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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查理走后,杜洛瓦在《法兰西生活报》编辑部的负担也就更重了。他现在不仅管理社会新闻栏,而且经常要撰写一些重要文章。文章刊发之前,总要签上自己的名字,因为老板要求每人必须承担自己文章的责任。这期间,虽然他同外界有过几次争辩,但都被他灵巧地对付过去了。由于他同政治家的交往越来越频繁,他也逐渐成了一个眼光锐利、风格精练的政治编辑。

然而杜洛瓦在其前进道路上,如今依然有一块疙瘩。这就是一张名叫《笔杆报》的小报故意同他过不去,每天对他吹毛求疵,矛头对准了他这个《法兰西生活报》社会新闻栏责任人。用小报一位隐名编辑的话说,他们要打的,就是他这个每天替瓦尔特先生散播危言耸听消息的罪魁祸首。因此每天都有一些含沙射影、刁钻求疵的文章刊登在小报上,对杜洛瓦大加批评。

对此,雅克·里瓦尔一日向杜洛瓦说道:

“你可真稳得住。”

杜洛瓦时断时续地答道:

“那怎么办?他又没有光明正大地讨伐我。”

然而一天下午,当杜洛瓦跨进他那间办公室时,布瓦勒纳递过来一份当天的《笔杆报》,说道:

“瞧,今天又有一篇批评你的文章。”

“是吗?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只不过是为了一篇涉及到一个名叫奥贝尔的女人被扫黄警察抓捕的文章。”

杜洛瓦一把抓过报纸,见这篇题为《杜洛瓦玩世不恭》的文章写道:

《法兰西生活报》众人皆知的杜洛瓦先生今日宣称,被恶名远播的扫黄警察抓捕的奥贝尔女士——有关详情,本报已在前几天作了报道——完全是虚造的,子虚乌有,现实生活中并没有这个人。然而事实情况是,这个人居住在蒙马特区埃居勒伊大街十八号。警察局对瓦尔特银行的经营工作,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该行雇员为什么也这样努力地为警察局辩护,个中道理不需言明,我们对此自然一清二楚。至于本文提到的杜洛瓦先生,这位外勤记者的一切报道是皆以“瓦尔特的利益”为出发点的,如前天说某某人驾鹤西归,第二天便遭辟谣。或是总装模作样地宣称,某某地方战事如何激烈,实际上当地战场却是一片寂静。再或是十分严肃地抛出某某国王的重要谈话,事实上这位国王却一言未发。因此,他最好还是报道这些骇人听闻、只有他了解内情的消息,甚至报道一些晚会上发生的交际花八卦消息,或宣扬一下能给我们同行中某些人带来巨大好处的某类产品性能如何优良,也是不错的选择。

读罢此文,杜洛瓦气得愣在那里,不过心里却十分明白,文中有些话对他非常不利。

站在一旁的布瓦勒纳这时问道:

“这条消息从哪儿来的?”

杜洛瓦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起来,不想突然间灵光一闪:

“啊!我知道了,是圣波坦告诉我的。”

他把《笔杆报》的文章又看了一遍,看到文章指责他收受贿赂,不禁大为光火,大声嚷道:

“什么?竟敢说我是因为收了贿赂,才……”

布瓦勒纳插话道:

“是呀,这件事是够麻烦的。老板对这类事情一贯非常关注。这在我们这个栏目已经习以为常了……”

正在这时,圣波坦走了进来。杜洛瓦马上迎了上去:

“《笔杆报》今天的文章,你看到没有?”

“看了,我刚从奥贝尔家来。这个女人还的确存在,不过她并未被捕,有关报道完全是无中生有。”

杜洛瓦于是跑去向老板解释。老板脸色严肃,目光中又透出几分探究的神色。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对杜洛瓦说道:

“你现在去一趟这个女人家,然后对相关事实予以说明,务使人家不要再以此作文章。以后行事,应更加小心。发生这种事,无论对报馆还是对你我,都十分不利。一家报馆,应像恺撒的妻子一样,不能让人抓住一丝漏洞。”

杜洛瓦让圣波坦为他领路,立刻跳上一辆出租马车,一边向车夫喊道:“蒙马特区埃居勒伊大街十八号。”

车子停在一幢大楼前。然后,他们一气儿爬上六楼。前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粗羊毛上衣的老女人。见圣波坦站在门外,她立即问道:“您又来干什么?”

圣波坦回道:

“这位先生是警察,他想询问一下有关于您的那件事情。”

老女人于是把他们让进屋内,一面说道:

“您走后又来了两个人,说他们是某家报馆的,我记不清名字了。”

说着,她转向杜洛瓦:

“这么说,先生您想知道些情况吗?”

“是的,请告诉我,扫黄警察是否逮捕了您?”

老女人举起双臂,面容激动地说道:

“这是哪儿来的谣言?啊,先生,这可是完全杜撰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附近一家肉店平时态度不错,只是常常不够重量。我已多次发现,但一直保持沉默。那天,我女儿女婿要来,便去他那儿买两斤排骨。谁知道,他给我称的根本不是整块儿的。当然,虽然零碎,倒还是排骨,但不是我需要的那种。实话实说,他给我的那些,只能做杂烩,而我要的是排骨,不是卖剩下的零碎。所以我没付钱,他就骂我老耗子,我也接口骂他老骗子。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双方也就大吵起来,铺子前面有一百多人围观,说说笑笑地看热闹。后来警察赶过来,要我们到他那儿去把事情说清楚。我们就去了,但不一会儿便把我们赶了出来。从那以后,我总去别的铺子买肉,甚至绕道不走他门前,以免又发生事端。”

见老女人停了下来,杜洛瓦问道。

“只有这些吗?”

“是的,先生,这就是事情的全部,”老女人答道。说着,她递给杜洛瓦一杯黑茶荐子酒,杜洛瓦放在了一边。她要杜洛瓦在写报告时,一定要把肉铺老板的缺斤少两加进去。

回到报馆后,杜洛瓦写了一篇短文,反驳对方。

《笔杆报》一位匿名的蹩脚文人,从身上拔下一根毛,胡言乱语,就他所说而遭我否认的一老妇人被扫黄警察逮捕一事,对我大肆诋毁。这位名叫奥贝尔的老妇人,我已亲自见过。她至少已有六十来岁。据她向我据实所言,她那天是因买排骨而与肉铺老板发生了争执,后去警察局对此情况进行简单说明。

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如此。

至于《笔杆报》这位先生的其他有意栽赃,恕我只能不屑一顾,就不一一驳斥了。何况对于这种匿名的攻击文章,也不用理会。

乔治·杜洛瓦

雅克·里瓦尔此时也到了。他和瓦尔特都觉得这样写已经足够了。因此立刻决定,这篇短文当天就发排,登在社会新闻栏后面。

这一天,杜洛瓦早早地回到住处,有点坐立不宁。对方见了后,会怎样应对呢?此人到底是谁呢?为何对他如此言辞激烈?鉴于记者的脾气都相当火爆,处理不好,这种事会不好收尾,他因此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报纸面世后,他把这篇短文又读了一遍,心中觉得这印成文字的东西比刊印之前要更加逼人。他想,有些用词本来还可再温和一点。

整个白天,他都在胡思乱想,夜里依然无法安睡。因此天一亮便爬起来去买可能有回复的当天《笔杆报》。

气温忽然再次下降了。大街上,凛冽的寒风刺骨。两边污水沟里的水,随流随冻,沿着人行道形成两条看不到头尾的冰带。

报纸还没送到报亭,杜洛瓦触景生情地回忆起他的首部作品《非洲服役散记》发表时,他那天跑来买报的情景。他的手脚这时已经冻僵,尤其是手指尖,冻得生疼。他于是围着镶有玻璃门的报亭转圈活动一下,借以保暖。报亭里,老板娘用一件羊斗篷将身子裹得密不透风,正趴在脚炉旁取暖。从小窗口望去,只能看到她那冻得通红的鼻子和两颊。

送报人终于来到了报亭,将一捆报纸从窗口投进去。老板娘马上递给杜洛瓦一份还没叠好的《笔杆报》。

杜洛瓦先大概浏览了一下,看报上有没有提到自己,但一无所获。他正要松口气,忽然在两个破折号之间,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法兰西生活报》的杜洛瓦先生刊登了一篇辟谣声明。声明意在反驳我们的报道,但采用的方式却是说谎。因为他确认,的确有个女人叫奥贝尔,也确实被警察带到了警察局。由此看来,假若在“警察”两字前面加上“扫黄”一词,也就同我们最初的报道没有差别了。

可见,有些记者的做人,同他们的才能一样差劲。

补充一下,我名叫路易·朗格勒蒙。

杜洛瓦的心顿时跳个不停。他神情恍惚地赶回家中漱洗,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对方羞辱了他,而且用词是如此不留情面,他不再踌躇。究竟是什么呢?毫无理由。不过是为一个老女人同肉铺老板吵了一架。

他很快整理妥当,赶到瓦尔特家中,虽然此时刚刚早上八点。

瓦尔特已经醒来,正在看《笔杆报》,见杜洛瓦进来,他郑重地问道。

“怎么样,你不会妥协吧?”

杜洛瓦什么都没说,这位报馆经理又说道:

“你马上去找里瓦尔,让他出面替你安排。”

杜洛瓦低低地嘀咕了两句,接着去找里瓦尔。这位专栏编辑还在熟睡之中。听到铃声,立刻爬了起来。他看完那篇短文后说道:

“该死,现在也只能这么办了。另外一位证人你想请谁?”

“我没人选。”

“你觉得布瓦勒纳如何?”

“好的,就是他。”

“你精通剑术吗?”

“一点儿也不。”

“有点麻烦,枪法呢?”

“曾经打过。”

“那好,你得赶快练练,其他一切就交给我了。现在请先坐一会儿。”

里瓦尔于是走进洗脸间,过了不久便走了出来,不但脸已洗过,胡子也刮了,而且穿戴完好。

“跟我来,”他向杜洛瓦说。

他住在一家旅馆的底层。下面是一间空旷的地下室,临街的窗口已全部封死,改成一处供练习击剑和射击的地方。他把杜洛瓦带了下去。

地下室分前后两部分。墙上挂着一排煤气灯,直达后半部最深处的墙角,那里竖着一个涂了红蓝两色的铁制模拟人靶子。里瓦尔将煤气灯挨个儿点着后,在一张桌子上放了两把从后面上子弹的新式手枪,接着开始下令,声音清脆而又响亮,仿佛就在决斗现场。

“各就各位!预备……一、二、三、放!”

心不在焉的杜洛瓦只得听令而行,不断地抬起胳臂,瞄准靶子开枪。由于年少时常用父亲的老式马枪在院子里捕鸟,他多次击中人形枪靶的肚子。雅克·里瓦尔非常满意:

“好……很好……棒极了……你看来会马到功成……一切顺利。”

他要走了,离去之前又向杜洛瓦嘱咐道:

“你就按照现在的状况坚持练习。这儿的子弹应有尽有,就是用光了也无所谓。我中午回来与你一起吃饭,并告诉你新的进展。”

说完,他就离开了。

地下室现在只有杜洛瓦一人了,他又练了几枪,全身力气就像被抽干了。他坐了下来,内心汹涌澎湃。

无论如何,这事闹成这种地步,实在糟糕极了!再说它又能证明什么?一个坏蛋经过一场决斗,难道就会变成好人?一个正直人士因受到他的侮辱而用这样的方式去与他拼命,又能怎样?可见人的思想是多么地狭隘,考虑问题是多么地庸俗,道德是多么地败坏!这些话还是诺贝尔·德·瓦伦前一段时间对他说的,心情低落的他此刻很自然地想了起来。

杜洛瓦不由地大声喊道:

“妈的,他的话真是太有道理了!”

他忽然想要喝水。听到身后有滴水声,他回头一看,见那里有个淋浴设施,便过去对着喷头喝了两口。此后,他又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地下室环境阴冷,像坟墓一样。地面上,不时有车辆经过发出的沉闷声,听来像是远处传来的打雷的声音。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这里时间过得简直如同除了狱卒来送食物能给人一点时间观念,没有其他任何时间标志的监狱。杜洛瓦等了很长时间。

随着一阵脚步声和谈话声,里瓦尔终于回来了,他身后跟着布瓦勒纳。一见杜洛瓦,他就向他喊道:

“事情已经办妥了!”

杜洛瓦认为定是对方发了封道歉信,从而给事件画上了句号。

他高兴极了,口齿不清地说道:

“啊!……谢谢!”

没想到里瓦尔接着说道:

“这个朗格勒蒙,办事倒还爽快。我们提出的条件,他完全同意。双方相距二十五步,听到口令后才举起枪来各打一枪,而不是先举起枪,听到口令后发射子弹。这样打要精确得多。来,布瓦勒纳,我给你演示一下。”

说着,他拿起枪来,不间断地射了几发,把由下往上举枪怎样能使胳臂更加稳定,做了一番示范。然后说道:

“现在已经超过十二点,咱们去吃饭吧。”

于是他们进了附近一家餐馆。杜洛瓦保持沉默,只是埋头吃饭,以免显出内心的害怕。吃完饭,他同布瓦勒纳一起回到报馆,虽然魂不守舍,但仍下意识地做些日常工作。大家都认为他很有勇气。

过了一会儿,雅克·里瓦尔回来和他聊会儿天,约好第二天早上七点,两位证人将坐一辆带篷的马车去他家接他,然后去决斗场地——韦济内林苑。

事情来得如此快,转眼之间已万事俱备,谁也没有来问问他本人的意见,看他是同意还是反对,总之他并未表示赞成,没有表态,而事情已经商量好了。因此他感到十分不解,不知说些什么,怎么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放心不下,布瓦勒纳整个下午一直陪伴着他,并同他一起用了晚饭。杜洛瓦大概九点的时候回到自己的住处。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迈开大步,焦急地在房内来回走了好几分钟。心乱如麻,他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明天决斗。除此之外,便是无边无际的焦虑,一颗烦乱的心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了。他曾是一位军人,枪也开过,但那时候,枪口是朝着阿拉伯人,就像是在狩猎场打野猪一样,自己是十分安全的。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是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很快,人们将会谈到这一点,对他表示赞赏和称赞。想到这里,他恍然开朗,不禁大声喊了起来:“这家伙怎么如此不讲道理?”

他坐了下来,开始仔细思考。对手的一张名片,里瓦尔已交给他,让他牢记上面的地址。他刚刚回来后将此名片丢到了小桌上,现在,他又拿起来。今天一天,他端详这小纸片,已不下二十次了。名字上只有两行字:路易·朗格勒蒙。蒙马特街一七六号。此外便是一片空白了。

他感到,这组合在一起的字母,好像十分诡异,个个充满奇特的含义,因而对着它仔细看了好久。“路易·朗格勒蒙”,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今年多大年纪?身高如何?长相怎样?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只是因为心中的一时不快,只是为了一个老女人同肉铺老板吵了一架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毫无理由地突然让你平静的生活变得如一团乱麻,这让人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这是一个多么不通情理的家伙!”杜洛瓦又大声骂了一句。他眼睛盯着那张名片,依旧木然地坐在那里,心里想着这场令人哭笑不得的决斗,不禁非常愤怒。除了憎恨,愤怒中还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不安。这件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他倏地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把修剪指甲的剪刀,对着名片上的名字使劲捅了下去,似乎在用一把匕首刺穿对方的胸膛。

这么说,他确实要去决斗了,而且用的是手枪?他为什么不用剑呢?如果用剑,晚多也就是受点皮肉之苦,而用枪,那后果就无法预料了。

“无论如何,这个时候,我可不能退缩,”他对自己说。

听到自己的声音,他不禁颤抖一下,向四周看了看,觉得自己这样紧张下去有害无益,于是就休息了。

躺到床上后,他吹灭灯,合上了眼。

房内很冷,虽然只有一层薄被,他却感到太暖和了,怎么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平躺了一会儿又侧向左边,不久又侧向右边。

他依然觉得口渴,于是又起床喝水。

“我是不是害怕了?”他有点踌躇起来。

房内只要出现一点声音,他的心跳就会加速。连近似杜鹃叫声的挂钟,每次在报时之前发条所发出的嘎吱声,也会把他吓一跳。他感到胸口闭塞,必须长长地舒口气,方可略微好些。他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我害怕了?”他问自己,仿佛一副哲学家追根究底的样子。

不可能啊?既然他已不管不顾,既然他已考虑清楚,决心前往决斗场,显出一副男儿气概,他怎么会在这时候恐惧起来呢?不过话是这么说,一个人在此情况下会不会情不自禁地有所流露呢?这样一想,他又担心起来,心中不禁因此考虑而感到心急如焚和深深的恐怖。的确,如果他虽有坚定的信念,但仍难以自控地被这种无比厉害、操控一切、难以抗拒的力量指挥着,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当然,他会去决斗场的,因为他已经决定。可是万一临阵退缩,吓得晕倒过去,他的地位、名誉和前程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忽然产生一种想法,想爬起来去照照镜子,于是把蜡烛再次点燃。当他看到干净的玻璃镜中自己的脸庞时,他几乎不认得自己了,觉得与平时的自己完全不同。因为他的两眼似乎忽然大了许多,而且面色惨白,简直白得吓人。

他忽然有了一个不吉利的想法:

“明天这时候,我也许已死了。”

他的心又急速地跳了起来。

他转回身,向床上一瞅,好像看到自己已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他刚才掀去的被子。两颊则深深凹陷,同他见过的死人面庞一模一样,一双惨白的手动也不动。

他因此对这张床怕得要命,为了不再看到它,只得打开窗户,把眼睛向着窗外。

不想一股寒风吹来,刺透肌骨。他不禁倒抽一口气,赶快后退了两步。

于是想起生火,逐渐地总算把炉火烧得旺旺的,但依然不敢回过头望向那张床。由于精神极度紧张,手一碰到什么东西便战栗起来,脑海中的思绪早已乱七八糟,纠成一团,没一点头绪,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因此,他现在几乎就是像喝多了一样,很不清醒。

他一心所想的,如今就剩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办?会不会死?”

他又在房内大步踱了起来,不断地反复念叨着一句话:“不管怎样,我该勇敢面对,决不退缩。”

接着,他想道:

“我该给父母写封信,把此事告诉他们,以免一旦出了什么事情……”

他很快又坐下来,拿过一叠信纸,在上面写道:“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在此特殊时刻,他觉得此种称呼未免不太合适,因而撕去一页,又写道:“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天一亮,我就要去同一个人决斗,我也许会……”

下面的话,他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于是又猛得站了起来。

现在,一想到这可能性,他便控制不住。是的,他要去决斗了,这已板上钉钉。可是他心里却怎么啦?不是他自愿的吗?他不是已考虑清楚,下定了决心吗?但是他感到,虽然自己表现了坚强的意志,到时候恐怕仍没办法支撑自己走到决斗场上去。

他的上下牙不时因身子的颤动而发生碰撞,声音虽小,但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里想:

“我的对手以前决斗过吗?他有没有常到靶场去练习射击?是不是一个有名的神射手?”

他从没听说过。然而他觉得,此人如果不是一名出色的射手,是不会这样干脆地一口应承以手枪决斗的。

这样,他的思路忽而又转到了他马上要去的决斗场上,想象着他自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态,对方又是一种怎样的状态。他想呀想,把决斗中任何可能遇到的细节问题都考虑一遍。突然间,他似乎看到阴森乌黑的枪口正对着他,子弹就要射向他。

他顿时感到没有任何希望,心头陷入一片恐怖之中。他全身哆嗦,并时而抽搐一下。他咬紧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恨不得躲在地上打滚,砸坏家俱,或咬什么地方几口。这时候,他突然看到壁炉上有一只玻璃杯,想起柜子里还放着一整瓶烧酒。因为他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喝一杯,这个习惯还是在军队里形成的。

他拿过酒瓶,对着瓶口尽情地、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直到喝得累了方才放下。而这时,瓶里的酒已减少三分之一了。

他感到腹中有很强的灼烧感,四肢也很快暖和起来。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的心反倒平静了。

“我总算有办法来渡过这难熬的时刻了,”他想。他感到实在太热了,因此又打开窗户。

天马上就要亮了,窗外寒气侵人,寂静无声。远处的天空,群星正随着晨光渐亮而渐渐消失。窗下铁路旁的红、绿、白信号灯,也已不再矅目耀眼。

首批机车开出车库,正鸣着长长的汽笛声,向当天的早班列车驶去。其他机车则离得远远的,似乎刚从沉睡中醒来,像原野上打鸣的公鸡,在不断地发出尖锐的叫声。

“这一切,我可能很快就再也看不到了,”杜洛瓦心想。他感到自己又要伤心起来,于是马上告诫自己停下:“不对,在决斗之前,我要保持镇静。只有如此,才不会临阵退缩。”

他开始漱洗,但在刮胡子的时候有一瞬间又有点迷惘了。因为他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镜中看到自己了。

他又喝了口酒,然后梳妆完毕。

此后的时间就更难过了。他在房内来回走动,努力使自己保持安静。可是有人敲门时,他仍几乎仰面摔倒。因为这对他弱小的神经带来的冲击,实在是太强了。站在门口的,是两位证人:出发的时候终于来了!

两位证人都穿着暖和的皮大衣。里瓦尔握了握杜洛瓦的手,向他说道:

“今天气温很低。”

接着又问道:

“如何?夜里休息得不错吧?”

“好极了。”

“心态平静吗?”

“心如止水。”

“这样我就放心了。你吃过东西没有?”

“我早上不吃东西。”

布瓦勒纳胸前今天特别挂了枚黄绿两色的外国勋章,杜洛瓦以前没看过他这么正式。

三个人于是走下楼梯。门外的车内坐着一位男士。里瓦尔向杜洛瓦介绍说:“这位是勒布吕芒医生。”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含糊不清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想坐在车子前面的座位上,不想刚要坐下,便有一件坚硬的东西使他像弹簧一样马上缩了回来:原来是放手枪的盒子。里瓦尔赶忙说:“不,不!参加决斗的人和医生坐里边,请到里边坐。”

杜洛瓦过了一会儿才搞清他的意思,马上坐在医生身旁。

两个证人接着也上了车。车夫挥舞了一下鞭子,马车开始前行。此行目的地,车夫明显早已清楚。

大家都觉得手枪匣子不该放在那里,特别是杜洛瓦很不愿意见到它。坐在前边的一人于是把它塞到了身后边,但又硌着腰,竖放在里瓦尔和布瓦勒纳之间又总向下滑,最后只得放在车厢底部。

车厢里的气氛一直沉闷着。医生虽然讲了几则笑话,但也只有里瓦尔偶尔回应一下。杜洛瓦本想展示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但又害怕说起话来思路不连贯,表现出内心的慌乱。他现在最为担忧的是,他的身子会难以控制地抖起来。

车子很快到了郊外。现在已是九点左右。在这寒冬的早晨,环视周围,四周旷野就像一块又硬又脆、闪闪发光的水晶。树上挂的寒霜像是从树内透出的冰雪。车轮压在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因为空气干燥,只要稍有声音,也能传到很远的地方。湛蓝的天空像明镜一样光洁。太阳在天空悬挂,虽然灿烂夺目,但好像在外面围着一股寒气,并未给冰冷的大地带来一丝温暖。

里瓦尔这时向杜洛瓦说道:

“这手枪是我在加斯蒂内—勒纳特的店里购买的。枪内的子弹是他亲手装上的。盒子已用火漆封好。但是会到谁的手上,一会儿还要和对方拿来的枪支放在一起抽签决定。”

杜洛瓦机械地说了声谢谢。

里瓦尔于是将该注意的细节向他一一作了嘱咐,因为他不希望杜洛瓦在任何一环上出现失误。因此每谈到一点,他都要反复说明好几遍:

“当有人问道:‘先生们,准备好了吗?’你要底气十足地回答:‘准备好了!’”

“人家一下令‘放!’,你立马就举枪,用不着数到‘三’才开枪”。

杜洛瓦接着将他的话在心里来回念道: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立马就举枪。当人家一下令放,我立马就举枪。当人家一下令放,我立马就举枪。”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立马就举枪。”他像上学的孩子一样,翻来覆去地背诵着,以便将这句话铭记在心。

马车钻进了一片树林,向右拐进一条林荫道,接着还是向右拐了进去。里瓦尔突然打开车门,向车夫喊道。“往这儿走,沿着这条路走。”车子走上一条有明显车辙的大路,路两旁是低矮的树丛。边沿结着冰的枯叶在微风中抖动。

杜洛瓦口中还是反反复复地默念着: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立马就举枪。”

他想,要是车子半路抛锚,也就不用去了。对了!要是忽然翻了车,他摔断一条腿,就不用去了,那该多好!……

可是他看到一林间空地的尽头已停着一辆车,四位先生在那冻得一直跺脚。杜洛瓦感到有点呼吸困难,不得不张大了嘴。

先下车的是那两个证人,接着是医生和杜洛瓦。里瓦尔抱着手枪匣子,同布瓦勒纳一起走向了那两个陌生人。这两人也朝着他们走来。杜洛瓦见他们四人很有礼貌地互相打了个招呼,然后一起在这块林中空地内走了起来,同时一会儿瞅瞅地下,一会儿瞧瞧树上,仿佛在寻找什么由树上落下或(从树上)飞走了的东西。接下来,他们数了数脚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两根手杖插入冰封已久的泥土里。最后,他们凑到一块,像小孩玩游戏一样,向空中抛了一枚硬币,猜它落下后朝上的是正面还是反面。

勒布吕芒医生这时向杜洛瓦问道:

“您感觉怎么样?还需点来点什么吗?”

“不,什么也不需要,谢谢。”

他觉得自己已经神志不清了,好像在睡觉,也好像在做梦,突然有了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他害怕了吗?也许是,但他也说不清楚。他所知道的是,周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雅克·里瓦尔走过来,心满意足地低声对他说道: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挺幸运的,在挑选枪这一方面我们占了先机。”

此时此刻,杜洛瓦已是兴趣全无了。

有人过来帮他脱下大衣,检查了一下他的上衣口袋,以确认口袋内没有可起防护作用的纸片和钱夹。他任凭摆布。他像祈祷一样,一直在默默念道:“人家一下令放,我立马就举枪。”

他被带到一根插在地上的手杖旁边,手里接过一支手枪。此刻,他才看到,前方不远处已站着一位身材矮小、体形肥胖而又戴着一副眼镜的秃头男子。不用说了,对手肯定就是他了。此人他看得很清楚,然而他心里还是想着:“人家一下令放,我立马就举枪。”

在一片寂静中,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问道:

“先生们,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杜洛瓦高声说道。

于是这个人便下了口令:“放!……”

发口令的人接下来喊的什么,他是无暇顾及了。他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昏过去了一样,唯一能感到的是,自己举起枪,使劲扣动了扳机。

响亮的枪声,他竟然都没有听到。

不过他看到,他那支枪的枪口,有一缕青烟冒出。他的对手,依然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他看到,也有一缕青烟从对手的头顶上方升起。

双方都开了枪,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两个证人和医生跑过来,在他身上又摸又拍,还把他的上衣扣子解开了,焦虑地问道:

“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应该没有,”他马上答道。

朗格勒蒙也同他一样,安然无恙。

“用这种鬼手枪决斗,结局都是一样,不是根本打不着,就是一枪致命。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雅克·里瓦尔嘀咕道,语气相当不满。

“事情已经完了!”杜洛瓦实在是高兴坏了,身子动也不动。他仍然把枪死死地握在手里,别人只得把它取走了。他此刻感到,自己仿佛是同整个世界进行了一场决斗。事情已经结束,他欣喜万分,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对手了。

双方证人在一起谈了几分钟,约定当天再见一次面,草拟现场报告。随后,大家便上了车。坐在驾辕位子的车夫脸上露出了笑容,把手中的鞭子一扬,马车又踏上了归程。

他们四人在大街上找了一家餐馆,话题自然是今天这场决斗。杜洛瓦说出了他的感受:

“我并没有过重的负担,一点也没有。这你们想必能够看得出来。”

里瓦尔说道:

“是的,你确实表现得相当出色。”

现场报告写好后便交给了杜洛瓦,由他在社会新闻栏发表。杜洛瓦看着报告的内容,他同路易·朗格勒蒙打了两枪,深感不解,甚至有些担心,便向里瓦尔问道:

“我们每人仅仅开了一枪啊?”

里瓦尔笑道:

“是一枪呀……每人一枪……一共不就是两枪吗?……”

杜洛瓦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也就没再说什么。刚一见面,年迈的瓦尔特便激动地同他拥抱在一起:“好样的,好样的,你为《法兰西生活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真是好样的!”

当天晚上,杜洛瓦到各大报馆和大街上较有名气的咖啡馆转了转,并两次偶然遇见了在公共场所露面的对手。

他们彼此都没有打招呼,要是两人中有一人受伤,结果就不是这样的了。不过两人都坚信不移,曾听到对方的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一张小蓝条送到了杜洛瓦那里:

天哪,你真的吓了我一大跳!我的宝贝,让我亲吻你,望即来君士坦丁堡街见一面。你真勇敢,我爱你。——克洛。

杜洛瓦马上来到了君士坦丁堡街。德·马莱尔夫一下扑到到他的怀内,不停地亲吻着他:“啊!亲爱的,你知道吗?当看到今天早上报纸上的消息,我不知有多激动。快给我讲讲整个过程,把一切都告诉我。我想知道所有的事情。”

杜洛瓦只得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她叹道:

“决斗前那天晚上,你一定备受煎熬!”

“不,我休息得很不错。”

“如果是我,会彻夜无眠的,到了决斗场以后呢?你把那儿的情况也说一说。”

杜洛瓦于是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起来:

“我们俩面对面地站着,相隔仅仅二十步的距离,也就是四个这样的房间的长度。雅克问了问他们是否已准备好,接着便下了开枪的口令。我马上举起枪来对准他的脑袋,这里就有问题了。我平常用的手枪板机非常灵活,而这把手枪的扳机却很紧,所以没有控制好,而把子弹打飞了。不过倒也没偏得太厉害。我的那个死对头枪法也相当了得。他射出的子弹从我太阳穴旁飞过时,我都感觉到了!”

德·马莱尔夫人坐在他的腿上,并用两手把他搂得紧紧地,好像要和他分担所有的危险。她喃喃地说道:

“啊,我可怜的宝贝,我可怜的心肝……”

待杜洛瓦讲完后,她又说道:

“你知道,我无法离开你,我希望经常和你在一起。我丈夫在巴黎,这的确很麻烦。不过在你早晨起床之前,我可以时不时地腾出一小时,来同你相会。可是你住的那地方,简直太可怕了,我再也不敢去了。这该怎么办啊?”

杜洛瓦灵光一闪,问道:

“租这套房间需要多少钱?”

“每月一百法郎。”

“那好,我把这儿租下来好了,租金由我付。以我现在的身份,已经不适合住那个房间了。”

德·马莱尔夫人略加思考,说道:

“不,不行。”

杜洛瓦十分惊奇地看着她:

“怎么会不行呢?”

“因为……”

“别说了,我感觉这套房子再合适不过了。既来之,则安之嘛。”

说罢,他得意地笑了起来:

“况且房子本来就是以我的名义租的。”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还是不肯松口:

“不,不行。”

“到底是为什么啊?”

她娇生娇气地在杜洛瓦耳边低声说道:

“因为你也会把别的女人带到这儿来,我可不希望……”

杜洛瓦愤怒地说:

“我怎会这样呢?你放心……”

“不,我不信。”

“那好,我向你发誓……”

“你真的不会带来吗?”

“千真万确,我以名誉担保。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两人的家。”

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搂着他:

“要是这样的话,当然可以,亲爱的。不过我警告你,你只要欺骗了我,哪怕只是一次,我会和你一刀两断的,永远完了。”

杜洛瓦又装模作样地赌了一通咒。于是当机立断,他当天就搬过来。以后她只要从门前走过,便可进来看看他。

后来,她又说道:

“星期天,你来我家吃晚饭吧。我丈夫对你印象不错。”

杜洛瓦有点飘飘然了:

“是吗?”

“当然,他经常夸奖你呢。还有,你不是说过,你小时候是在乡下一个村子里度过的吗?”

“是呀,怎么啦?”

“地里的农活,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是的。”

“你可以同他谈谈蔬菜的栽培和庄稼的播种,他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

“好的,我明白了。”

德·马莱尔夫人一遍一遍地吻了他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他而去。经过这场决斗,她对他的爱是越陷越深了。

在去报馆的路上,杜洛瓦心中却想的是:

“一个多么怪异的宝贝,真叫人搞不懂!天晓得,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喜欢的是什么?这两口子真是难得!也不知道老家伙同这没头没脑的女人是怎么突发奇想而走到一起的?不知道这位铁路巡视员当初为什么会娶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孩?这一切都是谜,没有人会知道的?难道这就是爱情吗?”

“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个情妇,她可是再好不过了。我若把她丢掉,那才是傻瓜呢?”杜洛瓦最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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