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760100000009

第9章

这次决斗之后,杜洛瓦在一夜之间成了《法兰西生活报》为数不多的专栏编辑之一。然而他常常绞尽脑汁仍不能有所创新,因而天天惊呼人心不古、道德沦丧、爱国观念削弱和法兰西荣誉感得了贫血症(这“贫血症”一词还是他的原创,他为此而感到沾沾自喜),也就成了他所主办专栏的特色。

爱嘲弄、疑神疑鬼、有时又过于天真,通常被认为是巴黎人思想的主要特征。这些特征,在德·马莱尔夫人身上可以说是应有尽有。她一见到杜洛瓦在报上发表的一些唠叨,总要尽情嘲弄一番,而且常常话锋犀利,句句要害。对此,杜洛瓦总嘻皮笑脸地说:“你可别小看了,我将来要靠这些来出名呢!”他现已住到君士坦丁堡街,他所有的家当:箱子、牙刷、刮脸刀和肥皂,也跟着搬了进来。德·马莱尔夫人每星期会有两三次在他早晨起床之前,跑来与他约会。一进来,她三下五除二地脱去衣服,带着外面的寒气,浑身发抖地钻进他的被窝。

此外,杜洛瓦每星期四都会像往常一样来她家吃饭,同她丈夫大谈农活,来换取他的赞赏。由于他本人也对农活颇有兴致,那个人往往谈得非常投入,因而无暇理会那个在沙发上打盹的年轻女人。

时而坐在父亲的腿上,时而坐在杜洛瓦的腿上,小姑娘洛琳娜也进入了梦乡。

谈起任何事情总要摆出一副道学先生样的德·马莱尔先生,每次在杜洛瓦走后,总要带着这种腔调说道:“很不错的小伙子,很有教养。”

二月已经快结束了。每天早晨,当人们在街上走过卖花女拉着的车时,已可闻到车上扑鼻而来的花香。

杜洛瓦的生活如今是左右逢源,如同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

一天晚上回到住所,他推开门后,发现地板上有一封信。邮戳上显示,是从戛纳寄来的。他随手打开,读了起来:

亲爱的先生和朋友:

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不管我遇到什么麻烦,你都会帮助我。现在我就有一件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事需要你帮忙。查理病危了,望你能来帮帮我,不要让我在他临终的时候一个人守在他身边。虽然现在他还能活动,但医生对我说,他恐怕是不会活到下个星期了。

此时此刻,日夜为他操劳,我已心力憔悴。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最后时刻,我便惊恐万分。我丈夫没有任何亲人,因此这个时候只好求你帮忙。你曾是他的好友,是他帮你在报馆立足的。除了你,我没有任何可以托付的人。因此请见信速来。

你忠实的朋友

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于戛纳劳利别墅

杜洛瓦心中像清风拂过,蓦地产生一种类似羁绊得以解脱、压抑得以发泄的奇异感觉。他自言自语道:“我必须得去的。可怜的查理!况且这一天总要面对的!”

他把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来信,向老板讲了讲。老板虽然答应了他的请求,但再三嘱咐:

“不过你可要速去速回,我们这里不能没有你。”

这样,乔治·杜洛瓦第二天乘上午七点的快车离开了巴黎,出发之前给德·马莱尔夫妇发了封快信,告诉了他们事情的经过。

他于第二天下午四时抵达戛纳。

他在一行李搬运工的带领下到了劳利别墅。别墅矗立在一块半山坡的树林里,四周是一片白色的房屋。这片茂密的树林面积很大,从戛纳一直延伸到朱昂湾。

别墅不大,小巧玲珑呈意大利风格。近旁有一条公路,在林中蜿蜒前行,每一拐弯处都显现出一幅秀丽的景色。

前来开门的仆人,见到杜洛瓦,情不自禁地叫道:

“啊,是先生您来了,夫人一直热切地盼着您的到来。”

杜洛瓦问道:“你的主人现在情况如何?”

“不太好,先生。他看来时日不多了。”

杜洛瓦被带到了客厅里。客厅四周挂着粉底蓝花帷幔。透窗远眺,整个城市和蓝色的大海尽收眼底。

杜洛瓦由衷地叹道:“啊哈!这间乡村别墅地势真好!他们从哪儿弄了这么多钱?”

门外传来一阵衣裙的窸窣声,杜洛瓦转过来。

弗雷斯蒂埃夫人把手伸了出来,向他走了过来:“你来啦,简直太好了!”

她突然在杜洛瓦的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后两人默默注视着对方许久。

她脸色略显苍白,人也瘦了些,但气色却相当娇艳。整个身躯甚至正因为这弱不经风的样子而显得比从前更加惹人怜爱。她呢喃道:

“他已变得令人恐惧,知道自己行将就木,便没命地折磨我。我已告诉他你就要来。你的行李呢?”

杜洛瓦回道:

“我把行李存在车站了。我想住在你附近,不知道你想让我住哪家旅馆。”

弗雷斯蒂埃夫人犹豫了片刻,然后说道:

“你还是住在这儿吧,况且,你的房间已经安排妥当。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如果发生在夜间,我独自一人应付不了。我这就叫人给你取行李。”

杜洛瓦欠了欠身:

“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现在我带你上楼去。”她说。

杜洛瓦跟着她上了二楼。走到一间房间前,她推开了房门。在夕阳的余辉下,杜洛瓦看到,一个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面无血色形同僵尸的人,正坐在窗前的一把扶手椅上目不斜视地看着他。他几乎无法认出他的朋友。确切地说,他是靠揣度断定的。

房间里充盈着肺病患者所住房间常有的那种无法形容的浓烈气味:因高烧而产生的气味,以及汤药味、乙醚味和柏油味。

弗雷斯蒂埃缓慢而又吃力地抬了抬手,说道:

“你来啦,谢谢你,来给我送终。”

杜洛瓦竭力笑了笑:

“这是说的什么话啊,来给你送终可不是什么开心事儿,我要是为此而来,就不在这时候来游览戛纳了。我是来看望你的,顺便缓解一下紧张的生活。”

弗雷斯蒂埃说了声“请坐”,接着便把脑袋低下,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冥想。

他呼吸急促,几乎是气喘吁吁,并不时伴有低沉的呻吟,似乎在提醒人们他已病入膏肓。

他妻子见他沉默不语,便走过来靠在窗前,向着天边抬了抬头说道:

“你们看,多美的景致啊!”

对面山坡上,零星分布着一幢幢别墅,延伸到城市的边缘。而整个城市,从右边的防波堤,到与两个被称之为莱兰的小岛隔海相望的科瓦赛特角,就坐落在一条呈半圆形的海岸上。防波堤上方,是一座耸立着古老钟楼的旧城,两个小岛则像是一片湛蓝的海水中悬浮着的两块绿斑。从空中俯看,岛上的地势似乎一马平川,宛如两片巨叶漂浮在海面上。

远处,港湾对岸的天际,在防波堤和钟楼上方,绵延不绝的黛绿色群山在火红的天幕下,勾勒出一条奇异而又迷人的曲线。这起伏不定的峰峦,有的呈圆鼓形,有的尖尖突出,有的则酷似弯钩,最后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大山,由上而下,直插入海。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着这座山说:

“这就是埃特莱山。”

在这灰暗的山峦背后,一片血红色的晚霞映得漫天金光,刺得人眼花缭乱。

面对这雄壮的落日景象,杜洛瓦早已心驰神往,情难自已。

他搜肠刮肚,也未能找到形象的比喻恰如其分地表达心中的赞叹,最后只得说道:

“啊!是的,多么美的景色!”

弗雷斯蒂埃这时抬起头来,用几乎央求的语气道:

“打开窗户,让我呼吸下新鲜空气。”

他妻子说道:

“不行。现在天色已晚,太阳已经下山。恐怕你又要着凉。你应当知道,以你现在的身体状态,开窗对你并无益。”

他焦躁而又无力地挪动了下右手,似乎想对她挥拳相向,脸上因愤怒而更加显现出那暗无血色的嘴唇、深凹低陷的两颊和高高突起的瘦骨:

“告诉你,我实在憋得难受。既然我横竖是死,早晚的事,你为何还要这样呢?……”

她只得把窗户全部打开。

三个人顿感一股轻风拂面,心头不禁为之一爽。这股柔和湿润的晚风,带有春天的气息,饱含山坡上的花草所散发的浓郁芬芳。不过其中也夹杂着浓烈的松脂味和刺鼻的桉树味。

弗雷斯蒂埃不断地深呼吸,大口大口地吮吸着,但时间不长,便用手指甲痉挛地扣着座椅的扶手,恼怒而又无力地嘶叫起来:

“快把窗户关上,这气味快让我窒息了。看来我只能去地下室等死了。”

他妻子于是缓缓地关上窗户,随后将前额贴在玻璃上,目视远方。

杜洛瓦觉得很不舒服,想和病人说几句话,安慰他一下。

但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宽慰他,最后只是嘟哝道:

“如此看来,你来这儿后病情仍没有好转?”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对方有气无力地略微耸肩,显得没有一丝耐心。说完又垂下了头。

杜洛瓦接着说道:

“妈的,这地方不知要比巴黎好多少倍。那边现在还是严冬呢,雨雪冰雹不断。下午三点,天就没有一点光亮,必须点灯。”

“报馆里有什么新鲜事吗?”弗雷斯蒂埃问道。

“没有。只是从伏尔泰学院新来了个名叫拉克兰的毕业生,打算让他坐你的位置。不过小家伙还是尚显稚嫩,你快回来吧!”“我?恐怕我只有到了九泉之下再写专栏文章了,”弗雷斯蒂埃说道。

死的念头看来已满满地冲盈他的心房,不论谈起哪方面的事情都会像洪亮的钟声一样突然闪现,甚至每想起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会不期而至。

谈话陷入长时间沉默,这沉默深沉似铁,令人痛苦不堪。夕阳的金辉一点点消散,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已没了光亮,逶迤不绝的山林乌黑一片。夜幕低垂,带着夕阳最后余辉的斑驳夜色,在房内长驱直入,使家具、墙壁、窗帷和各个角落披上了一层红黑交融的轻纱。壁炉上的镜子反映出远边的天际,成了一滩殷红的鲜血。

弗雷斯蒂埃夫人像座石像般在那里,背对着房间,脸孔贴在窗玻璃上。

她丈夫忽然气喘吁吁地说了起来,话语因而断断续续,听了令人肝肠寸断:

“这落日我还能见到几次呢?……八次……十次……十五次或二十次……但最多就是三十次……你们这些人……还有很多活头……我却大限将至……我死了以后……一切会恢复原样……好像我还在你们身边……”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用不了几天,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这真可怕……任何东西……我将再也看不见了……从日常生活用品……如杯子……盘子……到躺在上面何等舒服的床……以及马车。傍晚时分,乘车兜风是如此惬意……这一切,我爱之甚深!”

他那十根手指,神经兮兮地轻轻敲着椅子的两边扶手,好像在演奏钢琴乐曲。每次看着他一言不发,比听他说话,要更使人心里压抑,因为显而易见,他这时候一定在想令人恐惧的事情。

杜洛瓦忽然想起诺贝尔·德·瓦伦几星期前对他说的话:

“我觉得,死神现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时常有伸过手去,把她推离身畔的想法。天地虽大,但她却无所不在。她的踪迹随处可见。路上被压死的虫蚁,树上随风而落的黄叶,夹杂在朋友胡须中的一两根银线,一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发紧,因为它们见证着死神的猖獗。”

这番论述,他那天并未会意,今天看到弗雷斯蒂埃这样子,他也就明白了其含义,一股凄凉的感觉油然而生,这对她来说是第一次。他仿佛感到面目狰狞的死神,就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着,就在这气息奄奄的病人坐着的椅子旁,他真想拔腿就走,有多远就跑多远,立刻回巴黎去!啊!早知如此,他绝不会来。

夜幕此时已完全侵占整个房间,就像一块提前送来的裹尸布,就要盖在生命垂危的弗雷斯蒂埃身上。只有窗户还轮廓分明,明晰的窗框内显现出年轻女人纹丝不动的身影。

弗雷斯蒂埃语带怒气问道:

“怎么啦?今天为何不点灯?这就是你们照顾病人的方式?”

窗前的身影不见了。一会儿功夫,空旷的别墅内响起了一阵电铃声。

少顷,一个仆人走了起来,手里拿着一盏灯,放在壁炉上。弗雷斯蒂埃夫人向她丈夫问道:

“你现在想干什么,是睡觉呢还是下楼去吃晚饭?”

“我要下楼,”弗雷斯蒂埃答道。

由于还没有到开饭时间,三个人就那样静坐着,又在房内等了将近一小时。这期间,他们只是偶尔说上一句索然无味、毫无意义的话语,仿佛在这死神降临的房内,如果任凭这沉默持续过久,或是让这沉闷的空气僵化不变,会有什么难以预测的危险似的。

仆人终于报告,晚饭已准备妥当。杜洛瓦觉得,这次晚饭费的时间特别长,好像永没有终点似的。大家都默默地吃着,没有人说话,手指间的面包块被捻成碎末。饭堂伺候的仆人,进进出出,脚下不发出任何声响。由于查理对响亮的脚步声敏感,这个仆人穿的是软底拖鞋。房间里,只有那木壳挂钟机械而有规律的滴答声,声声入耳。

饭一吃完,杜洛瓦便托词路途劳顿,回到了自己的房内。他伏在窗前,向外看了看,月悬中天,像一盏巨大的球形灯,给各幢别墅的白色粉墙涂上了一层模糊的寒光。在这皎洁的月色下,海面上微波轻荡,波光粼粼。为了能够尽快离开这里,杜洛瓦绞尽脑汁,终于计上心头:就说他收到瓦尔特先生一封电报,要他即刻返回。

可是第二天醒来时,他又觉得自己未必能如愿以偿。因为他所想到的脱身之计,弗雷斯蒂埃夫人绝对不会相信。更何况他的忠诚表现理应得到的全部好处,也将会因他怯懦的表现而付诸东流。想到这些,他又自言自语道:

“啊!怎么就这么难呢!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生活中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况且似乎很快就会结束。”

这一天,天气晴朗。这种令人神清气爽的万里晴空,特属于南国。杜洛瓦觉得现在去探望弗雷斯蒂埃为时尚早,因此沿山坡信步而行到了海边。

回来吃饭时,仆人对他说:

“主人已问过先生两三次了。您先去楼上看看主人。”

杜洛瓦于是径直上了楼。坐在扶手椅上的弗雷斯蒂埃似睡非睡。他妻子倚靠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书。

这时,病人抬起了头,杜洛瓦随即问道:

“怎么样?有些轻松了吗?我看你今天好像气色不错。”

“是的,今天感觉挺好,体力也有些恢复。你同玛德莱娜快吃饭去吧,一会儿咱们坐上车去外面转转。”弗雷斯蒂埃说。

走出房间后,玛德莱娜对杜洛瓦说道:

“看到了吗?他觉得自己已经痊愈,今天早上一醒来,便在那儿浮想联翩。一会儿,我们要去朱昂湾买点陶器制品,点缀我们巴黎的寓所。他一定要坐车出去,可我担心万一没弄好要出事的。路上车子的颠簸,他就肯定无法承受。”

马车来了后,弗雷斯蒂埃在仆人的搀扶下,从楼上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一看见车子,他就命令仆人拿掉车篷。

“不行,你疯了?”他妻子坚决反对。“小心你会着凉的。”

“没关系,”弗雷斯蒂埃坚持道,“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好多了。”

车子于是行驶在两旁百花盛开的林中小径,这是戛纳的一大特色,有英国林苑风光的感觉。接着,马车便沿着海岸线,在通往安狄波的大路上快速奔跑起来。

弗雷斯蒂埃给大家逐个介绍了所见之景。首先是巴黎伯爵常来此小住的别墅,其他一些建筑物,他也能说出点名堂。他兴致很高,但明眼人很容易看出,这种兴致不过是一个气息奄奄、行将就木的人有意为之。他没有力气抬起胳膊,只得用手指指点着有关景物。

“瞧,那就是圣玛格丽特岛。巴赞元帅曾被羁押在岛上的城堡,后来他逃了出来。城堡至今完好如初,就是为了纪念这件事。”

紧接着,他回想起自己过去的军旅生涯,说了几个军官的名字,和一些陈年旧事。大路突然柳暗花明,整个朱昂湾豁然出现。远处是港湾里有着洁白似雪的墙壁的村庄,与之相对的则是安狄波角。

弗雷斯蒂埃忽然兴奋地像个孩子高兴地说道:“啊!舰队,马上就可看到舰队了!”

果然,宽阔的港湾里,六艘大型军舰停靠在那里。从远处看去,如同几块林荫覆盖的山岩。这些军舰都其大无比,样子稀奇古怪,不仅甲板上凹凸不平,塔楼高耸,舰首冲角更是直插入水,似乎要在海里生出根基。

这些庞然大物都显得非常笨重,好像牢牢地固定于海底,人们无法理解它们是怎么移动的呢?形状酷似瞭望塔并可转动的高大圆形炮台,宛如一座座建于礁石上的灯塔。

一条大型三桅船,白色的风帆满如朗月,正欢快地从这些军舰身旁穿梭而出,驶向外海。在这艘外形美观、身姿矫健的三桅船的映衬下,这些战舰实在像是一些栖息于水中的钢铁怪物。

弗雷斯蒂埃略一沉思,把这些舰只全都认了出来,并逐个说出各舰的称号:“科贝尔号”、“叙弗朗号”、“杜佩莱海军上将号”、“无畏号”、“毁灭号”,但他紧接着又更正道:“不对,我记混了,‘毁灭号’是那一艘。”

马车前面是一幢大型简易建筑物,门楣上方霍然挂着一块招牌:“朱昂湾艺术彩陶商店”。马车绕过一块草坪,停在了商店门前。

弗雷斯蒂埃想买两个能摆在他的书架上的花瓶。由于他无法下车,只得由人将样品逐一拿来让他过目。他不停地挑,时不时地征询他妻子和杜洛瓦的意见:

“你们知道,这要放在我书房中里面的书架上,我坐在椅子上时刻能够看到。我想买古典风格的,最好带有希腊之风。”

他对样品千挑万选。看了后面的,又觉得前面的好,最后总算中意几件。付过钱后,他要店伙立即给他送往别墅,说道:

“几天之后我就要回巴黎去。”

马车于是返程回家。让人无法预料的是,突然从山谷深处沿着海湾刮来一阵寒彻入骨的凉风。弗雷斯蒂埃立即不停地咳嗽起来。

这咳起初倒还算正常,不过是轻微地两下。但紧接着却是一阵猛过一阵地狂咳。到后来,他也就两眼无神,气息奄奄了。

他已处于屏息状态,一吸气便会引起一阵发自胸腔的猛咳。找不到缓解病痛的任何方法,一刻也无法安静。现在必须将他从车上抬到房间里去。杜洛瓦抬着他的腿部,感到他一咳嗽,连两脚也跟着发抖。

抬到床上后,虽然盖着柔软的被子,他的病情却毫无起色,猖獗的病魔一直持续到午夜。最后还是借助于麻醉剂,方使这致命的剧咳得以缓解。直到天明,他一直靠在床头,眼睛直勾勾地瞪着。

天亮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找个人来帮他刮刮脸,因为他多年已养成刮脸的习惯。但当他下了床,准备刮脸时,人们却只能立即将他重新扶回床上,因为他的呼吸已突然变得极其急促并且气短,简直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地步。他妻子大惊失色,赶紧叫人去把刚刚合上眼的杜洛瓦叫醒,拜托他去请医生。

杜洛瓦很快便把加沃大夫请了来。大夫开了一剂药方,并嘱咐了几句。为了听听大夫的意见,杜洛瓦特意将他送了出来。

“病人已生命垂危,恐怕拖不过明天上午,”大夫说,“请将这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可怜的妻子,然后派人去找个神甫,我在这儿已毫无作用,不过如有需要,我一定随叫随到。”

杜洛瓦让人将弗雷斯蒂埃夫人从房内叫了出来,对她说道:

“他已油尽灯枯,医生建议去找个神甫。你看可以吗?”

她沉思良久,将一切都考虑妥当后,才缓缓地说道:

“好吧,综合诸多方面考虑……有必要这样做……我这就去先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就对他说,神甫想来看看他……不过这种事,我知之甚少。那就劳你的驾,去辛苦一趟,好好挑选一下,找个安分守己的神甫。请对他说清楚,他只负责病人的忏悔,不用管别的事。”

杜洛瓦很快领来一位一切悉听尊便、愿意效劳的年迈神甫。神甫进入弗雷斯蒂埃的房间后,他妻子便出来了,同杜洛瓦一起,在隔壁房内坐了下来。

“他对此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年轻的女人对杜洛瓦说,“我刚刚说了‘神甫’两字,还没来得及说下面的话,他的脸上便浮现出恐惧的表情,好像……好像忽然从中……略有所悟……明白自己现在是彻底完了,时间所剩无几……”

“我今生今世永远无法忘记他的那副表情。”她面色苍白,继续说道,“他在那一刹那之间肯定看到了死神……肯定看到了死神……”

神甫有点耳背,因此声音洪亮。他们听到他此时说道:

“不,不,你的情况并没有这么严重。你病了,但并不严重。这一点可以很容易地得到证明,我今天是以一个朋友和邻居的身份,来看望你的。”

弗雷斯蒂埃说了什么,他们无从得知。只听神甫又说道:“不,我不是来让你领圣体的。这件事待你病情好转时,我们再谈。不过,如果你想进行忏悔的话,现在倒是机不可失。我是一名牧师,利用一切机会把迷途羔羊引上正途,是我的天职。”

此后是长时间的了无声息,弗雷斯蒂埃显然在喘息着气若游丝地同他说着什么。只是隔壁房间听不到罢了。

接着便突然传来了神甫的声音,与刚才说话时大相径庭,像祭司在祭坛上大声念诵一样:

“上帝是无比仁慈的。孩子,来背诵忏悔经吧。你也许对它已经淡忘,让我帮你。你跟着我念好了:Confiteor Deoom-nipotenti……Beat C Mari Csempervirgini……”

他不时停顿一下,以便弗雷斯蒂埃能够跟着他说。最后,听他说道:

“你现在来忏悔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和杜洛瓦全身心投入地听着,心中因焦急的期待而充满慌乱和激动。

弗雷斯蒂埃吞吞吐吐地说了句什么,神甫紧接着说道:

“孩子,你是说曾经有过本不属于你的得意之时……那是什么性质的?”

听到这里,他妻子立即挺身而起,向杜洛瓦说道:“咱们还是到花园里呆上一段时间吧。他埋在心底的秘密,我们是不能够听的。”

他们于是在门前的一条长凳旁坐了下来。头顶上方,一株玫瑰的满枝繁花正争奇斗艳,前方不远处,则种着一丛石竹花,送来阵阵浓郁芬芳。

短时间的沉默后,杜洛瓦问道:“在回巴黎之前,你恐怕要在此逗留一段时间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那倒不会。事情一结束,我就走。”

“或许得十来天吧?”

“至多十天。”

杜洛瓦又问道:

“如此说来,他已没有任何亲人了?”

“是的,只有几个远房亲戚。他很小便成了孤儿。”

一只蝴蝶飞来石竹花采蜜,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蝴蝶迅速地拍动着翅膀,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身子停在花上后,两翼仍在轻轻地扇动。他们俩就这样坐着,一言不发。

仆人过来告诉他们,神甫已办完了他的事。他们又一起回到了楼上。

仅仅过了一天,弗雷斯蒂埃似乎比以前瘦多了。

神甫握着他的手,说道:“再见,孩子,我明天还会来的。”

说罢,他径直走了出去。

神甫的身影刚隐没在门外,上气不接下气的弗雷斯蒂埃便吃力地向他妻子伸出两只手,断断续续地说道:“救救我……救救我……亲爱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吧……我什么都听你的,快去请医生来……他让我吃什么药我都照做……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哭了,泪如黄豆滚在那深深凹陷的面颊上。嘴唇干瘪出一条条皱褶,像小孩伤心时一样。

他的双手又落到了床上,缓慢而机械地做着同一种动作,仿佛要抓起被子上什么东西似的。

他妻子陪他一起哭了起来,只见她时停时续地说道:

“别胡说,怎么会到了这一步?你是昨天出去玩累了,不过是一种累了的表现,明天就会好转的。”

弗雷斯蒂埃的急促呼吸,现在是比刚刚跑过的狗有过之而无及,几乎数不过来了,而且微弱得让人听都听不见。

“我不想死!……”他仍在继续说道,“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会怎样呢?我将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任何东西……永远看不见了……啊!上帝!”

他两眼发直,死盯着前方,好像看到什么他从未看到的面目可怖之物,因为他的眼内透露出了恐惧。与此同时,他的两手依然在吃力地重复着着那可怕的动作。

他突然打了个寒战。刹那间,从头到脚,整个身子都抖动了一下,随后,他有气无力却又声嘶力竭地说道:“公墓……我……上帝!……”

在此之后,他就陷入了沉默,只是一脸惊愕地喘息着,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

时光一点点流逝,附近修道院的一座大钟忽然响了起来:现在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杜洛瓦走出房间,去吃点东西。一小时后,他又回到房内。弗雷斯蒂埃夫人没有食欲,什么也吃不下。病人依然躺在那里,一点没有动弹。他那双枯瘦的手,照旧在被子上抓来抓去,仿佛要把被子盖到脸上去。

他妻子坐在床头的一把扶手椅上,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挨着她身旁坐了下来。两人默默地等待着。

医生派来的一名护士早已到来。这个人现在已在窗边打起盹来。

杜洛瓦正要朦胧睡去,突然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他睁开双眼,刚好看到弗雷斯蒂埃的两眼,仿佛两盏正要熄灭的油灯,慢慢合上了。只听喉间一阵响动,他的嘴角流出了两股鲜血,一直流到衬衣上。两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挠动不再进行,呼吸也停止了。

看到这种情况,他爱人马上明白了一切。只见她发出一声哀叫,双腿一跪,伏在床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被这情景弄得不知所措的杜洛瓦,木然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看护已被哭声惊醒,此时走到床边看了后,口中说道:“唉!这事到此结束了。”杜洛瓦已恢复镇定,他像终于得以解脱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声:“真想不到,他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随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洒过,原来的惊愕已无影无踪。大伙开始忙着处理后事,告诉远亲、近邻、同事好友。杜洛瓦来回奔波,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自己家时,他饿得肚子都咕噜叫了。在餐桌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稀里糊涂吃了点饭。刚放下饭碗,他们又到二楼,开始为死者守灵。

桌子上点了两支蜡烛,烛旁有一个圆盘子,里面有水,水里有一支金合欢,用它来代替黄杨木枝叶。

他们俩——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年轻女人——孤单单地守在已经离开人世的弗雷斯蒂埃身旁,两个人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是不时抬起头来看着死者,但内心深处却思潮起伏。

在闪烁的烛光里,死者身旁有很多长的短的影子,让杜洛瓦心中有些害怕。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因烛光的忽闪不定而显得更加凹陷的脸,心里油然想起过去的往事。这就是他的好友查理·弗雷斯蒂埃。这位朋友昨天还跟他说过话哩!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说没就没了,这是多么地可怕和不可思议!也难怪诺贝尔·德·瓦伦对死是那样地害怕,他那天对他说的话语如今又回到了他的心头。说来说去,人死是不能复生的。天天都有很多刚刚出生的人,而且都有鼻有眼,有头有嘴,有思想,就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不过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却不会再回到人间了。

很多年来,跟所有的人一样,他有吃有喝、有说有笑过得挺好,有吃有笑,既享受过爱情的甘美,也幻想过美好的希望。可是倏忽之间,他却一下子离开了我们。几十年都过来了,刚刚几天的时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人从出生那天起就会慢慢长大,享受人生乐趣,怀抱种种期望,再往后便是死神的光临,永远地告别人生。不管男女,谁也不会再回到人间。可是尽管这样,大家照样朝朝暮暮、不切实际地期盼着能长生不老。其实在广阔无垠的天地中,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天地,转眼之间便会烟消云散,化为粪土,化做新芽培育的养分。从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芸芸众生,到天外星辰,大千世界,一切从诞生之日起,便注定要死亡,然后便转化为别的什么。无论是小小的虫蚁,还是会思想的人,再或是巨大无比的星球,一旦消亡,是永远不会复现的。

杜洛瓦的心情格外沉重。一想到面对这广袤无边、人人都无法幸免的虚无世界,万物的存在是非常地短暂,又是非常地渺小,想到这些他更感到惶惶不安,心头笼罩着深深的恐惧。对于这样一种没有休止地摧毁一切的力量,他是无法与之较量的,所以只能听任摆布。他想,蚊蝇虫蚁的存在不过是几小时或几天,人的生命不过是若干年,即使变化缓慢的土地,也不过只有几百年的光景,它们之间究竟有何实质性的不同呢?不过是能多看到几个晨昏而已,岂有他哉?

他把目光从尸体上转移了开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低着头,好像也在想着一些令人非常难受的事情。虽然面带愁容,她那满头金发却是那样地俏丽,杜洛瓦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种好像希望即将实现的甜蜜感觉。自己正值壮年,何必为多少年以后的事自寻烦恼呢?

所以他不由地对着这年轻的女人凝视起来。对方正沉陷于深深的沉思中,对此一点察觉都没有。心旌摇摇的他,随即想道:“人生活在世界上,只有爱情才是唯一的快慰。如果能够将一个自己所钟情的女人搂于怀内,也算是体味到了人生的最大乐趣了。”

天知道这个家伙交了什么桃花运,竟与这样一个聪明非凡、美若天仙的女人结成了伴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她怎么会屈尊嫁给了这个言不出众、一文不名的家伙呢?后来不知又用了什么法子才使他成了一个在社交界勉强周旋的人物?

生活中有很多解不开的谜,使他感到纳闷,不禁想起外面有关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传闻。社会上有传闻是伯爵帮助她办的婚事,连嫁妆也是他送的吗?

她今后的生活之路如何走呢?会钟情于什么样的人?是像德·马莱尔夫人所想象的那样,嫁给一位议员,还是一个前程远大、比死鬼弗雷斯蒂埃不知要强多少的美少年?她在这方面可能有自己的设想,或者已拿定主意?杜洛瓦真想钻到她肚子里去,把这一切都弄明白。不过他对这件事为什么这样用心?他想了想,发现他在此问题上的焦虑不安,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模糊想法。这种想法,人们往往对自己也采取自欺欺人的办法而不予承认,只有往深层发掘,这样才能显露出来。

对呀,他为什么不试一试,去赢得她的芳心?若能把她弄到手,他定会成为一个非凡之辈,令人望而生畏,定会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况且他怎见得就不会成功?他有一种感觉,她对他十分有意,这决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心心相印的爱慕之情,是青年男女间的相互渴求和内心深处的心照不宣。她知道他为人聪慧,行事果断,坚韧不拔,知道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在她这次遇到严重困难之时,她不是千里迢迢把他叫来了吗?她为什么不叫别人?他难道不应将此视为一种选择、默认和暗示吗?她在自己行将失去弗雷斯蒂埃的时候想到的是他,不正是因为她此时心中的他,已经是她未来的夫婿和伴侣了?

所以,杜洛瓦现在是心急火燎地想弄明白这一切,想问问她,听听她的想法。弗雷斯蒂埃既已命归黄泉,他已不便单独同她在这幢房子里再呆下去,最迟后天必将离去。当务之急,是在回巴黎之前,抓紧时间,含蓄而又巧妙地套出其内心想法,以免她回去后不便拒绝他人的追求,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

屋子里非常安静,只有壁炉上的座钟,仍在有规律地发出其清脆的滴答声。

杜洛瓦嗫嚅着问了一句:“我想你现在一定很累了吧?”

对方说道:“是的,我觉得自己都快支持不住了。”

在这阴森可怕的屋子里,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是这样地响亮,他们不由地一惊,马上不由地向死者的脸上瞧了瞧,好像死者在听他们的谈话并会作出反应,就像几小时以前那样。

杜洛瓦又说道:“唉!这对你的打击实在太大,不仅彻底打乱了你的日常生活,而且搅得你身心不宁。”

年轻的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杜洛瓦接着说道:“你年岁不大就碰到这种事儿,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到弗雷斯蒂埃夫人依就一声不吭,他又说道:

“无论如何,你是知道的,我们两人早已有约在先。我完全听从你的吩咐,我是你的一部分。”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过一只手,同时向他投来既充满忧伤又饱含柔情、令人销魂蚀骨的一瞥:“谢谢,你真好,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我能为你做点什么,而且有这种胆量,我也愿意对你说:请相信我好了。”

杜洛瓦抓住她伸过来的手,没有马上松开,而是紧紧地握着,显然想在上面亲一亲。最后,他终于作出决定,把这只皮肤细腻、有点温热、芳香扑鼻的小手,慢慢地挪到唇边,在上面亲了很久。

落后,他觉得,朋友间的这种亲昵不宜延续太久,所以识趣地松开了这只纤纤细手。弗雷斯蒂埃夫人把手又重新放回膝盖上,带着庄重的神情说道:“是的,从今而后,我是孤身一人了,但我会勇敢地面对人生的。”

杜洛瓦很想告诉她,他是非常地愿意娶她为妻的,就是不好意思开口。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在她丈夫的遗体旁,同她说这些话。但是虽然这么想,他觉得仍然可以通过旁敲侧击的办法,以一些语义双关,含蓄而又得体的暗示,让她明白他的心意。这样的话语并不难找到。

目前的关键是,两个年轻男女之间隔着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成为二人交流的障碍,让杜洛瓦觉得很是不舒服,也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巧于说明自己的心思。况且一段时间以来,他感到,在房内闷浊的空气中,他呼吸时有一种刺鼻的很难闻的气体,即胸腔病灶腐烂变质的臭味。这就是人停止呼吸之后,尸体跟前的人时常能闻到的一种肉体腐烂的臭味。尸体入殓之后,这种恶臭将很快充斥整个棺木。

杜洛瓦于是问道:“咱们把窗子打开一会好吗?屋子里的气味有点不对劲。”

弗雷斯蒂埃夫人说道:“是该打开通通气了,屋里的空气很难闻。”

杜洛瓦起身把窗子轻轻打开。一股夜里的凉气带着一丝馨香,吹了进来,把桌子上两支蜡烛的光焰吹得前后摇摆。同前天晚上一样,窗外明月清静如水,使附近的每一栋楼房都变得很洁白,并在水波不兴的平静海面上形成了粼粼波光。杜洛瓦深深吸了口气,为自己正一步步地临近幸福之门而觉得很高兴。

杜洛瓦转过身,向弗雷斯蒂埃夫人说道:“过来到这边吸点新鲜空气,你看窗外的明月有多美呀。”

弗雷斯蒂埃夫人起身缓步走过来,在他身边的窗台上靠了上去。

杜洛瓦感到机会来了,几乎贴在她的耳上,轻声向她说道:

“我有句话早就想告诉你,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千万不要因我在这时候同你讲这种事而生气。我后天就要走了,等我回到巴黎,恐怕就太晚了。其实我想说什么……你很清楚的,我不过是个既无钱财也无地位的穷汉。不过我人穷志不短,我觉得自己也不是太笨的人。再说我已经走上一条平坦大道,前途也是很好的。同一个已经到达顶峰的人在一起,人们所看到的,不过就是眼前那些。而同一刚刚起步的人在一起,未来就难以预料了,也许会非常之好。无论如何,以前有一次,我在你家里对你说过,我日日夜夜所期望的,就是希望能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这个想法一直伴随着我,今天再对你说一遍。不用你马上表示可否,让我继续说下去。我现在不是在向你求爱,在这样的场合作这种事,完全是对它的侮辱。我对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就可变成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愿意作你亲密无间的朋友,更希望成为你朝夕相伴的丈夫,何者为好,全看你的意愿。总之,我这颗心,我这个人,全属于你。你不用现在就答复我,这件事情,咱们在这样的场合暂时不要再谈了。将来等我们在巴黎见面后,你再告诉我你所作出的决定。在这之前,你我一句话也不要再讲,你说行吗?”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好像这些话是对着窗外沉沉夜幕说的。弗雷斯蒂埃夫人则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身子一点动作都没有,同他一样,两眼直勾勾地茫然向着窗外洒满月光的苍茫大地。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站在窗前,久久地默然无语,脑海陷入沉思。

“身上觉得有点冷,”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声说道,随即转过身回到床前。杜洛瓦也随着回到床前。

快到床边时,他发现弗雷斯蒂埃的尸体臭味越来越大了。他把自己坐的那把扶手椅往外拉了拉,因为这腐烂的气味,他实在受不了。

“不管怎么样,明天就入殓吧,”他说。

“是的,应该是这样。已经跟木匠讲好,他八点钟就来。”

“可怜的弗雷斯蒂埃!”杜洛瓦叹道。

年轻的女人也带着深深的悲伤,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

这时两人已不再看弗雷斯蒂埃。虽然他们也总有一天要死的,但不久之前,他们对他的死还是那样地感到愤懑和不悦。现在,他们对此已渐渐习惯,思想上开始接受了。

两人没有再说话,都睁着双眼,郑重其事地为死者守灵。然而到了半夜的时候,杜洛瓦实在是抵挡不过睡魔的纠缠,首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醒来时,他看到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睡着了。

他换了个较舒服的姿势,又闭上了眼,嘴里嘟哝道:

“他妈的,不管怎么说,这里比睡在被窝里难受多了。”

这时屋门突然一声响动,把他从梦中惊醒。是看护进屋来了。这时已经是白天了。在对面扶手椅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弗雷斯蒂埃夫人好像跟他一样,已被惊醒。她尽管在椅子上呆了一夜,面色有点苍白,但依然是那样妩媚、漂亮、娇艳。

杜洛瓦转身看一眼尸体,不禁一惊,叫道:“看!他的胡子!”

尸体虽已开始腐烂,胡渣却还在长,并且还不到24小时,同活人的脸上几乎一样又生长出许多。人虽已死,好像生命仍然存在,简直像是就要复活似的。这非同寻常、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怖景象,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两个人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后来两位主人翁到别的屋休息了一会儿,直到中午十一点才回来忙着将查理入棺。把尸体入殓以后,他们顿时感到一身轻松,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死者的后事已经处理完毕,他们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生活中,面对面地坐在餐桌旁,两个人都想说一些令人释然,最好是开心的事情。

房内窗户大开,温暖的春风不时送来庭院里盛开的石竹花令人心醉的芳香。

弗雷斯蒂埃夫人建议去花园走走。年轻男女于是到了花园里,围着一块小草坪轻松悠闲地走着。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枞树和桉树散发的香味,吸入丹田,使人如痴如醉。

忽然间,弗雷斯蒂埃夫人自己先说话了,声音低而沉稳,表情凝重,且同杜洛瓦昨夜在守灵时同她说话时的表情相同,目光没有看着对方。

“请听我说,亲爱的朋友。听了你昨晚那番发自内心的肺俯之言,我想了……很长时间。我不愿意让你没有听到我一句回话就离开这里。但是我还不能告诉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我们还是再等一等,看一看吧,这样就能更好的了解。你也应该把事情想得周到些,不要靠着一时冲动。可怜的查理还没有入土安葬,我之所以在这时候同你谈这个,是因为既然你已向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便有必要让你知道我是怎样地为人。不然如果你性情已定型……对我不能理解,同我不能相处,你对我说的那个想法,还不如早日打消为好。”

“你应该知道,婚姻对我不应该造成什么束缚,而是一种组合。我愿意自由自在,并且在行动、交往和出入方面都一直享有完全的自由。如果对方对我的行为进行监视,产生嫉妒甚至说三道四,我会受不了的。当然,对于我所嫁给的丈夫,我也决不会玷污他的名声,决不会让他名誉扫地,给人耻笑。所以我的这位夫君,保证要对我平等相待,把我当作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而不能把我视为低他一等,对他唯命是从、百依百顺的妻子。我知道,我的这一想法,与别人很是不同。不过我不会改变的。以上就是我要对你说的。”

“最后再补充一句:你不必马上回答,现在回答只会是匆忙的考虑,没有什么用处。咱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这件事,过些日子再谈,或许会更好。”

“现在你到别处转转吧,我还要回去守灵。晚上见。”

他拿着她的手吻了很长时间,然后一声未吭,到别处去了。

两人一直到吃晚饭时分才重新走到一起。由于两人都已疲惫不堪,刚吃完饭就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去了。

第二天,查理·弗雷斯蒂埃草草安葬于戛纳的一处公墓。乔治·杜洛瓦决定乘中午一点半路过戛纳的快车返回巴黎。

弗雷斯蒂埃夫人把他送到车站。火车到站前,两人在月台上潇洒地慢步,谈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列车驶进站台,就有五节车厢,看着非常短,真是名副其实的快车。

杜洛瓦选好座位后又走下车来,同她随便说了几句,心中为自己即将离她而去蓦然升起一缕愁绪和哀伤,十分地难舍难分,好像此去经年,他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列车马上要开了,请去马赛、里昂和巴黎的旅客赶快上车!”列车员喊了起来。杜洛瓦不情愿地上了车,旋即又伏在车窗上同她聊了几句。紧跟着一声汽笛长鸣,列车终于缓缓启动。

杜洛瓦探身车外,看到弗雷斯蒂埃夫人正纹丝不动地站在月台上目送他远去。在她美丽的身影快要消失的时候,他动作麻利,迅速以双手沾唇,向她投了个飞吻。

她也以同样的动作回报,但未完全放开,仍有点犹豫不决,只是将手稍稍动了一下。

同类推荐
  • 一个人的婚前旅行

    一个人的婚前旅行

    曾经相信他是能够给予自己幸福的那个男人,如今却成了“画饼男”,没有房子没有车甚至看不到未来;曾经以为她是自己遇到的最单纯的那个女人,如今却是现实加身的“面包女”,追求名利、追求物质和自己根本给不起的东西……婚与不婚已是纠结,最后突发奇想,重走一回爱情,用一场单独的旅行来考验彼此和验证爱情。告别,出发,归来。第一次单独旅行归来,感觉彼此分不开,他们发誓要永远在一起。终于,在双方老家的资助下买了房子,成为“优质男”和“物质女”,婚前财产和婚礼琐碎让他们再次闹翻,再告别,再出发……重走爱情之路,他们是否还能回来?如何去爱?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婚姻?当爱开始不停地试探,当走进婚姻的勇气需要不断地尝试,有多少人是因为害怕爱不纯、婚不稳,所以才迟迟不敢进围城?离得远才看得清的是风景,走近更觉温暖的是爱人。如果你正迷惘,那就来一场一个人的婚前旅行吧……
  • 白衣方振眉4:落日大旗

    白衣方振眉4:落日大旗

    白衣方振眉,大侠萧秋水的唯一弟子。白衣方振眉,貌如潘安玉树临风,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男的看见他,如沐春风,如浴冬日;女的看见他,眼低脸红,耳热心跳。真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白衣方振眉,武功盖世,继承了萧秋水的一身奇学,尤其是惊世绝学“惊天一剑”更是发挥到淋漓尽致。白衣方振眉,正道武林的支柱,人间苦难的救星。哪里有难,那里总是出现他一身白衣,脸含微笑的身影;他又是黑道罪恶的克星,罪恶碰到他,也总是难逃公道。这样一个大侠,却从来没有杀过人,这是所有的武侠小说中都没有的,这也是……
  • 苗疆蛊事II

    苗疆蛊事II

    巫蛊之祸,自西汉起延续几千年,屡禁不止,直至如今,国学凋零,民智渐开,在大中国,唯乡野之民谈及,而巫蛊降头茅山之术,偏偏在东南亚各地盛行,连香港、台湾之地,也繁荣昌盛,流派纷起。 诸位真的认为华夏大地无奇人焉? 苗疆青年陆言,回乡途中,误被人下了恐怖之蛊毒,在生死求存之中,却发现自家亲戚之中,居然有一位更加恐怖的苗疆养蛊人,而倒霉的是,求医问药的他陷入了一场失踪悬疑奇案之中,挣脱不得……天山之后,并非末法,旧人落,新人出,黑恶势力卷土重来,曾经的朋友却化身做了敌人,危机重重,幕后黑手呼之欲出,又有域外势力逐鹿中原,上演八国联军之态势,华夏黯淡,谁能扛起新时代的旗帜,走出一条不属于别人的道路?
  • 童年

    童年

    八岁那年,张婷随父母工作的调动,从乡下迁到了一个叫乌林的古老的小县城里。当时机关宿舍大院就在城东近郊的一个老式大院里。那一带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观音墩,因为离我们大院门不远的小河有一株奇大的近五百年的老朴树。大院在一个宁静的深巷里,巷两边有齐院墙高的乌梅树。正是夏天,巷口时常有一个挑担卖酸梅汤的瘦个子男人,沙哑的喉咙慢悠悠地叫着,酸梅汤,酸梅汤,喝酸梅汤来!担子的一头是装了水的洗碗桶,另一头便是装着酸梅汤的木桶,上面有个红漆圆盘,扣着一圈小碗,放着佐料瓶。
  • 一径长途

    一径长途

    翟妍,原名翟景华,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中国作家》《阳光》《青年作家》《金山》《天池》《家庭》《绿野》等刊。1二十七岁的戴安走了。她走的方式有点特别,让人无法接受,惹来议论纷纷,整个家族都因她这一走而蒙上了巨大的耻辱,她那一向高傲的母亲舒丽倔强挺拔的腰杆竟然在她走了以后微微地弯了下来,而且,头也低垂下去了。夜晚来临的时候,舒丽的房间里传出嘤嘤的哭声,哭着哭着就埋怨地骂一句,这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一个糟心的东西?舒丽虽然已六十出头,但眉眼依旧很俏,哭起来的样子让人看上去还是那么端庄,一看就是有涵养的女人,谁都会想到这样的女人从小家教就一定很好,那种气质举手投足都带着呢。
热门推荐
  • 喜欢你向来没道理

    喜欢你向来没道理

    “苏宇,我要是和你考上了一个学校,你就让我追你吗?”“你猜。”一日,时璐和苏宇坐在屋顶“苏宇,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因为喜欢你向来没道理。”那天,微风轻轻起,我好喜欢你。女追男双向暗恋的超甜小故事。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在下可不想给你面子

    在下可不想给你面子

    蓝历22世纪,VR技术无比成熟。4月15日,首款全球在线VR游戏《神域》内测,内测用户量为100万。4月30日正式公测,单日用户突破45亿。神域,一款可以延年益寿的游戏。————本书是爽文(全称:让我自己爽的文)前期给点糖,后期都是刀,请酌情阅读此世界观非常完善,不会出现崩盘情况,请放心阅读不过本书用于写情感部分,没展示全的世界观将会在另一本书中一一写出好了,该介绍本书了?————如果给你一个系统,你会怎样想?如果给你一群朋友,你会怎么做?如果给你一个存档,你会做什么?如果……你可以选择不当救世主?好了,记住你的答案。这是真理的竞逐,这是仙神的棋局,这是千年的大局,这是一场……或许是死局吧总而言之一场人性的游戏开始了.
  • 空谷道澄禅师语录

    空谷道澄禅师语录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最强全能凰妃

    最强全能凰妃

    因叶家一女身亡,大帝孤身谋划万载,与敌同归于尽,不料一朝梦回万年前。前世他登临绝巅,尝尽世间绚烂,却终究失去了她,难补一生心酸遗憾!这一世定当守在她身旁,灭仇敌,清危机,护她一世周全“大帝,你都是这样套路女孩子的吗?”“若套路到了你,很抱歉,我是蓄谋已久的。”
  • 哈佛大学送给青少年的礼物

    哈佛大学送给青少年的礼物

    哈佛的教育究竟有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本书将为你揭开这埋藏数百年的秘密!让你从平庸走向非凡,从失败走向成功!本卷甄选了哈佛教育理念中的思想精髓,分享了众多哈佛校长、教授和知名哈佛学子的经验,讲述了名人寻常而又非凡的成功经历,形象而深刻地展现了哈佛的精髓与魅力。无论你是涉世未深的青少年,还是经历过世事风雨的成年人,但愿这本书中的某一个故事或者某一句话能改变你的人生,激励你不断前进。
  • 浮生六记

    浮生六记

    《浮生六记》是清代沈复所作的自传体散文,原书六卷,其二已佚,今仅存四卷。作者以纯美的文字,记叙了自己大半生的生活经历,内容朴实无华,真切动人。沈复与妻子陈芸琴瑟相和、伉俪情深,两人诗酒琴茶、布衣蔬食的生活情趣和追求心灵自由的人生态度,是浮世生活的诗意写照;书中所展现的动乱忧患、悲欢离合等浮生况味,更道出了浮世生活的另一真面目。本书“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在清代笔记体文学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流传至今,已成经典。
  • 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不可泄露

    董恒波,1956年生于沈阳,199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著有诗集《女神自我微笑》,儿童诗集《雪人不见了》,儿童小说集《不可言传》,散文集《辽宁散文丛书·董恒波卷》,歌曲《采树种》等。小说《魔音》获第十一届陈伯吹儿童文学奖,散文集《红山女神的故乡》获全国第五、六届五个一工程优秀图书奖,儿童小说集《天机不可泄露》获全国第六届五个一工程优秀图书奖。现担任《文学少年》杂志社主编。本书为棒槌鸟儿童文学丛书之一,收录了著名作家董恒波创作的短篇小说二十余篇。作品真实地呈现了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有锋芒,有温暖,更有爱。
  • 花季少年

    花季少年

    1960年6月,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县立一中的校园里冷冷清清黢黑一片,惟有礼堂的舞台上还隐隐闪烁着灯光。礼堂里,空空的舞台上透着一股寡气。乐队十来个人横三竖四地围成一堆,正在排练器乐合奏。丁卓手操二胡,眼睛却注视着墙上的闹钟。已经整整10点了,闹铃却还没响。这该死的闹钟!他在心里骂道。天蒙蒙亮,它就把你吵醒,使你不得不强睁睡眼,趔拉歪斜地系上裤子去出早操。眼下,肠胃已抗议多时,那红头秒针却依然不慌不忙,慢慢悠悠,极不情愿地一步一步朝前挪。
  • 律戒本疏

    律戒本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