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子很兴奋,半站起身的鼓掌。父亲眨动湿润的眼睛,有那么短暂的瞬间,脸颊掠过一抹分不清是满足或痛苦的轻微痉挛。母亲可能是要隐藏羞赧吧!大声对孙女们说话,并未望向女儿。
珠绪、珠绪……昌彦在脑海中反复念着。尽管是很迷人的姓名和美丽的脸庞,从某一时期起,却已是形同陌路的妹妹、感受不到亲情的妹妹,不仅这样,有很长一段时日,更是成为令他恐惧的妹妹。
妹妹走上新人席,和新郎相互微笑。鼓掌声更热烈了,多盏投射灯的圆形亮光重叠转动,集中在两人身上。在光圈中,珠绪环顾会场,开朗地微笑着。
小眼睛、小鼻子、小嘴……每一种五宫皆很小,远远望去只像是漆成红色或黑色的点,但,其排列却非常巧妙……每次见到珠绪,昌彦都会联想到少女饰偶,美丽、清纯、却又有着难以言喻的冷漠之少女饰偶……
珠绪冷静的视线缓缓地流连于整个会场,不久停留在昌彦就座的桌上,牢牢盯住昌彦的脸。
昌彦避开视线,略显慌乱地叼着香烟,点着。会场很暗,幸好没有人见到他把香烟叼反了,滤嘴着火。
即使到了三十八岁的今日,昌彦仍旧时常会做噩梦。梦的内容大致相同,他在旅途上找寻旅馆,人已经很累,只希望能够尽快休息,不管什么样的旅馆也没关系。
明明是险峻高山环绕的荒僻乡间,眼前却突然出现宏伟的旅馆,感觉上似是专供团体旅客住宿的温泉旅馆。
和气的掌柜出来,表示空房有很多,递给他钥匙,上面系着写有号码的大木牌。他边看着房间号码边在长走廊上走着。整栋旅馆有如迷宫,被纸门围住的约莫四张榻榻米半大小的房间呈不祥感觉的规则排列。
走了一会儿,眼前是狭窄的楼梯。上了楼梯,前面是一道短廊,短廊尽头又有楼梯。
身穿黑色和服的女中们忙碌地端送料理,但是每个房间都静悄悄的,没有人的动静。他开始感到非常害怕了。在梦里,他心想:啊,差不多快来了!
他拼命地想让自己醒过来,但是,手脚却无法动弹。
不久,“那个”果然出现了。有东西倒在昏暗走廊的角落。不能看,必须假装没有见到尽管心里这样想,视线却被其吸住了。
那只是单纯的黑块、黑影。但,黑影却站起来了,转眼之间化为人形,脸上有眼睛,绝对忘不了的小眼睛他在梦中怒叫:“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打算说‘很好吃’,对吧?”黑影默然无语。接着,轻笑出声,说:“很好吃哩!”
昌彦吓坏了,身体僵硬,被自己的叫声惊醒。
昌彦和珠绪的父亲任职于食品关系的公司。那是经常会调动职务的公司,尤其是隶属营业部门时,几乎是每两年就会接获调职命令,也因此,昌彦读过三所小学。
在他念中学三年级、珠绪念小学六年级那年春天,全家又从名古屋迁往兵库县的N町。父亲上班处在大阪梅田,从家里搭乘电车约需一小时。出了最近的私铁车站,步行回家约十五六分钟。
走出车站,有喷水池的小广场四周都是商店,但是只要穿过商店街,便是能眺望到田园风景的典型新兴住宅区。
新居是公司宿舍,位于平坦角落,可远眺开始有挖土机开发的小山丘。宿舍附近的住家密集,可是一旦过了这片地区,就几乎见不到类似住家的建筑物了,一眼望去尽是葱田。而,昌彦和珠绪上学的中学和小学也在葱田的正中央。
母亲曾目击四位农家主妇在葱田角落围成圈状的小便,从那之后,即使是在超级市场买回的葱,也会行迹异样热心地用洗洁精清洗。见到这情景。父亲总是笑着说只要煮熟,根本没必要担心。可是母亲却不听,表示撒葱花时并未煮过……
记得听说过参加社团活动迟归的中学女生某次曾在葱田遭变态者袭击,于是中小学的家长会员轮流巡逻葱田。但,依昌彦的记忆,他从未见过巡逻葱田的大人。
放学后,沿途也没有可违反校规去买零食享乐的商店,每天都是毫无刺激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边斜眼看着葱田边一心一意担心高校入学考试的自己,简直就是愚不可及。
在那些葱田的边缘,一位被叫为阿正的老人搭盖了一间小屋,独自孤单生活。阿正的工作是收破烂,他绕行住家和小办公室之间回收旧纸张、衣物、硬纸箱、已坏掉的电器制品等物,送往旧货回收场,换取微薄的金钱。
为何老人被街坊邻里称为阿正?迄今仍不太明白其理由。他是静默、和善的老人,不管谁向他搭讪,或询其健康状况,他一定只回答“马马虎虎”。曾经有人说他可能名字叫“正雄”,才会被叫成“阿正”,但是……阿正的名字并不是正雄,而是鲸冈庸之助。
当然,昌彦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
昌彦是在四月中旬一个阳光像盛夏般强烈的午后第一次见到阿正。学校放学回家时,他见到自己家门前停着一辆老旧的人力三轮车,门内有一位戴着脏污圆顶帽的矮小老人正在捆扎搬家时用过的硬纸箱。妹妹珠绪蹲在一旁,很热心看着老人的动作。
老人身穿灰色棉布脏衬衫、褐色长裤。或许晒多了阳光,也或许积存太多油垢,老人浮现青筋的壮硕手臂散发出巧克力色的光泽。
珠绪比老人更早发现昌彦,发出“啊”的一声。本来,她对自己亲人也是沉默寡言,“啊”的出声时,微微眯眼,是她独特的打招呼方式。
循着珠绪的视线,老人回头望向昌彦,然后,大概是打招呼吧?有如聪明的骆驼般轻轻点头后,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