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薛宝钗对林黛玉到底真的欣赏疼惜还是虚情假意,一直是大众争论的焦点,大多数人坚持认为薛宝钗是为了麻痹对手,但是难道她认为黛玉暗地里能使出什么手段吗?真的想对付黛玉,倒不如激怒她,她的情绪化,使她有时难免失态,在众人面前失分,即便从斗争技巧上说,聪明的宝钗都不用私下里对黛玉表示友好。
我更愿意相信宝钗是真心喜欢黛玉,她的聪敏,让她比别人更能看懂黛玉的好。书中有一例,贾母让惜春画大观园,惜春跑来请假,说暂时不能参加大观园诗社。李纨给了她一个月的假,惜春还嫌少。黛玉感觉到惜春的那份疏离,不由取笑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就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照着样儿慢慢地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
宝钗立即领略到黛玉的幽默感,对“慢慢地画”四字赞叹不已,说昨儿凤姐说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趣的。黛玉这几句话,虽没什么,回想却有滋味,她倒笑得动不了了。
她说的很对,凤姐的那些笑话,虽然鲜辣生动,却不过是一种停留在感官刺激层面上的诙谐,黛玉的幽默感,却是来自于她对人性的洞察,说出来的话看似朴素,实则大有意味。在阅读陈艳涛的读红大作《红楼未完,人间有戏》的过程中,我常常想起宝钗的这话,拿来评价我眼前的这部书稿也可以。
虽然我写过两本关于《红楼梦》的书,平时却不怎么跟人谈红楼,怕破坏了本来貌似良好的气氛。《红楼梦》完全可以拿来作为测量“热毒”的试纸,许多看似温和的人,一谈起红楼,都会呈现出一种突发性的激烈。开始激烈,开始奋不顾身地打击异己,据说有老人家还闹到几挥老拳,为了拥钗还是拥黛。
对于这种像吃了生姜一样“辣辣的”气氛,我通常设法回避,偶尔也看看这种风格的文章,因为已经处于安全领地。我理解那种激烈,太复杂的东西,总无法一言以蔽之,当善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冲突,也互相抵消,无法提炼出铿锵有力的金句,听众没准就会失望地走开了。
无论是言说还是著文,做个理中客都是冒险的,它意味着,你拒绝了红油赤酱,拒绝了味精或是鸡汤宝,你不打算满足读者的阅读预期,那么你就要做好被读者拒绝的心理准备。好在,看陈艳涛的娓娓道来,她也并不打算和谁挤眉弄眼互拍大腿热泪盈眶,她知道自古套路得人心,可是,她就是不打算那么干。
对书中的每一个人,她都有大无情,即便喜欢林黛玉,也不打算为了捍卫她的爱情而战,她欣赏薛宝钗,也能来几句调侃,对于贾母,她更是目光如炬,说她“生于豪门之家,享受过荣华富贵,也经历过大风大浪。作为贾府的最高统治者,当贾家败落无可避免之时。贾政、贾珍、王夫人等人都乱了阵脚,除了啼哭悲伤外,谁都没了主意……贾母显出了她世事洞明的气度来。她开箱倒笼,将平生积攒都拿出来,一一分派。除了分给诸位子孙媳妇的之外,她更细致到连将林黛玉的棺材送回南方的500两银子都准备妥当。”
但陈艳涛也并不为尊者讳,指出,贾母“有她强硬无情的一面……当凤姐撒谎说尤二姐得了痨病而死时,贾母说或者烧、或者拉到乱葬岗上去埋了吧,就宣判了尤二姐最终的命运。她也说过袭人,因为袭人母亲死了所以她没有参加宴会,贾母就不高兴,说做奴才的讲不起这个理。”
她也能体恤那些被唾弃者,看《红楼梦》,一直觉得最招人厌的是贾环,赵姨娘在彩云面前还有些温度,贾环从头到脚都是阴损冷酷的,但陈艳涛却分析贾环也不是天生的熊孩子:
“贾环还是个孩子,时常呈现出一些任性顽皮的孩子天性,却常常被赵姨娘以自己狭隘阴暗的见识,给予贾环另类的解读。贾环和莺儿用棋子赌小钱玩,输了钱吵起来,贾环哭着回到家,被赵姨娘大骂。贾环和莺儿的争执,其实不过是小孩子吵架,却被赵姨娘解读成贾环自找欺负,下流没脸,这样的言传身教,只能让贾环更委屈,也越来越自卑。贾环不相信人和人之间有真诚的信任关系存在,而爱和亲情,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距离贾环越来越远。”
而这些东西会产生连锁效应,贾环的冷酷伤到最爱他的那个人,就是彩云,陈艳涛在《世间最寒和最暖的礼物》里写到,最为辛酸的礼物,就是彩云送给贾环的,彩云喜欢贾环,又被贪财愚蠢的赵姨娘撺掇,偷拿了王夫人房中的玫瑰露和茯苓霜等东西,私下赠送给贾环。后来险些事发,多亏宝玉帮助遮掩才得了结,这反倒引发贾环的疑心,怀疑彩云和宝玉有私,甚至说要告发彩云偷窃,让人看得齿冷心冷。
陈艳涛说,那些“顺水沉的沉漂的漂了”的礼物,就像是彩云的心事和命运,托付给了不值得的人,留给她的,就只有委屈悲伤和被辜负。
无论是对于贾环的体谅,还是对于彩云的感同身受,都呈现出陈艳涛感受的立体性,对于书中的每一个人,她都不谬托知己,却能做善意理解。
有意思的是,这本书中,还有数次拿红楼梦和金瓶梅对照,比如写王熙凤揩惯了油,都成了职业病,丈夫贾琏麻烦她一下,她也要雁过拔毛,陈艳涛就把这个情节和《金瓶梅》里的西门庆对照,说游手好闲的他,也曾经犯过职业病。
“林氏请托西门庆帮忙断开那些勾引其子王三官嫖妓的帮闲。于是西门庆派人抓走几个帮闲,在公堂上义正词严的责骂了这些人。也许是这种正大光明的堂上感觉太好,他开始进入了某种正派人角色,似乎忘记了他本来做这件事的私心,和自己日夜与一群帮闲在妓院鬼混的行径。以至于直到回家还未走出这种角色感,他把自己责罚帮闲的过程跟妻子月娘细说了一遍之后,还大义凛然评论说:‘人家倒运,偏生出这样不肖子弟出来……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
不是她说,我都没发现西门庆还有这萌萌哒的一面。就连“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薛宝钗,她也能从《金瓶梅》找出相对应的人物:
“《金瓶梅》里,颇有心机的妓女郑爱月就很懂得运用冷淡的力量。西门庆升官后,令附近各个妓院的妓女都来捧场,唯独郑爱月不来,被千呼万唤请来后,西门庆指着她责问,她也不解释,笑着一低头。之后西门庆去看她,郑爱月又故伎重演,迟迟不出来厮见。但偏偏她的‘冷淡’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西门庆特别着迷,郑爱月给自己设计的这个神秘、难以到手的形象,让西门庆深陷其网,不能自拔。”
我倒不觉得宝姐姐的禁欲感是设计出来的,她待人接物,都是不加掩饰的冷静现实,比妙玉更像大观园里佛系人物。不过,陈艳涛讲的也原本不是宝钗是怎么回事,而是从观者的接受角度,她还捎带着分析了一下禁欲系男神走红的原因:“因为他们代表的是自制力、品位和内涵,还有精神洁癖,与日常烟火气的距离。”
这样的一本书,有“我”又无“我”,作者没有那种强烈的代入感,不会把自己的爱憎悲喜,借臧否书中人物表达,但阅读的过程中,你又能看到作者的经历、见识、阅读史的风云际会和风起云涌,可以随她一起见天地与众生。
所以,这是一本慢慢写因此也须得慢慢看的书,那种慢,也许能帮我们滤去表演欲和讨好型人格,诚意十足地感受字里行间的幽微之处。其实哪有什么“早就看穿一切”,世间真相,常常是由慢性子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