住了一个正混入人群中去的衣着整洁的男人。那人象个商人,不象是意大利人而更象拉丁美洲或西班牙人——特别是他的衣着象——一时间詹森对于自己竟有这样的洞察力而颇感惊奇。
他爬上救护车的后部,坐在一个低矮的座位上。中间是海斯的尸体,对面坐着另一名救护员。救护车朝陈尸所开去。
詹森在一间破旧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两名工作人员,问是否还有检验医生?
一个人答道:“有哇。丹佛丝医生在那间解剖室里解剖一具死尸。”
詹森问:“我可以在什么地方等等她吗?”
“楼上有间图书室,正在丹佛丝办公室隔壁。”
那间黑暗的图书室满是灰尘。书架上摆满了尸体解剖报告。詹森决定给雪莉挂个电话。他知道她正在款待客人,但他认为应当让她知道海斯的事。
“詹森!”她抱怨道,“你正往我这儿来吧?”
“可惜不是。遇上麻烦了。是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爱尔文·海斯死了。”
雪莉半晌说不出话,电话里隐隐听到客人的欢声笑语。
雪莉好不容易挣出一句:“怎么回事?”
“我还不能完全确定,”詹森说。不能向她谈那些恐怖的细节。“好象是种突发的病变。”
“是心脏病吗?”
詹森犹疑地说:“有些象。”
“可怜的人。”
“关于他的家庭你知道点情况吗?他们问我,但我一无所知。”
“他离了婚,有孩子。我知道的就这些。这人对于他的私生活相当保密。你还好吧?你在哪里?”
“我在陈尸所。我与海斯的尸体同一辆救护车来的。”
“你感觉如何?”雪莉问,“一定是种相当可怕的体验,对吧?”
詹森承认道:“是啊。不过现在已经好些了。”
“我来接你。就这么定了。”
詹森挂上电话,双手捧住头。
“打搅了,”一个深沉的声音轻轻地说,“你是詹森·海华德大夫吗?”
詹森有点吃惊地说:“是的。”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了进来。这人大脸庞,目光锐利,大鼻子。
他伸出一只硕大的手掌说:“我是米切尔·柯伦警探。”
詹森握住这只手,对于这名便衣警探的突然出现有些惊慌。那人上下打量着他时,他觉得带有评品的意味。
“我知道你同死者是一起的。”柯伦警探说着,拖过一把椅子坐下。
“你是在侦察海斯的死亡?”
“只是恰恰碰巧在我管辖的区域内罢了,”柯伦警探说,“我可不愿有什么遗留问题让我的警员再去善后。”
詹森说:“噢,明白了。”
“好吧,”柯伦警探说,“我问几个例行的问题。海斯的死是意料之中的事吗?我意思是说,他得病了吗?”
“是的。他曾说他觉得不舒服。”
警探拿出个本子。
“他感到什么地方不舒服?”
“全身都不好。”
“你对这些症状有什么想法?”
“使我很为他担心。”詹森承认,“我对他说,我和他最好是到我办公室会面,这样我可以为他作些检查。但他坚持要在健康医疗中心外面会面。”
“那是为什么?”
“我不十分清楚。”
于是,詹森讲述海斯也许是患了妄想狂症以及他曾说起的成就。
柯伦警探写完后又问:“你说的妄想狂是指的什么?”
“海斯曾说有人跟踪他,想杀死他及他的儿子。”
“他说了是谁吗?”
詹森说:“没有。说实话,我认为他是在说谵语,他行为很古怪。”
“明白了。”
这时门口又进来个小个子妇女,只有五英尺高。她自我介绍说她是玛格丽特·丹佛丝大夫。同她的个子形成鲜明对比,那高亢的声音在小房间里振荡。
“坐吧。”她说着朝柯伦微笑,显然认识他。
詹森以前在电话中同她交谈过,但从未见过面。他猜她大约有30多岁。她个子纤细,眉毛高挑,一脸正气,头发卷曲。詹森很难把她的外表同她的身分联系起来。她是波士顿城的验尸官。
“出了什么问题?”她问道,直接切入事务。
柯伦警探说:“在北角餐厅发生的一例突然生理死亡。他呕了大量的血……”
詹森说:“我诊断为肺癌。海斯是个大量吸烟者。”
柯伦问:“有没有谋杀的可能性?”
丹佛丝嗤笑一声:“如果说有谋杀行为,那只能归于他自己的恶习或烟草工业了。”
“那正是我的想法。”柯伦说着,合上记事本。
詹森问丹佛丝:“你准备现在就解剖海斯的尸体吗?”
“上帝,不,”丹佛丝大夫说,“那是我们明天上午的第一项工作。10点半我们就会有结论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那时打电话来吧。”
他们来到一楼时,雪莉走了进来。
雪莉站在那儿美得象个幻影。她穿件红色的衫裙,扎条宽宽的黑色皮带,看来充满生活的朝气和魅力。詹森只想尽快让她离开那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地方。她奔上来用手臂环抱着他,同情地用自己的脑袋抵住他的脑袋。詹森惊异地感到,自己在拼命忍住不让眼泪淌下来。她后退一步,瞧着他的眼睛。
“走吧,我带你回家。”
她急急地拉他出去上了她的车,车子呼啸着奔向生活。
雪莉说:“我担心海斯的死对健康医疗中心是个大的打击。我们还指望他干出些振奋人心的科研成果来。这个意外对我来说更为严酷,因为是我提出要雇用他的。”
詹森说:“我想我应当告诉你,还有更坏的消息呢。海斯相信他已取得了重大的科研成果,是一种非凡的成就。关于这个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不知道,”雪莉警觉地说,“他告诉你这个成果是什么了吗?”
“遗憾的是没有,”詹森说,“他表现得象是个妄想狂患者,只是说有人想杀死他。”
“你认为他是精神方面出毛病了?”
“我是这么想的。”
“可怜的人。如果他真有什么发现,现在健康医疗中心就蒙受双重损失了。”
“但是假若他真作出过什么杰出的科研上的成就,你查不出那是什么吗?”
雪莉说:“看来你显然并不了解海斯大夫。他特别喜欢保密,不论是学术上的还是私生活方面的情况。他所知道的东西有一半都储存在他的大脑里。”
雪莉把车开到路易斯堡广场。詹森决定放弃郊区生活时,很走运地在广场旁找到了这一大套房间。
詹森下了车,朝打开的车窗弯下身:“谢谢你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