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5年年度计划上,结婚是丁二丫制定的重要目标之一。
然而八月最后一天晚上见了一个“海龟”之后,她不得不承认,这一部分的计划彻底破产。
其实“海龟”不错,背景强大,身材挺拔,胸肌明显,在某大都会做证券,推销股票的尺度把握得不错,让人觉得贴心。每次接电话之前总要说声对不起,然后用同样的尺度,贴心的语句去沟通电话那头的客户。他最突出的优点就是能迅速觉察到对方的感受,适时地调整自己的角色。当他发现丁总对这一季度的新三板行情有些心不在焉时,立刻就将话题引到了红酒上,说自己已经在某星级酒店的顶楼准备好了房间和红酒,并把嘴唇圆熟地探到她耳垂旁边说喜欢她。丁二丫明确地感受到了他在撩她,而不是想娶她。她知道,就算自己没答应,那间房和红酒也不会浪费。
她在一个月内见了43个男人,算是见识了男人面对婚姻的众生相。
其实她可以理解男人面对她时复杂的心情,她把他们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霸道自尊型,例如中年丧偶膝下无子的某镇镇长,坐下来五分钟不到就说结婚一年内必须怀孕,传宗接代的事他说了算;另一种是玲珑鸡贼型,以某研究生刚刚毕业就考上公务员的小伙子为代表,一见面就各种歌颂,安排了饭局,还请了单位各处室领导,酒量通天,巧舌如簧,前途大好……不同年龄的男人轮番粉墨登场,演绎不同的精彩,一场奢华的滑稽戏,给她包了场。
拒绝了海归暖男的邀请,她回家泡了个澡,抹了精油,敷了面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有人知道她最喜欢看的是镜湖市晚间新闻,新闻上会出现很多他认识的人,因为和现实中形成巨大的反差,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喜感。下次吃饭时,她就会拿这个来取笑他们。她喝了酒是很能开玩笑的,叫人又爱又恨。
不过最后一条新闻却让她笑不出来,那是一条认领启事,准确地说,是认尸启事。今天上午在护城河里浮出一具男性尸体,由于浸泡时间过长,局部已经白骨化,难以辨认原貌,公安局不能确认身份,希望知情者能提供线索。她立刻就打了个电话给刑警大队大队长,问案子破了没有。大队长说,哪能这么快就破呢,只能倾向于他杀,尸体是跟一块石头绑在一起的,绳子烂了才浮了上来,从腐烂的程度来看,大概有好几个礼拜了。准确的发现地点是那个荒废多年的渡口,哎哟丁总,你们不是有个新楼盘在那附近吗?
莫非真的是那个谁,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装神弄鬼吓她的家伙。
她打了个寒噤,进而想起他的死多少跟自己有点关系,如果那天她没把他丢在荒郊野外,他没准就能逃过这一劫。什么仇什么怨?竟然还在他身上绑了块石头,当真要叫他万劫不复,死无全尸吗?
死者为大,死了就有了可追认的资格和可追忆的好处。丁二丫回忆起十二年之前见他和十二年后见他的样子,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不错的,模样年轻,不爱讨好别人,说话有意思,尤其是不抽烟不喝酒这一点,在这个时代,堪称奇货可居。丁二丫酒量惊人早有盛名,因此这个月相亲的诸多男人都有个共同特点,都有意无意地炫耀过自己的酒量,或者对酒的偏好,只有那个人不吃这一套。
可惜了,好多人说他是个同性恋,难怪十二年前后,无论是面对有钱还是没钱的她,都一副没心没肝的样子。他到底是不是个同性恋……问题好像想岔了,现在需要搞清楚的应该是他的生死才对。
还好,上次跟他见面之前通过一个电话,手机上有记录,不过具体时间是真记不住了。她使劲上翻着通话记录,终于在大致的日子里找到一个没有保存的号码。打过去,等待铃声是“欢迎致电XX快递公司,我们将竭诚为您服务……”
挂了电话,又继续上翻,翻到另一个陌生号码。接通后,那边传来瓮声瓮气的一声“喂”
她说:“你是那个……叫什么来着?”
她是突然忘掉他的名字的,也有可能,她根本就没记住他的名字。
那边迅速传来了忙音,听起来像是把她当成了夜半三更的一个女疯子。不过从对方接电话的速度来看,显然是捧着手机不在睡觉的。那人叫什么来着?他介绍过自己名字的来历,好像跟天气有关,又好像跟某种动物有关,滑到嘴边的一个名字,就是吐不出来。酒精伤脑,她的记性实在是越来越差。
她只好再次拨通号码自报家门:“我是丁二丫,一个月之前有没有跟你见过面,请你吃过一度小龙虾?”
“有。”那边的声音波澜不惊。
“哎呀,真的是你,原来你没死。”
“丁总,我不过白吃了你一顿小龙虾,你就咒我死?”
丁二丫解释,她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她完全是出自于一片好意,不是出于恶作剧或者其他的目的。那边的人哼哼了两声,并没有体现出感激她的兴致,倒像是嘲笑她的多事。
于是她也觉得自己多事起来,仿佛这贸然的关心是一笔折本的买卖,当务之急是找回便宜。她对这个爱理不理的男人说:“我关心你,你怎么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腔调?失恋了?是被哪个男人甩了吗?”
“丁总,你要老是这么个聊法,我就能理解为什么你这么有钱都嫁不出去了。作为一个体面人,你得养好先刷牙再上床的好习惯。”
“我说错什么了?”她装傻说,“哦对,是我的错,不是被男人甩,那就是被女人甩喽?按理说你早就应该修成金刚不坏之身。哪个妖精有这份能耐?”
“妖精谈不上,不过就是年轻,皮肤紧致点,腰身柔韧点。”
“哦?”
“不过她没丁总有钱,也没丁总大气,她太幼稚,以为自己长得漂亮,男人就得把她当宝一样的哄着,不哄就说你不爱她,整天耍脾气使小性子,动不动就拿分手来威胁人。你说气不气人?丁总你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吧?镜湖市大名鼎鼎的女强人肯定不会这么小气巴拉的。你想要征服一个男人,没必要用撒娇耍赖这样低级的手段,完全可以向扔肉骨头砸狗一样拿钱砸男人,一直砸到他屈服为止。”
幸亏这是电话沟通,无须隐藏自己咬牙切齿地样子,否则丁二丫该把此生的好脾气和演技都透支使用,才能维持住一个基本的形象。她讨厌澄阳用有钱这件事来攻讦她,因为她讨厌自己百口莫辩的样子,仿佛有钱是自己的原罪。她的钱并非都来得正大光明,她的贪婪跟商场上那些男人是等量的,手段也是一样的。问题是,她不是男人。所有人都以为,放着女人的身段不用,不是她傻,就是信的人傻。
她说,好吧,时间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你做梦了。先挂了电话,躺到床上,回想刚才的对话。在一个客观理智的语境里,灵感如泉水一般喷涌不止,兴奋得她一点睡意都没有。这些精彩绝伦的话刚才怎么都没想到呢?比方说她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他这样闷骚的男人,幸亏现在多了点阅历,知道什么叫中看不中用,否则说不定真会拿钱去砸他。她是个败家女人,但最起码买来的东西都不是废物……这些凌厉的语句,在臆想的战斗中像乱刀一般将对手砍得体无完肤。可兴奋头一过,是对自己现实中发挥失常的沮丧。
她被这亢奋和沮丧夹击了一夜,左右难支。